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芝
生命的存在并不是完全估價一切的前提。馬爾克斯于《百年孤獨》中說:“人不是從娘胎里出來就一成不變的,相反,生活會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脫胎換骨。”人類如此,水亦如此。
由水至云;由云至水;再由水轉換成雪或冰。水的生命演化可謂多樣變奏。它可以不斷接受挑戰(zhàn),令自己一次又一次脫胎換骨反應性的創(chuàng)造,熱脹冷縮,喧嘩至緘默,液態(tài)到固態(tài),柔韌的魂靈名副其實。
有道是,“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甭《竟?jié),放目而望,濱城以北的遼河猶如一條白色的體系固步自封。形而上的意識形態(tài),遵循自己應有的渠道,始終不變其行。它似一本無字天書,不求甚解,卻自帶質樸的語言符號安然橫陳。此時陽光剛好,冰面上浪花的紋路已定格,凝結出的基調仿佛透露了一個事實,“有皺紋的地方只表示微笑曾在那兒呆過。”
一道強光倏然來臨,指向確鑿無疑。冰面如鏡,映出一個高大身影,逆著光,由一側海堤防線緩緩走近,而后佇立。
彼時,以海而往的河床看起來蜿蜒壯美。風依舊吹,冬眠的外殼現(xiàn)出迷麗的意象,瞬息間,仿佛重溫了一場恍惚的夢境——懸浮、下沉、并列、重疊。
他步履飽含思索,如一個時空的漫步者。他穿過鳥群的狂亂,將神秘的光衣迎向溫熱。當臉上的光度逐漸加深,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睛。
一秒過后,他重新蘇醒目光。
他叫趙樹發(fā),系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一九八八年畢業(yè)于遼寧大學中文系。他涉獵廣泛,且身兼數(shù)職。他是生活的觀察者,也是浪漫不羈的詩人。他的筆觸時常跳躍著寡獨的思想與敏銳飽含深情,通過原子內部探看這個微觀的世界,邪肆狷狂無限引申。他將塵世的凝重切入旁觀者的角度取己所需,打磨認知不遺余力。他在景與靜的描寫中,通常會除了營造一種藝術性的畫面感之外,還會著力于人性的刻畫。他將時間與空間互相化用,不受限定。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而趙樹發(fā)的詩興卻總能源源不斷游刃有余。只要他愿意,狂野的思考程序自會啟動,信手捏來神妙整合。
站在這里,他將其他掛在身上的所有標簽通通屏蔽,只以一種詩人的角色進入。他偏著頭注視著眼前這條冰封千里的“玻璃燈”,腦海立時衍生出重重意象。在他眼中,橫臥面前的這條恢弘瑩白的河海之冰,仿佛就是受孕于天體的眷顧,時時刻刻、清晰明了、又充滿神性。在這個到處流行離開的世界里,冬寒的特殊,仿佛合情合理穩(wěn)住了一河的時光,令它們內在的水分子不再擅長告別,只以一種集體的方式挾冰求暖。他抖落身上未表的焦慮,天馬行空的予以想象。當這條冰體于他面前已成為付之雕琢的寶石時,他的內心開始深沉感喟、難掩激動。此情此景,他只想用其充滿激情的文字進行抒懷,然后由著性子,脫口而吟:
“這里是遼河入???海面上凸凹不平的冰層告訴我/這個冬天名副其實了/溫暖的陽光折射到海面上/被冰玻璃強勢彈回/大海的決然讓我唏噓不已……”
詩句盈盈而落,敲向冰面,叮叮咚咚,如璞玉,發(fā)出清脆而憂傷的質地。
此時,陽光清潤柔和,豁然明亮。他用深邃而厚重的情感輕輕吟誦了他的這首《冰面》。
在這首詩中,他刻意含而不露,悵然隱喻了尚未表達的部分,沖淡的語境仿佛在強調一個生活事實——不是所有的溫暖都會被接受。在這個擠壓疊加的世界里,晦澀難懂的真相總是游弋在時間的維度里任性跋扈,充滿不由分說的力量。當付之的熱情被拋向空中不屑一顧時,他用尼采的心聲“人性啊,人性!”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憤懣情緒。
