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彝族)
云
有時候是在清晨,有時候是在傍晚,就像丟手絹的游戲中突然出現(xiàn)在某個人身后的那塊手絹那樣,天邊會突然現(xiàn)出一掛簸箕那樣大的馬蹄形的云來,這云有時候是潔白的,有時候是灰黑的,而相同的是,當(dāng)這馬蹄形的掛云出現(xiàn)的時候,它都會離別的云朵比較遠,甚至,此時的天空中除了這掛云就沒有別的云彩了。這掛云泊在那里,幾近凝住,靜止不動,直到,人們都紛紛看到了這掛云,且走告給那些還沒看到的人,說天上出了 “孝帽云”了。
村莊的人們把這掛馬蹄形的云叫作“孝帽云”,人們說,天上出了孝帽云,通常,之后不久就要傳來有人去世的消息了。孝帽云的帽口向東,那消息應(yīng)該會來自東邊,帽口向西,那消息則可能來自西邊。出了黑孝帽,那消息可能要來得急,出白孝帽,那消息可能來得緩一些。自然,這些也都沒有定數(shù),有時候天上出了孝帽云,從村莊的四面,卻并沒有有人去世的消息傳來。有時,村莊里有老人病重躺在床上,已然半月不飲不食,半只腳踏上了奈何橋,這時候,即便天上沒有出孝帽云,村莊的人們心里也明白,有一頂孝帽,就要緩緩落到村莊里來,到時候,染白了整座村莊。關(guān)于孝帽云,與其說是一種預(yù)示,毋寧說是一種巧合。而這種巧合一旦多了,在人們的心里,也就慢慢變成了一種預(yù)示。
在村莊里,更多的時候,人們看到的都是一朵云起,卻沒有時間一直看到一朵云滅。比如那種孝帽云,人們總是說不清,這朵云后來去了哪里,是繼續(xù)作為一朵孝帽云去了遠方,還是匯入別的云朵,成為了另一朵云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像一支棉花糖被孩子的舌頭舔掉那樣,一點一點分崩離析,最后,徹底地消失不見。人們總是忙著低頭勞作或是趕路,沒有時間跟蹤一朵云的去向。
我奶奶有時候在院子里手搭涼棚看天上的云,她其實不是為了看云,而是在看天氣。在這村莊的大地上生活了一輩子,我奶奶早已把自己活成了這大地上自然萬物中的一分子。年邁的她整日在家里做事,白天以太陽的光影掌握時間,夜晚以雞鳴的次數(shù)掌握更辰。年后天暖起來,她就在籬下種瓜。晨起天氣清朗,天藍云白,她就在院里曬東西。那些要磨的豆子,要舂碾的谷子,都要先在太陽下曬干曬透。夏天雨后從山上拾來的木耳和菌子要在太陽下曬干才是最好。仲夏,地里的四季豆熟了,新鮮的豆子一時吃不完,奶奶把豆子撕了筋掰成段曬干;秋收后,太多的老南瓜一時吃不完,奶奶也把那些瓜切成片曬干。這些豆干和南瓜干,來年春荒沒菜的時候,正好拿來下鍋。年前做腌菜、做豆腐醬,菜、辣椒面和豆腐都要晾曬。過年吃的糯米面舂好后,要在太陽下透曬,曬到松松軟軟,裝袋后才不會變壞。冬春青白菜茂盛的時節(jié),奶奶把菜地里多的菜割回來,洗凈焯水后,一棵一棵晾掛在鐵線上曬干,做成干板菜,等到菜荒時,把這菜泡醒后切煮在老豆米湯里,一家人都喜歡吃。過完年,地里的紅花開始采收,一天一天采來的紅花,要倒在大簸箕里,在太陽下曬干。凡此種種涉及晾曬,我奶奶都要看天,看天上的云,看那云里是否有雨意,且憑著那云的動向,猜測這一天的風(fēng)向。冬春時節(jié)多風(fēng),而糯米面、辣椒面、紅花這些輕軟的東西都怕風(fēng),晾曬的時候,要特別地注意小心,一旦察覺到有風(fēng),就要趕緊端回屋里。
