張世勝 白瑩 宋佳樾
“副文本”理論由熱奈特最早提出,它是文本邊界研究的重要成果,現(xiàn)已在文學翻譯研究領域中廣泛應用。本文以賈平凹《太白山記》德譯版的副文本為研究對象,從副文本理論出發(fā),通過探討譯本中的序和跋、插圖、篇尾述評及附錄對譯文的作用來闡釋呈現(xiàn)副文本對于譯文理解的輔助作用;另外,魯大東的插圖和篆章為該譯本增色不少,從另一個角度向德語讀者提供了認識當代中國文學藝術的契機。
1979年,法國敘事學理論家熱奈特(Gerald Genette)在《廣義文本之導論》一書中討論“跨文本性”時首次用到“副文本性”一詞。簡而言之, 副文本(Paratext)即“那些存在于文學作品的正文周圍,調(diào)節(jié)作品與讀者關系的材料”(Genette,1982:10),國內(nèi)也有“類文本”和“準文本”的譯法(許德金、蔣竹怡:2016)。之后,熱奈特在1987年出版了法語版的著作《門檻》,在論著中進一步將副文本比喻成一道深入了解作品、進入文本正題的“門檻”,在客觀上引導和調(diào)控著讀者對該作品的接受,影響著讀者對作品的心理預設。(朱明勝:2016)總的來說,副文本可劃分為標題、副標題、前言、跋、插圖等13種副文本類型(邵霞,2016)。這些材料又可細分為 “內(nèi)副文本”(Peritext)和“外副文本”(Epitext)兩大類(肖麗,2011)。作者姓名、書名(標題)、副標題、出版信息(如出版社、版次、出版時間等)、前言、后記、致謝、扉頁上的獻詞等等屬于內(nèi)副文本,而外在于整書成品、由作者與出版者為讀者提供的關于該書的信息,如作者針對該書進行的訪談、作者提供的日記等則屬于外副文本。副文本雖然屬于文學理論范疇,但是其對翻譯研究有著很好的詮釋力,它充分反映了文本以外的事實,提供了豐富的隱含信息,比如譯者前言、譯后記、文中注釋等通常是譯者現(xiàn)身的途徑,譯者由此對原作者、作品進行介紹,對社會、語言、文化的差異進行解讀,對翻譯難點、理解障礙進行說明,啟發(fā)讀者深入閱讀,進一步探索。封面、插圖、扉頁、題記等則更多地體現(xiàn)著出版商、藝術家、贊助商及相關機構對于作品的導向,對于翻譯過程的參與以及對于譯本的重新詮釋。書評、訪談展現(xiàn)了譯本的外部生產(chǎn)環(huán)境以及目的語讀者對譯本的接受。各種副文本因素在翻譯研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正確分析這些要素對于揭示文本的語言、文化內(nèi)涵有著深刻的意義。
賈平凹的《太白山記》于1989年在《上海文學》雜志上首次發(fā)表面世(賈平凹,1989)。作家的個人風格非常明顯,可謂獨樹一幟,故事多是當代陜西的民間傳說、奇聞異事、鬼神故事等,并且非?;恼Q、神秘費解。德語版《太白山記》作為賈平凹唯一的以單行本形式出現(xiàn)的德譯本(張世勝,2017)是由瑞士蘇黎世大學漢學教授洪安瑞(Andrea Riemenschnitter)于2009年主持翻譯的(Jia,2009)。洪安瑞女士既從事漢語文學研究,也大力推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翻譯了畢飛宇、賈平凹、高行健、梁秉鈞(也斯)等人的作品。在德語版《太白山記》中,譯者保留了原文的神秘色彩,但同時又用序(1-7頁)、跋(119-143頁)、篇尾述評、附錄(144-159頁,包括參考文獻和詞匯表)進行大篇幅的破解,尤其令人驚艷的是該譯本添加了山東書法家、篆刻家魯大東創(chuàng)作的13副插圖和一枚篆刻印章(共出現(xiàn)40處),從而使德語讀者在一個個富有魔幻色彩的故事中體驗陌生卻又新奇的中國文化。
一本書最初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就是其封面和封底,封頁的設計涉及了多方面的因素,比如作品本身想要傳達的意向,作者、譯者及出版社等多方的想法理念等。因此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以及同時表達作者意圖或者譯者對原作的理解和欲傳達給潛在目標群體的思想,封頁(包括封面和封底)的設計就顯得尤其重要。此外,封面內(nèi)頁(封二)和封底內(nèi)頁(封三)也大有文章可做。
