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0月的中旬，我正在生產(chǎn)隊農(nóng)田里播種小麥，隊長在田頭大著嗓子喊叫：“11月2日開始，南京秦淮河開挖，我們生產(chǎn)隊需要上20個勞動力，愿意去的，現(xiàn)在開始報名！”隊長在宣布這個消息的同時，也告訴了大家，我們隊里參加這次開河的帶隊人，是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我的二哥）。

法律與世俗現(xiàn)實劃分童年、少年、青年總是有所差異的。那年我18虛歲，已在生產(chǎn)隊勞動了三年，但尚未發(fā)育，身高一米六都不到，體重才70多斤，充其量只能算個少年吧。當聽到隊長說凡是參加開河的社員，在來往工地的路上都記工分、下雨天也記工分、所有的吃喝免費、來往還都有大客車接送，這一條接著一條的好消息讓我動心了，我毫不猶豫，立即向隊長報了名，一定要去參加開河！那年二哥23歲，身高一米八五，他是靠力氣大當上副隊長的。聽到我報名，當場便制止了。他告訴我，這不是開玩笑，到了那里，一個蘿卜一個坑，你盯著我，我盯著你，任何人不會少干半點活。而且一旦上了工地，大家都要拼進度、爭第一，也是為了早日完工，可以為隊里節(jié)省開支，凡是出征的社員必然是全力以赴、披星戴月地干。言外之意，我上去了，一是體質(zhì)吃不消，二是必定成為他的累贅。

晚上，全家討論讓不讓我去工地。我在好奇心驅(qū)使下堅持要去，二哥板著臉丟下一句：“你自己要去的，到那里干不動可不要怪人?！蔽覉远ǖ卣f：“干死了與你無關！”

兵馬未到糧草先行。畢竟二哥是帶隊隊長，我隨第一批六個社員，搭乘滿載著糧草、炊具及毛竹、草扇的拖拉機，先期到了工地。建大棚這是個輕巧活，屬于“混”工分，這是二哥對我明顯的關照。

隊里所說開挖的秦淮河，其實就是后來所稱的秦淮新河。它是一條集泄洪抗旱、通航為一體的人工河。可以抵御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澇災害，對確保南京東南部地區(qū)汛期安全及旱季農(nóng)田翻水灌溉有著關鍵的作用。秦淮新河從江寧東山鎮(zhèn)的河定橋向西經(jīng)鐵心橋、西善橋兩鎮(zhèn)至雙閘金勝村入江，河面寬130～200米，全長18公里。

我年齡小，哥哥又是帶隊的隊長，搭棚的活是正勞力的事，我只要幫遞一下草扇、毛竹等輔材就可以了。伙食，每一頓都是亮燦燦的粳米飯，大白菜里竟然還放有大塊的豬肉，尤其是酸菜湯里還加了豆腐。天吶！這菜馬上趕上我家過年了！一分錢不收，全是白吃的，我每一頓都吃到肚皮脹鼓鼓的。我心里尋思，二哥呀二哥，我來既掙了工分，又為家節(jié)約了口糧，你還不肯我來，真不知你是怎么算賬的？

僅僅三天時間，廚房、茅廁、宿舍、大通鋪就全部搭建完成。初到那工地，茫?；囊埃瑳]見著一戶人家。而三天之后，便形成了一個一眼望不見頭的茅草棚村莊。那天夜里，由各縣安排的大客車一臺接著一臺，源源不斷地從各地運來開河的民工。天還沒亮，外面早已是嘈雜聲鼎沸。那個早上，是做準備工作，我們到了半里路外的工地，劃分施工段。到了工地，大家都傻了眼了——我們的施工段，正好是在一座丘陵上。也就是說，先要搬掉丘陵，再在丘陵的底部挖出一條河來。更要命的是河面寬度達200米，竟然只能在新河的一側(cè)堆土。還有一個是深度，我們是從丘陵上劈下去開挖的，在我們的施工段上，需要下挖35米的深度才到河底，這就標志著在最后完工時的土方，須從35米深的河底挑上來，還要再爬上已達30多米高的堆土區(qū)倒掉。挑出河底時的一擔土，須爬高70米、往返近一公里才能完成。這一個現(xiàn)場，讓所有人吃驚了，隊里年齡最大的隊員叫楊金山，他也嚇出了一冷汗：“我開河開了一世了，也沒見過這種難度的工程??！”