有大把時間看云的人是我。年后,稻田里做了秧田撒下稻種,我母親就要派我去守秧田趕鳥雀。我家的稻田離家有好幾里遠,我們那一壩田上一共只有三戶人家,別的兩戶人家都只在田頭上立一個稻草人,我母親卻一定要我去趕鳥雀。我撿來木棒,采來樹枝,在塘口上搭一個小窩棚,除了趕鳥雀不讓它們靠近,就是躺在窩棚里看窩棚口外遠處的天空,看天空上面走過的云。那些云,有時候是一大團被緩緩?fù)浦邉拥拿藁ǘ炎?,有時候是人,大人牽著小孩子,有時候是猴子,有時候是狗,有時候是牛馬或者游動的魚,又有時候是沉默的老人。這些不同樣子的云,它們緩緩地移動著,從東邊出來,走到西邊,又或者從西邊過來,走向東邊。窩棚外面的那一片天空就像一張藍色的電影屏幕,那些形形色色走過來走過去的人和動物,就是電影里的那些人物和動物。我看著那些云,在心里給它們編出各種各樣我能想到的故事以及臺詞。
夏天的云則不像春天的云那樣悠閑。人們常說,夏日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一時才見天那邊來了一團白云,天地間一片陽光燦爛,忽地,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陣猛風(fēng),那白云像被催趕著匆匆過去,遠處天邊就過來了兩大團烏云,被風(fēng)追著,急急地往這邊趕。那云團就像滾雪球,一路趕著,一路變寬變厚,未及來到村莊正中那棵大青樹的頭上,隨著兩聲驚天炸雷,大點大點的雨點子已然迫不及待地砸下來了,噼哩啪啦砸在屋瓦上,又噗噗地在村路上的泥土間砸出無數(shù)的小窩子,空氣中立時彌漫開了這村莊特有的帶著牛屎馬糞味的泥土腥氣。在地里勞作的人們,還來不及跑到最近的莊房去避雨,已被澆得一身透濕。山箐間,村路上,雨水很快匯流成小溪,四處流淌。
多數(shù)時候,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比如,在家的人們在察覺到烏云過來時,用最快的速度收起院心里攤曬著的各種東西,收起籬笆上或是鐵線上洗曬著的下個街天趕集要穿的衣服和鞋子,再搶兩抱干柴到灶房里,雨便下來了。緊搶著再給院子里罩著母雞和小雞雛的雞罩籃蓋一塊塑料布,趕回到屋檐下,檐口的第一線滴水已下到地上,之后,很快織成了一道細密的簾子。人看著這雨,拿出半盆四季豆在檐下撕著,撕完豆子,燒火做飯。未及晚飯燒好,聽得外面屋檐的滴水聲漸低漸慢,出來一看,雨已然收住,像被哄好了的孩子。天重新放晴,院子的上方,雨洗過的天空一片清朗明凈。鳥兒們重新飛了出來,在牛圈或是圍墻的瓦檐上撲抖著身上的雨水。
雨有時候在夜里前來,熟睡中的人們看不見帶來雨水的云朵。天亮出門,只見一夜雨水浸潤后的大地,一片濕潤蓬勃,草葉和樹葉上掛滿水珠,地里的包谷和豆子抽出動人的花穗。在夏天的深處,在不斷前來的雨水里,大地一天天變得飽滿,盈潤,就要向人們捧出又一輪的收成。
秋天晴朗的傍晚,天空中常常會出現(xiàn)像一群綿羊那樣的云,人們把這云叫做天女牧羊。出現(xiàn)這樣的云時,那便預(yù)兆著來日睛好,尤其是秋收時節(jié)出現(xiàn)這樣的云,來日便是收割、晾曬的好時機。天亮起來,人們早早背著藍子,拿上鐮刀、繩子,走向成熟清香的大地,去收割那整整一季的汗水。
進入十月之后,雨水漸漸收住。天空重新變得晴朗,云朵重新變成一團一團慵懶的棉花白,從村莊的西面,閑閑地遛達到東面,或者從我們的村莊,遛達到對面的村莊。天空中長久沒有孝帽云出現(xiàn)。村莊和大地一片安寧。
