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克

寫美人蕉

柳和樟綠著

等待一種植物化石

在不死的風中激活記憶

從死了的雨中

收回感傷

成絮狀，成顆粒

流進當下的運河

水波里晃動著老透的石舫

一城人安于暖室

蕭蕭霜寒凍不著

瞳仁里的勇氣和美

闊大的莖葉花冠蓋過人群

初冬的江淮

寒流不是死了的雨

是活不夠的風，尚綠尚紅

浦

從皇歷的流波中，捏出

吉光片羽，辨認乾隆爺?shù)淖?/p>

那個把一點寫在一橫下面的：浦

它刻在浦樓的石座上

為行舟護航，為望眼所驚疑

狹長的洲，前朝的前朝

截留下來的一只辮尾

被野蘆簇圍，被楓楊、皂莢、泡桐

被二十多種灌木喬木草芥遮掩

樓頂?shù)幕\燈紅出十里以外

這里只說野蘆、槐和垂柳

鷓鴣愛食野蘆根下吸附的毛蝦

白鷺愛抓著柳枝過宿

愛槐花蜜的書生不如愛一個

故意把一點寫在一橫下面的字

浦：南船接北馬的驛站

康雍乾三代下江南的御碼頭

五十萬眾生的河道、漕運總督之埠

吳棠升擢吟飲的淮揚菜之都

皇恩浩蕩，把一個點寫成石頭

壓服水患和外患

洲子頭的戲亭里悠出了拉魂腔

曲里拐彎下不了揚州、蘇州、杭州

去得了蘇北、魯南、皖東北及豫東

淮人念舊，被改造的字從折子戲里發(fā)散

接成風土水系的網(wǎng)

接成手絹與淮河，竹板與沭河

小鑼與灌河，小鼓與鹽河

以及三弦琴與黃河

花褂子與泗河的眾流、眾愿之網(wǎng)

拉魂腔感應皇恩浩蕩一個字

把一點寫在一橫下面的：浦

愛狹長的洲，野蘆、槐和垂柳

愛鷓鴣嘴里彈動的毛蝦，白鷺的夜

不如愛槐花蜜里故意的浦

碼頭銀杏樹

想

通過一棵八百年前的銀杏樹

了解古鎮(zhèn)碼頭

不可能

它每年蒂結的白果少于鎮(zhèn)民

總數(shù)大于一縣人口

露著糙裂的皮膚

粗壯的斷枝的表象

把喜怒、內傷往遠處包藏

微風細雨中

它的眼神在兩片青葉上放光

一群人圍繞它

打量著，猜測著，說故事

先秦，淮陰

韓信，漂母

卻不便談論主人——辭賦家枚乘

兩片青葉落到漢瓦上

引來水牛、白鷺

為我解析樹語

不使用華麗辭藻、人生比喻

它以為我才是它的知者和信者

能夠從淮水中打撈積蓄

文韜武略，包括

早它一千四百年的楚漢恩怨

玉

躺在土下幾米

與風水和亡靈同眠

它假寐，掐算被挖出的周期

把質地

露在領口

現(xiàn)出年份和出身

坐在手腕上

坐到一個朝代撤退

換種心情坐上別的脖子

用綠黃兩色

講東亞的翡翠方言

十二生肖活得邈遠

玉仗人勢

活出一層油亮的包漿

身無點玉的人多厄難

前夜舍命保節(jié)

為玉而全披了一生星光

山崗夷為街坊

瞳孔中水紋輕漾

玉愛瓦屋里的日常生活

玉帝的權杖彎曲

把蛇影投入民女的玉如意

在文廟和寺院

儒佛二尊玉體不動

門旁的銀杏夫妻落葉又落果

物外顯靈，玉中生悔

黃昏時河東已無船渡向河西

十二月

典藏的家在記憶里過

在乍寒還暖中過

柳絲還綠著，在自我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裊娜著，與冬青的紅果子

相憐相惜過得認真

這里是中國南北分界線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剩下碎骨

無冰雪，無饑寒

北方霧霾沒有入侵

個別蚊子在子夜咬臉

銀杏的金箔葉子落遍夢境

有一個生日即將到來

它不是人，他也不是草木

可能是一種命運

到了節(jié)點就會在反思中還魂

北風的調門浩蕩起來

運河的水波清冽起來

縷縷綢纓浮動在初冬的暗喜中

不止我父母在看著

我過得像國王那么鎮(zhè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