極端的行為來源于虛榮。誰都不愿生活在他人的光芒之下。人生如海也好,如秀也罷,真真存在的決然,令詩人唏噓不已。
環(huán)境的突變總會在行進中改變一些東西,也會讓你看清一些現(xiàn)實。因此,海德格爾才會說:“只有已經(jīng)理解的人才會聽,”只有能正視他人之光的人才會無懼投射,不刻意拒絕;不心存嫉妒。認可他人就是認可自己。學會自己發(fā)光,同時不忘感悟他人之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如此,方可稱為上乘之人。
“浪花已凍結/風還在肆虐/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冰面上/心懷忐忑/我對冬天深信不疑/對圓滑不能不保持應有的警惕……”
詩人在這一節(jié)當中,似乎出現(xiàn)了靈魂擺渡的跡象。在愈演愈烈的風起云涌中,他的精神疲于應酬,為了不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是非,他不得不將之前無意展現(xiàn)的玩世不恭的鋒芒漸漸收斂。他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冰面,心懷忐忑謹慎行事,盡量不讓自己傾斜而失去重心。
他像阿諾德一樣,靜靜地聽著風聲,將注意力不知不覺引向詩外。巧妙的手法借助冰的圓滑隱喻了充斥在塵世無孔不入的敷衍與討好。他不由分說一吐為快,用詩行的鮮明表達自己沉寂已久的內心思想。行走于紛擾的塵世,他好像已習慣人與人之間表現(xiàn)出的冷酷與麻木。“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已不知不覺植入了他的骨髓。他對這個冬天深信不疑,卻無法忍受高深的圓滑和令人無力招架的縟節(jié)。他的血液里始終流淌著求真和勘破。
“難以想象,這浮萍一生滿是謬誤、愚昧與紛爭,無所謂真實,一切皆為表相,我們只是夢影在游蕩?!薄┤R。若真如雪萊而言,詩人的《冰浪》里沒有風平,只有浪靜,應該也是個表相。心若不動,風又奈何?灰白相間的塵世,為了不受干擾,唯有沉下心境,恒定沉默,才能維持最后的清高。而這一點,似乎正于泰戈爾茍同,“杯中的水是清澈的,海中的水卻是黑色的。小道理可以用文字來說清楚,大道理卻只有偉大的沉默?!睆脑醯摹翱幢潜保健翱幢皇潜?,顯然是藝術審視的升華。為什么沒有“看冰還是冰”?可能他還沒有超凡脫俗,詩人的靈魂還在塵世。冬季的遼河浪花已冬眠,詩人卻一不小心踏上T·S艾略特留下的浪花。新的印象修正了從已知對象所得的印象,他的思想脈絡在時空的轉換中,成功同T·S艾略特完成精神上的對接,至此,痛則思變返璞歸真。既滿足了刀的鋒利,又滿足了自己的故作遲鈍?!昂S泻5南敕?河有河的想法/海水融會貫通/根本不必理會季節(jié)的變遷/冰封的河水/自會在心底默念/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他的主題意蘊始終圍繞腳下這片瑩白的河海之冰具象針對,釋名以章義,卻不再竭盡全力鞭撻丑惡。他跳出波德萊爾偏激的情感泛濫,用一種積極而鮮明的形式調和了自己之前略顯深沉的傾訴。同時,也令自己的詩歌結構與內容于后的過渡中,張力不甚明顯。從不信任塵世到理解后的釋懷,再到回歸,詩人以柔克剛的手法似乎也會參雜了一絲無奈。如果不能改變世界,那就改變自己。正如諾貝爾所說:“人生就像一本缺了很多頁的書,說它是一本書實在勉強。但它畢竟是一本書?!鼻樵覆磺樵?,都要學會接受。存而不論也是一種處世方式。平易流暢、不失法度是趙樹發(fā)這輪組詩最為明顯的特征。他熱衷于以物言情,以形傳神,情景交融,且出神入化。他用河海之冰作為他詩中的客觀對應物,然后又在終極的思考中一邊模糊了意象,一邊根據(jù)表達的需要重新組合,進行簡化處理。他不喜空洞無物的雕龍花紋,為了不給讀者造成閱讀上的障礙以致誤讀,他堅決摒棄使用晦澀難懂的詞句,然卻絲毫不會影響其個性化的敘述。他將詩性的建構含蓄定性在通用與平實上,再把現(xiàn)實的元素加以其中進行藝術化改造。當文本融進哲學的質素,詩情便多了一份深奧的意義。