風(fēng)
從冬天到春天,風(fēng)一直是個任性的主。
冬天天黑以后,我們打一碗水,在里面放上白糖,又放上一根棉線,支到屋廈的瓦溝里,等著夜里的寒風(fēng)把它吹成一碗冰,這是我們自制 “冰糖”的方式。一夜的風(fēng)從夢里呼呼刮過去。第二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跑上屋廈去看,那碗里的水果然已結(jié)了冰,然而許多時候,那風(fēng)除了把碗里的水凍成冰,還把許多東西也刮在了那碗里,當(dāng)中包括干草葉,破紙片,甚至還有碎雞毛。
不僅如此,夜里的風(fēng)還吹倒了我母親傍晚背回來靠在牛圈旁的包谷稈,將它們?nèi)即档乖诘?。又把我嫂子頭天洗曬在籬笆上忘了收進來的衣服吹到村路上,害得我嫂子把衣服撿回來,又洗一回。
我奶奶曬在院子里的辣椒面、糯米面,風(fēng)常常悄沒聲地貓進來,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忽地就把它們刮跑一層。有時候風(fēng)又把辣椒面吹進糯米面里,或是把糯米面吹進辣椒面里。風(fēng)的這些行徑,就像我嫂子的妹妹阿四,四姐她從客場上吃了飯出來,手上沾了油,沒地方揩,她順手就去摸她旁邊阿順叔家小二妹的頭,她說,二妹你頭發(fā)生得真好啊,一邊說著,一邊將手在小二妹的頭發(fā)上揩。四姐后來懂事了,卻被命運惡作劇了一回,陰錯陽差,把自己給弄去了遙遠的山東。
年后,地里的紅花開了,我母親和嫂子采回紅花,倒大簸箕里曬在柴垛上。那年我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沒有人看守紅花,午后的風(fēng)一趟一趟地來,試探一下,再試探一下,發(fā)現(xiàn)真的沒人,就把簸箕里絨絨的像剪碎的紅絨線似的紅花刮跑一層,然后遠遠地跑開。有時候,我嫂子在生我哥的氣,她從廚房里進進出出時,風(fēng)在拐角處貓著,找個時機,就忽地出來把廚房門 “嘣”的一聲砸上,替我嫂子撒氣。
風(fēng)愛欺負人。寒冷的冬天,風(fēng)看見誰的衣服單薄,它就往誰的衣領(lǐng)里鉆,看見誰的褲腳缺了口,它就往誰的褲筒里灌。誰沒有穿襪子,它就把誰的腳面劃出一道一道的口子,誰沒有帽子,它就把誰的頭發(fā)吹得像一蓬立起來的野草。這時候的風(fēng)就像黃世仁,誰窮它就欺負誰。
又過段日子,風(fēng)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田野上。風(fēng)把豌豆的豆夾一天天吹實,把麥子的麥穗一點點吹黃,把藏在遠處山野間的兔子,乘著月色帶到了麥地里。那一年,我們家大地里的麥子難得地長得好,我母親夜里去守麥地,帶上寒假在家的我。我們在地頭的那塊大石灰石下燒起火,母親說,兔子看到火光,知道有人在,就不敢靠得太近。風(fēng)吹著月下的麥地,麥子在風(fēng)中涌起連綿的浪,一波又一波地從我們的面前涌過去。第二天早起,我們?nèi)パ惨曽湹兀诘啬_那片最好的麥子間,看見昨夜里留下的新鮮的兔子屎。
正月未央。風(fēng)吹開大地上的桃花,之后又吹開了梨花。山上的棠梨花一樹一樹,白得熱烈極了。
再下來,風(fēng)吹綠了秧田,吹來了燕子。午后吹過來的暖風(fēng)里,帶著村路上的塵土和各種牲畜的糞便的氣息。
