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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

2018-11-14 07:05王清海
山東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林濤村子兒子

王清海

我在鄭州見到了林濤。那個時候正是春運,人群如蟻黑壓壓遮蓋了車站地面。歸鳥還巢大抵也是這般焦急,可鳥兒有翩翩的翅膀,人只能在道路上擁擠,擠得空生出許多飛鳥般的渴望。

我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本可以從北京直達南陽,卻為了見他,只能在鄭州下車,這就意味著,本可以擠一次就到家了,卻只能牙膏一般再被擠一次。這樣擠占生命的行為,都在見到林濤的時候感到了值得,我們一個村子里出生且相鄰,從光屁股開始就在一起打鬧,一起上的小學初中高中,直到考上了不同的大學才分開。除了父母,我們是彼此最為熟悉的發(fā)小。

父母有這個世上誰也取代不了的親密,這種親密刻在骨頭里流在血液里,是身體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來到鄭州,就是為了林濤的父親。他的腰四年前已經徹底被歲月打彎,白發(fā)和咳嗽聲幾近貼著地面。而林濤考上大學后,已經五年沒有回家了。我不知道這些和他不回家有沒有關系,但是我知道他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了,越來越盼著他回家。他已經大學畢業(yè)找到了工作,在鄭州雖然船一樣起伏漂泊,但怎么也該回家去看看。那是他的父親,那是他長大的村莊,那里的人熟悉他從小到大的每一件事情,他也無比地熟悉那里。

怎么能說不回就不回了呢?

我和他在火車站里興奮地相逢。那刻天正昏暗冷風惻惻,他依舊是那種逃難似的匆忙步伐,頭微垂身微躬,目光在人群里亂掃,沒有看見我。直到我喊了一聲“長毛”,他才順著聲音在一堆浮現(xiàn)的臉龐中找到我。

“長毛”是屬于我們之間的親密稱呼。因了初中時候他體毛發(fā)育過早被我如此嘲笑,那時候他是逃避這個稱呼的。如今聽到這一聲呼喚,丹鳳眼竟然微紅。舊情啊,想必已經讓他心泛漣渏。我以為接下來的勸說工作會好做,沒想到結結實實碰了個釘子。

那天他請我在一個小店吃飯,主食是家鄉(xiāng)的燴面。桌面上光可照人,燴面的濃白湯里躺著青翠的芫荽,他挑出一根,甩在了桌面上。店里漂浮著油膩的空氣,店外的車燈不斷透過玻璃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就忽明忽暗起來,明的時候劍眉朗目直直地看著我,暗的時候眸子里閃閃的,像是燃燒著火焰。

我記得他是不挑食的,百無禁忌的吃貨一個。

“我回不去?!彼穆曇魺o精打采,一點也不像是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來。

“回去一趟要耽誤好多事情?!彼^續(xù)說著自己的理由,無外乎是培訓學習開會考核,這些人人都會遇到的事情。他努力地說著,我漫不經心地聽著,聽得渾身懶洋洋的,懶得去問他胃口為何改變。

那夜我們擠在他租住的房子里。房間很小,一張床外便沒有別的空間了,床上很干凈,還散著淡淡的木瓜香味,屋子里的干凈整潔叫我有點自慚一身的汗臭。躺在他身邊,我特意向床邊靠了靠。他靜靜地躺在床里面,身上的木瓜香味隨著輕微的鼾聲,越發(fā)濃烈。這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叫我整夜未眠,他卻一夜動都沒有動。

天亮,我坐了起來,他便也跟著坐了起來。

“一起回去吧?!蔽以俅窝埶?。他揉揉惺忪的眼睛,一臉歉意地說:“大海,我真的是回不去,我也真的不想回去。有些事情越長大越無法面對,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去?!?/p>

他租住的小屋在鄭州北郊,樓房淹沒著樓房,曲折的小路連著曲折,左右相鄰的出門相遇的,都是陌生人。誰也不知道誰的腳步是奔向何處,不知道也不關心會不會有再一次的相遇。屋子恢復了最原始的功能,遮風擋雨,人也只有最原始的功能,糊口生存。他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所以,在這迷宮樣的城市里,我看著熟悉的林濤,努力想要幫他解開心頭結扣。昨天還有可相勸之語,今天他這般坦誠地說出自己的為難,我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這么多年,其實我們村的人早忘記了那些事情,或者雖然深記,卻早已不以為意,更沒有把這件事情和林濤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父親用自己殘疾的身體,努力在地里耕種,用辛苦積攢的血汗錢把他供養(yǎng)成一個大學生,更想不到,在他的內心深處,埋藏著這件事情。