洪安瑞的德譯版《太白山記》在封面的設計上頗費了一番心思。封面頁的設計看起來非常簡潔、樸實,其底色為白色。封面的布局分為左右兩部分。左上角是魯大東的個人藝術創(chuàng)作標志,這已經(jīng)表明了魯大東提供的插圖和篆刻在本譯本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分量;該圖標在版權頁上還出現(xiàn)了一次。為了凸顯該圖標的重要性,還特意將封面右側的內(nèi)容全都緊貼封面右沿、右對齊排列,標題和副標題還分成兩行。右側上部印有原作者的德語名字(Jia Pingwa)及作品的德語名稱(GESCHICHTEN VOM TAIBAI-BERG,所有字母大寫并標紅,直譯即“太白山的故事集”),副標題為另加的 “Morderne Geistererz?hlungen aus der Provinz Shaanxi”,意即“來自陜西省的當代鬼怪小說集”。這里既點明了這些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在陜西,展現(xiàn)了作品強烈的地域色彩,也隱晦地暗示作者及其作品的特殊性。賈平凹作為當代鄉(xiāng)土文學作家的代表,其作品大多是反映其家鄉(xiāng)陜西這一地域鄉(xiāng)村人民的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同時“鬼怪小說”也說明了此書收錄的作品大多蘊含有鬼神志怪之說的。這一自主添加的副標題可以讓讀者在閱讀之前,已對文章的主題脈絡有了大概的感知。標題及副標題中的名詞都用了復數(shù),可以讓德語讀者明白這是一部短篇小說合集。
封面的中間部位,即標題之下印有魯大東書寫的毛筆書法“太白山記”、毛筆簽名“大東”及一枚篆章圖案?!疤咨接洝彼膫€漢字以豎排版的方式呈現(xiàn)在封面右側。漢字豎排左行是中國傳統(tǒng)書籍的一大特色,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而獨特的書法及篆刻藝術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縮影。這一設計與賈平凹代表性的鄉(xiāng)土文學構成了呼應,充分體現(xiàn)了其樸實的美學追求,奠定了讀者對文章、對原作者的第一印象。另一方面,封面中,中徳文標題的并列排版從視覺上烘托了原著的文學異質性、獨特性,凸顯了原語和譯語的文化差異。對于德語國家的讀者來講,這樣的封面深具中國文化特色,也更能引起讀者對異域文化的好奇心。
封面中部除了書法及篆刻,左側則是一片空白。這樣的排版方式可以說是一種藝術上的留白。留白藝術源自于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它以“空白”為載體,渲染出美的意境。留白藝術可以使構圖更加協(xié)調(diào),減少構圖太滿給人的壓抑感,很自然地引導讀者把目光投向主體。熟悉《太白山記》的讀者可能不會認為以下說法過于牽強:德譯本封面上的這種留白藝術或許可以與書中作品建立起互相應和的關系,那些短篇的結局大多相當費解,而且很難尋出前后的邏輯所在;由此便給讀者留有自行想象的空間。封面的留白便是對文章留白藝術的一種呼應及暗示。
封面內(nèi)頁和封底內(nèi)頁分別印有對原作者賈平凹和篆刻藝術家魯大東的介紹,這種情況比較罕見,只能用魯大東對于德語譯本的重要性來解釋了。賈平凹的人物簡介中還包含了代表作選目、獲獎及榮譽,并以一張賈平凹中年時期的黑白照作為題頭圖片。照片里的賈平凹衣著樸素,眉頭微鎖,叼著香煙,陷入沉思之中,符合他一貫的知識分子形象,又隱隱透著樸實的農(nóng)民氣息。由此讀者可以獲得對作家最直觀的認識,也可以幫助讀者將文章內(nèi)容與作者經(jīng)歷結合在一起,從而更好地理解文章,開啟文學理解的大門。封底內(nèi)頁對多棲藝術家魯大東的簡單介紹主要側重于他對傳統(tǒng)書法的掌握和在當代藝術背景下的試驗性創(chuàng)作,也列舉了一些他參加過的重要的書法展、音樂會等藝術活動,由此展現(xiàn)出中國當代優(yōu)秀藝術家的一個縮影;在這一代表性的人物身上,讓讀者能更進一步了解中國當代藝術家是如何在現(xiàn)代背景下既繼承傳統(tǒng)又努力試驗探索的。