他在《冰排》一詩中這樣寫道:“當溫暖也已凍結/海面上的冰排只能抱團噓寒/一層抱緊一層/一排連接一排/一直抱到嚴寒炸裂/一直排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了這個地步/海水和河水已不再糾結/沒有了祖籍之分、貴賤之別/團結,顯得尤為重要……”
他將情感的強度、詩句的長度,統(tǒng)統(tǒng)控制得恰到好處。精細的成分加上特有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完美召喚出整首詩的內在意趣。當溫暖開始凍結,入??诎l(fā)生的潮汐現(xiàn)象,便會令遼河水出現(xiàn)倒流的獨特景觀。在它的作用下,海水與河水所凝結的冰排將自行交融,忽上忽下,一層抱緊一層,一排連接一排,恢弘的氣勢分了合,合了分。沒有祖籍之分與貴賤之分。既然暖已降至冰點,那就“抱團噓寒”吧,不必再計較排異,團結才是最重的。
我夢見與大家素不相識,醒來后,才知道我們原來相親相愛?!└隊?/p>
表層看,這首詩好像只是在闡釋因潮汐所產(chǎn)生的自然現(xiàn)象,然而,他的深層挖掘已不自覺將另一層面的征象淋漓盡致地引申出來。長日盡處,他站在這片冰排之上,寄情的思想綿密而幽深。半有半無的譬喻中,他將自己置身于河海凝結前的情境當中,設身處地體驗了一把它們的內心世界。仿佛做了一場夢。夢里他看到,冰排互相碰撞摩擦時彼此重復造成的傷害與痊愈,每一次的痊愈好像都是為了下一次的受傷。為了大局意識及協(xié)作精神,它們痛并自我雕琢,情急生智啟動了抱團取暖的集中模式。在成就生命的美麗之前,縱然有牽強的成分,卻更能與它們以信心及安全感。畢竟比起單打獨斗的困難重重,它們更愿意選擇前者。
不斷重復決絕,又重復幸福,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隊?/p>
在這首詩中不難看出,詩人巧妙的隱諱技巧是絕對優(yōu)于那些庸常之流的。他借用冰排作為意象,從而將人與人之間的協(xié)同合作顯著體現(xiàn)出來。這種抱團取暖很像南極的企鵝,當暴風雪來臨,它們將胖胖的身子層層包圍形成一個實體,既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它們羸弱的幼崽。
抱團取暖共同抵寒不一定能賺,但肯定不虧。“……冬天來了/春天還得一些時日/抱團噓寒吧/無問西東。”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實實在在將他大寫的詩藝老道地呈示出來。
“當春風拂過海面……冰溜倒掛在冰層上以自殘的方式期盼回歸……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不會干涸……”
他將這首《冰溜》一詩與上一首的《冰排》不覺在譬喻的指向中,有了一個不謀而合的相互滲透,既突出了他宣揚的主體——和諧,又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揮灑出他詩人的個性。七九未必河開,但河開自會有冰流動,在春風到來的一場感動中,他協(xié)同冰做為春天的引擎,提前消融了眼前這片浩大的堅冰,讓遼南的冬天劃上了完美的句號。
解凍不是失去某些存在,而是為了走出時間。堅冰銷盡還成水,本自無形何足傷。隨著潮漲潮落,趙樹發(fā)的詩歌漁輪于天使的號角中就要重新起航了。他的神來之筆將他的河海之冰盡情演繹了一季,且全面總結,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
大自然是上帝的藝術品,趙樹發(fā)是時代的歌者。他站在風中,隔河而笑,聽著但丁清晰動聽,杳如黃鶴的神曲,愜意地于這個世界合而為一。
冰已極目,不復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