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村的夜比城里來得更早。坐在屋里,眼看暮靄低垂,街巷變得暗淡。吃完晚飯不久,父親關門上栓,母親早已哈欠連天。我圍在火爐旁,困意陣陣襲來。
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人冒冒失失沖進來。父親躲閃不及,差點與他撞在一起。來人雙手籠在袖里,臉頰胡須花白,牙齒殘缺不齊,身板極結(jié)實。
“小偉,你回來也不告訴四伯?怕我吃你的煙不是。”他不等我們招呼,一屁股落在凳上,右手猛拍在我肩上。我差點哎呦一聲喊出來。
我忍痛說:“四伯,我昨天剛回來,還沒得及到你屋里去?!?/p>
“沒事,沒事,我不是自己來了?!彼蜔煶鰜沓?。我連忙按住他手,從口袋里抓出一包南京。他接過,撕開薄膜,敲出一支,將煙點著,吞云吐霧起來。
父親說:“老四,這么晚了還沒睡?”
“老哥,你不曉得,我那里夜晚和白天一樣,吵得要死,宗祠里打麻將、炸金花、吃宵夜的,剛剛開場,不到半夜不得消停?!彼B連擺手。
我想起他家就住在宗祠旁,“宗祠什么時候變成賭場了?”我問他。
“好幾年了,耀仔你認得吧,就是他為頭搞起的。對了,他這么大的新聞,你都不曉得?”他兩只眼睛瞇成細縫,臉上一副奇貨可居的表情。
“他怎么了?”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
“他啊,和一個老豬婆搞在一起,比他大十幾歲,不曉得從哪里拐回來的。”母親接過話來。提到這個話題,屋內(nèi)幾人興奮起來。
“不光是年紀大,還沒得生養(yǎng),他們老彭家要絕后嘍。別個講,耀仔他老子殺一輩子豬,欠下孽債,父債子還,所以娶回來二手貨、寡婆子?!彼牟f。
聽他們說著,耀仔的樣子漸漸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在我印象中,他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高高瘦瘦,皮膚黝黑,話不多。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上初中后,他去了鄉(xiāng)中,我上了區(qū)中。但兩人家里相距不遠,放學后或寒暑假常能見到。后來聽說初中沒讀完,就到廣東打工,一晃二十年沒見了。
“怎么會這樣呢?他不至于找這么老的吧,他家里也不算特別窮,在灣村還算中等。他的模樣也不丑?!蔽艺f。
“咳,哪個曉得,鬼迷心竅,喝了老豬婆的迷魂湯,黃花姑娘不要,老癟戳起來香些,真是不要臉?!彼牟畤姵鲆豢跓熿F。
“聽說兩個人在廣東打工時認得的,老豬婆之前有男人,離了婚跟耀仔在一起,老母豬吃嫩草,自己孩子都不要,還要什么臉?!蹦赣H說。
四伯抽完煙,又喝干一杯茶,才起身回家。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野咨脑鹿鉃a下來,石板上飄蕩著一層薄霧。街巷一片闃寂,偶爾有幾聲犬吠。沿街房屋大門緊閉,燈火熄滅,街上空空蕩蕩,我感到一陣寒意,便轉(zhuǎn)身回到屋里。
次日是臘月二十三。父親外出幫人裝接水電,母親到鎮(zhèn)上采辦年貨。我一人無所事事,在村莊閑逛。不覺走到宗祠旁。這個地方以前是片廢墟。十幾年前,灣村老人發(fā)動村民捐款,重新修繕,恢復祭祀。里面掛著各種牌匾(德孝之鄉(xiāng)、源遠流長、壯懷激烈),正中央是都督大人塑像,泥塑的彩色雕像,左手執(zhí)劍,右手揮舞著令牌,正氣凜然的樣子。仔細瞧瞧,卻有些可笑。