但不論困難大小，來了就走不了了。吃過中飯，什么話也不用講，開挖！一開始的這幾天，不用爬坡，倒土又近，雖然只有七十多斤的身軀，已習慣了干農(nóng)活，每一擔不少于150斤的土，我照樣頂?shù)米?。但隨著開挖的加深，倒土區(qū)也越走越遠，十多天后，我便撐不住了。在工地上，那是真叫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一排看不到頭的電線桿上，高音喇叭里不是播放著革命歌曲，便是播放著各單位的完成進度情況。在仼務與鼔動的雙重作用下，我們在每天的天亮前必定吃完了早飯，以確保東方魚肚白時就能開工。而回工棚休息的路上，絕對已是星光滿天了。在這種高強度的勞作中，不光是我，其它人也都開始吃不消了。

倒下的第一個人是我兒時的玩伴嚴得龍，他長我兩歲。那時正是電影《紅樓夢》大紅大紫的時代，不論是哪個商店，到處都有一寸見方左右、二分錢一張的林妹妹的招貼照。得龍家里是獨子，兩個姐姐生在前頭，父母把他當作心肝寶貝護著。他也是因為好奇才到工地上來的。按理說二十歲的農(nóng)村小伙子，完全頂?shù)米∵@活兒的，但天曉得，正值青春期的他，夢中天天叫著林妹妹。用蘆席搭做的墻上，被他貼滿林黛玉的小照。我私下里知道，他天天遺精，再加上繁重的勞動，不倒才怪了。

雖然肚皮每天能吃飽，然而我畢竟尚未成人，超強的體力支出，讓我本來就很瘦弱的身體，又瘦下了好幾斤。每天工作近十五個小時，我實在撐不住了，在私下里，我輕輕地對二哥說：“哥，我吃不消了?！倍绮]有看我，只是挖苦道：“你自己要來的！”

是的，是我自己要來的。大家都很辛苦，有個知青也頂不住了，二哥讓他在工地幫做飯，讓原來做飯的社員，抽了一個上工地，兩人輪換一下。偏偏那個知青第一天就燒了一鍋生飯，干活回來的社員全都在責怪他，那個知青嘴不饒人，還強詞奪理，被我的鄰居嚴德剛上去結(jié)結(jié)實實地揍了一頓。這下好了，知青被打斷兩根肋骨送進了醫(yī)院，而嚴德剛被送去拘留了，還要另外派一個人去服侍知青。20個勞力，去了四個人，還要去掉兩個燒飯的，干活的只剩下14個人了。任務如此之重，大家都很辛苦，我若歇下來，便必定還有人跟著歇，二哥在帶隊，活做不下，進度趕不上，任務完不成，那是拆二哥的臺了。而我最小，我不歇，其它人便開不了口。我完全知道其中的道理，我不歇！我不歇！

鄉(xiāng)下人說小男孩下面的東西只有麥桿粗，而我這個下面只有麥桿粗的童子，卻已有了一個男人的擔當。為了二哥，也為了生活，更為了尊嚴，我只能咬牙忍著不歇！

時間在一天天熬過去，眼看著才完成工程量的一半多。即便還有十幾個人，卻不少還因這樣那樣的問題要歇工的。如果我再歇，更是授人以柄，二哥的工作也沒辦法再做下去了。我硬撐著，這擔當、責任、尊嚴，撐著我這個瘦小的軀體，將一擔擔百斤以上的泥土挑出河面。但毫無疑問，我對二哥挖苦我的那一句話非常失望，也很生氣——你光顧著你的任務、你的進度，而你已沒有了手足之情！如果你希望用兄弟的性命換來你要的政績，我給你吧！我就把它交給你吧！我身高不到一米六，而你身高一米八五，我體重已不滿70斤了，而你重過我近100斤！哪怕我每擔比你少挑20斤，我也是用的吃奶力氣，我是憑意志硬撐的啊！但既然如此，我就把命放在這里吧！