他說的一定是這件事情,雖然明知是他的家丑,會讓他難為情,我覺得還是應該勸一勸他。

“他是你的父親,不管當年如何,他都是你的父親。你應該回去看看他?!蔽艺f。

“可是她也是我的母親,如果原諒了父親,那就是背叛了母親。我有的時候想,我真的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我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也想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可是大海,我真的回不去,就讓我在陌生的地方贖罪吧。”他的眼中隱隱現(xiàn)出淚光。

不知道這件事情是誰告訴他的,也許知情的人都應該告訴他,他有知道的權利??墒?,對于他來說,真的是不知道為最好。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從小就被父母教育,要在他跟前守口如瓶,小時候在吵架對罵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罵過他雜種。成年后再不敢對他提這兩個字,但也沒有在心里為小時候的失言懺悔過。畢竟只是失言,若在這刻在內心深處評價他的來歷,我仍然只能用雜種兩個字。

這是我最為卑劣的地方。林濤是我的好朋友,我卻因為他是雜種而在內心認為他是雜種卻又不知道抱歉。他因為雜種這兩個字帶來的痛楚,我只能粗淺地了解,他為這兩個字做出了掙扎,我卻還要勸他回去面對這兩個字。最終我灰溜溜地孤身一人回到村子,還要想著去寬慰他的父親。我告訴他,林濤太忙了,也不容易,暫時請不下假回不來。我說出這樣的謊言,看著林濤父親渾濁的眼睛露出的亮色,心內一陣慚愧涌現(xiàn),是為自己的謊言,仍然不是為林濤所背負的痛苦,仍然不能告訴村子里的人林濤所背負的痛苦。

他的父親聽我說完原因,面露喜色,說:“還怕娃有啥事呢,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彼f完,喘息著離開了。村子里茅草老屋半舊,瓦房嶄新,樓房緊緊相鄰,沐浴著金黃的天光,安靜地看著彼此。他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村子里小路的盡頭,伴著一條歡樂的小狗。

村子的北頭有一棵老榆樹,不知道哪位老祖宗栽下了它,濃碧的枝頭在夏天能遮出供全村人納涼的地方。它在大饑荒的年代里,是全村的救命樹,春天的榆錢榆皮,一度讓許多面黃浮腫的人起死回生。所以隨后的幾場運動里,它都得以幸免,一直枝繁葉茂立在村子北頭。

我以為它要永遠立在那里,因為我們的村就叫榆樹村啊,它跟我們是息息相關的??墒沁@次回去,卻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它曾經存在過的地方,光禿禿的如同荒蕪之地。也許是因為它存在得太久了,它附近的花草樹木都因了它的存在而不能生存,一旦它消失了,那片地方反倒不如其他地方蒼翠。

“大榆樹怎么了?”我問父親。

“被人偷挖了。古樹啊,值錢?!?/p>

“那么大的樹,連根都挖走,一村人竟然沒有人知道?”

父親笑了笑,臉上無奈而又無辜。原來,還是本村的人引來了外地的人,不知道牽頭賣樹的人收了多少好處,總之,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一群外地人帶著挖掘機大卡車將樹連根挖走。村子里也有人上前阻攔,但雙拳難敵四手,阻攔兩句便自動退縮。而且這大榆樹也不算是誰家的,不在誰家的責任田里也不在誰家的宅基地里,它就一直長在榆樹村而已,好像是來旅居的客人,又去了另一個地方旅居去了。

它的根在這里?根都被挖走了。

村子里平時人很少,到過年的時候,四處奔波的人都回來了,村子里一下子熱鬧而忙碌起來。在外的人畢竟見過世面,對于老榆樹的產權什么的一下子都被提了出來,一群年輕人摩拳擦掌要找村長主任討個公道。大年三十,那片空地上鞭炮轟鳴,有熱血青年望著空蕩蕩的地方,灑下熱淚。所有人其實也已經看到了結局,最終無非是賠點錢,已經移走的大榆樹,回不來了。