“你是哪個?”一個沙啞粗重的聲音突然響起,我不由抖動身體。扭頭看,宗祠門口站著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爆炸式的黃頭發(fā)特別搶眼,幾乎將他暗黃色的臉淹沒。我還沒認出來,他走近幾步,上前抓住我的手,“你是小偉?”他的手掌寬闊,皮膚粗糙,力道很大。我看著這張臉——微微發(fā)胖的、老南瓜般的臉,臉頰浮腫,眉毛上揚,眼神銳利——腦子冒出“耀仔”兩個字。
“好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哈哈。”耀仔笑起來,頭略往后仰,長發(fā)微微搖晃,好似碩大的獅頭。他拉著我往家里去。他住在宗祠西側(cè)的一所老房子。房子并沒有多少變化,只是更舊更破。進門就是一個天井,繞過天井,進入內(nèi)廳。神龕旁邊掛著一塊布滿灰層和蛛網(wǎng)的紅匾,上面刻著“十佳農(nóng)民”四個金字,落款是中共灣村委員會。匾旁就是他老子的遺像,以及一塊老式玻璃相框。
“你老子幾時死的?”我問。
“滿打滿算,快十年了??斐鰜淼共瑁ミ^來了。”他掏出香煙遞給我。
“來了,來了!”一個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她穿一件深紅色羽絨服,外面套著藍色格子圍裙,臉上堆著笑容,細密的魚尾紋一條條蕩開來,頭發(fā)也是淡黃色(跟耀仔發(fā)色接近),面相卻沒我想象得那么老,看上去四十出頭的樣子。
“這是你嫂子,叫朱珍,也可以喊珍姐?!?/p>
“還是喊珍姐好,嫂嫂把我喊老了。”她接過耀仔的話,臉上仍有笑意。如果不看她的模樣,聽聲音還是很年輕的。珍姐端出一杯茶,用一次性紙杯盛著,上面浮著幾根綠茶梗,又捧出糖果盤,里面放著牛軋?zhí)?、油炸果子之類?/p>
我問他這些年在哪里,做些什么,過得怎樣。他卻沒有正面回應,只含糊說在外面混吃混喝,也沒干什么正經(jīng)事。怎么又回來了?在外面耍累了,還是屋里好些。他既不敞開說,也無意問我的情況??葑s一刻鐘,氣氛有些尷尬,我打算起身離開。他吩咐珍姐做飯?!巴砩显谶@里吃飯,我們兄弟兩個多年沒見,好好喝頓酒?!蔽冶鞠胪妻o,但心中隱秘想法閃過,便唯唯諾諾應承下來。
我上街買一袋椪柑,帶一條紅南京,提著往他家里去了。母親特意叮囑不要喝多,“另外,你要當心他們家那個老女人,妖里妖氣,不是什么好人?!?/p>
走進耀仔家,看見他跟另一個人正在抽著煙。見我進來,兩人起身迎過來。這不是阿華嗎,以前跟我和耀仔一起玩的。他倒是沒什么變化,形容猥瑣、骨瘦如柴。他滿臉堆笑,將雙手在褲腿上迅速擦拭伸出來,見我兩手不空,又縮回去。他說:“耀仔講你回來了,喊我過來陪你喝酒?!蔽覍|西放在桌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干枯無力,皮膚冰涼,仿佛握住一具骷髏手骨。
上座不久,珍姐便端上血鴨、釀豆腐、蒸臘肉、豬腳燉薯粉等灣村名肴。酒就是自家釀的米酒,十幾度,喝多也會上頭。三人一杯接一杯喝起來。阿華說,這些年他跟耀仔一直在一起,初中畢業(yè)就去了深圳,在電子廠、模具廠、服裝廠都干過,亂七八糟做了很多事。后來在東莞街頭開摩托車,專門接送客人。
說到東莞,耀仔眼里也有了光。“還是那邊好玩,真正的資本主義,只要你有錢,什么都可以干,簡直跟皇帝一樣的生活。有一次,我和阿華賺了一筆大的,到安什么,對,安德利酒店去爽了一把,你想象不到里面的場面,他一晚搞了三次,把人家搞得死去活來……”
正說著,珍姐又過來了。我示意耀仔小聲點,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珍姐坐我對面,正好四人各占一邊。她端起酒杯對我說:“小兄弟,我來敬敬你!”