封底首先吸引讀者注意力的可能還是紅底白字篆刻作品“太白山記”,即使不懂漢語的德文讀者只要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稍有接觸,就會注意到這是一枚印章。篆刻這種結合了書法和鐫刻來制作印章的藝術是漢字特有的藝術形式,中國元素躍然紙上。封底另外還有三段文字,洪安瑞關于賈平凹《太白山記》的評述源于跋文的最后幾句,金吐雙的解讀在序言中已經(jīng)引用過了,印章下方是譯者洪安瑞的個人簡介。署名洪安瑞的那段評述主要強調(diào)了現(xiàn)代化在西方和東方都是遠離生活、不會永恒的。而金吐雙的解讀是這句話的德語譯文:“氣功的學說里有意念取物,觀者看到的是物在移取,而物之移取全在于意念作用,《太白山記》正是這種氣功的思維法?!保ń鹜码p,1989)實際上,這個金吐雙就是賈平凹本人。(潘雁飛,1994)氣功在西方也是典型的中國元素。對譯者洪安瑞的簡介主要聚焦于她的大學教授職業(yè)和研究重點(中國現(xiàn)代化的文化設計)。
此外,封底還有一行字說明了封面書法的作者是魯大東,畢竟德語讀者大多看不懂中文署名的。
本書封面封底的設計都試圖向德語讀者提供盡量多的信息,以引起讀者的興趣。
序言和跋文的功能類似。熱奈特認為:“序言為讀者提供了指導,包括文本的來源、創(chuàng)作背景以及主題的闡釋,看過序言后,讀者可以選擇是否繼續(xù)讀下去。”(曹云軒,1999:179)同樣地,譯者的序言也能夠指導讀者按照正確的方式理解譯文的背景及意義。跋文在介紹書籍時起到了向導的功能,因此跋與文本內(nèi)容聯(lián)系非常密切。序言和跋文是副文本的重要類型,它依存于正文本而存在,具有一定的依附性與呼應性,但又有自己獨立的價值和意義。從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有自序跋和代序跋之分。本書的序跋為譯序跋,都由譯者創(chuàng)作。與其他類型的代序跋不同,由于譯者深入地參與了文章的翻譯、編輯和評注,其所作的序跋能夠清晰地反映其對作品的理解、翻譯的動機、翻譯過程中的文字處理軌跡等。
序言名為《以鬼怪景象出現(xiàn)的文化記憶——太白山故事集》,譯者介紹了作品的相關信息,包括創(chuàng)作背景、作品類型、作者的寫作風格、譯者對作品主題的理解。
譯者首先對故事的大環(huán)境做了描述,認為山上的生活比平原上更加寂寞、單調(diào)和危險,這導致生活在山區(qū)里的人們更為神秘、古怪、內(nèi)斂而費解。這也是為什么賈平凹所講述的《太白山記》與通常的陜西人情故事相比多了些神秘玄幻色彩。其次,對1930年代中國興起的“鄉(xiāng)土文學”及背景做了一定的講解,有助于西方讀者理解這一極具地方色彩的文學類型。鄉(xiāng)土文學早期的魯迅以農(nóng)村生活為題材,更多地從國民性出發(fā),發(fā)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喟嘆,而賈平凹幾乎完全不同,他更多地是借用偏遠農(nóng)村人們的瑣碎之事,來反映城鎮(zhèn)化和現(xiàn)代化的文明對這些樸實人群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況的影響。可以說,興起于上世紀初期的鄉(xiāng)土文化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地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和意義的。