驚蟄。春分。
清明。谷雨。
五月,包谷下種。地里布排開一排一排連綿向遠的包谷窩子,一塊地連著一塊地,那便有了極大的氣勢,仿佛一只無形的巨手撒豆成兵,在這大地上埋伏下一眼望不到邊的滾滾兵馬,乍看著隱隱約約,暗待來日蓄勢而發(fā)。接下來的日子,先是隨著兩場順時雨水,十天到半個月,大地上所有種下的包谷便從土里頂出了一支一支嫩綠的筆管,間種在包谷間的黃豆和四季豆紛紛擎出了兩片綠色的豆瓣,由此,展開了這夏天的田野上蓬勃的生之畫卷。再下來,這大地上的莊稼就若畫布上初時的一片淺綠,被執(zhí)著的畫手不斷地加濃,加厚,直至,變成大片大片的青綠。
莊稼們努力地一天天向上生長,人也沒閑著。天晴時,人們在地里揮汗如雨,把那些搭著雨水匆忙趕來占領(lǐng)包谷和豆子間垅溝的野草唰唰鏟除;下雨的時候,人們就去趕山,把那些隨著雨水冒出在山野間的木耳、菌子拾回,曬干,在集市上兌換成老人的茶葉,孩子的書包,做客的紅糖,一家人的鞋面布。
雨水不緊不慢,像說書人的鼓,捏著自己的節(jié)奏。直到,節(jié)令邁過了夏至的門檻,雨水始變得頻繁起來,莊稼在雨水里加速生長,一天就變一個模樣。進入七月,大地在連綿的雨水中變得一派葳蕤繁榮,包谷一片一片抽出天花,紅纓初現(xiàn),間種的四季豆緣著包谷和葵花,纏纏繞繞的藤上開出一串一串白的紫的小蝴蝶一樣的花兒。
風(fēng)已經(jīng)等待了很久。在又一個傍晚的雷陣雨過去之后,風(fēng)走下山坡,吹向這大地上廣袤的包谷地,它像這大地的王,開始檢閱上天布排在這大地上的千軍萬馬。嘩。嘩。嘩。風(fēng)從西邊刮到東邊,又從南邊刮到北邊,風(fēng)刮過七月的包谷地,那無邊無際的嘩嘩聲響,似一片巨大的潮,從遠方連綿涌來,之后又緩緩?fù)讼?;又似無盡的時光,穿越無數(shù)的日和夜,一遍一遍,拍打向大地古老的岸堤,而后,緩緩?fù)讼蚰枪鸥柽b遙的昨天。從小暑,到大暑,七月的大地,是風(fēng)最輝煌的舞臺,是它風(fēng)光萬里的江山,是它流光四溢的詩行。
八月,立秋來了。風(fēng)從此一天天變得穩(wěn)重起來,且不再遠行。它有時候出了門,也就是把這家的炊煙吹到那家的屋頂,把一片最初的還帶著半邊綠的落葉從牛圈的草屋頂上吹到地上,把稻子初熟的清香吹進從田埂上走過的人的鼻孔里,把躺在豬圈頂上的一只南瓜,從青綠,無聲無息地吹成淺淺的橙黃。
我奶奶從地里掰回糯包谷,剝下來在石磨上磨成漿,再摶成粑粑,一只一只放在青綠的包谷殼上蒸熟。糯包谷粑粑的清香被風(fēng)帶出院子,引來前來借火的人。我三姑用不背包的包谷稈熬煮出糖稀,在上面撒上核桃仁,風(fēng)一樣把這糖的香甜帶出去,引來滿村子的孩子。
想來是秋收吧,讓風(fēng)變得真正安穩(wěn)下來。包谷成堆成堆地收到院里。稻子成袋成袋地收到樓上。深黃淺黃、大大小小的南瓜高高地堆在屋檐下。拔回的黃豆棵子晾滿樓上的晾桿和廈臺。一串一串的葵花盤掛滿檐下的晾桿。這沉甸甸的汗水和收獲,讓風(fēng)再也不能輕易地吹動。
風(fēng)蹲在廈臺上,覺得秋天的天空又高又藍。
雨
一場雨下到村莊里,它便有了和村莊的事物有關(guān)的各種形象。
