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慶波
1
三通炮響之后,班長何飛把礦燈從安全帽上摘下來,握在手里,把礦燈的按鈕調到了強光。光柱把黑暗燙了一個洞,能清楚地看見曼舞的煤塵。何飛拄著光柱,踩著腳下的煤炭向作業(yè)面巡視一遍,作業(yè)面是安全的。何飛把光柱搭在防護支架的橫梁上,從左到右仔細檢查,防護支架也是穩(wěn)固的。何飛把礦燈掛在安全帽上,回身喊了一聲:出貨!
巷道里熱鬧起來,礦燈的光柱把巷道的黑暗撕扯得一絲不掛。何飛找一空曠處,把木料割馬蹄、砍仰臉、做牙子。一切完畢之后,從工具袋里掏出磨刀石,“嚯嚯嚯,嚯嚯嚯”地磨起鋼鋸來。
采煤班長三樣寶:窯斧、鋼鋸和風鎬。何飛呢,卻把磨刀石看作必不可少的寶。磨刀石不是磨鋼鋸的,本來是磨窯斧的??珊物w跟別人不一樣,又磨窯斧,又磨鋼鋸。更多的時候,何飛都在磨他的鋼鋸。本來井下就陰森恐怖,巷道中充斥著死亡的味道,“嚯嚯嚯”的磨刀聲把這種味道渲染得無比空曠。
何飛把鋼鋸的背面磨得像刀一樣鋒利,礦燈的光柱潑上去,閃著寒光。跑礦車的小工偷偷掃一眼,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何班長這是在干嘛呢?不但和他一個作業(yè)面的礦工不知道,就連何飛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是啊,究竟要干嘛呢?他只是覺得,心中燃燒著一團火,就像火炭上烘烤的蛤蟆,一下子就要蹦起來。
何飛沒有蹦起來,順手抄起一根一米二長的剎桿子,右手的鋼鋸揚起來,鋼鋸在巷道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鋼鋸的鋒利面把剎桿子咬作兩段。鋼鋸是鋒利的,本來嘛,鋼鋸已經十分鋒利了,何班長還在那里“嚯嚯嚯,嚯嚯嚯”。
何飛上的是零點班。零點班熬心血,何飛下班時,就有些迷糊,把摩托車叉在院子里,進屋,晃晃蕩蕩推開臥室的門,他老婆黃小米還沒有起來,重要的是挨著黃小米的長發(fā)旁邊,還有另外一個腦袋,何飛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那張熟悉的臉。他沒有聲張,悄悄地退出來,輕輕關上了臥室的門。
何飛蹲在院子里,掏出一支煙,點燃。裊裊婷婷的煙霧飄起來,在他的頭上形成了一頂白色的帽子。
天氣好得響亮。狗日的玉皇大帝,昨晚上一定是做了好事,高興了,毫不吝嗇地把金色的光亮一下子灑在院子里。
臥室里沒有起床的痕跡,何飛又點燃一支煙,吸完,還是沒有動靜。何飛把煙蒂彈了出去,從摩托車上的工具袋里,抽出鋼鋸,“嚯嚯嚯,嚯嚯嚯”磨了起來。太陽有兩竿子高了,何飛蹲得有些累,他把左右腿前后移動一下,換個姿勢。他想,躺在炕上的那兩個王八蛋,是否也換了一個姿勢呢?他想不明白,只是把右手的拇指在刀刃上漫無目的地滑動著。鋼鋸的刀刃上傳遞出鋒利的寒冷,他的心一緊,披一身的雞皮疙瘩。
院子的西北角有一個兔籠子,兩只兔子好奇地瞅著他。兔毛是白色的,很柔軟,很干凈。兔子蹲在籠子里,蜷縮成團,像兩個潔白的大饅頭。何飛瞇起眼睛,咽了一下口水,碩大的喉結蠕動著,握緊了手中的鋼鋸。
昨天晚上,何飛從炕上爬起來吃班前飯的時候,正看見黃小米端著一碗米粥和碟子中脫掉皮的兩枚雞蛋,亦步亦趨地搖擺在地板上,埋藏在文胸里的兩只兔子,若隱若現(xiàn)地跳動。何飛本來是喜歡兔子的,可現(xiàn)在心中突然間涌起一團烈火,把那種喜歡燃燒成了灰燼。
