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趙志明
1
“還記得我經(jīng)常跟你講過的一個小故事嗎?”他坐在大廈十八層熟悉的咖啡廳里,按照預(yù)先想好的計劃給他的朋友打電話。
朋友是一位警察,是他在這個城市最好的朋友,一位理想的傾聽者。
“村里的幾個孩子在冬日里玩捉迷藏。其中一個男孩躲在草垛洞中,藏得如此深、如此久,以至于他的小伙伴不僅找不到他,還把他忘到腦后,便直接回家了。他等不到伙伴來找他,又不想輕易主動走出去,竟然睡著了,在那個洞里。”他點了一根煙,并沒有吸,只是夾在指間,看著煙氣裊裊上升,繼續(xù)說下去。“我就是那個男孩。我想你們肯定早都意識到了,只是不愿意點破。在這個世界上,誰會如此在意別人的故事,并一再不厭其煩地講起呢?現(xiàn)在,我要躲回我的洞里去了。”
他說著,在煙灰缸里捻滅了煙頭,慢慢的,輕柔的,好像不忍心讓煙頭受到更大的損壞,又似乎還打算在必要時重新點燃這根煙。但是,不會了,這是他親手點燃的最后一根煙,也是他未曾吸哪怕一口的最后一根煙。
電話仍通著,像是有一股呼呼的風(fēng)從另一個世界刮過來,他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警察朋友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說著什么了,只想把自己最后的話說完?!拔椰F(xiàn)在一個人,在象咖啡。你可以幾分鐘后過來。”過來干什么?他沒有說,也不需要說了。
一個人打定主意要干什么,全世界都會很快知曉。一個人搶在全世界之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這應(yīng)該是其最大的僅有的誰也剝奪不了的自由吧。他這樣想著,招呼服務(wù)員過來買單,隨后,他很快走向咖啡館這個封閉空間的南墻,爬上半人高的安全柵欄,推開窗,縱身跳了下去。
白云悠悠,說走就走。
那個警察,姑且稱之為老朱吧,接到朋友電話的時候正在出勤。開始時老朱只是接聽,這個耳熟能詳?shù)墓适?,聚會時朋友曾多次提及,但從來沒有像這樣在電話里說起過,不免覺得奇怪,職業(yè)習(xí)慣讓老朱豎著耳朵警惕起來,等到朋友說要躲回洞里,老朱便意識到要壞事,只恨無法通過兩部通話手機的連線穿越到象咖啡,阻止朋友做傻事。
象咖啡位于云鼎大廈的十八層,他們經(jīng)常在那里小聚,喝咖啡,神聊窮侃。那一瞬間,老朱仿佛看到朋友就坐在他們常坐的位置上,高談闊論,談笑風(fēng)生,然后突然起身快步走向那扇便于打開通風(fēng)換氣而沒有焊嚴的窗戶,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你有從十八樓跳下去的勇氣嗎?”這句話此刻異常清晰地在腦中蹦了出來。很難想象,他們曾坐在離地近五十米高的咖啡廳里,無數(shù)次煞有介事地討論這個話題,好像這是一個玩笑,或者僅僅是富有詩意的哲學(xué)問題,抑或是一場無聊透頂?shù)恼Z言游戲。