序言中還提到,賈平凹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陜西的偏遠地區(qū),作品中對人們的行為舉止、思考方式及心理狀態(tài)的刻畫記錄使其也算作是中華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一部分。此處,點明了賈平凹作品作為鄉(xiāng)土文化的特點及作品的地位,讓西方讀者能夠對賈的作品有框架性的定位。隨后,序言作者引用了曹云軒的論斷來闡釋《太白山記》的主題和話題,認為這一部作品繼承了中國文化的主脈絡——神秘主義,具體來說就是“鬼文化”。賈平凹所構建的世界就在我們身邊,只隔著一道門檻,甚至連門檻都不隔。(曹云軒,1999:113-114)作者以鬼怪的故事為引子談及文壇所避諱的性、暴力犯罪和濫用職權等敏銳話題,文風虛幻縹緲而又最終回歸扎根于現(xiàn)實,又用真實的畫面去呈現(xiàn)勾勒想象的世界。這也便是這部作品的意義之所在了。譯者認為《太白山記》中的故事都是一種文化記憶,神秘主義和幽靈傳說是一種文化回憶,且這種回憶多是夢幻、羞恥甚至是難以言說的記憶內(nèi)容。這些記憶內(nèi)容大多通過民間傳說(口頭或文字形式)進行了一定的偽裝修改從而繼續(xù)流傳下去。(Jia,2009:3)前言中,作者還引用金吐雙對《太白山記》的評價,認為這種氣功文學將虛無縹緲的東西放置鑲嵌于現(xiàn)實的生活中,從而使得事件的虛幻性被淡化,產(chǎn)生了一種“人之復雜的真實”(金吐雙:1989)。所引用的話和對氣功文學簡單的介紹可以讓德語讀者更好地了解賈平凹的寫作風格及與其他作家寫作的差別點,也能更好地品讀正文。
洪安瑞在序言中還用一連串引人深思的問題來啟發(fā)讀者思考現(xiàn)代社會與人的關系,并進一步猜測說,西方讀者在讀到《太白山記》里的鬼怪故事時可能也會對自己提出這些絕對不算新穎的問題。
洪安瑞還對這些短篇故事的結構進行了解釋。她認為,賈平凹在這部集子里既沒有采用歷史虛構,也沒有求諸于傳統(tǒng)典范,而是從志怪小說中借用了結構。賈平凹還在這些作品里嘗試將幾千年的陜西地方古老文化與身處其中觀察所得的傷感結合起來。
序言循例對原作及翻譯的情況加以說明:1989年首次發(fā)表在一家著名的上海雜志(《上海文學》),多次獨立成書。德語譯者主要是蘇黎世大學東亞研究院漢學系學生,這部在中國以外沒有得到足夠關注的作品首次有機會被推薦給德語讀者。這些短篇小說很有代表性,與賈平凹早期的地方文學作品——尋根文學——一脈相承。對于出版緣由的說明強調(diào)了譯作出版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推介作用。
《太白山記》德譯版的跋文長達24頁,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有棱有角——偏遠省份的青年痕跡》主要介紹賈平凹的履歷(截止到2003年賈平凹獲得法國文化交流部頒發(fā)的“法蘭西共和國文學藝術榮譽獎”)。第二部分《尋根——在文學史背景下的賈平凹全部作品》綜述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歷史背景以及對賈平凹的定位: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號召文藝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大背景下,孫犁的《風云初記》《鐵木前傳》對賈平凹《滿月兒》的風格有很大影響;鄧小平“四個現(xiàn)代化”及改革開放政策觸發(fā)了傷痕文學的井噴,賈平凹的尋根文學作品《鬼城》《文物》對文革進行了反思;1982年賈平凹作品在研討會上受批之后,他開始研讀傳統(tǒng)文學和外國文學,不久就推出了商州系列,并由現(xiàn)實主義轉向鄉(xiāng)土文學;許子東、陳思和等評論家對這些作品盛贊有加,從而扭轉了批評態(tài)度;《浮躁》讓賈平凹獲得了世界性的影響;引起軒然大波的《廢都》成為了賈平凹在國際上最著名的作品。