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致福
村里有兩口井。
先祖在此建村,據(jù)說是看好了這里的水脈。水脈兩注,南北各一,鑿?fù)诔删藗冄?,日久自然形成南、北兩村,后合為一村,仍以井為界稱作北街、南街。北街井在姜家墻外,井臺很小,位于姜家院墻與南邊單家房檐之間。井水黑亮,深達(dá)數(shù)丈。南街井位于村東平場,大隊院南側(cè)的一片開闊地。地勢本來就高,加上挖井時井土的翻填,形成一個籃球場大小的高臺。井不如北街深,但也有十幾米。井口用四塊大條石砌成一個方形的井口。井口周圍布滿井繩磨出的溝痕,讓人體會到時間的力量與歷史的滄桑。井水清得發(fā)黑,趴到井口可從如鏡的水面看到自己清晰的面容。水面到井口有兩米多的距離。趴在井口沖里邊嗷吼一聲,水便暈出無數(shù)的波紋,漸次向外擴(kuò)延,面容碎亂變形,井下的世界便顯得玄虛神秘。
井口向外方圓十幾米,雜石鋪砌又用水泥勾縫兒,平展而開闊。周圍是半米多高的一圈石砌矮墻,把井口緊緊圍起來,東西各留一個出口,由條石砌成三四級的臺階,形成一個狀似碉堡的完整平臺,又像一個高出地面的舞臺。每天早晚,家家戶戶都有人來井臺挑水,把家里一天所需的清水灌滿水缸。孩子們寫完作業(yè)總喜歡在井臺玩耍,勤快的姑娘、媳婦們相約著在這里打水洗衣。井臺,是家家戶戶離不了的生計之源,也是村里活躍的娛樂場、重要的社交場。
挑水是技術(shù)活,常有人水桶墜落井底。技術(shù)要領(lǐng)在于水桶接觸到水面擺桶汲水的節(jié)奏把握,技術(shù)不熟,節(jié)奏把握不好,擔(dān)杖和水桶一擺,后力跟不上,擔(dān)杖鉤便會與水桶脫落,水桶傾刻便會注滿井水,咕咚一聲沉到井底。挑水人懊惱地罵一句,執(zhí)了空空的擔(dān)杖去街上喊撈井人幫忙。撈井人都是心靈手巧又熱心的壯漢,早有現(xiàn)成的長若幾丈的桿子,下端綁了八爪鉤,上端系了長繩,慢慢順下去,沿井底一沉一提,總要大半鐘頭才能將水桶從井底撈起。井沿兒這時便會圍攏一圈人,或趴或站眼睛隨井桿移動,及至撈上水桶便一齊歡呼,唏噓不已,仿佛剛看過一場懸疑大戲。
每到秋后,村里總要雇人淘井。搬來抽水機(jī)將水抽干,然后有壯勞力腰間系了纜繩,猛吸幾口白酒,下到十幾丈深的井底,將墨黑的淤泥一筐一筐地刮上來。淘井常有意外之喜,總能撿到像章、水筆之類小物件,有時還會淘到手表。最后由淘井人捧上來的是渾身晶亮、活蹦亂跳的小魚,引得看熱鬧的孩子們大呼小叫。大人們常說水清無魚,這井里怎么也猜不透竟會有魚。聽老人們傳說這老井井底有泉眼,可以直通南海,這小魚是不是龍王的蝦兵蟹將?每一年淘井都有成群的孩子圍著要看個究竟。但井太深,向下看只看到淘井人光著的膀子,別的什么也看不清。等到淘井人上來,膽大的孩子便問找到直通南海的龍眼了沒有,淘井的漢子總是眼一瞪一聲吼,滾邊兒去!孩子們便愈加感到井底的神秘難測。
冬天的時候,井口周圍結(jié)滿了冰。水桶汲滿水提上井口晃出的水一會兒便結(jié)一層冰,一層一層疊加隆起有半尺多厚,井口周圍凍起一圈白花花溜溜滑的冰坎,這時提水既要有技術(shù)、力氣還要有膽量,膽小的還沒到井口就感到眼暈,總感覺一不小心就會滑溜到井里。井臺上也布滿了薄冰,都是灑出來的井水,清徹透明,薄薄的一層,像玻璃,能看清冰下石頭的紋理。卻極滑,不必說擔(dān)起兩桶水,就是空身踩上去也是極危險,必須貓步輕移??傆泻眯娜嗽诰_冰面上撒上煤灰或砂粒,即便這樣,也還是有人不斷地跌倒,兩桶水傾灑出來,棉襖棉褲便浸得透濕。這時候去井臺挑水不僅是力氣活也是一件擔(dān)風(fēng)險有危險的差使。多數(shù)家里都是壯年男人來挑,倘若家無男丁或男人年老體衰,挑水便是一件讓人犯愁的難事。這時候親戚或鄰里相幫,全家人都會打心眼里感激。有年輕力壯但家境條件一般的小伙,靠上給缺勞力的姑娘家挑水,打動了芳心,最后把如花的姑娘挑回家。
