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雨昕
臺上的霓虹燈棒,肆意地喧囂著青春的光耀,流螢般微弱的祈禱,湮滅在臺下無望的彷徨,曾記否,那個(gè)盛夏,燦若繁星的挾火紛飛,笑靨如花的我們輕易許下怎樣的諾言? ——引子
又是一個(gè)校園晚會(huì),空曠的體育館出奇地人聲鼎沸,喧鬧的笑聲,怪叫聲,口哨聲……此起彼伏。聚光燈的旋轉(zhuǎn)、暈散、潑墨般地浸染著佇立在舞臺中央的一只話筒,一只被鑲嵌著碎鉆,銀光熠熠的腳架所支撐的黝黑話筒。反差異常的樸素,純凈的玄色,仿佛試圖在光怪陸離的交織光網(wǎng)下,躲閃,掙脫;最后毫不例外得被吞噬,被粉飾,被剖析得徹徹底底……那道通透的鈉燈光線,將它的構(gòu)造和材質(zhì)完全暴露于萬千好奇與打量下。格格不入,注定頗受非議。而這,正是她所恐懼的,扼住她伸向夢想彼岸手腕的,正是這份膽怯。背負(fù)著諾言與自卑,她,彷徨又彷徨……
似有一道光匆匆劃過,似有一團(tuán)深邃的黑向她襲來,意識,渙散。憶,啟。
閃爍著微光的是涓涓流淌的銀河,涓涓流淌的銀河下面,是連綿起伏的山巒,連綿起伏的山巒中間,是兩道嬌小的身影,奔跑、嬉鬧。頭頂兩個(gè)羊角辮的是她,她是妹妹——靜;散一頭瀑布的是姐姐——靈。夜風(fēng)輕拂,夏葉沙沙作響。玩累了,她們并肩坐下,靜然仰望頭頂?shù)木G蔭,和掛在樹梢的半月。靈似是想起了什么,側(cè)過身去,把背上的布包小心翼翼地解下。布包不大,倒是十分干凈。醒目的是幾個(gè)蝌蚪似的符號,黝黑、玲瓏,趴在洗得發(fā)白的線頭旁,靜注意到了姐姐的舉動(dòng),伸著小腦袋望去:“靈姐姐,這都是些什么啊,看起來好怪啊,嘻嘻……”靈輕抿嘴唇笑了笑,稚嫩的手指來回摩擦著黑色的線條?!斑@些叫作音符,它們會(huì)很好聽的……”聽著姐姐的幾句呢喃,靜似懂非懂,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小辮,把玩著手上微沾夜露的狗尾巴草?!吧成场膘`悄然打開了布包,將其平放在身前,又鄭重地掰過靜瘦削的雙肩,炯炯凝視。雙眸深處,似有螢光流轉(zhuǎn),縱然微弱,依舊璀璨,“咱們以后就唱歌吧,唱遍大江南北,當(dāng)一對山謠姐妹花,成不?”瞧見著靜懵懂的臉上皺起的小包子,靈又小心地捧起身前的“木質(zhì)匣子”,愛憐道:“這是城里的小姑上個(gè)月送給我們的禮物,說是叫‘youkelili’,它也會(huì)唱歌呢,咱們到時(shí)候就帶著它一起唱歌吧!”姐姐的話自耳畔匆匆劃過,勾起她好奇心的卻是那個(gè)形態(tài)奇異且小巧的“youkelili”。小孩天性的躍躍欲試勾起了她肥嘟嘟的手指向其摁去。“嘣……”一聲清脆,“哈……”一句驚嘆。心存余悸的靜驀然回過神來,圓睜著兩只晶瑩的黑葡萄,定定地盯著姐姐凝重的眸光,“你剛剛說了啥?”“噗”,靈一時(shí)無語,微皺的眉間卻浮現(xiàn)幾縷釋然。無奈地揉了揉靜毛茸茸的發(fā)頂,靈的語氣中多了幾分調(diào)侃:“你還是太小了……”“什么呀,又說我小?!膘o不滿地撇撇嘴角,皺皺鼻頭,理了理微亂的碎發(fā),哧溜一下從地上爬起,一把甩開了手上的狗尾巴草,清了清喉嚨,清亮的山謠悠悠而來“藍(lán)天誒,白云呦,山崗連綿我家嘿……”唱罷,俏皮地向姐姐眨眨眼,像是在宣示自己不再年幼,靈無奈地笑了笑,悄然捧起了“youkelili”,舒緩的和弦樂徐徐蕩開,紅唇輕啟相應(yīng)道:“悠悠耶,陶陶喲,綠水青山難覓誒……”余音繞梁,不絕于耳。夜色如墨,泠泠微風(fēng);忽逢宵燭,簇簇流光;燦若繁星,點(diǎn)亮初心。那一刻,數(shù)只流螢的紛飛,兩道佇立的倩影,年少時(shí)稚嫩的夢想,深深地烙印在那個(gè)盛夏的夜幕里。