雨落在屋瓦上,先是以屋脊正中為分界,下在前面的,自此流向前檐,下在后面的,自此流向后檐。之后,又以屋面上每一棱筒瓦的瓦脊為分界,下在瓦脊左邊的,落進了左邊的瓦溝里,下在瓦脊右邊的,落進了右邊的瓦溝里。前檐下面還有一臺屋廈,雨水從前檐檐口跌到廈上,流過六尺長的廈溝,再從廈檐跌到地上。一間正屋,上檐和下廈對等,大約有三十個瓦溝。有多少個瓦溝,落在屋瓦上的雨便被分成多少份,正面織成上下兩道間隔均等的簾子,嘩嘩地落到院子里來。背面則掛起一道高高的大簾子。
這屋子的建筑,廈面比廈檐下的臺坎要寬出一尺,雨水從廈檐上落下來,正好落在臺坎腳下一尺遠的地方。不斷下來的檐水,在地上打出一排與檐溝的數(shù)量對等的窩窩。因著屋子所在的地勢,各家檐下的臺坎高矮不一,矮的一兩尺,高的四五尺,相同的是各家臺坎石腳的下沿上,全都是經(jīng)年的瓦溝滴水濺上去的泥。泥被雨水濺了出去,剩下那雨窩窩往往都是沙狀的。待雨過天晴,因著人的腳步、家里雞狗的踩踏,那沙窩窩一點一點被踩平,直到下一場雨下來,又打一排窩窩。夏天雨水頻繁,先前的雨窩窩來不及踩平,又來了新的雨,那窩窩便一直在那里,雨水積在那一個一個漏斗狀的窩窩里,雞們就在里面喝水,為此,我奶奶不用再像平日那樣單獨給雞們備小水槽了。
雨大的時候,檐下的雨水又粗又急。我們拿了水桶在檐下接水,不一會兒就接滿了一桶。待傍晚喂過豬食,大鍋空了下來,我們就把接好的雨水倒進大鍋里,以備第二天早上煮豬食,省了去村里的水井挑水。要是家里還有空著的桶和盆,我們把它們也都接滿雨水,用來涮洗東西。對于一場雨的大小,人們常常以瓦檐是否瀝水以及瓦檐瀝水的粗細作為衡量, “瓦檐都沒瀝水”,那就真是小雨了,鬧著玩的。
相較之下,草屋比瓦屋要難下水,厚厚的草檐,自己先吸了許多水。一場雨下來,瓦檐的水來得快,停得也快,雨一歇,稍過一時,檐水也就歇了。草屋檐則不然,雨下了半晌,檐上才慢慢瀝下水來,草屋檐的落水自然也不若瓦檐的落水成一排簾子,而是千針萬線,細細密密參差錯落,像母親們納的鞋底上的針腳。待雨收住以后,草檐的滴水仍要淅淅瀝瀝地落上半晌。傍晚的雨晴后,我奶奶去圈里喂豬,身上仍要披一塊塑料布,豬食槽就支在檐下,而那草檐上的滴水一時還停不了。雨過天晴,屋瓦上的雨很快被晾干了,而那草屋檐上,第二天還有極淡極白的霧氣隱約在太陽下升起。
雨下在村中古井頭上的那棵大青樹上,在萬千樹葉上打出一片綿密的沙沙聲,那些細密的雨水在茂密的葉片間層層滑落之后,密集地跌向地面,跌在那些突出在地的樹根上,樹根間的泥地上,水井前的石板上,交織成一片急管繁弦的滴嗒聲,似乎,要把時間以及整個村莊就此凝住。
雨落在井旁的那盤石碓里,很快就積滿了那半個橢圓形的臼窩。此后的好多天里,村中路上來往的狗都可以在里面喝水。雨下在井前那個方形的飲牛池里,快滿的時候,從右下角上事先留好的口子那里溢了出去。雨下在村路邊阿五哥家圈前的木水槽里,那木水槽的中部,稍微飄了一下彎,槽里接滿的雨水于是也跟著飄了一下彎。雨下在小二妹家門前的半只廢輪胎里,在里面積了一彎清亮的月芽兒。隔壁的表叔放?;貋?,雨水從他的笠檐上、他的蓑衣上滴滴嗒嗒往下瀝,他的兩只膠鞋里灌了雨水,每邁一步,便嘎吱嘎吱地響,隨著那響聲,不斷有紅色的泥水從他的鞋子里被擠了出來。
雨水從屋檐上、樹上、人和牛的身上以及所有位于相對高處的地方往下落,落到每一個低洼的地方,積成洼,匯成流,順著村中的每一條溪溝往村下流去。這些流淌的紅色泥水上面,飄浮著牛屎和馬糞,混合著秸稈,樹葉,雜草,破膠鞋,舊玻璃瓶。我們光著腳,戴個舊草帽,去楊家和左家之間的箐溝里踩水,撿拾雨水帶來的種種好玩的東西,看路上面的兩溝箐水在路下匯成一溝,轟轟隆隆地向著這大地的更深處跌去。