井臺上也會上演令人心酸的悲情劇。早飯時會聽大人議論,南街某某家媳婦昨夜黑碰井了。一家人都慽慽嘆惜。多數(shù)時候會被人及時救起,也有真的沉下去,打撈上來已經(jīng)不治。第二天便有人張羅抽水淘井。南街人幾天里要到北街挑水,小孩子幾天不敢靠近井臺。再過幾天,人們都又各自忙碌,井臺上的景況又恢復(fù)如舊,似乎那天夜里的一切都沒發(fā)生。
春暖花開后,井臺上冰化了,便又重新熱鬧起來。孩子們一整天都在井臺上捉迷藏、玩家家,天不黑不回家。姑娘們買了新頭花、穿了新衣服,一定要手拉手到井臺上轉(zhuǎn)一轉(zhuǎn)。媳婦們呼朋引伴三五成群到井臺上洗菜漿衣。沒成家的小伙得空便會急火火地抄起擔(dān)杖水桶去井臺挑水。太陽落山以后,井臺上好戲才真正開場。收工的男勞力們回家放下鋤頭都要出來挑水,平時還算平靜的井臺開始變得熙熙攘攘,挑水的人們你來我往,絡(luò)繹不絕。也有收工剛回來的年歲大些的媳婦,打點(diǎn)好了晚飯讓孩子燒著灶火,自己擔(dān)著菜籃抱著白天沒空洗的衣被來井臺洗刷,有潑辣的這時會放縱地和挑水的男人們說笑戲鬧。心思重的男人故意落在后邊,等人都走了磨蹭著幫尚有幾分姿色的媳婦打水挑擔(dān)地獻(xiàn)殷勤。將晚的井臺,如天邊氤氳的彩云,暖昧而又溫情。
每一擔(dān)水挑出井臺,都盛滿了一家老小的渴望與期冀。走下臺階肩上的擔(dān)子一搖一顫,清清的井水晃溢出水桶,花花打打地灑落到白凈凈的泥土路上。一串串一行行的水花潤濕了一條一條的街巷,又分叉到各家的庭院。像一幅幅生命的血脈圖譜,讓人感受到濕潤鮮活的生機(jī),感受到干爽的土地與水的親近。讓人懷疑,倘若有種子播撒下去,明晨這一條條街巷都能長出莊稼,長出生命。
村子就在這種滋潤中成長、延續(xù)。
戲臺在我記事前便有了,并不大,和半個籃球場相當(dāng)。在大隊院的西側(cè),臺口向東,南北是兩排石墻黑瓦的平房,背后是插砌的石墻。墻與戲臺間有十多米的距離,演戲時上邊搭上蓬布就是演員換裝候場的后臺。戲臺四周是南山青白的花崗巖條石壘砌,中間是黃粘土夯實,上邊撒上細(xì)細(xì)的砂子,平坦而又結(jié)實。四角各有一根七八米高的戲桿,演戲時四角系上繩子,幕布掛上去,圍裹出一個方正閉合的舞臺??措娪皶r銀幕便掛在前邊兩根戲桿上。右側(cè)戲桿頂部常年架著一只鋁制的高音喇叭,平時各種通知從這里廣播,開會或演戲時便哇啦啦響,隔著幾里路都能聽到。那是一種響徹鄉(xiāng)村上空的唯一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聲音。小時候經(jīng)常盯著大喇叭中間的芯棒發(fā)呆,怎么也想不明白聲音怎么從那里傳出來,又何以傳播那么悠遠(yuǎn)。
戲臺大部分時間沒有戲演,更多是用來放電影。隔幾個月公社放映隊來放一場電影??偸翘崆耙粌商毂愕玫较?,孩子大人都有些沉不住氣,四處打探。及至看到大隊拖拉機(jī)把電影隊從公社或鄰村拉過來,便會興奮得奔走相告。至于演什么電影,似乎都不重要。銀幕還沒掛上,臺下空場上已經(jīng)擺滿了占場子的椅子、條凳、馬扎、小板凳和蒲團(tuán),有的干脆就是各種形狀的磚頭、石塊。孩子們則在臺上臺下地打鬧,儼然過節(jié)一般,飯也顧不上吃,只盼著天快黑下來,盡快享受那道精神大餐。太陽落山的時候,放映員吃過派飯戶家精心烹制的睌餐,身上還帶著飯菜的香味,在一大幫半大孩子的前呼后擁下,來到大隊院,開始掛銀幕、扯電線、擺機(jī)器。孩子們好奇地圍上去,總有機(jī)靈的主動跑前跑后地當(dāng)助手,惹來同伴們羨慕的目光。