林濤沒有回來,沒有人看到他就沒有人問起他,也就沒有人議論他的來歷。而我總覺得心口堵得慌,因了我們的交情,而他又不回家,在熟悉的村子里,他背負的東西,便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身上。

我們村曾經非常貧窮,成年男人遭遇了大面積娶不到媳婦的饑荒。而他的父親,身有殘疾,只能從人販子手里買拐賣的婦女。那時候拐來的大都是四川貴州這樣地方的女人,村里人稱之為“蠻子”,也知道他們將河南人稱之為“侉子”,這樣的稱呼,都是從人販子那里聽到的。在村里人眼里,人販子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人,也知道他們是道德敗壞的人??墒?,能與人販子搭上線的本地人,常被要買媳婦的人拿著禮品擠滿了屋子。

他們當然不說是拐賣來的,總說是那里窮,女娃要討活路,愿意嫁到這邊來??墒悄切┗蚶匣蛏俚呐哟蠖急唤壷蜿P著,強迫著交給了買媳婦的人。林濤的母親就是綁著被他父親帶回去的。聽說他母親還是個大學生(林濤考上大學的時候,還有些人感嘆買來的媳婦基因好),皮膚白皙面容嬌美,因在火車站問路被拐,路上已經被好幾個人販子傷害,身上好幾處被鞭打過的紅痕。

人販子說之前已經賣過兩家了,終因這女子尋死覓活,被人家退了貨。這次不想再帶她走了,就同時還找了好幾個買家。林濤父親去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個買家了,另兩個買家是鄰村的,林濤父親都認識。他在他們的婚禮上見過林濤母親,覺得很喜歡,所以下定決心要買她回去。林濤的父親依然拉她不走,人販子就給她灌了藥,她昏睡著捆綁著,被林濤父親買了回去。然后就在他們家一直關著,好幾個人輪流看著,聽說林濤的基因,每個人都有份,這就是為什么叫他雜種。

他母親一直試圖逃走,每次都被抓回來狠打,棍棒和肌肉撞擊的聲音,在我童年的耳朵里聽見過好幾回。林濤和我同歲,我有記憶的時候,相信他一定目睹了很多。他母親在他上初中的時候,瘋了,經常在村子里瘋狂地奔跑,有一天掉進了糞坑,被蛆蟲和糞便吞沒了。她遙遠的故鄉(xiāng)她失去聯(lián)系的親人們,不知道是不是還在等著奇跡出現(xiàn),等著她能夠忽然回還。

從這些來說,林濤應該恨她的父親,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慈愛的目光一直等著他的兒子。這種等待是幸福的,知道真相肯定是痛苦。在家的日子里,別人都忙著為大榆樹討公道,我卻為他們父子的痛苦糾結,只好去十多里的另一個村子里找岳揚訴說。

岳揚的村子離我有十多里,綠水環(huán)流土地肥沃,村子里高樓林立,跟我們村一比,像是另一個天地。他們這里也有兩戶買來的四川媳婦,岳揚說看看人家在這里生兒育女過得好好的。林濤的父親做得就是不對,雖然是買來的,也是人啊,得好好對待啊,哪能像看管牲口一樣,動不動還又打又罵。那是早些年,要是擱現(xiàn)在,早有人報警抓他了。

“那你說林濤是不是恨他爸?”

“應該恨?!?/p>

“可是他現(xiàn)在很可憐啊,自己有殘疾,兒子又不回來,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空空唉。”

“清官難斷家務事哩。林濤的心結,我看你也結不開,這事他只能聽自己的。”岳揚說著,竟笑起來。

我莫明其妙的,覺得惱怒。

高中三年,我們三個是形影不離的。那時候吃飯搶時間,偏偏饅頭一個窗口,粥一個窗口,菜又是一個窗口。要是三個窗口都排隊買下來,班主任早黑著臉坐在講臺上了。雖然我跟林濤相對親密些,但是三個人一天三次默契地配合搶飯,并且一直堅持了三年,這感情難道比親兄弟脆弱?我對岳揚此刻的淡漠,發(fā)出了不容推辭的要求:“就大學分開了幾年,他變了,你也變了嗎?還是兄弟不?這事你要不管,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走對面誰也不認識誰?!?/p>