又與流螢相會(huì)了六載,她們的和聲常年浸潤于蓊郁的山氣茁壯生長。六年不長,她們的演奏僅在鄰里鄉(xiāng)親們的耳畔回蕩,每逢慶典,都少不了靈靜樂;六年不短,兩只羊角辮已合攏于一束垂于后腦,從人們異樣的打量中,靜也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臉上泛起的朵朵紅暈時(shí)常染上蒼白。當(dāng)姐姐靈的歌聲愈發(fā)明快時(shí),變聲期突然降至,使靜的清脆童聲迅速消逝。突轉(zhuǎn)音域的聲線,令她敏感了許多,她更愿意捧起小巧的“youkelili”,靜靜詮釋屬于她們的山謠。
“靈,你唱得真好聽,俺也想跟你學(xué)呢?!薄爸x謝,不過我還要干農(nóng)活,阿爹一個(gè)人太辛苦了!”“誒,你真懂事兒,哪像你那克死親娘的妹妹,老是一個(gè)人鬼鬼祟祟的,還總是跑沒影兒了!”“喝!不許你胡說,靜子是靜子,她是我最好的妹妹,有最棒的音樂天賦!”“誒呦呦,就她,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就她現(xiàn)在的聲音,這還能聽嗎……”細(xì)細(xì)密密的對話聲,頑強(qiáng)地?cái)D過窄窄的門縫,一字不落地涌入靜脆弱的雙耳。她一直都站在門后,右手早已貼上門扉,但那些冰冷的字眼卻如同毒蛇幽冷的獠牙,狠狠地扎進(jìn)她的敏感與自卑,麻痹了她布滿小繭的指尖,顫動(dòng)的左手再也把持不住那副“youkelili”。“砰,咔嚓……”劣質(zhì)的琴身應(yīng)聲破裂,她飛奔而去,陽光燦爛,卻拒絕不了那串串晶瑩砰然落地。而那突如其來的嘈雜聲卻未能蓋過屋內(nèi)依舊激烈的爭論聲。地上破碎的“youkelili”,一如破碎的夢,獨(dú)自見證了這一切……
靜不顧一切地跑上山,耳畔持續(xù)徘徊的諷刺,點(diǎn)燃了她常年壓抑的狂躁。如一團(tuán)颶風(fēng),她向前歇斯底里地撞去,沿路的碎石一道又一道地割在她裸露的腳踝上。淚眼蒙眬的她,瘋狂地抓開一波又一波攔路的灌木叢,猙獰的傷口在她的雙手上持續(xù)綻放妖異?!芭尽币环狡閸绲呐褪K是絆倒了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形,驚起一片麻雀,萬物重歸于寧靜。一瓣一瓣的血花盛開在她嬌小的身軀下,似一簇一簇的曼珠沙華搖曳于彼岸……
“唔……”靜痛苦地呻吟著,掙扎著。支撐的手背上青筋抽搐,她緩緩地從地上爬起,卻又重新跌坐在地上。她將陰郁的面頰高高揚(yáng)起,淚水卻肆無忌憚地傾瀉而下?!盀槭裁矗瑸槭裁?,為什么所有人都只記得姐姐的好,而我永遠(yuǎn)只是個(gè)不懂事的煞星?鬼鬼祟祟?那是因?yàn)槲以诰幧街{啊,編只屬于咱村的歌??!跑得沒影了?那是因?yàn)榇遽t(yī)說了,只有山尖上喝飽了三夜清露的月牙草才能救阿爹的病啊……”低聲呢喃恰如雁過無痕,僅此山傾聽,卻無人駐留?!鞍 币宦暺鄥柕乃缓瘀畷r(shí)爆裂,直逼碧空而去,似利劍般刺破了天際重重疊疊的云靄??斩吹耐咨钐幖湃缢捞?,所謂心灰意冷,不過一念之間。