電影就是那么幾部片子,從《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到《青松嶺》,多數(shù)都已看過幾遍,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片中人物仿佛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親戚或朋友,多日不見便感到格外親近。有的干脆把片子里哪一個角兒當(dāng)成了自己或自己的親人,與片子里的情景同悲同喜。電影開演的時侯,整個村子一片漆黑,遠(yuǎn)看只有大隊院銀幕映出的電光,格外耀眼。平時鍋碗瓢盆的交響曲以及雞叫狗吠、老婆吵孩子鬧的喧囂都沒有了,只聽到電機(jī)的嘭嘭歡叫、咝咝走片的聲音和影片中槍炮的轟鳴、演員低沉的說話聲。那是一種讓多少人心醉的聲音。外村蹭電影的,只要進(jìn)了村子,循著聲音和光亮便會輕松找到。電影還沒開演,大隊院已經(jīng)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院落中間是電影放映機(jī)位,以放映機(jī)為界,往前都是本村家有小孩提前占好位置的,坐在各種座椅板凳上的,都是年長的老人或婦女,越往前越低,前邊幾排都是小孩,有的干脆坐在磚頭石塊或地上。電影機(jī)后邊都是“站票”,村里收工晚的青壯年或外村來蹭電影的年輕人,踮著腳或站在磚頭石塊上,從人頭和肩膀的縫隙里向前看。銀幕后邊戲臺上也坐滿了看“反片兒”的,多是外村趕來蹭片兒的孩子。仰著頭看銀幕,脖頸發(fā)酸銀幕上的字筆劃也是反的,照樣看得如癡如醉。
戲臺有時也是會場,印象最深的是批斗會。村里沒有地主,富農(nóng)便是唯一的批斗對象。富農(nóng)是個羅鍋,見人便點(diǎn)頭哈腰,笑面虎,倒真像電影和書報里的地主。他的老娘七十多歲,平日總是一身皂衣,裏著小腳,頭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頭后挽一個簪,大家私下里都喊她地主婆。兩個人都由臂戴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押著,頭戴報紙糊的尖尖的高筒帽,彎腰站在臺上。戲臺兩側(cè)掛著兩盞汽燈,白白的光引來無數(shù)飛蟲翻飛亂舞。不斷有人上臺發(fā)言聲討,臺下有人領(lǐng)著呼喊口號,要他們低頭認(rèn)罪。兒子羅鍋大概是認(rèn)罪態(tài)度好,被紅衛(wèi)兵押到臺口一側(cè),老太太卻一句話也不說,任臺上的紅衛(wèi)兵怎樣追問,臺下的群眾如何吶喊吆喝,只是站著,一聲不吭。幾個臂戴紅袖章的半大小子上去,扯起地主婆的頭發(fā),讓她仰臉面向臺下觀眾,老太太雙目緊閉,嘴也抿得很緊。不耐煩的紅衛(wèi)兵一把將她從戲臺中央推到一側(cè),另一側(cè)的紅衛(wèi)兵接住,又一把猛推回來,老太太小腳顛倒著被推來搡去,整齊的頭發(fā)紛亂地披散下來,依然一聲不發(fā)。直到老太太癱倒在臺上,批斗會才在一片口號聲中結(jié)束。
一年中戲臺大部分時間是空閑的,但村里人心里卻始終記掛著那上邊演繹的一幕一幕或喜或悲的大戲。