何飛猛然間站起來,疾步走過去,從籠子里掏出一只兔子。兔子顯然受了驚,四條腿不斷地掙扎著。何飛一手扯住了兔子的兩耳,一手把鋼鋸逼在了兔子的脖頸上。潔白的兔毛淹沒了鋼鋸的寒光,何飛眼前一片蒼茫。
2
黃小米早就醒了,只是沒有驚動身旁的人。或者說,是不忍心驚動他。黃小米原來是洗煤廠職工醫(yī)院的護士,是屬于嬌小玲瓏的那種女人,一張娃娃臉,招人疼。那天,何飛背進醫(yī)院一個人,像從灶坑里扒出來的山藥蛋,著實把黃小米嚇一跳。何飛說,小米,好好照顧他,是我們排長。
照顧病人是黃小米分內的事,更何況這個人是丈夫何飛的排長,悉心照料理所應當。下了夜班,黃小米問何飛,出事故了?何飛明白黃小米是問排長的事。何飛躺在炕上,翻一下身,說,昨晚上我的作業(yè)面是回采。
黃小米端著一杯茶,薄薄的下嘴唇和杯子形成一個交點,睜大眼睛等待何飛的下文。
何飛又翻一下身子,下巴與枕頭形成一個支點,煙卷從嘴巴的左邊跳躍到右邊,說,出事的本來應該是我。
何飛摸索到打火機,把香煙點燃。黃小米把煙灰缸放在枕邊,怔怔地瞅著何飛。
煤礦生產排排長姓律,叫律繼東。律繼東躺在一捆杏條上,打了一個盹,哈喇子順著嘴角流下來,沾一層厚厚的煤灰。何飛用礦燈的光柱掃一下律繼東的臉,走過去,輕輕搖晃一下律繼東的安全帽。律繼東睜開一只眼,何飛急忙把燈光移向別處,說,律排長,快沒貨了。
井下工人管煤炭叫“貨”。因為煤和霉同音,聽著不吉利,因此,礦工們就躲避了一些敏感的詞匯。律繼東爬起來,走向作業(yè)面。何飛的作業(yè)面是回采,“回采”是煤礦的一種破壞性開采,會形成一個巨大的采空區(qū)。一般情況下,采空區(qū)內不但缺氧,還會聚集著瓦斯。瓦斯這種東西,達到了一定的條件,會爆炸,它的威力堪比原子彈。更重要的是,隨時可能脫落的頂板巖石,會把人拍成肉餅。律繼東把礦燈握在手里,伸長胳膊,對準采空區(qū)。采空區(qū)像餓急了的野獸,吞噬掉僅有的一點光亮。
何飛說,律排長,你給我瞭望,我進去組織貨源。律繼東沒吱聲,依舊觀望著采空區(qū),盡管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組織貨源,是何飛的事,他不想耽誤大伙的時間,畢竟礦工們拿的是計件工資,他明白這里面的利害關系。何飛抓起煤電鉆,一腳邁入采空區(qū)。
律繼東一把拽住何飛,說,我去吧。律繼東一米七九的個子,拽何飛就像拎個小雞仔,何飛感覺自己一下子“飛”出采空區(qū),像一片羽毛落在巷道里。
何飛很感動,看著律繼東像一個碩大的蝦米一樣,拎著煤電鉆,沿著黝黑的煤壁,與一億五千萬年前形成的暗物質融為一體。
何飛急忙把礦燈的按鈕摁到強光,光柱越過律繼東的安全帽,拄向他頭頂若隱若現(xiàn)的齜牙咧嘴的頂板巖石。
律繼東右腿蹬,左腿弓,開啟煤電鉆的開關,麻花鋼釬顫抖著,嘶啞地呼喊著,深深地插入煤壁之中。
這時,何飛頭頂防護支架上方,有絲絲的煤屑脫落,沒等何飛回過神來,煤壁和頂板巖石交匯處的煤炭潮水般涌向巷道。律繼東不見了。
律繼東被采空區(qū)吞噬,強硬的氣流把何飛推出三米遠。
黃小米抓住赤膊的律繼東,她長長的彩甲顯然是弄疼了他。律繼東突然間醒了,扭頭遞給黃小米一個燦爛的微笑。
昨天晚上,不,準確說是昨天凌晨五點,律繼東脫崗了,礦上對于零點班的管理,相對寬松一些。零點班的生產排長脫崗,是常有的事。下有幾個班長抓生產,上有值班井長抓全面,生產排長的時間相對就自由。
律繼東對各個作業(yè)面巡視兩次后,回到地面。他打開手機,短信一欄有黃小米發(fā)來的信息:忙嗎?