我從此就再也沒有和別人說話，只是用眼神、微笑與人交流。我本就話少，原因便是自卑。我的同伴個個已發(fā)育成人好幾年了，個個該長的地方全長了，唯獨我，還只有十三拳頭高，下面還是一條麥桿粗的“青龍”。那時我很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算一個正常的人，家庭成份是四類分子，入黨、念大學沒有我的份，這樣的家庭本就是被別人蔑視的貨。再加上身體長成這樣，成了讓別人取笑的對象，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對了，二哥啊，再干下去我也差不多要死了，你是好哥哥，你就成全我吧，反正也快成全我了！因為硬撐著一天天過去，我更是元氣大傷。當每一擔土挑上大堤倒了返還的時候，我的腳就總感到在飄。年關不遠了，但明年不一定會是我的了，或許我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到，因為我所看到的，是撩起那單薄衣衫下的根根肋骨，它讓我聯(lián)想起納粹集中營里囚犯的軀體，我和他們有兩樣嗎？那時，我的作家夢已做了多年，已發(fā)表了兩首小詩，我瘦小的身軀已裝滿思想。我忽然想起印度的電影《流浪者》來，那些流浪漢雖窮困潦倒，卻依然快樂生活著的場景，總會時不時地浮現(xiàn)出來。尤其是影片中載歌載舞所演繹的《拉茲之歌》，簡直就是開心的樂園，讓我如此神往。

就在離完工還有十多天的一個中午，我終于和印度的快樂使者們一起歡歌了！那天我們生產(chǎn)隊的工地上，還在堅持的只有不到十個人了。我就像個木頭人一樣，吃飯，已沒有任何感覺，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吃下兩碗，依然不聲不響跟著二哥上了工地。在2點鐘左右，當我把一擔土倒在大堤上返程時，忽然感到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眼睛前面金光四射。我胸悶，想吸一口氣，但就是吸不上來。我心里非常明白——我要走了，我要飛了，我要去孟買了，那里或許缺吃少穿，但人們自在而快樂。我從生下來就遭受人們的白眼，甚至同胞兄弟也只把我當作畜牲一樣使用，在別人的鄙視中生長，嘲笑中生活，而后面的生活更不知是什么樣子等候著我。我這也算是來人世一趟？去印度吧，都說那里是西方極樂世界，這個塵世的罪我算受夠了！去享受吧，就這樣走了，就這樣走吧……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感覺是躺在宿舍的通鋪上。我睜開的第一眼，是看到二哥在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肋骨。他一聲不吭，那淚珠象斷了線似的，滴滴答答，落在我的肋骨上，又從我的肋骨上滑落到我的背部。我忽然覺得二哥的眼神像極了我的母親，我在十二歲那年一次受傷后躺在床上，母親便是用這種眼神看我的，所不同的，母親的淚是滴在我的臉上。我無法想象，冷酷無情的二哥會為我流淚，就像我因怕羞一樣，永遠不想讓二哥知道我的身子幾乎只剩下一副骨頭。我怎么也想不到二哥會是如此的在乎我，而我就在這個瞬間，頓然生出因誤解二哥無情的內(nèi)疚。我想，我更應該為二哥去分擔，工地上人越少，大家就越消極，正當我掙扎著起來還要上工地時，二哥按住了我，并告訴我，病假的、包括燒飯的，見到我干到這樣累還在干，全不好意思都上工地去了，讓我安心看著家就好了。

笫二天在工地上，我沒有再見到有請假的人，甚至連在醫(yī)院養(yǎng)傷的那個知青，聽說了我的事情后也趕回來了。他們都在照顧著我，為我裝擔的時候故意只裝半擔。我們小隊本來是一眼看不到完工的希望，就因這一次我的突發(fā)事件而大變模樣，大家被我感動，團結(jié)起來了，干起活來沒有一個偷懶，成了全大隊第一個完成仼務的生產(chǎn)隊。

將近年關了，這個對于宜興人來說是解放后最艱苦的一個水利工程，終于結(jié)束了，大客車將在半夜里把我們送回宜興。坐上客車離開工地的時候，我望著星光下被工程土方筑得高如山梁的堤岸，滿心感嘆——秦淮河啊秦淮河，我?guī)缀醢研悦唤o了你！你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惡夢。但你又是我今生的貴人，因為是你讓我知道了生活的不易。今后，我將會更加珍惜生活，珍惜親情，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