我腦子里冒出四伯說的“老豬婆”,心想這稱呼未免太惡毒,嘴上卻說:“感謝珍姐,祝你們一輩子幸福!”
“老夫老妻,還講什么幸福,還一輩子,又不是拍電視劇,你是讀書人,我聽到起雞皮疙瘩?!彼χ卮?。剛喝完,她又給我斟滿?!俺醮我娒妫挠幸槐牡览?,兩好兩好,再來一杯?!闭浣阏f的是灣村話,但明顯有外地口音。
“兩好兩好,應該是你們兩個好,兩情相悅,兩小無猜,來來來,再次祝福你們?!痹捳f出口,我心中懊惱不已。兩人年齡差距甚大,珍姐青春年華時,耀仔還穿著開襠褲玩泥巴。我低頭夾菜,磨磨蹭蹭吃了一會兒。抬頭再看,她臉上并無異樣,便岔開話題:“珍姐,你老家哪里?”
“我是江西九江人。九八年發(fā)大水,老子母親和妹妹都淹死了,屋里房子也被洪水沖走,我那天正好在外地玩,躲過一劫,后來無家可歸,就一個人到廣東打工。九八年后,我就再沒回過九江?!彼似鹨槐?,一飲而盡。
“灣村這地方,雖然不是什么魚米之鄉(xiāng),但只要肯出力,總有口飯吃。這里又是雜姓,不怎么排外,你就把這里當自己家鄉(xiāng)。”我說。
“排不排外無所謂,我和他你情我愿,沒有哪個強迫,也不占別人便宜,別人有什么好說的。再說,我們正當做生意,不偷不搶,又不丟人。”珍姐說。
“那是,你情我愿,你情我愿。”我不知如何往下說。阿華見場面冷淡下來,便攛掇我們喝酒。耀仔來者不拒,將米酒一杯杯倒入嘴里。粗大的喉結(jié)隨著吞咽上下移動,好像有一個動物(類似老鼠或兔子),在他喉嚨里亂動。
酒過幾巡,東拉西扯聊著。我?guī)状稳滩蛔∠雴柲莻€問題,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去。正猶豫著,有人在外面大聲喊,“耀仔,快到宗祠里去,他們打起來了?!痹捯魟偮洌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還流著血。耀仔二話沒說,起身往外跑去。我和阿華也跟在后面。
此時的宗祠與我白日所見,完全不是一個樣子。宗祠上方點著雪白耀眼的碘鎢燈,地面上擺了七八張桌子,有的桌上是麻將,有的是紙牌,估計有二三十個人圍在桌子旁,煙霧繚繞,氣味嗆人。兩個人正在地面扭打著。耀仔跨大步上前,一把將上面一個拉起來,也不問緣由,便扇他幾個耳光。隨后又將地上那個狠狠踹了一腳,嘴里罵罵咧咧,“媽逼,看你們在這里搞事,也不看是哪個的地盤。”
之前被拉起來那個,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我和阿華剛喊出聲,刀已經(jīng)往他背部刺過去。他似有所察覺,迅速轉(zhuǎn)過身來,右手一檔,左手抓住那人脖頸,手上青筋暴起。那人臉部漲得通紅,“吭哧吭哧”說不出話來,手中的刀已掉落在地上。阿華沖上去,將地上的刀拾起。宗祠里的人紛紛上來勸。他才松手,那人緩過神來,罵了幾句,拾起地上的衣服,從側(cè)門溜走了。
耀仔招呼大家繼續(xù)玩,“不要擔心,這里有我看著,各位弟兄玩得開心。”一個年紀五六十歲的老頭,穿著土黃色軍大衣,扯著嗓子喊:“耀仔,你這么生猛,阿珍能不能滿足你哦?不行的話,就不要委屈自己嘛?!币袥_他說:“老龜頭,你他媽再亂講話,明天喊你婆娘到我屋里,我?guī)湍阍偕鷤€兒子?!贝蠹液迦淮笮ΑA硪粋€十五六歲的少年,扭過頭來說:“耀哥,你喊珍姐搞點夜宵來嘛,今天我贏了錢,請各位老哥喝酒?!彼c頭答應,回頭往家里去。
