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夢見梯田的時候剛好是離開撒瑪壩的第十五天,夢里我成了梯田的守護人,守護著滿坡沉甸甸的稻田。我分不清那是故鄉(xiāng)的那壩梯田,還是我僅一面之緣的撒瑪壩。
與寧肯用兩年去體驗,感受,用十年去沉淀相比,對于一面之緣的撒瑪壩缺了時間這個要素,然而我所缺失的這些時間就是這些梯田里唯一的作物,年復(fù)一年地生長著,還有部分幻化成白蒙蒙的霧,終日籠罩著梯田和村莊。我更愿意用一個神話的視角來描述我看到的景象,像是誰為了保護誰而把整個山溝填滿,這仿佛傳說中的仙境,只要等待就會從厚厚的云海中冒出個神來。如果硬要用一個普通的想法,那么就想象成一個云海下面有一個害羞的哈尼姑娘,等待有人挑開這濃稠的白霧,而這事太陽是做不到了。一整天,白色還是那樣濃稠,見不到白色背后的樹木的綠色,村莊的青色,以及哈尼人艷麗的服飾顏色。
其實,在每一片土地上都居住著神,山神、水神、樹神還有家神,而是所說的在土地上居住的神,是指那些時間的守護者,比如母親,外婆,還有這些與我同屬一個語支卻有著不一樣的崇拜和信仰的哈尼人,那些在時間中對土地不離不棄的人們。他們就是土地上活著的神,用自己的雙手累積每一天,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讓我們有時間和心情做夢。
我的夢境是哈尼族人的生活,也是曾經(jīng)族親們的生活。族親們同樣生活在大山,在大山的腹地辛勤地開墾著,一鋤鋤挖出大地的皺褶。故鄉(xiāng)的梯田和撒瑪壩梯田有這共同的朝向,朝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像是一場默默的送別在時間中熬的錚亮,這些皺褶向上錯落,疊加,讓一個個斜坡能留住水,留住了水就留住了生機和生命。其實就是那些我觸摸了的水,明晃晃地躺在大大小小的田里,水讓梯田的存在更加明顯和壯觀。
我早起,為了看梯田,云海,哈尼人早起,為了耕耘和生活,他們成了我觀賞的一部分,我觀賞他們智慧的體現(xiàn),那是他們勞作的場所。觀賞他們跳舞,蕩秋千,打粑粑,品嘗他們勞作的成果和熱情,我體會這些表象,而對于更復(fù)雜的更深層次的,關(guān)于他們的種植,守護,收獲,搬運我只能想象。還好在我深入梯田的過程中遇到了為我們引路的老鄉(xiāng),在老鄉(xiāng)的談話中我的想象有了依據(jù),我的想象瞬間像一株幼苗,找到了可以落地的土壤。老鄉(xiāng)的兒女都離開了這片與紅色密不可分的土地,只有老人堅守在土地與村莊之間。不僅僅在撒瑪壩,許多村莊里的年輕人都選擇了離開土地,到了雙腳踏不到泥土的城市,在人潮人海中漸漸遺忘了土地,忘了村莊,忘了土地之上的村莊里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可這些注定與他們割裂不開的血緣和地緣,都將在他們的夢里重復(fù)地發(fā)出提示,讓他們的腳步再也無法不想念柔軟的泥土,以及泥土之上的一切。如果說開墾是智慧,那么堅守就是品質(zhì),勤勞的哈尼人每天從往返于田和家之間,梯田就是延伸的長街宴,日復(fù)一日招待著遠近的慕名者。
2
十一月,水汪汪的撒瑪壩很美,像一個少女含情脈脈,而在我心里,我來遲了,所以我所想要看到的景象才會在夢里出現(xiàn)。飽滿的谷穗是哈尼人的希望,是大地對堅守者的獎勵和饋贈。當(dāng)一粒粒的紅米在嘴里釋放出甘甜,仿佛我咀嚼著的是哈尼人的韌勁和他們那甜美歌聲的混合體,像液體流遍身體,像固體讓我的腸胃滿足,也像是一種精神境界的享受,讓人沉浸,如一段愉悅的遇見,甜美,回味。