第三部分《太白山故事集》介紹《太白山記》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發(fā)表情況,并借助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概念(孝、陰陽、易經(jīng)、無為、方士)和中國文學史概念(志怪、傳奇、筆記、《搜神記》《世說新語》)的解釋來幫助德語讀者理解譯本內(nèi)各篇文章的深層含義。第四部分《世界文學根系里的地方根源》談及了尋根文化和賈平凹的聯(lián)系。
由此可見,為了讓《太白山記》為一般德語讀者所理解接受,譯者在跋文內(nèi)詳細交代了作者和作品的詳細情況和中國的文化背景。譯者所撰寫的跋文起到了引薦和推介的作用,引導讀者如何進行閱讀,對讀者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作用。對作品內(nèi)容的剖析解讀起到了導讀作用,不僅可以宣傳該譯本的作用,還可以提高讀者的認識和品鑒水平。
通過序跋,譯者詳細地介紹了原作信息,評論了該書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從而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譯出語文化,增強閱讀興趣,進而理解文本,接受文本。
跋文之后還附錄有長達11頁的文獻和長達5頁的詞匯表。文獻分為四部分:《賈平凹作品原作選目》《西方語種譯本》《賈平凹及其作品研究文獻》《延伸文獻》,這些參考文獻可以幫助讀者拓寬閱讀面,還提供了序跋內(nèi)提到的一些資料來源,以供讀者自行檢索查閱。讀者不僅可以拓展自己的知識面,也有機會進一步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為該譯本增加了學術價值。
詞匯表對八卦、筆記、傷痕文學、女媧等深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概念進行解釋和介紹。例如,在解釋八卦之時提到了八卦的概念出自于中國《易經(jīng)》一書,是六十四卦的基礎卦象;而且給出了每卦寫法及含義,如“ ”代表著乾,蘊含有繁殖力,代表的形象是天,在家庭中指代父親這一形象。給出的表格式的具體解讀為西方讀者揭開了東方文化的神秘面紗,提起了讀者的興趣拓寬視野的同時,也起到了講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目的。
德譯版《太白山記》的篇尾述評可以歸屬于副文本的注釋一類,同樣為文章的正確解讀打下不可小覷的基礎,是譯者介入譯本中的重要方式。即使中國讀者也會覺得《太白山記》深奧晦澀,更別說外國讀者了。德語譯本中每篇小說之后額外增添的短則幾行、長則一頁的篇尾述評則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原著的神秘費解程度,給不熟悉中國國情文化的西方讀者進行解讀。
本譯本中的篇尾述評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表層分析即從插圖、標題及翻譯方式進行分析。如《寡婦》文后的述評(Jia, 2009:11-12)對文中插圖所呈現(xiàn)的孩子及標題《寡婦》壓抑煎熬于性欲之下的母親兩個角色入手,進行了淺易的分析。認為插畫中的孩童畫面是對“天意難違的必然性”的反映,母親的形象則包含有對“理性結構中不可忽視的精神邏輯這一蘊含象征意義的思考”和“一種獨特怪異的交流形式”。同時對于翻譯的“木橛”這一詞含義進行了解讀,認為這是對“母親性欲得不到滿足”的一個暗示,從而讓讀者品讀原作譯文之時,不再一頭霧水。再如《阿離》后的述評(Jia, 2009:89)也首先從標題進行了淺層的分析:“小說標題《阿離》即主人公的名字,取自于《易經(jīng)》。此名中涉及到八卦中的一卦,即離,具有指示方向、元素、年份、心理狀態(tài)的意義。離在八卦中代表著火,與后文中主人公所代表的‘兌’,是相克的?!边@一段從八卦角度進行的進行的闡釋,可以讓西方讀者簡單了解中國的八卦,并自行深思題目中阿離即主角在小說中的意義。此篇篇尾述評還介紹了地府閻羅王這一人物所代表的意義,指出此人是佛教視角下懲戒作惡多端之人的神靈。可這一本應是鐵面無私的閻王形象,卻對做了錯事而被遣入地府的阿離說道,受了他的祿將他送回凡間。當解說了佛教中閻王這一形象的原本作用,在與文章中的閻王進行對比后,文章的諷刺之性便不難分析出了。
