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宇宏 (彝族)
高原的山民害怕寒冷
那種深入骨髓的害怕
除了男人和女人
還有水牛 綿羊 黑狗 毛驢
甚至山凹 壩塘 秧田 云朵都怕
山民默默的背負(fù)這種恐懼
一代又一代
從胎盤到乳牙
又從乳牙到墳塋
泥縫里的生命和信仰
只留下顫嗦御寒的軀體
好在一月的人間還值得鐘情
在田野荒寒的隆冬
一切都追逐著太陽
面朝藍(lán)天,背朝土
老煙斗們緊跟著額前的熱光
不斷移動(dòng)草墩
從曬場到路邊 從田埂到門前
男人們給了水牛放假
犁和耙被扔在木門旮旯里
鋤頭和鐮刀也爬滿了蜘蛛網(wǎng)
女人們守著才出殼的雞娃
針腳穿梭著刺破天空的陽光
驚呆了蠢蠢欲動(dòng)的巖鷹
直到西邊扯上了黑幕
山民還在留戀那個(gè)天上的火塘
二月撂下了荒
埂子的寬
寬過田間地頭
衰草和枯蒿
站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
不停歡呼搖擺
一截泛綠,一截土黃
它們枯竭了村莊
埋葬秋色與瓦片
甚至嘲笑著刀與火
我想點(diǎn)燃一張堆滿母語的紙
燒毀這里的荒蕪
然后種上一首詩歌
在春風(fēng)秋雨中朝九晚五
發(fā)芽 長大 成熟 落籽
來年的二月
長出一片史詩
一
驚蟄驚醒了三月
睡眼惺忪的村莊
拉伸著脊椎
一節(jié) 兩節(jié) 三節(jié) 四節(jié)
銹跡抖落一地
染紅了土墻和柳樹
連瓦縫里的白霜也變得火熱
熔化頑固的殘冬
二
太陽下的農(nóng)耕人們
比水牛還黑
泥塘里的水牛
比人臉還紅
喚醒鐵犁和木耙
擠在糞草堆里的稻種
也已蠢蠢欲動(dòng)
三
我喜歡這里的三月
比二月放蕩,比四月瘋狂
喜歡生命的重生
荒叢的、枯木的、涸土的、風(fēng)的
父親憎惡這里的三月
比秋天漠然,比冬天丑陋
憎惡轆轆的腸胃
祖父的、祖母的、母親的、我的
四
我的三月,草長鶯飛
父親的三月,青黃不接
十一月早晨
天空剛剛奪過月光
東邊幸存的幾顆星斗
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我使勁扒開濃霧
登上亂石林立的山頂
高聲吟誦四季輪回
寒風(fēng)鉆進(jìn)嘴里
腌漬得喉嚨又辣又癢
這歇斯底里的沙啞
無意間竟喝住了花草的鳴叫
不知名的鳥兒扔下喙里的葷食
影子倒在紅土和巖石上
被樹枝掰成了四分五裂
且拉得比時(shí)間還長出一拃
我揪下一撮太陽
試圖點(diǎn)燃漫山荒蕪
只是為了靠近行將就木的春天
和那股逝去的鄉(xiāng)土炊煙
給我一群羊吧
我要在十二月的太陽里
把它們放到天上
咀嚼云朵和村莊
那些遠(yuǎn)在遠(yuǎn)方
離開了泥土的牧羊人
終將與羊群一起回到土里
天空有兩只眼睛
一只是太陽
一只是月亮
余光總會(huì)漏到人間
滲過黑夜與白晝的纏綿
和所剩不多的泥土
以及那些熾熱的悲歡離合
看著一個(gè)又一個(gè)的趕路人
走了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
卻只能欲言又止
后來,太陽偷走了深夜的黑
月光也將梧桐洗得干干凈凈
在這個(gè)落葉飄零的季節(jié)里
這雙鋒利的眼睛
劈開了歲月的年輪
以及那條趕路人的路
她是一只被月光放丟的羊
臥在紅土高原的北方
她的軀體爬滿了樹木、荊棘、鳥獸
還有巖石和厚厚的塵
這是天空給她裁制的嫁衣
她舔舐著干咸的大地
夕陽把她的影子折疊在泥土的皺紋里
這里有一群男人還有一群女人
用汗水和身體粘合著腳下的溝塹
直到它們蓋住了他們的臉龐
很多年以后的那一年
這里有一群男人還有一群女人
用汗水和身體謀殺了那只山羊
并用鋤頭和鐵鍬剝下皮毛
還挖出她的五臟六腑
月光路過這里的冬天
尋不到迷路的山羊
只看見一只銹跡斑斑的銅鈴
還有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
在鋼筋水泥里觥籌交錯(cuò)
我曾用赤腳
丈量過這里的春夏秋冬
從南到北
我曾用耳膜
記錄過這里的蛙聲蟬鳴
從晝到夜
我曾用肌膚
觸摸過這里的山川河流
從橫到縱
我是一個(gè)耕人
揚(yáng)起手里的鋤頭
挖掘那聲被歲月埋葬的母語
還有那道鄉(xiāng)土的炊煙
我是一個(gè)行者
負(fù)著背上的村莊
尋找那些被紅土淹沒的記憶
還有那方經(jīng)古不熄的火塘
我是一個(gè)來客
頌盡一生的羈旅
親吻那段被日月吞噬的史詩
還有那條祖先走過的歸途
我傾盡四季
質(zhì)問整個(gè)人間
為什么要把山巒擠到月光的邊緣
為什么要把松香撒在朝圣的盡頭
我荒蕪一生
凝視整片土地
為什么要讓指縫里的時(shí)間腐臭
為什么要讓眼角里的故鄉(xiāng)龜裂
我背叛光影
踐踏整盤夜空
為什么要?jiǎng)冸x最后的冷暖
為什么要隱藏唯一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