——一場雨的樣子,就是一個村莊的樣子。在一場雨里,寫滿了村莊的各種物事。雨下得細小,人們稱它為牛毛雨。雨下得又重又急,人們說這雨就像老二叔的腳步。雨下三五滴就收住,人們說它就像哭娘 (專門為人哭喪的人)的眼淚。做事不務(wù)實的人,人們叫他“潮地雨”,只能打個 “飄皮”。匆匆忙忙來了又走的客人,主人家挽留不住,說過山雨還比你多待一會兒呢。
一場雨的性情,無聲地應(yīng)和著這大地上不同季節(jié)的氣息。
春雨輕細,悄無聲息。春天的雨,是草色遙看,是綠上柳稍,是隨風(fēng)入夜,是潤物無聲,是桃花漸放,是梨花潔白。春雨的輕細,常常不夠人戴頂斗笠,編個柳條帽子往頭上一頂,它便濕不到雙肩。春雨經(jīng)不住細看,你一細看,它便收住。
夏雨繁茂,如織如曳。許多時候,早起才下了一場雨,早飯后睛起,只到得傍晚,一場晚雨又下來了。還有更多的雨來自夜里,乘著夜,綿密地落進廣袤的村莊和大地。莊稼們生長的步伐應(yīng)和著雨水的節(jié)拍,地里的包谷、豆子、向日葵、田里的稻子在頻繁前來的雨水里嘩嘩生長。院角的南瓜藤頭天爬上了柴垛,過了一晚,就搭到了旁邊豬圈的草檐;一個星期前開的瓜花,一個星期后,就有盅子大的嫩綠小瓜結(jié)在了漸漸變干的花蒂下。八月的田埂是一支清香的歌謠,從碧綠的田埂上走過去,從兩側(cè)不斷涌過來的,除了細密的蟲鳴,還有帶著雨水氣息的稻香。山地里的向日葵一行一行開出燦爛的花盤,像一行一行簪在夏天大地上的美麗花簪。
秋雨纏綿,常常在九月徘徊,人們把這場在九月徘徊的雨叫作 “九黃雨”。九月漸近尾聲,眼看著地里的莊稼就要收獲,雨在這時候來了,滴滴瀝瀝,在村莊的大地上來回盤桓。人們焦急著豆子要爛在地里,焦急著這雨水影響了稻子的飽滿。被雨淋濕的衣服晾在檐下,過了兩三天還是陰潮的。丟在床下的舊膠鞋里長出了一層綠霉。掉在檐下角落里的幾顆豆子乘著雞們不注意,無聲無息長出了一拃高的豆芽。人們依著祖祖輩輩傳下的經(jīng)驗,緊張地掐著時間。果然,黃雨不過九,過了九,雨腳漸漸收住,天一天天晴朗起來。還好,地里的豆子受損不算太大,田里的稻子也還好,再過上一周,便見出了明媚的秋色。趕著這晴好的秋光,人們欣慰地走進了又一輪揮汗如雨的收獲。
冬雨是難得請來的客。莊稼收獲之后,乘著雨水留在地里的潮氣,小春的豆麥和紅花緊接著耕播下地,十天半月,新的大地上便見出了一片片極淺淡的綠來。只是,這綠在出來之后,便起得慢了。多數(shù)時候,天空晴朗高遠,若一面高掛的藍色湖水。地里那一層薄薄的綠起到一拃高便停在了那里,久久沒有動靜。一月,一月半,兩月。終于,一場輕悄悄的雨水在夜里來臨,降臨到這南方村莊的大地上。在這一場雨水之后,地里那一層眼看著就要落回去的薄綠,迅速地繁茂起來,在冬日晴朗的陽光下,將村莊,重又包圍在一片安詳?shù)木G里。
樹
就像一個在村莊出生、長大并且老去的人那樣,一棵生長在村莊里的樹,它生命的歲月,自然地就會變得很村莊。
村中古井上面那棵古老的大青樹,在這村莊里,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清它的年齡,老人們都說,聽說祖輩的祖輩時候,這樹就已經(jīng)是這樣子了。這棵需要四個大人才能合抱的古樹,在它的根部,數(shù)條主根脈有若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手上突出的褐色老筋,暴凸著向四面張開,之后,由這數(shù)條主根脈分散出來的繁茂的根系,婉如一個緊密的鐘,整個地罩住了它身下的古井。