第二類是結合中華文化進行分析解讀,如《香客》的述評(Jia, 2009:33)首先指出了《山海經(jīng)》的人物多為半人半獸的未開化形象,繼而將其與《香客》中的無頭人進行對比,找尋到二者的公共點,即二者揭示身體上有所缺憾的。再引申分析這一形象出現(xiàn)的意義和內(nèi)涵,指出在“中國古代鬼神志中便已出現(xiàn)借助超自然的現(xiàn)象來考驗人性的情節(jié)橋段?!蔽闹械臒o頭人形象可以被看作是蘊含道家文化“已開化的文明人類與神秘、未開發(fā)的自然二者的相互滲透性”的思想;同時,文中健全人對無頭人的同情憐憫則包含有傳統(tǒng)的“佛家”思想及現(xiàn)代特點。經(jīng)過這樣的一番解說,便可使外國讀者更好理解文章,不僅得到了有關文章的重要信息,跳脫出文本外也同樣收獲了一些中國的文化思想。再如《丈夫》的述評(Jia,2009:37-38)中首先簡述了中國文化中動物(如牛)的深層含義,指出在中國文化中,“在斜坡犁地的牛意味著用錯地方的蠻力”;在此暗示出,文中提到的動物都含有各自的深意。再結合文中出現(xiàn)的“豬”“猴猴”及似“王八”般的十三只眼睛,具體分析了各類動物所代表的含義:豬代表著丈夫的性能力,猴代表著丈夫冷淡敷衍的性態(tài)度。王八的龜殼上有十三個六邊形且形似眼睛,在這里與丈夫前心后背的十三只眼睛有了連結點。故此這里的丈夫與王八便可對等。在中國文化中,婦人若是有外遇,便會謔稱其丈夫為王八。在此處長了十三只眼睛形似 “王八”的丈夫形象深層含義也就不言而喻了。這些對文中出現(xiàn)動物的解釋,對文章的解讀起到了很大的幫助,可以使西方讀者理解文章時更為容易。同時,末尾對中國農(nóng)村所迷信的“厲鬼”一說的簡單說明,指出“非自然死亡或死相恐怖的人在死后靈魂便得不到安寧,會化為厲鬼,這些厲鬼在死前沒有得到不公正的待遇。”這里暗示了丈夫對自殺妻子冷淡敷衍的性愛行為,使其感到痛苦折磨,而投繯自縊的悲劇結局。
第三類即從情節(jié)、描寫手法入手進行深層分析。如《領導》的述評(Jia, 2009:53-54)借用一語多義的對話形式,來揭示當?shù)仡I導對人民的剝削,極具諷刺性。小偷深諳說話技巧,從二人的談話,也反映出了誰能說會道,誰便可以獲得非正當利益。除此之外,對二人對話的解讀,也可看出領導者除了手握“重權”,同時也享受到了性服務這一“額外特權”。而小偷的詭辯之道,也使他免于牢獄之災這一諷刺性的結局,揭露出了社會的黑暗面。
從文后的述評,可以使讀者在閱讀時在一定程度了解中國文化中的語言技巧,同時還能從更深層次揣摩作者的寫作意圖。
插圖,作為副文本中的一種,與原文的關系可謂是極為密切的。插圖不僅能夠充分地體現(xiàn)原文和譯文的意義,給文學欣賞提供鮮活的場景,構建一種切實的閱讀體驗,還能作為補充信息,幫助讀者進一步對文章有所理解,促進譯者與讀者之間更好的交流。譯文中的插圖便是從微觀上促進譯者與讀者之間的溝通,以保證文本的意義是正確的。插圖最大的作用是能將文中出現(xiàn)的相應人物具象化,從而使小說人物更加鮮活,增加了譯者和讀者之間的互動。
《太白山記》原著里,每一個短篇都只有文字敘述,并沒有對應的插圖。而在德譯版中,譯者增加了配圖,使之與文字描述形成一種呼應關系。譯者在序言里對此部德譯本插圖和篆刻符號進行了說明,并特別介紹了插圖的創(chuàng)作者——杭州書法家、篆刻家、畫家、音樂家魯大東,強調(diào)其為本書所作的插圖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古樸且富有想象力。并且說明了賈平凹對于魯大東的認可:“賈平凹自己也作畫,親自向這個年輕的藝術家同行表示同意?!保↗ia,2009:7)