這當(dāng)然不是一個玩笑?,F(xiàn)在老朱反應(yīng)過來,他的朋友在討論的時候,或者是不斷嘗試努力推開死亡的誘惑,或者是反復(fù)汲取積累那縱身一躍的勇氣。老朱立即驅(qū)車趕往出事地點,同時利用總控臺向云鼎大廈附近的同事求援。老朱深知此事此時已經(jīng)不抱希望,但又不愿意輕易放棄,期待有任何奇跡降臨。城市的交通是如此擁堵,老朱再一次深感絕望。哪怕老朱現(xiàn)在開的是警車,哪怕警笛長鳴,也無法奪路而出,老朱只能在駕駛座上,深陷在靜止的車流中,連喇叭都懶得摁了。朋友所說“洞中男孩”的故事,其開端、發(fā)展、結(jié)局,慢慢的、一層一層的、清晰的涌現(xiàn)出來,像地下深處噴涌出的泉水通上了電。印象特別深的是,當(dāng)男孩從藏身之處走出來,他的母親把他緊緊摟在懷里。男孩的家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再度現(xiàn)身,不啻于死而復(fù)生。這是一個關(guān)于失而復(fù)得的孩子的故事。失而復(fù)得,彌足珍貴。然而,老朱的朋友,那個從洞開的窗戶鉆入天空又一次躲藏起來的朋友,再也不可能失而復(fù)得了。想到這里,老朱已經(jīng)淚流滿面。眼淚在老朱臉上蜿蜒,就像朋友多次提起的故事里村邊那條瘦弱的小河。
2
快吃晚飯了。
大年三十的年夜飯是如此重要,很多出門在外的人都要緊趕慢趕,乘火車,搭輪船,坐汽車,最遲也要在下半天太陽落山前返回家中,一家老小男女圍坐一桌,吃上一頓熱熱乎乎的團圓飯。然而,有一個男孩沒在飯點回家,也許他在外面玩瘋了,連肚子餓都不知道,更顧不上。
眼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母親沉不住氣了,先是走到大門口高喊男孩的名字。即使男孩在村邊埋著頭玩耍,也能聽得到從自家門前升騰起的那幾朵聲音??墒?,男孩既沒有應(yīng)答,也沒有聞訊很快出現(xiàn)在家門口,低頭接受母親的數(shù)落。母親還是習(xí)慣性的忍不住朝著空氣埋怨兩句,灶上還燒著晚飯,她喊了兩聲便返回屋內(nèi)。過了一會又出來,已經(jīng)解下圍裙,這次是挨家挨戶去找了。
男孩的奶奶和兩個叔叔家都沒有,一天就沒見過他的人影。幾個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家,那些孩子都在,老老實實坐在飯桌前,已經(jīng)捧著飯碗在吃晚飯。他們下午還在一起玩來著,捉迷藏,辦家家,但后來就分開各自回家了。
孩子會去哪了呢?母親開始著急,父親也坐不住了,他們擴大范圍四下搜尋男孩,叫聲急切而慌張。有一個鄰居告訴他們,太陽還有一扁擔(dān)高的時候他不經(jīng)意瞥到,男孩在河坎下走著,但不清楚是男孩落單一個人,還是有其他孩子在一起,他沒有特別用心。
聲音沿著河岸,遠遠到了村外,慢慢又返回村里,父親的已經(jīng)嘶啞,母親則夾帶著明顯的哭腔。男孩的爺爺奶奶,兩個叔叔和兩個嬸嬸,都加入到了高喊男孩名字的行列。凄切的尋人聲,夾雜在遠近的爆竹聲中,似乎也像爆竹一樣被撕裂扯碎。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暮色越發(fā)凝重加深,找到男孩的希望也越發(fā)得渺茫。
從男孩不見了,越來越滑向男孩沒有了。雖然誰都不點破,但所有人幾乎已經(jīng)默認了這個事實。男孩沒有了。這個消息很快傳遍村里,甚至河對岸的人家也盡知曉。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捧著吃飯碗,從家里匯聚到河岸上,稀稀落落的兩排人影中,不斷有人填充進去。河岸上,男孩的奶奶和母親終于開始大放悲聲,抱頭痛哭,捶胸頓足,哭喊著:“怎么辦呢?”,越來越撕心裂肺。兩個嬸嬸須在旁邊小心盡力扶持著,不然人早就弛到了地上。男孩的爺爺、父親和叔叔們在商量,他們要盡快下一個決斷,男孩也許失足滑入冬天冰冷的河水里,早已經(jīng)淹死。他們必須下河去摸尸體,把男孩摸上來,難道要等到初一上午讓來往拜年的人撞見河里面漂著一具尸體嗎?