咀嚼到的還有大自然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陽光、露珠還有和風(fēng)細(xì)雨或暴風(fēng)驟雨,仿佛都鎮(zhèn)這一粒小小的米粒上。只有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自然才會給予人們饋贈。這是每個民族都有的信仰,而此刻,就在長街宴上,我對面坐著的龍瑪村的龍頭說出這話的時候,一種神圣的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在這之前不知道哈尼人的習(xí)俗,也不知有龍頭這個稱謂,在我聽來龍頭像是職業(yè),是村莊里德高望重的人,也是人們心中能與神對話的人,這點讓我想起了外公,在我的村莊里,外公也被人視為能與神對話的人,因為這個共同點,讓我對龍頭有了除了尊重以外的另一種親切感。因為一份份的信任,龍頭主持村里的大小事務(wù),從公平公正的角度來講,龍頭似乎也帶著法的威嚴(yán)。龍頭一詞讓我想到龍神,想到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想到了豐收,的確,在龍瑪村我看到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后的豐收,這里的云海為萬物提供了生長所必須的水分,讓龍瑪村美麗,富裕。
在觀景臺的時候總覺得云海太神奇,總想鉆進云海深處一探究竟。順著小路走進這一萬四千多畝的梯田中心,順著田梗走進云海深處。谷底的霧氣讓我的心都濕漉漉的,仿佛我在霧氣里追逐著一個人,卻始終不得見。為了看盡這一壩子梯田,我們從山腰走到山谷,又從谷底回到出發(fā)地,比起登山下到谷底顯然容易多了,人群也被分成了梯級,前前后后。哪些深處的霧無孔不入地鉆到了口袋里、背包里、帽子里,貼在了衣服上、頭發(fā)上,甚至眉毛上,這些美麗的讓人贊嘆的霧仿佛一時間變成了壓在身上的擔(dān)子,每向上一步都變得艱難。我們一直在云海深處針扎著向上,像是生活中陷入的某種困境,幸得大家相互鼓勵,最終又把云海丟在了谷底??刺萏?,穿云海讓大家有了一種共同的經(jīng)歷和心境,把一群陌生人栓在一起,一起征服腳下的路。這大概也是梯田所想要闡釋的另一種意境,這種意境在梯田開墾的初期就已經(jīng)存在,只是需要我們這些外人親自去體會,單純的看是體會不到的,而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哈尼人,每天都在感悟,并將這樣的感悟在生活中實踐,他們團結(jié),勇敢,有著比我們更強的韌性和對待生活的積極性,他們的生活像水一樣滋潤,他們的心靈像水一樣純凈。
水,讓梯田活了,讓村莊得以綿延,讓村莊里的血脈得以延續(xù)。
3
紅河。紅河。
無論作為一條河還是作為一地廣闊地域的總稱,似乎與顏色有著某種剝離不開的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似乎就是像臍帶一樣的血脈聯(lián)系。踏著紅河的土地,看著紅河水,吃著地地道道的紅米,還有哈尼人紅火的生活。長街宴是他們最誠摯的表達,一杯杯自釀的米酒舉起了他們對生活態(tài)度,我喝下了他們往返于梯田的腳步,在這杯酒里我喝出了一匹駝著紅米賣力往家走的馬的勤肯,喝出了哈尼人日復(fù)一日對大地的堅守。
說到紅米,每個人都隨口而出的“紅米飯南瓜湯”,這是一種革命精神,正是憑借著這種精神,中國革命才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氣勢,從勝利走向勝利。在我小的時候,家里也吃紅米,隨著雜交水稻的問世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紅米逐漸退出了餐桌。而在撒瑪壩,多少年來紅米依舊是稻田的主角,這也是哈尼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對紅米的一種情感,他們堅守著最初的選擇。
從六百米到一千八百多米,哈尼人把空間留給了梯田,他們選擇把山腰更廣闊的地域集中地留給喂養(yǎng)他們的糧食,他們尊重糧食,把糧食和與糧食有關(guān)的事放在心里,他們種植糧食,糧食喂養(yǎng)他們的身體及靈魂。
七百多年的歷史,哈尼人在時間里堅守,在時間的淘洗中成為了時間的守護者,更確切地說是大地的守護者,是撒瑪壩梯田的守護者?,F(xiàn)在,面對梯田我們緬懷一個名叫吳蚌頗的哈尼族頭人、土司,是他讓撒瑪壩有了雛形,現(xiàn)在所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幾代人在時間中的開墾。