序言里還對書中西方讀者所不理解的篆刻符號進行解釋。文中解釋道,“抱觳”的意思是“擁抱顫栗”,而“觳”又與“壺”諧音,故在篆刻時做了改動,符號變成了小人擁抱球形容器的樣式。而球形符號又可以看作是神秘宇宙的縮影,此印章就蘊含著從另一種意識狀態(tài)去了解世界的意思。這一印章的解釋既能讓讀者對東方異域文化有一定了解,也對符號的內(nèi)涵有了理解。同時符號中所蘊含的諧音替換也會使讀者聯(lián)想到德語文學中的一些文字游戲,從而更加能感受到印章中這一設計的妙不可言。這幅篆刻出現(xiàn)在每一篇譯文之后和每一個篇尾述評之后。
在本書中,插圖主要選取文本故事的主要人物、重點場景、典型意境,將作品內(nèi)容高度概括,形象或抽象地表現(xiàn)出來,從而建立起呼應關系。這種圖文間的闡釋關系可以是直觀的,圖解式的,更加具體形象地描述文字的內(nèi)容,補充文字意義的不足,幫助讀者跨越文化障礙,獲得更好的閱讀體驗。
本譯本中的插圖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暗示性插圖。此類插圖看似和文章內(nèi)容聯(lián)系不大,但實際上是譯者對讀者的一種提示,使其對文章內(nèi)容上的理解起到了一定作用。如《寡婦》中的配圖描繪出孩子們在節(jié)日里游玩、慶祝的歡喜場面。而這一場面與原文內(nèi)容并無多大聯(lián)系,原文既未提到節(jié)日慶賀,也未提及孩童們一起玩耍的畫面。僅在最后一段提到孩子與同伴玩耍時,說出了爹打娘的事。而這一篇以“寡婦”為主角的故事,配圖卻選用了一張?zhí)煺娴暮⑼矐c歡快的插圖。這一種反差既可更加凸顯文章中未得到性欲滿足母親形象的凄冷與難言之苦,又暗示出了文中的孩子同樣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令讀者在閱讀之時,也會給予孩子一定的注意力,反思孩子在文中的意義。再如《公公》的配圖畫出了一條瞪著大眼的娃娃魚,旁邊擱置有一個藥橛。這一條巨大的娃娃魚,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畫面。它雖有魚尾,但四肢突出,五爪明顯,身上有繁復的鱗片和斑紋。整個頭顱格外引人注目,額頭上有四個舞動的小人,兩只大眼睛炯炯有神,鼻子、耳朵與人完全相同。它吐著舌頭,活靈活現(xiàn),儼然訴說著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文章則是講一位與公公同住一屋檐下的年輕寡婦的離奇遭遇:公公去壓死了兒子的山峰上采藥一去不返,自此年輕少婦便在家前常常嬉戲的溪水中瞧見了罕見娃娃魚,而后生下了三個長相酷似公公的孩子。顯而易見,本篇配圖看起來是與文章內(nèi)容沒有多大聯(lián)系的。但從對文章的理解,又可以將此娃娃魚看作是文中公公這一形象的一個化身。公公上山采藥再未出現(xiàn)過,從此少婦身邊便多了一條巨大的娃娃魚。這里公公死后化身為娃娃魚這一情節(jié),蘊含有一些道家的思想,即自然的變化過程的優(yōu)勢與人類社會中嘗試運行的道德規(guī)范二者的對立。公公與兒媳之間的通奸打破了道德規(guī)范,公公消失變成娃娃魚不失是其道家思想傾向的表現(xiàn)。與其選擇規(guī)矩的圈囿,更愿意回歸于自然。故此,配圖中的娃娃魚這一形象便不可單純理解為脫離文本,沒有什么大意義的插圖了。這樣的插圖給讀者帶來非常直觀的感受,進而與文意產(chǎn)生緊密的連接,加深對文本的理解力