“一滴,兩滴……”是什么自額前劃過,又融入她的眼角?那不是雨,那是山神的眼淚。是山神的淚水正持續(xù)沖刷著她遍布鱗傷的身軀,是山神的呼喊引來了天雷滾滾,正試圖喚醒他可憐的子民,喚醒那顆灰敗的心。前赴后繼的寒氣,在靜全身的毛孔里肆意喧囂,游蕩的神思漸漸被拽回“阿爹,我還有阿爹,我還有疼愛我的阿爹,我還要照顧我的阿爹!”靜抬起雙手,死死地盯住手上的血污“不,我的雙手不能廢,我的身體不能廢,它們還要照顧阿爹”。靜戰(zhàn)栗的雙臂試圖支撐著殘破的身體,卻跌落;再爬起,又跌落,一次,兩次,三次……她,終于站起來了。哆嗦著雙腿,一步,兩步,三步……一瘸一拐地,她努力地向山下挪去,忘卻了滿山風(fēng)雨,忘卻了尋常的雨聲似乎不是這般沉重,忘卻了那“山神”的呼喚是如此真實(shí)……
拖著一身血漬與污漬,疲憊與疼痛,恍惚與堅(jiān)定,模糊的視野里,她似乎看到了村落,看到了阿爹焦急地張望,“阿,阿爹……”破碎的音節(jié)自她干裂的唇齒間漏出。“小靜子,俺的小靜子啊,你可總算是回來了……”深邃的眼眶里,氤氳著渾濁的水氣“我的兒啊,你咋弄成這副模樣,你讓阿爹咋整???”皸裂的手掌胡亂地抹了抹雙眼,趕忙接過小女兒羸弱的身軀,為其撐起一片晴空?!斑?,靈子呢?她不是去找你了嗎?”阿爹的眼神向遠(yuǎn)處探尋。“姐,姐姐,她,咳,她去找我了?”“是啊,靈子慌里慌張地把你愛玩的琴給了我收著,就往山上跑了,說你肯定上山了?!薄半y,難道……”靜的思緒緩緩回溯……“你們怎么還在這里,快,快到山神廟那,山神發(fā)怒了!”一道匆忙跑過的身影,呼嘯而過?!皣隆膘o聞言,掙扎著從阿爹的懷抱中抬起頭顱,遙遙望去,層層疊疊的雨幕后面,是山石,崩潰了……強(qiáng)烈的暈眩攪碎了她最后的意識,墜入深淵的那一刻,卻是清晰地聽見了阿爹撕心裂肺地呼喚“靈子——”。
小山村,破碎了;常林山,破碎了;“youkelili”,破碎了;阿爹的慈祥,破碎了;還有,姐姐的如花笑靨,一點(diǎn)一點(diǎn),支離破碎……深邃熟悉的黑逐漸蔓延,重新連接了斷裂的記憶與現(xiàn)實(shí)。
“姐姐——”靜猛地從床上彈起,汗珠浸濕的碎發(fā)下面,是猩紅的眸色,欲裂的眼角?;椟S的燈光下,是熟悉的宿舍床板,是熟悉的巨型落地窗上,倒映著熟悉的卻不再稚嫩的臉龐。緩緩收回視線,她粗喘著,無力地捂住脹痛的腦袋,散亂的發(fā)絲垂于胸前。她顫抖的雙肩漸漸趨于平靜“有多久沒做這個(gè)夢了?”低聲呢喃語,瘦削的臉頰側(cè)一串淚滴應(yīng)聲而落。
呆坐了許久,她掀開被褥,和衣起身,當(dāng)雙腳觸及那暗色的板磚時(shí),微涼的觸感暗示了剛才一切的一切,不過夢一場。夢里夢外,物是人非,孰真孰假,或未易量。畢竟初心已逝,斯人已亡;早已醉現(xiàn)世,念浮華,何曾憶往事,秉初心?傷痛的,不敢再回首,但這場夢,將埋入心底的破碎的記憶,逐漸還原……踱步至窗口,微風(fēng)徐徐,吹得人心口發(fā)涼。她緊緊攥住垂地簾子,發(fā)白的指尖投射出的不安,她似乎又憶起了那場悲劇是如何謝幕——那是一場百年難遇的泥石流,那是“天災(zāi)”,更是“人禍”。那些天,偏偏有城里人看上了半山頭的那片林,萬木皆伐;那一天,偏偏下起滂沱大雨,洗刷萬物;那一天,偏偏她要跑上山頭,發(fā)泄苦悶;那一天,偏偏姐姐上山來找她,未曾離去;那一天,偏偏血脈相連的姐妹擦肩而過,永遠(yuǎn)地,擦肩而過。那一天,姐姐去了,再也沒有回來。后一天,阿爹也去了,再也沒有睜眼。再后來呢?后來山民們怒火中燒,蔓延至小城,斥罵著無知者對山神的褻瀆,控訴著暴徒者對可憐人的惡行。家里只剩下她,一個(gè)未成童的女孩。村里卻不止她,熱心的山民們拿著冰冷的補(bǔ)償金,家中存有體溫的余錢,將她托付給了遠(yuǎn)城的一所不錯(cuò)的寄宿學(xué)校,或許,遺忘,才是最好的解脫。