“大海,走過的路,回不去的。能解開這個結的,只有時間。”岳揚誠懇地說。我不甘心,想讓岳揚和他聊一會兒。我打他的電話,發(fā)現(xiàn)竟然成了空號,隨后的多年,我一直留著那個號碼,這個號碼是代表一個人的,時不時地撥出去,代表這個人曾經存在過,雖然一直是空號,雖然到后來再看到這個號碼知道已無意義,但還是不忍心刪除。

去找岳揚也是他邀請我去的。他有一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被家人逼著相親,娶老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傳統(tǒng),可是一旦到了這種程度,就跟動物到了發(fā)春的時候總得配種一樣的獸性,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一邊罵他窩囊,怎么也是大學生,在這自由戀愛的好年月里,竟然淪落到相親的地步。一邊熱心跟著他轉了好幾家。還真讓岳揚遇到了一個看上眼的人。那姑娘叫小鵝,這名字叫我油然而生好大一陣笑意。以為他和她,也是電影一樣看看就算了。誰知她看一眼我們,紅云竟飛上岳揚的臉,而她也忸怩地垂下了頭。更為過分的是,節(jié)后兩個人竟然一起雙飛去了天津,我這個當天甚為耀眼的燈泡,一點都不知道,還憨憨地想著給岳揚再介紹一個。等到打電話跟他閑聊的時候,才知道他們已經如此親密。

多深厚的友誼,身邊一旦有色,感情的小天平便直接沒了平衡。這種失落感我已經慢慢習慣。

這個時候正是春回大地萬物萌動。我脫下了身上的羽絨服,這件衣服花了我一個月的工資,剛穿身上的時候,感覺人瞬間高大自信了很多,洗了兩次,就沒了這種感覺。而在一次擠公交車的時候,又被劃破了一個小口子,已經讓我別扭了好久。要不是岳揚提醒,我也真會把它好好存放,雖然明年肯定不會再穿了。

“你竟然記得我身上的衣服?!?/p>

“我只是想感嘆一下,雖然冬天去了春天來了,明年依舊是冬天去了春天來了,但是走遠了的就是走遠了,永遠回不去的。”他的聲音有些酸澀。我不知風華正茂的他,何來如此感傷。他和小鵝在天津同居了半年,就因為小鵝的肚子不得不結婚了。他說自己太大意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真的沒有一點喜相。

婚宴上老同學到了一小部分,大家吃喝玩鬧,只在間隙里偶爾提起林濤,對于他的憑空消失,猜測幾句后,便把話題扯到各自的未來上。等到過了半年我結婚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再提起林濤了。

他的父親是不能忘記的。經常跟我父母打聽,想著我能知道一些。漸至于癡迷到了等我回去,當成了等林濤回去。我逢年過節(jié)都要領著老婆回去的,再后來還抱著兒子。他總能在我到家后不到半小時內,一瘸一拐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他那充滿希望的詢問,讓我由開始的愧疚,慢慢都變成了恐懼。我恐懼他失望之后,那蒼老的心里,會是怎么樣的絕望。

他就是這樣絕望著死去的。在一個白雪飄飛的冬日,一個人死在破舊的老屋里。屋子里陰暗而潮濕,窗戶和門殘破著,白雪就從這縫隙里撲進屋子,將他掩埋。他的身邊放著一個小學生的作業(yè)本,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鉛筆字歪歪扭扭。

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死去不知道多少天了。傳言有老鼠啃了他兩只耳朵,最后殘缺著下葬。我沒有回去,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的,也不敢問別人是不是真的,更沒有必要去問。只要林濤不在身邊,他怎么樣死,都是難瞑目的。林家族人派出去十多個人,沿著所能想起來應該有林濤的地方,他讀過的大學,他畢業(yè)后的單位,找了一大圈,沒有找到他。有人說他可能出國了,有人說他可能去了南方??傊芹櫽敖詿o。只好由他的侄子摔了瓦盆扛了幡竿。按風俗,人死后應由兒子做這些事情。