他的衣服染紅了。脫下一看,右肋有一道口子,看起來似乎不深,血泡卻鼓出許多。我和阿華連忙叫他去衛(wèi)生院包扎,他卻不肯去。珍姐看見耀仔受傷,并未露出驚慌神色,從臥室取出消毒藥水和紗布,給他仔細包扎起來。
“那小子是李村的,每次到這里都出老千,估計這次被別人看穿了,所以動起手來。”他點燃一支煙,若無其事地抽起來?!敖o他一點教訓,不然下次還來搞事。”我突然明白,原來這就是他在灣村的工作,或者說事業(yè)。
灣村風俗,除夕夜晚團圓。傍晚時分,盛了飯菜祭祀先人,點燃香燭紙錢,放一掛鞭炮,按輩分坐定,推杯換盞、互致祝福。下午稍微空一點,父親交代我上宗祠祭祖。宗祠香火旺盛,人頭攢動。我等了好久,瞅空擠進去,將例行程序做完,朝祖宗牌位和都督大人塑像磕了幾個頭。抬頭看見阿華也在人群中。
阿華搭著我的肩膀說:“明年是龍年,老話講,行運一條龍,我喊集市上李瞎子算了一卦,明年財運好,多磕幾個頭,保佑發(fā)大財,哈哈。對了,我們搞了點新花樣,初二正式開業(yè),你有空來耍嘛?!蔽覇査裁礀|西,他卻不肯直說。
初一白天,宗祠里鞭炮聲不斷,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紅色紙屑。晚上是灣村傳統(tǒng)的聯(lián)歡晚會。村里請了祁劇班子,又組織“能歌善舞”的人們上臺表演。節(jié)目雖然簡陋,但表演者皆是三姑六婆、姨娘嫂子,鄉(xiāng)鄰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喝彩聲和哄笑聲。我惦記著阿華的“新花樣”,坐在臺下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到初二。吃過晚飯,我借故溜出家門,徑直往宗祠走去。門口有幾個露天攤子,烤雞翅膀的,炸蘿卜絲餅的,做油盞粑粑的。珍姐也在一個燒烤攤后忙碌著。宗祠里,黑壓壓一群人圍著一個東西,我站在外面,只聽見眾人喊叫,“9點”、“15點”、“紅色30點”、“黑色28點”。過了一會兒,人群突然安靜下來,似乎有個轉(zhuǎn)動的聲音。約兩分鐘后,突然聽見一個暗啞的聲音:“開!22點紅!”眾人又喧嘩起來。有的發(fā)出狂喜般的笑聲,有的惡狠狠罵娘,更多人大聲嘆息。我趁亂擠進人群??匆娨患艽T大的木質(zhì)圓盤,像鐘面或放大的羅盤,標著紅黑兩色數(shù)字,數(shù)字排列卻沒有規(guī)則,正中央還有個十字架。頂著一頭蓬亂黃發(fā)的耀仔站在圓盤后面,等眾人把十元、百元紙幣擠成一團放在某個數(shù)字后面,下定籌碼,開始按下按鈕,轉(zhuǎn)動圓盤。一個白色小珠子隨著圓盤轉(zhuǎn)動,圓盤轉(zhuǎn)速變慢,珠子最后落入黑色18點。耀仔數(shù)了整整30張百元紙鈔付給押中之人,其他賭注全部收入囊中。他下手干凈利落、毫不遲疑,看起來像是深諳此道。
他看到我,沒有開口說話,用眼神示意阿華。阿華便拉著我到外面,讓珍姐烤了個大雞翅,又開了兩瓶雪花,招呼我在塑料凳上坐下?!拜啽P賭,新式貨,年前從東莞搞回來的,自動麻將機什么的過時了,這個簡單好耍,輸贏又快,無論哪個都會玩,你看,他帶著壓歲錢就來玩了?!币粋€十歲左右的孩子,手上緊緊攥著紅包,正往宗祠奔去。“小老弟,好好耍,發(fā)財哦!”他大聲說。
雞翅烤得又酥又脆、雞皮焦黃,上面撒了胡椒粉、鹽,啃起來很過癮。我呲溜著嘴巴,斷斷續(xù)續(xù)說:“我看輸贏蠻大,押中是不是賠30倍?”