這是一個暗星夜,一床河水幽暗無聲,微微泛著點光,那是臨河房屋窗子里漏出的燈光,還有河岸上站著的人們手里高高擎舉著的火把或者手電筒,映照在水面上。遠遠望過去,好像春天的籬笆上攀援植物星星點點綻放的白色小花。
四個男人,男孩的爺爺、父親和兩個叔叔,齊刷刷脫去了棉衣棉褲,只剩一條短褲,身體發(fā)著白。一瓶白酒被輪流灌入喉嚨,在肚子里燃起啪啪響的火苗。他們從碼頭處下到河里,河水被驚動了,漾起不安的浪頭。他們并排著往前摸,像冬天全身套在皮褲里的捉鱉人,也像夏天將大半個身子匍匐在水中的捕蚌客,激發(fā)出嘩嘩的水聲。
河的兩岸,第一次聚集起了這么多人,偶有小聲交談,大多數(shù)時候沉默著,墊著腳,夠著手,讓火把和手電盡量抬高,慢慢的隨著水面的動靜挪動,不僅給河里的人照亮,似乎也希望能借此為他們驅(qū)趕寒意。這么冷的天,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該是多么的冷啊,連岸上的人都凍得手指頭快要斷落,牙齒打戰(zhàn),咯咯作響。但大家都抿緊了嘴,不愿意輕易吐出這樣的話:“別在河里摸了呀,幾個大人身體再凍壞了,可恁樣好呢!”潛臺詞是:孩子沒就沒了吧??墒沁@么殘忍的話誰能張口說得出,就都緊咬著上下嘴唇。岸上又有幾個男人開始默聲不響地脫衣服,新的一瓶白酒被喝干,他們撲通撲通下到河里,讓前面的人歇下來喝口酒回暖身子骨。
現(xiàn)在河里突然意外熱鬧起來,打赤膊的男人們分成兩隊,沿著兩個方向蹚水、潛水,把河水蹚得更渾,天空似乎也因此變得更加模糊昏暗。岸上的人自動分為兩個方向,隨著水聲的指引移動著腳步。每個人的心里都在焦慮地回蕩著那兩句話:“摸到了嗎?”“還沒摸到啊。”但誰都強忍住,既不問,也不答。
在那幾個小時里,人們忘記了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死亡和新年,就好像河的兩岸,區(qū)別那么明顯,連接卻又極其自然,一步而過。在巨大的悲傷面前,除夕的喜悅被擠到了一旁。這注定是一次令人意外的守歲經(jīng)歷,所有在場者都終身難忘。
在這樣一個蕭索寒冷的夜晚,因為一些勇敢的男人像下餛飩一樣紛紛下到河水里,這條河流仿佛突然提前進入了夏季,喧嘩騷動,并且具有了暖人的水溫。在夏天,村里的男人們常常會自發(fā)組織起來,每個人拎著趕罾子,下到河里,排成一排或者兩排,整齊有序地往前趕,一邊用腳將身邊的水盡量搗渾。情景是多么的相似,岸上的人焦急地等著河里的人一旦將大魚拋上來,便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按住。水里的那些魚兒都驚慌失措,又看不清情況,紛紛鉆入網(wǎng)羅中。一遍趕到頭,再往回趕一遍,兩遍趕下來,河里的大魚基本就全落網(wǎng)了。人人滿載而歸,傍晚的炊煙也沾染上了河魚的新鮮美味,看上去香氣四溢。要等很久,被翻攪混亂的水面才會漸漸澄清,恢復(fù)之前的平靜。只有河流自身知道,人們從它體內(nèi)取走了豐美的物產(chǎn),這正是它滋生并饋贈給依水而居的人群的食物。有時,它也會從人類那里擅自取回一些禮物,尤其是喜歡幼小的沒有長大成人的孩童。
3