歲月的長河沖刷著生活的棱角,表面似乎已被磨平,但其深陷泥潭的磐體,巍然屹立,直至???。
夏風(fēng)拂過微濕的臉龐,灼熱的空氣中卻是刺骨的寒意,揪人心痛。她猛地拉開厚重的窗簾,偽造的,虛擬的黑夜,斑駁一地——那是不再黑的夜。出神地望著,街道旁,燈紅酒綠;夜空中,星月萎怠。她有多久沒見過夜了?夜何時(shí)被篡改成這副模樣?驀然驚覺,城里的夜,如此淺薄,沒了厚度與深意。驀然回首,念起塵封處故鄉(xiāng)的夜,彌漫天地,不含雜質(zhì),水墨淋漓的黑,覆護(hù)萬物,取締喧囂,納藏浮塵。驀然驚覺,唯山村的夜方可叫停蕓眾的熙攘紛擾和勞頓之苦,唯山村的夜方可承載童稚純真的歡娛與流螢共奏的初心。抬頭仰望,夜空中一朵一朵的閃爍,比樹高,比云低,那是夜箏,而非流螢。流螢,流螢……真懷念明明滅滅,影影幢幢的小幽靈呢?!傲魑?,流螢……”低聲呢喃,思緒流轉(zhuǎn),夢中的模糊的情景愈發(fā)鮮明:姐姐,翕動(dòng)的嘴唇;“youkelili”,音符的初識;山,山謠……她,似乎忘卻了什么;奢靡的城市浮華下,她,似乎丟失了什么。“回家!回家吧!去尋回丟失的夢!”念頭霎時(shí)脹滿了空蕩蕩的心,她一刻也待不下去,這座城,這喧鬧,她要逃離這里,她不屬于這里。多年的孤獨(dú)一行,她差點(diǎn)忘了,她也有家。那徒留悲戚的故土,無人守望的故居,她不愿再逃離!
匆匆收拾行囊,她,邁入夜的懷抱。宿舍里,方桌上,一素箋,墨跡未干……
未驚動(dòng)任何人,她悄然至家。多年空曠的小屋,整潔依舊。她了然,溫?zé)崆咝摹]p撫夢中相逢的桌椅,鍋碗瓢盆,指尖余留的是真實(shí),她笑了,她哭了。當(dāng)她細(xì)細(xì)地擦拭不曾落灰的抽屜時(shí),一只熟悉的布包躍入眼簾。心,再次戰(zhàn)栗了,是興奮?還是忐忑?她不知,只是在打開布包的一瞬間,當(dāng)視線觸及熟悉又陌生的碎片時(shí),初心,重又跳動(dòng)。她笑了,她哭了,她終于尋回了夢,就讓她代替姐姐,完成只屬于山謠姐妹花的夢吧!
“《流螢的祈禱》是一名由常林山中學(xué)的女生所譜寫的山謠,‘youkelili’的明快與山童清脆的歌聲完美的融合,在搖滾樂盛行的歌壇,掀起了一波新潮,下面敬請欣賞……”樂臺廣播鳴起熟悉的旋律,她哈著熱氣,漫步在小鎮(zhèn)的街頭。故鄉(xiāng)冬天依舊寒冷,她的嘴角卻始終挽起一抹熟悉的淺笑,就像姐姐一樣。“下雪了呢”一絲清涼融入手心。遙遙望去,雪花紛飛。有人曾道,雪花是天堂遺落的花朵,花期是天到地的距離。姐姐,那是你的信箋嗎?你聽到妹妹寫的山謠了嗎?我們的山謠就是流螢微光,渺小卻堅(jiān)定,即使城市已消失流螢的蹤跡,妹妹也會(huì)一一找回,只屬于我們的山謠才剛剛開啟……攥緊手中的清涼,她再次邁步,融入追逐初心的人流……
夢醒,夢啟,夢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