我喜歡站在谷底仰望,仰望撒瑪壩梯田,仰望龍瑪村,仰望哈尼人生活的這片土地,以及由這些民族和這片土地生長出的文化和歷史。
4
在人們不斷從自然界中索取的過程中,梯田像一些稀有的動植物,越來越稀少,可它卻始終凝結(jié)著人類征服和改造自然的智慧,見證著人類的進步,同樣預(yù)示著人們?nèi)兆又械臐M足和希望。
眼前,水汪汪的梯田像一雙孩子的眼睛,不斷與到來的人對話,他們在時間中成形,從成形之日起就注定了現(xiàn)在的矚目,它們在紅河谷中流淌著和哈尼族日歷。
在谷底的棧道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株水稻,沐浴著濃濃的霧氣,到這里的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閱讀,記錄,每個人都將眼前收藏,再用不一樣的方式傳播,我相信我們的到訪不僅讓村莊沸騰,同樣,梯田以及之上的云海也讓我們的內(nèi)心及我們的生活圈子沸騰,撒瑪壩就像一縷光,在許多未到的人心里亮了起來,這就是指引,是撒瑪壩與更多人遇見的路標(biāo)。
在撒瑪壩,我的確想起了一個人,這里適合安靜地想念,想念一切,在那厚厚的云海的包裹下,沒有人能夠看穿你的心事。當(dāng)我的手扶在田梗上,身體無限接近大地,我想起了母親,是的,就是母親。與這里的勞作相比,母親在干旱的地方干燥地勞作著,也由于干旱,屬于母親和族親們的梯田荒蕪了,因此,我是多么想要貪婪地呆在谷底,一直被霧氣包裹,一直聽著溪水流淌的韻律,仿佛這樣就可以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母親身邊,回到母親勞作的梯田,還有承載了我大部分歡樂的洛噶河,仿佛只要我一直這樣呆著,梯田就不會荒蕪,洛噶河就不會干涸。就一直這么呆著,我開始產(chǎn)生幻覺,自己變成了千萬水珠之一,而這水珠從我的眼眶滾出,落盡田的出水口,流向遠方。
就在我從谷底一級一級登向山頂?shù)臅r候,我聽到從谷底村莊傳出的哀樂,那哀樂來自嗩吶,有著我熟悉的旋律,在我的出生地也有同樣的習(xí)俗,爺爺就是吹嗩吶的好手。這些云霧像是為逝者搭建的通天平臺,整天都未散開。
我們用了三個小時甚至四個小時走進撒瑪壩的深處,走完四千三百多的臺階,卻最終只識得個輪廓,而輪廓之內(nèi)的內(nèi)涵和深度只有那些與梯田朝夕相處的人們才能詮釋?;蛟S我們從哈尼人的性格,對生活的態(tài)度中可以解讀梯田給予哈尼人的影響,平靜,向上,博大,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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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明白讓我內(nèi)心不斷想要落淚的已不是那些與紅河有關(guān),與哈尼族有關(guān)的曾經(jīng),而是如今作為一個觀光者,在這里忘記生活中的被動,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個角落,是曾經(jīng)的我想要根植并交付一生的地方,這樣想來,我來到紅河,來到撒瑪壩,來到龍瑪村似乎都是早就有的約定,不遠千里來兌現(xiàn)某一種諾言,對于更多為風(fēng)景而來的人們,梯田何嘗不是等了百年,才終得與一個個的有緣人見面。
我來過于紅河,于撒瑪壩,于龍瑪村只是匆匆,而這些在我腳下同樣匆匆的地方卻在我心里埋下了一粒種子,如一粒紅米,這點以地名為符號與心底其它地名連接起來,繪出了只屬于我的內(nèi)心世界和生活的地圖,這些地圖上有山川、河流、村莊,有些屬于出生地的標(biāo)志,有些是愛情萌芽過的地方,而我面對著的撒瑪壩既有著與出生地相似的標(biāo)志,又有著某種與愛的聯(lián)系,這種相似和聯(lián)系將長成一段段的時間,像梯田般向上向上,長成內(nèi)心割舍不下的親情,恍若母親就在田里勞作,而我一生都在走向母親的過程。
在走向母親的同時,我不斷走近自己的內(nèi)心,走向自己內(nèi)心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