律繼東的食指在脖頸中的白色毛巾上蹭了蹭,回復道:在地面。手機微信的提示音響了,律繼東急忙切換至微信欄。
微信是黃小米的,沒有語音,也沒有文字,是兩個笑臉。
日頭還沒有粉墨登場,但律繼東卻看見了黃小米的娃娃臉,如花的褶皺里尚滾動著一顆晶瑩的露珠。他按捺不住,急忙到浴池沖個澡,跨上摩托車,一溜煙跑了。
3
律繼東想跑,沒那么容易,他聽見煤炭脫落的聲音之后,立刻松開煤電鉆的開關,采空區(qū)內一片沉寂。汗珠滾入他的嘴角,咸咸的味道里裹雜著恐懼,裹雜著驚悚,裹雜著求生的欲望。他屏息靜氣,把自己變成一張薄薄的畫,緊緊地貼在煤壁上。律繼東把頭擺向巷道入口處,脫落的煤炭夾雜著巖石,給他來了一個水泄不通。
律繼東一閉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兩個字:完了!
人,一旦看到了生命的最終結局,往往就淡定了。律繼東也是一樣,他沿著煤壁,把那張畫貼到了臨近巷道的出口處,十九年零八個月的礦井生涯,使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武裝到牙齒。礦燈的光柱沿著頂板巖石一點一點地敲打,他絕不放過每一寸地方。律繼東確定,暫時是安全的,至少,頂板的巖石一時半會不能繼續(xù)脫落。他踏著已經脫落的煤炭,來到制高點,他的腿開始抖動,呼吸有些困難,律繼東清楚,這是缺氧的前奏。他做出一個決定,寧可憋死,也不能被巖石拍成肉餅,否則,就是死,也太沒有尊嚴了。
律繼東的確有些缺氧,他的鼻孔大開大合,口中噴薄而出的二氧化碳,在黃小米胸前形成了細碎的露珠。窒息的感覺使律繼東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瞅一眼黃小米,從被窩里彈出來。他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把蘋果綠襯衣扎在腰帶里,在黃小米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何飛用雷管的紅綠導線擰成繩,勒在兔子的脖頸上,把兔子吊在籠子的橫梁上。兔子睜大了血紅的眼睛,感覺到世界末日的來臨,它的四肢在朝陽的光輝中拼命掙扎。何飛在欣賞一幅極具動感的畫卷,畫卷是美妙的,簡直是妙不可言。
兔子窒息了。何飛手中的鋼鋸一閃光,在兔子潔白的頭顱上剌開一條線,殷紅的液體和晨光相映成趣,畫卷陡然間增添了美妙的色澤感。