“30倍賠率,當場兌現(xiàn),貨真價實。不然哪能吸引這么多人?”
“還是低調(diào)些好,搞大了當心派出所來抓賭?!?/p>
“耀仔跟村里打過招呼,派出所所長和我們也是兄弟,有什么風吹草動我們都曉得,哎,這里山高皇帝遠,只要搞定幾個關鍵人物,什么事情都好辦。”阿華說,“你是讀書人,好多事情你不曉得。這個社會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單純。”
我把啃光的骨架扔在地上,又倒了一杯。這時,四伯裹著一件深藍色的舊棉衣,抱緊雙臂,急匆匆往宗祠趕。我叫住他。他回頭看到我和阿華,扭捏說道:“聽他們講,‘磨盤’蠻容易中獎,我也碰碰運氣,搞不好押中,也能發(fā)點小財?!蔽艺胝f點什么。他已經(jīng)頭也不回擠進去??墒菦]過多久,他哭喪著臉走出來,嘴上罵罵咧咧的,顧不上跟我打招呼,孑然一身沒入黑暗之中。
阿華看著四伯的身影說:“他不是整天在背后講耀仔如何如何嗎,還想贏錢,頭昏了吧,誰都能贏,他也贏不了,耀仔在外面混這么多年,這點本事還是有的?!彼韲瞪钐幇l(fā)出“哼”的一聲。他低聲說:“你曉不曉得他為啥對耀仔有看法?”
我說:“估計看不慣。”
他搖搖頭:“不完全是?!?/p>
他說:“我聽說,十年前,耀仔跟你四伯女仔談過一陣子,是嘍,就是你素梅姐,雙方父母準備辦喜事,四伯聽說耀仔在外面賭錢,又跟別的女人不清不白,堅決不同意兩人婚事。反正這事情后來就不了了之?!?/p>
“聽我媽講,素梅姐后來嫁的男人,右腿有點殘疾?!?/p>
“農(nóng)村嘛,女仔年紀稍大點,就不好嫁了。所以,兩個人從此結(jié)仇?!?/p>
“他們怎么又在一起?”我把頭轉(zhuǎn)向珍姐。
“說來話長,跟輪盤賭還有些關系?!?/p>
我正想一問究竟,珍姐卻走了過來。阿華給她遞了一支煙。珍姐有些疲倦,坐在黑暗中沉默不語,只有暗紅色煙頭輕微晃動。夜已深沉,只有宗祠燈火通明。夜空中偶爾有煙花閃耀。偶爾,“轟”的一聲,打破這寂靜。我突然記起,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幾個孩子放炮仗,大家一個個放著,漸漸有些無聊。幾只雞正在旁邊踱步,耀仔說:“用炮仗炸雞屁股吧,肯定很好玩,你們誰敢?”我們雖有些蠢蠢欲動,但畢竟有所忌憚。他說:“我敢,你們跟我打賭!”他興奮地拆下一個大炮仗,用力塞進母雞糞門,母雞胡亂竄動。一聲巨響后,這畜生血肉模糊,地上一攤殷紅血跡。我看著心里害怕,禁不住哭出聲來。他卻大笑不止。多少年過去,那只母雞的樣子漸漸模糊,他大笑而扭曲的面孔卻難以忘記。