到了年底,戲臺便開始忙碌起來。各村都有自己的戲班子,小到活報劇,大到整臺呂劇甚至歌劇都能排演。冬閑時節(jié),戲頭兒便召集戲班子成員,白天黑夜地排練。大隊院南側(cè)大房子里成了排練場,寂靜的冬夜里,不時傳出的絲竹之聲和咿咿呀呀的唱腔,為平靜的山村生活憑添了一抹藝術(shù)的亮色。戲班里自然有男有女,都是有藝術(shù)細(xì)胞的俊男靚女,又受著藝術(shù)的熏染,自然少不了男歡女愛的各種傳言。未婚的還好,常有結(jié)過婚的文藝男與某某女演員如何如何的傳聞,家家炕頭上便多了一些不斷添油加醋的言情故事。那是村里人津津樂道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高潮是聽不得傳聞的男一號的媳婦大鬧演出組。但不管怎樣,戲還是要排下去。進(jìn)了臘月門,排演已近尾聲,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戲班子便會在戲臺彩排,并不熟練,但還是引來一批一批熱心的觀眾。過了初五,村里大戲便開演了。村里人奔走相告,不少都把外村的親戚接過來,吃飯、喝酒、看戲。年這時才真正有滋有味。天還沒黑,村里的響器班,早早地在戲臺一側(cè)支起了鑼鼓響器,一遍一遍把開場鑼鼓咚鏘咚鏘咚咚鏘地敲得山響,隔著山鄰村也能聽到,勾得人心里嘭嘭亂跳。酒也便喝得急了,匆忙吃幾口飯,便大呼小叫地往大隊院趕。大小街巷,一家老少,歡聲笑語,呼朋引伴,這是一年里頭最讓人興奮、最讓人動情的夜晚。
演過這一場,整個正月戲臺上便會好戲不斷。初六開始,各村互相送戲。送戲自然是關(guān)系好的村子,多年形成一種友好甚至姻親關(guān)系。戲都是拿得出手的大戲,呂劇《三定樁》、京劇《蘆蕩火種》,最大也最讓人難忘的是鄰村高格莊送來的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那優(yōu)美的唱段,漂亮的扮相,讓一村老小民眾如癡如醉,恍入戲境。不少人臺下跟著哼唱。這些與土坷垃打交道的農(nóng)村青年,竟有如此的勇氣、膽氣,也有如此的功力,把一臺專業(yè)要求極高的大戲演繹得有模有樣。送戲的過程,密切了感情,也常常成就了姻緣。常有多情的小伙,看好了演戲的姑娘,追著戲班一村一村地去看,最終打動芳心,喜結(jié)良緣。戲里的成功也常有戲外的收獲。姑家表哥在戲里扮演一位赤衛(wèi)隊員,腰扎武裝帶,身背駁殼槍,英武瀟灑,揮手叭叭兩槍,敵人應(yīng)聲倒地,表哥連打兩個滾翻,馬步站穩(wěn),揮手亮相,幕合,臺下一片歡呼。有人竊竊私語,打聽誰家小子,第二天便有人上門找父母幫忙提親。
演過戲的戲臺,便有了一種藝術(shù)的靈光。大人小孩從大隊院前走過,總要扭頭瞅一眼戲臺,浪漫的光亮便在心頭閃掠而過,平淡的日子便有了亮色、有了念想。無戲的日子,小孩子們會在臺上模仿戲里的情節(jié),盡情投入地演繹。小小的戲臺,將大人孩子心靈的空間放大、提升。兒時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身手矯捷地在戲臺上騰挪跳躍,離家后耳畔常響起戲臺上咚咚鏘咚咚鏘的開場鑼鼓和悠揚(yáng)動聽的唱段。幾十年過去,村里戲臺已經(jīng)拆廢,但那些或喜或悲的故事仍如夢境不時在腦海浮現(xiàn)。
戲臺,時代悲喜的鄉(xiāng)土演繹。戲臺,鄉(xiāng)村世俗生活的詩意向往,已成過往的精神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