何飛并不著急,左手拉緊了兔毛,鋒利的刀刃在皮與肉之間有條不紊地游走。兔子的四肢在抖動,何飛的嘴角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顯然是聽到了律繼東歡快的腳步聲,但是,他沒有回頭,手中的鋼鋸似乎盈滿了無窮的力量。肉和皮與鋼鋸的摩擦,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節(jié)奏感極強。
律繼東站在何飛身后,輕輕拍一下他的肩膀。何飛的手顫抖了一下,依舊沒有回頭。律繼東無趣,左手抻抻衣領,點燃一支煙,揚長而去。
日頭拉長律繼東的影子,何飛站起來,把手中的鋼鋸揚起,重重地戳入泥土中。遠處,傳來律繼東曼妙的歌聲:
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
她東瞅瞅
她西望望
咋就不見情哥哥
我的那個郎
……
“嚯嚯嚯,嚯嚯嚯”的聲音戛然而止,巷道里突然顯得安靜了許多。何飛把鋼鋸斜倚在坑木上,又開始“刺啦刺啦”地磨窯斧。
律繼東來到何飛面前,問道,老何,又磨斧子啊?何飛沒抬頭,鼻孔里哼出一個“嗯”字。
老何,注意安全。這是一句官話,律繼東轉身走了。
何飛瞅一下律繼東的背影,“砰”的一聲,窯斧砍在坑木上,他咬緊后槽牙:律繼東,我要剁了你們這對狗男女!
律繼東絕沒有料到日后的何飛想弄死他。其實,律繼東并不懼怕死亡,井下死個人,是很平常的事情。律繼東預想了各種死法,比方說,被巖石砸死;比方說,被瓦斯炸死;比方說,被硫化氫熏死,等等。唯獨沒有料到,何飛會剁了他。
怎么說呢,律繼東并不想給何飛戴一頂綠帽子。他知道戴綠帽子的滋味并不好受,當初,他戴綠帽子的時候,殺人的心都有了。問題是,在他還沒有弄清楚是誰給他戴上這頂帽子的時候,老婆就和他離婚了。
律繼東的老婆是洗煤廠電影院的美工,就是給電影院弄宣傳畫的那種。他老婆得到一個帶薪到北京美院進修的機會,這本來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誰知道她畢業(yè)以后,就和律繼東離了婚?,F(xiàn)在,律繼東在采空區(qū)內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問題是,他死后陸拾萬元的賠償金,應該屬于誰?
4
黃小米的嘴唇始終沒有離開水杯的邊緣,她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杯子里的水蒸氣撲到她俊俏的臉上,燥熱氤氳了腮邊的紅暈。
律排長是怎么出來的呢?
何飛把煙蒂摁在煙灰缸里,白色的煙霧悄無聲息地斷了。
是我扒開第三架防護支架的頂,用鉤釬子鑿開一個洞,爬了進去。何飛說,光鑿這個洞,就用掉一個半小時。
黃小米說,是你救了他。
何飛說,實際上,是他救了我。律排長人不錯,關鍵時候,把危險留給了自己。
黃小米說,我們請他吃個飯吧?