村里人對林濤罵聲一片,白眼狼忘恩負義不孝順,該叫天雷劈了該叫龍給抓走,各種咒罵聲全有。林家的族人集體約定,林家沒有林濤這個人,以后誰看見了,也不許搭理他。我那年春節(jié)特意沒回家,村里人看見我,容易提起他,我實在不想聽,雖然我也在心里忍不住想罵。我把父母接到了北京,在我租住的兩間小房內,我們一家人樂融融地過了一個春節(jié)。過了初三,父親就著急要回去。他嘴里嚷著還是家好,但是臨到車站的時候,看著西客站那涌動的人流,目光四處流轉,頗有些不舍。用他自己的話說,年紀大了,出來一趟少一趟,走過的再喜歡,不一定回得去了。我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雜生的白發(fā),心也是酸澀的。

臨上車時,他對我說,大過年的不想提那娃,不過你倆從小玩到大,他一直也厚道,他要真是回不去了,你把他領回去吧,家里有爹呢。

我知道父親的意思,那里終究是林濤的家,到他想回、卻又回不去的時候,需要村子里有人,替他站出來說話。父親這樣做自然是為了我,怕我到時候為難。也或者父親猜測我知道林濤的下落。

有時候我想,我真的是他的朋友嗎?我真的了解他嗎?

我已經懶得跟任何人提起他了。只有在面對岳揚的時候,我總還是能想起他,岳揚在見了我的時候,也總會提起他。仿佛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雖然走遠,但是他有些影子留在我們兩個身邊,揮之不去,這大概是時間最厚道的地方。

岳揚越來越瘦了,臉上只有皮包骨頭,顱骨的形狀看得太過于真切的時候,我都不敢直視他。那次岳揚是專到北京來找我,領著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三歲了,動不動嘟起嘴來撒嬌。他跟兒子說話,聲音很溫柔,包括一些訓斥。他讓兒子叫我干爹,說在自己去世以后,希望我能幫他照看一下。就在這驚天霹靂響起的時候,他還跟我聊起林濤,他說他感覺林濤一直很怪。

同學里一直有很多人說林濤怪,我總以為是他太內向不合群的緣故。岳揚倒是第一次跟我說他怪。我問哪里怪了,他嘿嘿一笑,不說話了。我抱起他的兒子,親熱地哄逗他,跟岳揚保證,只要我還在,就不叫咱們的兒子受一點委屈。岳揚很放心地點點頭。然后絮絮叨叨地交待了一些話,比如說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學醫(yī),希望他能找一個溫柔的媳婦,結婚以后,要孝順自己的爺爺奶奶。他說了半個小時,開始的時候面帶微笑,后來眼中有淚,再后來笑著流了一臉淚。我把這些話拍成視頻,答應他,在電腦上備份,并且制成光盤,等到兒子成年的時候放給他看。

岳揚的病,發(fā)現(xiàn)得很突然。那天他和老婆逛商場,老婆看中了一個電壓鍋,他覺得家里的鍋已經足夠用了,不需要再買這個。兩個人就為了要不要添置一個電壓鍋而吵了一架。吵完之后岳揚覺得肚子疼,去廁所放水,發(fā)現(xiàn)尿里有駭人的紅色。急忙跑去醫(yī)院,仔細檢查之后,醫(yī)生告訴他一個嚇人的名字:腎癌,并且已經是晚期了。這個炸雷樣的消息,把我都給震蒙了。岳揚卻平靜而又坦然地跑到我這里安排后事。

我把他送走后,關上門哭了。沒有出聲,只是讓淚慢慢流。這是成年人的特征吧,淚水越來越多,哭聲越來越小。

僅僅五個月后,我便收到了岳揚去世的訊息。他的葬禮很簡單,這也是他生前交待下來的,少花點給兒子多留點。小鵝說他到最后躺在床上放棄治療,就是為了少花點錢,說這話的時候她泣不成聲。等岳揚推進火化間,她的面部表情就很平靜了。我那個一起搶飯吃的兄弟,只用了二十分鐘,就變成一把灰送了出來,從此與我再不復相見。