另一類則是想象性插圖。此類插圖看似抽象,但卻具有難以言說的精神意蘊,同時緊扣文章內(nèi)容,是對文章重要片段的一個重現(xiàn)之景,與文字構成一種互文闡釋,同時賦予讀者一些想象的空間。比如《母子》的插圖沒有具體的人物形象、背景關系,只有混亂的線條勾畫出似人似獸的輪廓。缺少五官的面孔,不平衡的圖案使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幽靈、鬼怪之類,為整個故事籠上了神秘、恐怖的氛圍,呼應了文本文字的靈異性,讓讀者在情節(jié)的種種謎團當中體驗著難以言說的、令人敬畏的力量。又如《丈夫》, 配有一張妻子上吊后丈夫衣衫盡褪,露出十三只眼睛的插圖。從圖中丈夫張牙舞爪的動作和臉上的神態(tài),更加形象地使讀者感受到丈夫痛失嬌妻之時的痛苦與無措,比蒼白而單調(diào)的文字描寫更加具有畫面感,好似自己也身臨其境。同時,插圖也可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提高讀者對譯文的理解力。如《香客》的插圖,二人同坐其中一人有頭,一人無頭,相對垂淚。圖中一人手里拿煙,一人手里攥火,攥火人似是要幫擒煙人點火。然而這一畫面在文中的敘述中是完全沒有出現(xiàn)的。這一添加的畫面,就會激發(fā)起讀者對兩人相對而坐交談這一場景進行自我的想象構建,而不再只拘于文中的畫面闡述。再如《丑人》的插圖中畫有一位男性形象,他的臉上寫有“丑人”二字。他的旁邊有一位孩童踩住了他形似蝙蝠的影子,使得他詫異驚恐地立于原地。這一畫面是對文中“偶然一次,一個孩子踩住了他的影子,他立即尖銳地痛叫,并且不能行走”這一畫面的還原,而這時的他還未化為蝙蝠的樣子。在配圖中,丑人的影子卻已然不再似人,而是一只蝙蝠的形象。文中的丑人在最后化為蝙蝠,蝙蝠本應是群居動物的代表,但丑人這一形象不管是人的狀態(tài)還是異化為物形,都是游離于集體之外的孤獨存在。尤其是當丑人在樹上目睹了文化大革命這一歷史事件所殘留下犧牲品的痕跡之時,回村后的他對人群的態(tài)度便愈加奇怪。此處的描寫也可引導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大革命這一帶有政治色彩的運動產(chǎn)生自己的評價和觀點。將插圖中丑人的形象與文中的描述相結合,給讀者留下很大的空間,對自己原本所不熟悉的集體主義、文化大革命等概念和事件有了自己的反思和理解。
插圖與文本一起共同組成了作品的言像系統(tǒng)。需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譯者洪安瑞對魯大東的書法和插圖非常滿意,她購買了這些藝術作品的版權,封底還明白無誤地指出封面書法的版權歸洪安瑞所有。而且,洪安瑞的德語專著《眾神的狂歡:20世紀中國的神話學、現(xiàn)代性和國家》就采用了魯大東為德語版《太白山記》特意繪制的《少男/少女》作為封面配圖。
副文本是書籍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德譯版的《太白山記》中的序言、跋文、插圖及篇尾述評等都為讀者提供了正確的引導,有助于讀者最大限度地理解譯文以及原文的意義和價值。序跋中對作者、譯著及中國相關文化大背景都進行了介紹,給讀者呈現(xiàn)了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譯著及作者本人的獨特之處和引人矚目的獨特寫作風格。同時跋之后的詞匯表,可以幫助西方讀者了解文中出現(xiàn)的陌生譯詞具體意思,從而有助于對文章的具體理解。文后的參考文獻可被視為文外的資料補充,給研究漢學的西方讀者提供了已發(fā)表的對譯文有所研究的論文,來幫助讀者自行閱讀其他文獻,提升對《太白山記》譯文的理解度。除了參考文獻外,篇尾述評也可最大限度地幫助無法參閱其他人論文解析的讀者對每篇文章的見解,使莫測的東方文學不再蒙有神秘的面紗。同時,文內(nèi)的插圖,也可以調(diào)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引發(fā)讀者的注意力及想象力,并自行對文中未出現(xiàn)而插圖中畫有的畫面進行自己的想象,增加閱讀的樂趣。
譯者洪安瑞充分利用副文本各種要素,結合了深具當代特色的中國書法、篆刻、美術作品,以別具一格的形式向德語讀者呈現(xiàn)了賈平凹的《太白山記》,取得了令人難忘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