何飛點點頭。
這事呢,壞就壞在這頓飯上。
律繼東說,小黃,把手機號留給我吧,如果我的工人有些小傷,可以第一時間聯(lián)系你。吃罷飯,律繼東這樣說道。
手機真是個好東西,這是事后黃小米最深刻的感受。可以這么說,手機是黃小米和律繼東的紅娘。換句話說,是手機給何飛戴上了一頂綠帽子。
戴上一頂綠帽子也就罷了,黃小米和律繼東偏偏還要給何飛再穿上一件綠馬褂,雖說是,要想生活過得去,就得身上披點綠。一開始,何飛也是這么想的。后來呢,黃小米和律繼東不該有了貪欲,欲望沒有錯,錯就錯在貪欲上,比如說,律繼東。本來嘛,何飛對這件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律繼東呢,非要做一只棒打不散的鴛鴦。人心不足蛇吞象,做對野鴛鴦也就算了,偏偏要做什么一對比翼鳥。何飛要剁了他,也就成了必然。
何飛在巷道里又磨鋼鋸又磨窯斧,律繼東的死期,應該快要到了。
五月二十八,是礦上所有井口大修的日子,礦上有規(guī)定,每個月末,都要維修三天。何飛分到的任務,是維修三級下蓄水倉的井掛子。
蓄水倉是一個廢棄了的采煤立井,深度有七十多米。井掛子是什么呢?打個比方,跟過去東北的農村垛豬圈差不多。何飛站在搖擺不定的提升罐上,感覺自己就是豬圈里的那頭豬,并且是戴著綠帽子的豬。何飛掄圓了十二磅的鐵錘,砸在井掛上。井掛潮濕,錘頭落上去,立刻就流下了眼淚。何飛每砸一錘,心里默念著:砸死你,砸死你。
何飛的確想砸死黃小米,那是他第一次把她和律繼東堵在被窩里的時候。但他很快放棄了這個念頭,為什么呢?責任不在于黃小米啊,也不能把賬算在律繼東的頭上,怪自己沒有這個本事,這是一。二呢,黃小米居然提出了離婚的要求,以此要挾何飛。弄得何飛很無語,七尺高的漢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平川,才算了結此事。何飛把這件事忍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只要不是明目張膽就行。何飛咬碎鋼牙肚里咽,只要能有一個完整的家就行,還要什么自行車呢?要怪,就怪自己有生理缺陷。后來呢,何飛想弄死黃小米和律繼東,皆因二人有了貪欲。怎么說呢,家花沒有野花香,更何況,律繼東連家花也沒有,他想采一朵野花,插在自家的花瓶里。黃小米呢,是插在何飛家里的花,這事就麻煩了。
麻煩說來就來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何飛的腦海中形成。
何飛每砸一掛井掛,就把有線對講機提升一段距離,并且每一副井掛都在似掉非掉的狀態(tài)??煲掳嗟臅r候,何飛升井。
律繼東走過來,問,老何,干了多少米?
何飛倚在立井井架上,說,我說多少米沒用,你自己下去驗收吧。他把固定井掛的起重機倒鏈弄得嘩啦嘩啦響。
律繼東看看何飛,欲言又止。他一腳踏上提升罐,對著絞車房喊一聲:下井!
提升罐拖著拇指粗的鋼絲繩向地下鉆去。
何飛依舊嘩啦嘩啦把玩著起重機的倒鏈,同時,他用四寸圓釘挑起了起重機的卡簧……
井下躥出來一股潮濕的氣浪,推掉了何飛的安全帽。炮彈泵的電纜掙脫配電盤的束縛,像受到驚嚇的蛇一樣,“滋溜”一聲鉆入井下。
何飛本能地彈起來,退到巷道里,絞車房的有線對講機里傳來了暴雨般的聲音。絞車工左手壓住剎車,驚恐地站起來,瞳孔里傳出四個字:出事故了。
律繼東不敢抬頭,一米八長、直徑三百公分粗的井掛子,箭一般向他射來。
何飛張大嘴巴,兩腿不住地抖動著,他伸展開右手,把指甲深深地嵌入肌肉里。他不知道是怎么來到絞車房的,何飛問道,提升罐在什么位置?