輪盤賭在灣村周邊造成轟動效應。一百元下注,竟然可以贏回三千元,中獎幾率比集市小賣部的彩票高得多,天底下哪會有這么好的事。至于輸?shù)羰僭?,人們也覺得只是運氣差一點而已。一傳十十傳百,人們潮水般涌過來,將偌大宗祠擠得水泄不通。原本只是晚上開業(yè),現(xiàn)在從下午就開工。耀仔、阿華和珍姐組成了三人團隊,準備春節(jié)期間大賺一筆。他們還請兩個半大小伙子維持秩序。
母親也躍躍欲試,邀了一幫老姐妹組團去宗祠。每人下注也就十元錢,賭個運氣,輸了也不在意。贏了錢的人,就在珍姐的燒烤攤前,豪邁地掏出一百元錢,“來十個烤雞翅,五瓶啤酒”,請一起來的人慶祝一番。宗祠門外,不光是燒烤攤,又多出許多露天的小吃攤。四伯不甘落后,在門口擺了一副象棋,那些等待押注的,或者輸了錢出來的,跟他對弈一局。當然,輸贏也只有十元。
這日走到宗祠,輪盤仍擺在中央,廳內(nèi)卻空空蕩蕩。耀仔家大門緊閉,我心中疑惑不安。四伯坐在宗祠門口,捧著一本舊棋譜,自己跟自己較勁。我問他,耀仔去哪里了。他照著書走了一招“馬二進三”,抬起頭來,甕聲甕氣說道:“聽說跟人打架,傷了骨頭,人在衛(wèi)生院。這樣的人,早死早投胎,你操什么心?!?/p>
衛(wèi)生院在灣村北面。我走進病房,珍姐正擰干毛巾給他擦拭身體。他身上、頭上裹著紗布,雙手和右腿打著石膏。他讓珍姐點上香煙,她卻沒同意,說衛(wèi)生院不讓抽。我問他是誰干的。他說昨天輪盤機出了問題,半天沒開出來,人太多,大家等不及,亂哄哄打起來。他正好在人群中央,混亂之中,也不知道被誰打了?!斑^幾天就沒事了,只是可惜我的輪盤。”他說。
珍姐卻魂不守舍?!澳愕购?,你死了一了百了,我怎么辦?我一個外地人,又沒得兒女,死了都沒人埋?!闭f罷,她兀自哭起來。
耀仔頭偏過去,嘴唇緊閉,一言未發(fā)。只是抓住她的手,緊緊握著。不一會兒,珍姐自己不哭了。她說:“你自己不怕死,也為我著想?!?/p>
“生死有命,閻王爺真的要我的命,哪個也擋不住,我還沒到那一天,你盡管放心。”他努力想笑,臉部肌肉卻牽扯出痛苦的表情。
“我如何放心,你在外面打打殺殺,哪天不小心就賠了這條命,你還是早點收手,老實做點生意?!彼吐曊f:“你難道要我再嫁一次?”
耀仔說:“先不講這些,我會考慮的?!?/p>
珍姐讓我們坐著,她回家做點吃的帶過來。她提著空飯盒,蹣跚走出病房。看著她的背影,我意識到年月留給她的痕跡。等她走遠,我給耀仔點了一支煙。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嘆了口氣說:“阿珍跟著我也不易。我98年到東莞,身無分文。我和我老子置氣,他趕我走,我爭口惡氣,不要他一分錢路費。還好認識她?!彼D難轉(zhuǎn)動頭頸,“她那時候在酒店里上班。我跟著他們?nèi)ニ?,欠了一些錢。阿珍對我說,躲也不是辦法,她還有點存款,先拿去還一部分?!彼^續(xù)說:“我這個人不肯要女人的錢,但人到那種地步,沒得辦法,愿賭服輸嘛。別人講她如何如何,其實我不在意。一個人,最重要是懂得感恩。你講是不是?”