在古井的內(nèi)頂上,交錯密布和纏繞著古樹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根系,這些根系從古井的頂上而分向井壁的四面,緊密地抓扣在井壁的石塊之間,唯余外面一道兩尺多寬、一人多高的井口。從井口到井底,有七步高低不等的斜斜的石階,在那井的最底部,不斷涌出的清水里終年飄拂著幾簇紅紅的根須。自然,從井頂?shù)骄冢瑥木诘骄?,所有這些看得見的根,還只是大青樹向下的根系的一小部分。沒有人知道這古樹的根深入地下到底有多深,倒是村莊里有人考證出,這古樹向外的根,一直延伸到了一公里以外。
人們憑著這口位于村莊中心的唯一的古井,作出這樣的推斷:這口古井,它是和這座村莊一起出現(xiàn)在這面向陽的山坡上的,而這棵古樹則緊隨著古井出現(xiàn)在這個村莊里。井和樹在村莊的中心,人們繞井而居,一年一年升起炊煙。在村莊長久的繁衍過程中,那些隨著村莊人口增多而不斷向外擴開的房屋,有若提起水桶后井水里蕩開的波紋,以這古井為中心,一圈一圈向外緩緩蕩開。自然,那些位于村莊中心、緊臨著水井的人家,總是比那些遠離水井的人家有著更多的便利和優(yōu)越。
在這干旱向陽的村莊里,冬春少雨季節(jié)守水是幾乎年年都要上演的事。秋后,雨水漸漸落盡,井里的水從夏季雨水豐沛時的滿溢而出,開始一點點往回落,從原先水桶不用下肩、直接放桶提水,到開始下井。之后,隨著連月晴好,井水一階一階往下落,先時還能直接下桶打,到后來落到底上,終于不能用桶提,而要借助于瓢了。這樣地,到了年前,井水就慢慢見了底。過完年,天氣迅速回暖,一路晴朗干熱,午后熱烘烘的風(fēng)里,吹來田野上成熟的麥子和紅花的氣息。井口外面,守水的水桶漸漸排成長隊。各家負責(zé)守水的多數(shù)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在守水的時間里,老人們坐在井口外那根突出在地的虬曲的古樹根上聊天,女孩子們在地上抓石子,男孩子們拿著彈弓貓著腰找樹上的鳥雀,有時候則不分男女陣營,在井上井下跑跳追逐。但不管每個人在做什么,只要輪到自己打水,就會立刻拿上水桶下井去。因為水桶混淆,或是有人心存機巧,在這井邊,常常也要發(fā)生吵架的事,尤其是孩子之間,打架的事也會時有發(fā)生。
這時節(jié)的大青樹上,一邊落下黃色的舊葉,一邊一天天地綻開出滿樹潔白的花來,半個月后,便有了那落英繽紛的景致,午后的風(fēng)吹著樹上潔白的花瓣,飄飄悠悠,落向附近屋頂?shù)耐邷侠铮湎蚪耘H脱蛉Φ牟菸蓓斏?,而更多的花瓣則落到樹下,落到井后的村路上,落到那些長長地排在井外的水桶里,落到抓石子的女孩子的頭發(fā)間、肩膀上。石子有五子,七子,十一子,女孩子們專注于抓石子的游戲中,一個個手袖上垢著一層早已變干了的黃綠色的鼻涕。在近旁的田地里勞作一晌午的人來到樹下歇晌時,借著哪家的水瓢從井底打一瓢水,坐在樹根上且歇且喝著,白花瓣飄飄悠悠落下來,落進他的瓢里。