絞車工看看路標,說,在井下四十米處。
何飛多次維修過這個水倉,他心里十分清楚,在這個位置,如果不及時抽水,就是井掛砸不死律繼東,也會被水淹死。
何飛對著巷道喊一聲,快去找值班井長,脫掛了。一個礦燈搖曳著,消逝在巷道的黑暗里。
5
狗日的玉皇大帝心情不好,一定是誰給他戴了一頂綠帽子,他自斟自飲,居然醉了酒。神仙也是酒后無德,隨意撒一泡尿,一家伙就揚在了朝陽鎮(zhèn)。于是,朝陽鎮(zhèn)就有了一條河,叫呼爾哈通河。何飛蹲在河邊,給兔子開膛破肚,把那些雞零狗碎一股腦地拋入水中。何飛仰起頭,猙獰地瞅著太陽,太陽也猙獰地瞅著他。
何飛瞇起眼睛,冥冥中看見黃小米那張漂亮的娃娃臉。黃小米看到脫了皮的兔子,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細膩的潔白,潔白中綻放著幾朵嬌艷的梅花,兩顆露珠在花蕊中似動非動。黃小米忽然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把一盆水放在何飛的腳邊,白眼珠翻起來,端詳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何飛慢慢站起來,把兔皮扔在地中央,一腳踢飛那盆水。幾顆水珠彈起來,掛在黃小米的臉上,她沒有拭擦,就這么掛著。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斜著眼睛注視著何飛。
何飛被黃小米的蔑視擊垮了,他躲開黃小米的眼睛,彎下腰,拎著脫皮的兔子,走了。
河面上吹來涼爽的風,何飛站在呼爾哈通河畔,彎下腰,撿起脫了皮的兔子,掄了兩圈后,向著河中心拋過去。一條潔白的弧線和水面鏈接,形成一個意念中的半圓,半圓中裹挾著無奈,裹挾著驚悚,裹挾著恐懼。
恐懼在律繼東的心中無限擴大,每個毛孔里滲出的不是汗水,是驚悚,是無奈,更多的是絕望。絞車房的對講機里傳來“救救我”的呼喊。
救救我!
救救我!
求你們了,救救我!
絞車工實在聽不下去,一閉眼,違背操作規(guī)程,按下綠色的電源啟動鍵。
絞車吼叫著,扽緊了拇指粗的鋼絲繩,提升罐一動不動,提升罐被無數(shù)根橫七豎八的井掛擠住了。絞車工無奈地搖搖頭,關閉電源,癱坐下來。
安全礦長沒來得及套上工作服,穿著短褲來到井下,蛤蟆一般趴在井邊。礦燈的光柱射下去,朦朦朧朧看見的是雜亂的木料……
值班井長組織救援。
對講機里傳出律繼東絕望的喊聲:求求你們,救救我!井水淹沒到我的脖頸了!
律繼東!安全礦長喊道,不要怕,救援早就開始了,再堅持十分鐘,就堅持十分鐘!
何飛暗罵:去你媽的,撒謊都不眨眼,十個小時的救援就算快的!
救——我……
水……淹到……鼻孔了……
救……
安全礦長閉上眼睛,兩行清淚落下,仰起頭,說:把對講機的電源斷開吧……
6
五月三十號,是周末,朝陽鎮(zhèn)上趕大集。有人“噔噔”跑到礦山派出所報案,說殺人了,不知是誰,手中拎著一個人腦袋,走在集市上。
礦山派出所離集市不到三十米,值班警察是所長傅國華。傅國華顧不了許多,從抽屜里摸出手槍,別在腰間。他站在礦山派出所大門口,向集市上望去,并沒有看見行兇者。此時,派出所只有傅國華一個人,他不能隨意離開,心里暗罵,是誰他媽的謊報案情?集市上很熱鬧嘛。
黃小米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四點,她的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律繼東那雙驚恐的眼睛。律繼東的尸體運到洗煤廠職工醫(yī)院的時候,和黃小米走個碰頭。黃小米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那雙眼睛,四目相對,無言的交流,使她的嘴巴張成一個巨大的“O”型。手中的托盤抖動著,兩腿發(fā)軟,她順著墻壁,一點一點下沉,下沉,像做夢。
黃小米沒有回到主臥休息,她瞅一眼熟睡中的何飛,摸索著墻壁,推開了女兒的房門。
何飛的女兒叫何豆豆,在市一中讀高中。這是一個盼望已久的周末,熟睡中的何豆豆并沒有意識到厄運的來臨,夢中的她也許正行走在初夏如詩如畫的大自然中,臉上洋溢出天真的爛漫和無限的春光,這一定是一個美麗的夢。黃小米脫掉外套,斜躺在女兒的身旁。在給律繼東整容擦洗的時候,她不敢看那雙絕望、驚悚和恐懼的眼睛,她試圖把律繼東的眼睛合上,努力多次,都失敗了。
