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
光中師辭世,不勝傷感。分享舊文,謹(jǐn)作緬懷。
上世紀(jì)末我第一次訪問了寶島臺灣。當(dāng)時兩岸沒有直航,返程要從高雄飛到香港換機,我便提前幾天到高雄拜會那邊的文友。沒有固定的計劃,也不受行程限制,就起心想去一趟位于高雄西子灣海邊的中山大學(xué)。以一首“鄉(xiāng)愁”蜚聲大陸的詩人余光中教授,當(dāng)時就在中山大學(xué)任文學(xué)院長。在那之前我并不認(rèn)識他,對他的作品也讀得不多,我覺得那已經(jīng)足夠值得我敬佩了。
去的頭一天就有高雄的朋友聯(lián)系到了余教授,我的造訪便非常順利。余先生在他的辦公室同我聊得非常開心,還挽留我在他們學(xué)校的教職食堂用了自助餐。告別的時候,我問余光中先生到過湖南沒有,他說沒到過,我立即邀請他到三湘四水來訪問講學(xué)。一位在作品中對屈原頂禮膜拜的詩人,怎么會拒絕訪問汨羅江呢?他欣然答應(yīng)了。
湖南人文化功底很深,又非常好客。在余先生參訪湖南的前一個禮拜,大小媒體就開始造勢,熱情逐日升溫。電視屏幕上,余光中的形象反復(fù)出鏡,主持人稱他是一位“跨越海峽,追溯藍墨水的上游而來的行者”“一位用長江和黃河的肺活量唱徹民歌與鄉(xiāng)愁的詩人”。人們聰慧而又機智地使用余光中先生的詞句,精煉地概括著這位文化學(xué)人的文化人生。余光中客居海外50多年,學(xué)貫中西,著作等身。幾十年來,他用中文寫作,縱橫于詩歌、散文、翻譯、評論的“四度空間”,成就卓著。身兼美國以及西方多所大學(xué)的客座教授,而他卻不止一次地宣稱“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無論在什么場合,他都堅定地認(rèn)為一切漢文化的根只在祖國大陸。
長沙黃花機場也特地為余光中先生破例,讓數(shù)十名花季少女手捧鮮花簇?fù)碓跈C艙門口,迎接這位感動過無數(shù)讀者的文化老人。當(dāng)余先生在夫人的陪同下步出機艙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他眼角處掛著一滴淚珠。不知道余先生在別的地方是否也受到過這樣的禮遇,那天的場面我是沒料想到的。的確太感人了。
那次是余先生第一次造訪湖南,又是應(yīng)我的邀請而來,我當(dāng)然得全程奉陪。從長沙出發(fā)到汨羅然后抵岳陽,再驅(qū)車幾百公里,自洞庭湖東岸趕往西岸之濱的常德。稍事停留兩天之后,車頭直指西北,一彪人馬陪護著余光中夫婦朝著張家界方向呼嘯而去。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從余先生浩瀚的詩文中品味著這位智慧的長者,卻沒有能夠近距離接觸。這一次他慷慨地給了我機會。十多天的朝夕相處,我不僅多次聆聽了他的講學(xué),還無一遺漏地陪伴余先生參訪當(dāng)?shù)氐娜宋牡孛}。甚至還充當(dāng)了余先生的工作兼生活秘書。求見者太多,我便成天地對比甄別,盡量不讓更多的媒體記者以及男女粉絲們占用余氏夫婦那點少而又少的休息時間。
于是我自己便沾盡了便宜。
同行的李元洛先生與余光中先生相交深厚,也是我非常仰慕的詩評家。十幾年前,元洛先生贈我一本《詩美學(xué)》,洋洋五十萬字的學(xué)術(shù)著作,元洛兄把它寫得生動美妙,其淵博厚重的文學(xué)積淀加上他那激情華麗的文字表達,令我手不釋卷一氣讀完,幾近廢寢忘食。余先生湘行一路,元洛傾心配合,一位是氣定神閑,另一位則浩然激蕩,兩人總是相得益彰,把講座氣氛推向頂峰。而且每次內(nèi)容并不相同,卻都能打造得五光十射,堪稱一席席文學(xué)盛宴,實在是美妙絕倫。
我就是那時候起意想寫點感慨文章的。當(dāng)時連題目也想好了。余先生一路上妙語連珠,我便跟著他一路拾珠。有兩次實在按捺不住敬意,居然還對余先生說起過這種想法。說著說著,忽又失了底氣,生怕自己筆力不足,給先生落下遺憾。幸虧余先生兩次都給了我鼓勵,于是那一路就十分地留心采集。
沒料到這篇文章一擱就是七年,回想起來,多少于元洛兄也有點關(guān)系。行走之間,只要稍有閑暇,元洛兄就朝我感嘆余先生的語言文字,體解余先生對一字一句的妙手回春,贊嘆他語言的聰穎過人。幾次聽他贊嘆之后,我忽然頓悟,已經(jīng)對遣詞造句有很深功力的元洛先生,竟然對余先生也推崇如一介粉絲。而只習(xí)慣于粗枝大葉繪制故事情節(jié)的我,從來沒有在斟字酌句方面下過工夫,竟然也有膽量提筆去描寫一位語言大師?