我說:“就連烏鴉、羚羊這樣的動物都知道感恩,何況是人。”
他說:“有些人畜生不如。02年在厚街,我和江西人王三紅去拉客,王三紅看到女乘客長得好,又穿得少,就起了歹心,將她拉到郊外,把那人家做了,還準備滅口。我好心勸他幾句,他硬要我也上一次,不然就跟我過不去。我發(fā)了火,威脅他要報警。他竟然拿刀捅我,你看看我肚子上,傷疤還在,這么長一條?!彼尠⑷A掀開棉衣和秋衣,一條蜈蚣般的丑陋疤痕,在腹部上蜿蜒爬行。
“這老家伙占小便宜,終究吃大虧,最后還不是輸給我。”他說。
珍姐端了飯菜走過來。她打開飯盒,用塑料勺子,將飯菜一口口喂進他嘴里,小心擦拭嘴角流出的湯汁。她說:“吃喝要我喂,真是把你當兒子養(yǎng)了,你喊聲媽來聽呢。”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耀仔也有些難為情,暗黃的臉頰紅了一塊。
走出衛(wèi)生院,外面突然鞭炮齊鳴,村莊上空彌漫著一股青灰煙霧,濃烈硝煙味涌進口鼻,我忍不住咳起來,干脆坐在臺階上,一聲接一聲,似乎要把肺咳出來。一陣北風吹過,將地上灰燼吹到半空中,好像一只只黑色蝴蝶飛舞。
正月,每天走親訪友、劃拳飲酒,日子像日歷般一天天被撕去,每天生活與前一天并無不同,心中已生出離開此地的愿望。初六這天,我將行李打包,跟四伯、耀仔、阿華等人一一告別。耀仔還待在衛(wèi)生院,十五后拆石膏,最近動彈不了?!鞍⑷A,你送小偉去市里吧,帶起東西轉(zhuǎn)車也不方便?!彼匾饨淮?。
次日一早,阿華開著一輛比亞迪F3,牌照還是粵S。他將行李塞進后備箱,小心翼翼穿過集市,猛踩油門,往村外駛?cè)?。我回頭望望灣村,那山坡上的房屋、田野正一點點變小,汽車緩緩駛下陡坡,整個村莊消失在視野中。然而,我的心中仍有許多疑惑,想起阿華沒說完的話,有意無意把話題往珍姐身上引。
阿華左手撐著方向盤,右手摳出一支煙。我使勁拽出點煙器,給他遞過去。他猛吸一口,將煙點著。他搖下車窗玻璃,左手伸出窗外,開始講述:“2003年,我和耀仔在樟木頭。拉完客,半夜兩點多,沒事做,跟王三紅去玩輪盤。那天耀仔手氣特別好,王三紅也是個賭鬼,輸?shù)醚奂t,還不肯結(jié)束。他想翻本,一時借錢又借不到,抓著我們不讓走。耀仔講,三紅,算了,今天你運氣不好,再玩下去,你老婆都要輸起給我。三紅聽了這話,好像受到啟發(fā),瞪著眼睛說:‘那好,最后一盤,我老婆當籌碼。輸了,老婆歸你;贏了,所有的錢歸我?!匈€性重,從不服輸,他說,‘來就來,不能反悔?!瘍蓚€人簽字畫押,寫了字據(jù)才開始。結(jié)果,王三紅還是輸了。我們在外面混,最起碼的就是講話算數(shù)。王三紅雖然想反悔,但是字據(jù)在手,也沒有辦法。他老婆朱珍,對,就是珍姐,跟他一起在樟木頭。兩個人本來關系不太好,整天吵架。王三紅經(jīng)常打老婆,還經(jīng)常在外面亂搞,朱珍早就想跟他離婚。那時珍姐也就是三十出頭,模樣、身材都不錯。他本來也想開個玩笑,但珍姐認真了,他倒不好退縮,就真把人家老婆帶走了。”
他將煙蒂扔掉,雙手握緊方向盤,掛到低檔,駛上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繼續(xù)說:“兩人回到灣村。他老子跟你四伯講好一門親事,所以堅決不讓朱珍上門。他就在宗祠里搭個棚子,住在里面。一直到他老子死了,才搬回現(xiàn)在的房子。珍姐也想生個兒子,但是懷幾次流幾次,年紀大了,再也懷不上,都是命……”
汽車沿山路盤旋上升,他拐彎又快又急,我感覺胃部不適,一股股酸水往上噴涌。我努力忍住,但山路沒完沒了,我終于把持不住,把頭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嘔吐。嘔吐物隨風飄散,落在泥地上,落在草叢中,落在懸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