在村莊干旱最深重的時節(jié)里,這井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守水。白天讓老人和孩子守,到了夜里,守水的人變成了那些白天在地里勞作的大人們,在一天艱苦的勞作之后,他們一樣不能安睡,而要打著電筒或是舉著火把,在這井里守水。井壁以及井頂上那些陳年黢黑的火煙子,印記下村莊一輩又一輩的人們深夜舉入井里的火光。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清明前收完了豆麥。谷雨前做好了備耕。終于,久違了近半年的雨水姍姍地來了。五月種,六月鋤。在村莊大地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里,大青樹已然換上了一樹濃密的綠陰,井里的水一點點升上來,在地里勞作一天的人們,在夜里安然地睡到了床上,不再夢見排在井外的長長的水桶。
七月八月雨水如潑。井水帶著稍微的渾濁從井口溢出來,順著井外的小溝汩汩流成小溪,流過阿從家門前的那排石榴樹下,流向村下的山箐。大青樹上成串成串成熟的黑果子鳥雀們吃不完,在樹下落得滿地都是,密密麻麻如一層鳥糞,將那些突出的樹根以及地面染得一片紫黑。樹上濃密的枝葉間,藏著大大小小的鳥窩。夜間有時候有貓頭鷹歇在樹上,發(fā)出一疊一疊古怪的叫聲。
九月收糧,十月舂碓。村中的那盤手碓就靠在井頭東側(cè),杵棒平日里放在近旁的一戶人家。村中的孩子多數(shù)總要聚集在這井旁玩耍,看到誰家大人來舂碓時,便要一人上去搶著舂兩把,可往往是不到二三十下,便提不動那杵棒了。也有大人講究的,不要小孩子舂,說小孩子提不動杵棒,石杵不能落在正中而落在邊上,把米都舂碎了。舂一碓米,快的人半個小時,慢的人四五十分鐘,隨著那杵棒的不斷舂碾,新米的香氣如看不見的光波,帶著這大地最具體的幸福,在空氣中一層一層蕩漾開來。
那個照相的外鄉(xiāng)青年來了。幾乎村莊里所有要照相的人,都會來到這大青樹下,以這古老的樹和井為背景,在掛在那個青年脖子上的相機的鏡頭里留下拘謹?shù)男θ?。那些照片是黑白的,如果你愿意多付一點錢,那個照相的人可以給你做成 “彩色”,把你的衣服染成紅的,把你的褲子染成綠的,把你的鞋子染成黃的,甚至,在你的兩腮上染上兩點胭脂紅。
炸爆米花的大倉人來了。他坐在井頭的樹根下,下面地上放著他那架細脖大肚、帶著表盤的炸爆米花的黑色大家伙。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莊,人們紛紛撮了新收的包谷來到這里。那個炸爆米花的人向臨近的人家要一抱柴,在石碓旁燒起火,找兩塊平石架上他的爆米花機,開始給人炸爆米花,炸一炮兩毛錢,炸五炮爆米花,就可以裝滿一口袋。在他的近旁,圍滿了端著包谷籽、拿著干凈口袋的大人和孩子。爆米花機的肚口上套著一條長長的白布口袋,爆米花爆開的瞬間,巨大的熱氣將整條口袋撐得又圓又長??幢谆?“嘣”的一聲從那個 “黑肚子”里爆出來的情景,讓人又興奮又害怕,我們總是緊張地捂著耳朵,一遍又一遍地看。
午后天氣晴好。村莊的女人們紛紛拿著鞋子、衣服、裹背的繡片來到這樹下,手上飛針走線,口上閑閑地聊著天。姑娘們?yōu)樽约簜浼迠y,年長的為孩子、為老人做衣做鞋,且繡且聊著,花花草草、魚蟲鳥獸們便栩栩如生地飛到了那些繡片上。
牧歸的人們回來了,將牛羊趕到井外的池子里飲水。村中這里那里漸漸升起了縷縷炊煙,這些或濃或淡的炊煙,在輕淺的晚風(fēng)中緩緩飄散,游移,最后,化為天空中某一片云朵的一部分。遠處天邊余輝淡淡,眾鳥鳴叫著,飛過村后的山崗。
——這樣的炊煙,以及這樣的傍晚,是古樹的生命里年復(fù)一年的平凡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