黃小米閉上眼睛,就看見律繼東的眼睛在和她說話。黃小米的確怕了,怕什么呢?黃小米一時又說不清楚。恐懼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如果恐懼發(fā)生在深夜一點或兩點,恐懼就會無限放大。怎么說呢,黃小米卻完全顛覆了這個概念,她感覺黎明之后的恐懼更驚悚,更折磨人。她仿佛一把就能抓住它,張開手掌一看,抓住的僅僅是恐懼的影子。她累了,或者說,她怕了。準確地說,在何飛給兔子剝皮的時候,黃小米就怕了,她意識到,將來總會有一天,何飛會像剝兔子一樣活剝了她。只是,黃小米用蔑視的眼神,掩蓋了內心的恐懼,她下定決心,就是盡快和何飛離婚。不過,這事還要與何豆豆的生父,好好談一談。黃小米帶著恐懼,帶著憧憬,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
何飛并沒有睡著,他的眼睛血紅,像那只剝了皮的兔子的眼睛。何飛沒有想到的是,黃小米沒回到主臥休息,這一點他盤算錯了,他忘記了這是周末。
日頭露出半張臉時,何飛站在了黃小米的頭上。那張漂亮的娃娃臉是那樣蒼白,白得像一張紙,這張紙慢慢飄起來,就像他拋在空中的那只脫了皮的兔子。黃小米的眉毛、眼睛,和那張涂過唇彩的嘴巴,變成白紙上的一行行字跡,仿佛黃小米曾經拋在炕上的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何飛突然間睜大眼睛,欣賞著女兒何豆豆。何豆豆酷似黃小米年輕時的翻版,美得像一幅畫,可惜的是,她不是自己的作品。何飛默念著,何豆豆,你不是我的女兒,不是我的女兒。
律繼東優(yōu)美的歌聲在何飛的意念中盤旋起來,他從被窩里鉆出來,有條不紊地把蘋果綠襯衣束在腰間,輕輕地、輕蔑地拍著他的肩膀。這種蔑視,激怒了何飛。
何飛瘋了。他自己也沒想到,律繼東的死,居然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掄圓了手中的窯斧,斧頭在半空中畫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之后,深深地嵌入黃小米的長發(fā)之中。
黃小米一動不動,她睡著了,真的睡著了。
何豆豆驚醒了。
何豆豆睜大驚恐的眼睛,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一下子撲到了黃小米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護住黃小米。
爸,你要干什么?
何飛憤怒的兇殘的眼球蹦出一句話:你不是我的女兒!他的手臂顫抖著,仿佛回答了何豆豆的問話,又仿佛在提醒著什么。何飛壓低聲音,說,豆豆,你別管!何豆豆高喊一聲:救命?。『奥晢拘蚜撕物w,他突然意識到何豆豆存在的危險,一只大手緊緊地捂住何豆豆的嘴巴。何豆豆奮力掙扎開來,再一次喊救命?!懊弊诌€沒有出口,慌了手腳的何飛,再一次掄圓手中的窯斧。
喊聲不見了。
驚悚不見了。
恐懼不見了。
一切都是靜止的。
唯獨何飛在做一幅畫,他做得很認真,就像曾經的他在解剖那只兔子。那只兔子是美麗的,是蘊藏著潔白的那種美麗。何飛并不滿意這幅畫,他用鋒利的鋼鋸和窯斧修飾著畫中的敗筆,時不時地停下來,凝望欣賞。
黃小米的腦袋就是這么搬家的,準確地說,是何飛用那把鋼鋸一點一點剔下來的。
何飛對這幅畫十分滿意,得意地笑了。
他拎著黃小米的腦袋,出了家門。在大門口,何飛聽見了律繼東的歌聲:
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
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
她東瞅瞅
西望望
咋就不見 情哥哥
我的那個郎
……
何飛出門往東走,折過一座小橋,來到集市上。集市上的人傻了,呼啦啦閃出來一條筆直的大道。炸油條的老太太“媽呀”一聲,暈死過去,鍋里的油“咝啦咝啦”開著,聲音清晰而富有節(jié)奏。
有人再次跑進礦山派出所。
傅國華看見何飛正向派出所走來,手里拎著一個人頭。一開始,傅國華以為是人體模型,仔細一看,還在滴血。傅國華一拍大腿:出大事了。
礦山派出所站滿了人,人山人海。傅國華拔出手槍,一個箭步躥到何飛面前,斷喝一聲:不許動,動就打死你!