這是一個非常真實的顧慮。后來隨行的很多人都寫了文章,元洛兄自不必說,羅成琰先生也寫了一篇。他們出手不凡,文章寫得非常好,我便更不敢獻拙了。又覺得已經(jīng)告訴過余先生,不寫當(dāng)然有失禮貌,只好依照自己的老套路,寫了一篇類似通訊報道的稿子《文化甘旅》。一看題目就有點因陋就簡。
今年五月,我與余先生又一次不期而遇。這次是石門縣邀請他過來的,我們只是第二主人,但是主辦方和余先生都非常高興有元洛兄和我與他一路同行。余先生走出機場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說,哈,我又如魚得水了。元洛兄便有點酸溜溜地對我說,你看,余先生在說你呢。他姓余你姓水啊。余先生馬上兼顧于他,說,還有你。洛字有半邊是水嘛。元洛兄便哈哈大笑,拉著他,親密爽朗地登車出發(fā),夜走石門,開始了那一段無限詩意的旅程。
由于有過以往成功的經(jīng)驗,這次陪伴余先生,我重司舊職,替他打理行程,張羅內(nèi)政外交。還兼任車夫,盡心盡力效犬馬之勞。之所以我要自己替他開車,當(dāng)然是想與他親密接觸。那篇文章雖沒寫好,卻并沒有死心,想更多地沾染一點靈氣。元洛兄也很希望這樣,車上沒有了生人,他好跟余先生信馬由韁地說話,還可以謀劃下一場文學(xué)盛宴的菜譜和上菜的先后秩序。
余光中生性愛車,坐在前排,一路上興致高昂。趁他心情好,我抓緊機會向他道歉,說那篇《一路拾珠》沒有完成,主要原因是我寫不好散文。我說,因為讀了您的散文,才產(chǎn)生了學(xué)寫散文的念頭。卻又正是因為讀了您的散文,才知道散文是如何地深妙難寫,那念頭也就仍然還是一個念頭。我覺得這個歉道得不錯,還算有點機智。余先生果然連連點頭,說:主要是你太忙了。然后補充了句:忙得只能寫大部頭了。他這兩句話不是一口氣說完的,中間有個小小的停頓,于是在停頓的時候,以為他是在安慰我。再一補充,大家都笑了,稱贊余先生說話實在很幽默。我卻有點難堪,以為余先生有批評的意思,怪我不重視那篇小文章。隔了一會兒,余先生才告訴我說,精彩的小文章必須花費相當(dāng)多的時間去打磨,還必須有一種寧靜的心境。寫大部頭的東西,反倒不需要更多地切磋,心態(tài)也浮躁一些。就像趕遠(yuǎn)路一樣,只盼著早點到達目的地,路上的悠然美景就來不及品嘗琢磨了。當(dāng)時我手上正緊握著方向盤,在黑暗中分辨著前方的路況。聽余先生娓娓說完,真的讓我眼前豁然一亮。
像這樣精妙的語言,余先生可以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氣。記得有一次他在某大學(xué)演講,有聽眾請他談?wù)勑形膶懽鞯奈姆▎栴}。一般人回答這個問題時不外乎“文無定法”“不要過多地拘泥于文法”等等,余先生的回答卻出人意料。他幾乎沒有考慮地說,文法只不過是公園門口的一條看門狗。你不懂得它,就不可能進到公園里面去觀賞風(fēng)景。一旦走了進去,就用不著再去理會那條狗了。
有些話本來是很平常的,經(jīng)余先生說出來,硬是與眾不同。他說話又很平穩(wěn),并不刻意強調(diào),卻令人忍俊不禁,回味無窮。余先生是那天下午三點的飛機,由高雄起飛,經(jīng)香港轉(zhuǎn)機到長沙。他年事已高,卻喜愛自己駕車去機場,把車往機場一存,頭也不回就上了飛機?;厝r再把車取出來,悠然自得地開回家去。這般瀟灑在大陸還不多見,于是有人好奇地問他,您年紀(jì)大了,自己開車還行嗎?他很豪邁地說,怎么不行,我還是我太太最好的車夫呢,然后就說起了他的太太。余太太對他非同一般地放心,都放心到了不想事的地步。他舉例說,他的太太可以記得所有朋友家的電話號碼,居然就是不記得他的車牌號碼?!八揪筒恍枰涀≤嚺铺柎a,只要記得車夫就足夠了?!逼狡匠3R粋€生活細(xì)節(jié),當(dāng)時就笑翻了一車人。