火化間的工人說燒得很好,全都化了。小鵝說謝謝,火化工就習慣性地點頭微笑,她也淡淡地笑了。

我沒有立即走掉,抱著干兒子回到他們家。她開始收拾屋子,岳揚的東西都被整理了出來,有的要送人,有的要燒掉。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岳揚的一切,就會在這座房子里被抹掉。那座房子承載了岳揚太多的心血和感情,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走的時候,給小鵝母子留下了一萬元錢。這是我第一次瞞著媳婦,偷偷地動了家里的折子。作為一個干老子,給干兒子留這么點不算多。但是作為一個工薪層,我盤算著回去至少要大半年,才能從牙縫里把這個虧空省出來。

回去后,媳婦已經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情。立刻給了一個冷臉子,摔了兩個碗。這已經是極限了,再多摔她也舍不得了。在平時我也就忍了,那天不知怎的,覺得自己好委屈。大吼一聲,拔腿出了家門,茫蒼蒼的人流中,卻又無處可去,只好坐在立交橋上,看著璀璨的夜色,在風中涕淚交加。直到發(fā)現(xiàn)身邊集聚了一堆詫異的目光,才急匆匆回家去。

老婆沒有將我關在外面,我輕輕一敲,門就開了。

第二天,我去單位辭了工作。拿出全部積蓄,跟爸媽和岳父母又借了點,把小區(qū)門口的一個快餐店盤了下來。借錢并沒有費太多言語,兩家的父母都沒有說什么,只聽說我要用錢,他們就都傾其所有。我覺得我是幸運的,不管在什么時候,我身邊都有這么多顆心,為我怦怦跳動。

老婆說,你是個走正路的人,他們都放心,就算錢賠光了,就當走路用盤纏了,畢竟一輩子,有些路是一定要走一走的。

“那什么是正路呢?”

“就是大家都認為對的路。”

“也不能那么說,只是我走的路,一直沒有偏離他們的期望,雖然不成功,但我很努力。”

老婆贊許地點點頭??墒窃傧胂?,為什么選擇的路,一定要偏離家人的期望呢?在這世上,人活著不僅有自己,還有跟你一直活著的很多人。大家都在努力地活著,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在我辭職開飯店后不久,村里人又一次開始尋找林濤了。起因是城市擴建村子拆遷。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一大片宅基地,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認父親,這片地是在他名下的。拆遷辦一戶一戶核對,最后核實了他的去向,出國了,然而誰也無法聯(lián)系他。知道這個消息以后,我長出一口氣,一種不祥的擔心去掉了。畢竟地球再大,也還是有見面的機會,不至于跟岳揚一樣,留給生者的只是回憶。

回憶里城市離我們是那么遠,沒想到轉眼間我們的村子就也是城市了。在京城打拼,以為是進了城,回去后身上帶幾分城市的光環(huán),人前也可昂首。沒想到自己原本就是城市人,身邊所有的人,原來都是城市人。轉了一個大圈,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起點,而在起點沒有動過的人,跟滿身大汗的自己,又站在一起。這真是個滑稽的事情,可我無法笑出來。

我本來以為辭職以后會有一番不一樣的天地,卻仍然是平淡的日復一日。只是錢掙得多了些,不需要再為一些瑣碎的小錢而煩惱,這樣便懶得再去更換工作了。人大抵都是隨遇而安的,一旦覺得這個環(huán)境安逸,所具有的一切拼搏的潛質,都會退化。我就如此,漸成安靜的飯館老板一個,操心著每日的營業(yè)額,陶醉于兒子慢慢長大帶給我的驚喜。

我每年都會去天津看看干兒子。岳揚去世半年后,他就有了新爸爸,那個人很高的個子,很大的眼睛,一說話滿臉笑容,笑容看起來陽光而真誠。雖然干兒子的身上經常會有些淤青,但是臉上受到新爸爸的感染,總也帶著笑容,我就放心些了。有一年,還是他新爸爸領著他來北京給我拜年,兩個老男人一醉方休,小家伙還知道給喝醉的我,買來一瓶水,怕我口渴,叫我好一陣感動。

我又喝醉的時候,就拿買水這事教育自己的兒子。兒子剛開始邊聽邊嗯啊,后來干脆直接塞上耳朵,我的心一陣悲涼。一天,我又在教訓兒子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個人。

兒子馬上就要考高中了,我正為他上哪個高中犯愁,這幾天的生意都懶得打理。下午三點多,陽光正盛,肚子正飽,做飯的爐灶正封著,我頭也沒抬,就說:“這會做不了飯呢,五點以后吧。”

他站在那里沒有動。我抬起頭,他正微笑,西裝革履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帶著淡淡的木瓜香味,我覺得飯館里的一切瞬間靜止了,包括魚缸里的魚。

“你兒子都這么大了?”