傅國華把手槍頂在何飛的腰間,他把槍口微微上揚。傅國華心里清楚,他害怕自己顫抖的手一旦走火,打死何飛不要緊,若是子彈穿過肉體,傷到看熱鬧的人就解釋不清了。
傅國華急忙把何飛押入值班室,黃小米的腦袋就矗立在辦公桌上,長長的秀發(fā)瀑布般舒展開來,淹沒了半張娃娃臉。傅國華一陣惡心。他顧不了許多,把何飛銬在窗口下的暖氣片上,然后,撥打了刑警隊的電話。
集市上的人群潮水般涌入礦山派出所的院子里,人頭攢動,竊竊私語。
傅國華怕出意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雙手抱拳,黑炭頭一般的臉龐上掛著祈求: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傅國華求求各位了,請退出院外,請退出院外!
人們像點了穴位一般,紋絲不動。
傅國華“噗通”一聲跪倒在臺階上:父老鄉(xiāng)親們,傅國華求你們了,退出院子吧……
礦山派出所的院子里空曠下來。
天氣依舊好得響亮。
窗子里面的何飛呢,茫然地瞅著街道上的人們??礋狒[的無數(shù)雙眼睛,也不知道是否看清楚了玻璃后面殺妻滅子的何飛。
補記:
二零一七年冬天,下過一場小雪,又下了一場大雪,我接到了傅國華的電話,相邀一聚,我借故推掉了。退休后,我離開朝陽鎮(zhèn),遷居白山市。某日,在市一中的側門前,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身上覆遮了皚皚白雪。我覺得面熟,仔細辨認,竟是律繼東的前妻,在這個冬季,她居然凍死在街頭。
元旦前夕,傅國華再次打電話給我,說是他也退休了,想見我一面。于是,我驅車回到朝陽鎮(zhèn)。席間,我問傅國華,你是何飛的鄰居,應該了解他吧?
傅國華端起一杯酒,沒有喝,他直視著我,說,你是他的礦長,應該比我更了解。
我搖搖頭。
傅國華飲一口酒,說,你知道你們董事長有幾個老婆嗎?我一怔,給傅國華點燃一支煙。傅國華繼續(xù)說道,一共七個老婆,九個孩子。
你知道何豆豆嗎?
我說,何飛的女兒。
傅國華笑笑,說,不是,何飛未婚前,在一次事故救援時,尖鎬刨壞了生殖器……
那何豆豆是……
傅國華笑而不答。
我又問,律繼東的老婆到底跟了誰?
傅國華說,董事長。
我說,有點亂,讓我捋捋。
別捋了,傅國華說,你不想去看看他們嗎?你可是他們的礦長。
遠嗎?我端著酒杯問。
在呼爾哈通河對岸的萬壽山,墳址是董事長選的。傅國華又補充說,律繼東的墳墓,距離黃小米的香冢僅有二十米之遙……
傅國華狡黠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望著銀裝素裹的窗外,一時竟然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