車抵達石門的時候,已是后半夜兩點多鐘。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小山城的闌珊燈火,余先生又說起了自己的太太?!拔姨@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做夢了??伤鰤粢矝]有想到,我現(xiàn)在還沒有到達石門?!币痪滹L(fēng)趣話恰到好處地消除了大家的旅途勞頓。后來我在石門的晚會上把這句話學(xué)給大家聽,臺下笑聲一片,顯然聽眾同我一樣感到很有趣。細(xì)細(xì)琢磨起來,這句話也許與時下兩岸三通的呼聲有所吻合,卻又很委婉,極富人情味。文學(xué)家的語言就是與眾不同,妙就妙在“做夢”兩個字的重復(fù)出現(xiàn)。文字的重復(fù)有時候并不累贅,重復(fù)得機巧而又恰到好處,便能造化出另一番意境。余先生在這方面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還有些東西是我永遠(yuǎn)學(xué)不到手的,比如用字。古人老說“煉字”,字固然要煉,卻弄不明白怎么才能煉得出來。上次陪余先生到了張家界的寶豐湖,太陽還沒有出透,清晨的湖面上還殘留著陣陣寒意。余光中先生乘一葉小舟漂到湖心,將手探了探幽藍的湖水,有所發(fā)現(xiàn)地說,呀,這水好嫩。元洛先生立即咂舌稱贊,對我說,聽聽,這簡直是奇思妙想啊。水怎么會嫩呢?可除了一個嫩,還有什么字更能表現(xiàn)此時此刻對此水的感覺呢?我當(dāng)時也在腦子里搜刮了一番,當(dāng)然未能找出另一個可以媲美的字眼來。這個“嫩”字用得也真是沒任何來由,偏偏他就想得出來,這才叫做無理而妙。
我們?nèi)C場接余光中先生之前,中央電視臺正在播放他前不久在浙江的一次參訪活動。到石門后,我告訴余先生說,今天來迎接您,我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坐在電視機前,一直看到非去機場不可了才起身。您看,我也是你忠實的粉絲呢。余先生笑了笑,說,我下面打算寫一篇散文,題目就叫《知音與粉絲》。這是不相同的。知音者,知我于未達。粉絲呢,他非得等到你這一鍋湯滾熱了才肯下進來。至于湯是怎么熱的,熱得有多艱難,粉絲們?nèi)徊还埽挥兄舨艜斫?。萬一你這鍋湯涼了,粉絲們絕對會往別的鍋里下,他們才不會再理你呢。這種時候,唯有知音者才會走過來,重新溫暖你的心。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從他那雙智慧的眼睛中看見了一種真誠,實在讓我為之嘆服。余光中這個名字已經(jīng)家喻戶曉,可在他自己看來,那似乎并不屬于他本人。在他內(nèi)心深處,永遠(yuǎn)保持著一份冷靜,永遠(yuǎn)置身于客觀世界,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于是我便感知到了一種新的東西,也明白了我的這篇文章為什么格外難寫,那是因為我選錯了角度。第一次陪同余光中先生,我以為他妙趣橫生的語言文字是我必拾的珠璣。第二次伴隨他,我忽然發(fā)覺文學(xué)方面的才華和智慧,僅僅是余光中先生的一個側(cè)面。
余先生為文之輝煌,來源于他為人之坦蕩。有一位好事的名人,多次在公開場合撩撥余光中,想與他叫勁論戰(zhàn)。余先生總是保持沉默,不予理會。時間長了,此公自然也就歇息了。這件事情海內(nèi)外文人學(xué)者都有所聞,雖然戰(zhàn)火終未點燃,關(guān)心余先生的人士仍然為他抱不平。后來有媒體問余先生為什么采取沉默方式,余先生輕描淡寫地說,他之所以老是想挑動我,說明他的世界里頭不能沒有我。而我不應(yīng)答他,說明我的世界里頭根本就沒有他。
這便是余光中。
做人,做事,余先生虛懷若谷。做學(xué)問,寫文章,余先生海納百川。這才是我跟隨余先生一路過來拾到的兩顆晶瑩透亮的夜明珠。
水運憲,祖籍湖北武漢,出生于湖南常德市,文創(chuàng)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名譽委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茅盾文學(xué)獎評委。代表作品《禍起蕭墻》獲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獎,大型話劇《為了幸福干杯》由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首演,獲全國優(yōu)秀劇本獎。電視連續(xù)劇《烏龍山剿匪記》創(chuàng)全國收視記錄,榮獲金鷹大獎。電視連續(xù)劇《天不藏奸》《喬省長和他的女兒們》《天下歸心》《大抉擇》等劇本均獲全國性各類獎項。另有長篇小說12部,中篇小說30余部,短篇小說、散文等40余篇先后公開刊發(fā)。迄今為止共計出版、發(fā)表作品8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