“是的。”

“你看到我好像不驚訝?”

“為什么要驚訝?都要四十的人了,現(xiàn)在已經沒有能讓我感到驚訝的事情了。”

雖然說了不驚訝,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林濤,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找到你以前的單位,問了好幾個人,都說不認識你。最后還是問了看門的大爺,才知道你在這里?!?/p>

“十多年了,單位的人走的走,換的換,早就都是新面孔了,就算我自己回去,也是只認識看門的大爺。”

他說,變化真大。我說,是啊,到處變化都大。人生也就幾十年的光景,這就用去了十多年,變化能不大嗎?他又說,大海,你怎么不問問我去了哪里?我說我知道你出國了,知道你過得好。

我也不知道我過得好不好,他說,出國是為了想有個全新的自己。

那為什么要回來?

回來是為了找回以前的自己。

飯店里白天也開了幾盞燈。日光下,本來不見燈光。他的臉,卻向暗處挪了挪,那幾盞彩色的燈,便將五顏六色的光潑在他的臉上。我仔細地盯著他,都沒有看出他的表情。

“不會有以前了,走遠的都回不去了?!蔽艺f。

他也抬起頭看著我,五彩的光倏忽散了。他說:“大海,陪我回老家一趟吧?!彼难凵裨谒查g明亮起來,俊朗的臉一如從前,我忽然覺得他那么熟悉,熟悉得都無法拒絕這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要求。

“為什么要回去?大榆樹已經不是我們的村莊,那里到處高樓大廈,很多異鄉(xiāng)人在那里打拼,也會很快成為他們下一代的故鄉(xiāng),對于我們來說,那里只剩下名字了,我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這里是我的家。”我終究還是拒絕了他。

我不想說得太明白,那消失的黃土下,埋藏了多少我們熟悉的人和事,是永遠回不來了,他的父親、岳揚,我們這些年的時光,全都回不來了。

可是他還是聽明白了,眼淚瞬間滾落,然后嗚嗚出聲,哭得像個孩子。要是真能哭成一個孩子,我也愿意不停地痛哭??墒?,我沒哭,我扶住了他,聽他抽泣著說:“我以為衣錦還鄉(xiāng),可以真正面對所有人,可是腳踏上故土,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了,我其實一無所有,而且永遠一無所有?!?/p>

我不知道該怎么勸解他,只是默默地給他倒了一杯水,看他止住哭聲,慢慢喝水,世界只剩下他的飲水聲??吹剿臅r候,我猛然想起,這是南水北調工程過來的丹江水,是我們故鄉(xiāng)的水,我以前天天喝,現(xiàn)在也天天喝,可是我竟然忘記了。

林濤也在喝了水后恢復平靜,開始和我敘舊,聊聊這些年的所見所聞,然后在我的餐館里吃過晚飯,彼此留了電話號碼,出了門,鉆進一輛豪車,慢慢駛進熱鬧的車潮中。

我以為經歷了分離的痛苦,便會珍惜相聚,雖然擋不住再次分離,人來人往的人生中,總要有熟悉的人一起走。沒隔多久,有個老同學來京游玩,我便邀林濤一起來吃飯,打電話,卻是關機,隨后的多天,那個號碼一直是關機狀態(tài)。電話那頭的關機狀態(tài)提示,讓我的心一陣空落落的。

沒有多久,我就知道了他的消息。是同學發(fā)來的一段視頻,內容是老家電視臺的一段新聞,相信那件事情在當?shù)貢鸩恍〉恼饎?,但很快就會被大家遺忘,如同我們在這邊一無所知一樣,會當作沒有發(fā)生過。

那是介紹林濤的,說他出國打工不順,為了生計,加入犯罪團伙,從一些貧窮的東南亞國家拐騙女性,賣給農村一些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漢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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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娘灘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