每年春節(jié)前是他最為焦躁不安的時期。他像無頭蒼蠅一般亂飛亂撞,以為明亮的地方都是出口,每次卻又拖著疲倦的身體迫降原處,和朋友們打招呼。是的,他又回來了,像遠行歸來客,像剛休完美妙假期的人。事實上,他或許哪里都沒有去,只是像一個一頭扎進冬眠的小動物,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挨過了必須要熬過去的幾天、幾個月、數(shù)十年。大睜著雙眼,默數(shù)著時日。
有一次,他一個人去了山里,一路上幾乎撞不見其他的游客,但不時會涌現(xiàn)一兩處人煙。他往大山的更深處走,心里冒出韓東的那首題為《山民》的詩歌,感覺自己是選擇了逆行進山的山民后代,或者像那些談不上喜歡卻天性必須洄游的魚類一樣,受著磁場指引,不達目的地誓不罷休。不過,他的人生從來沒有明確的方向,他信奉走一步看一步,走走停停無所謂,甚至退返原處也不打緊。所有這一切或許早就校準(zhǔn),難以偏離和動搖,只是他無從得知,亦不愿深究。一個虛無主義者,好比一個厭倦了看似刺激其實無趣的跳棋參與者,早就喪失了最初可能存有的熱情,越來越懶得為繼,并傾向于盡快結(jié)束這無聊的過程。他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對此他早就向外界袒露無疑,但奇怪的是,他越是這樣強調(diào),別人越不覺得他是,包括朋友們,大家都認為他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如果人生就像王杰歌中所唱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那也是有能力的人參與的游戲和有才華的人織造的夢。
在群山之中,他奇跡般地邂逅了一座長滿了柿子樹的山坡,一片像是完全野生的柿子林,但從柿子的形狀和顏色來看,必然汁液飽滿,異??煽凇]有人來收獲,也沒有人來打掃。枝頭還掛著為數(shù)可觀紅彤彤的柿子,地上更是落滿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千瘡百孔的柿子。這些離開枝頭的凍柿子敞開著各種各樣的傷口,像凍住了一般固定在落腳之處,靜靜地腐爛,等待著徹底消失。必須挨過很長的時間,或許要等到來年的春暖花開,微生物和蟲蟻再度活躍起來,才會把這些在大地上受傷的柿子的痕跡完全抹去。
他仰躺在又凍又爛的柿子中間,看著空中那些略顯寂寥參差疏落的高挑在枝頭的柿子們,這些奇怪的紅燈籠,為什么它們會如此戀棧。冬日的陽光斜射下來,山風(fēng)時緊,搖晃著樹枝。遠處又有柿子從高處跌落,皮開肉綻的沉悶聲觸耳可及。他盯著自己眼睛上方的那幾顆柿子,心里默念著它們會不會很快脫離枝頭,痛痛快快地砸在他身上。他看了許久,風(fēng)聲漸漸大了起來。在幾座山峰之間,空氣如同水被貯存起來,風(fēng)聲像極了浪涌?;蛟S他就是一顆太早被解開樹枝束縛的柿子,青澀堅硬,在地上砸了個深坑,卻毫發(fā)無傷,自此之后,靜靜等待腐爛、揮發(fā)和消失??墒?,他被忽略了,被禁錮在了時光里,好像他越是提前離開枝頭,他就被越久地禁足在那個地方,哪里也不能去。即使無所不有無時不在的重力,也不會對他發(fā)生作用。他在,卻又不在,地心引力既看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更無法給他精確導(dǎo)航,讓他得以從容掉落。
那么問題來了,如何向他,向這顆曾經(jīng)擅離枝頭的果實,描述自由落體運動?
很久之后,警察老朱還是無法接受朋友從十八層高樓一躍而下的事實。就像雨天傍晚大廈能源燈照出的紛雜雨線其中之一條,一個人在重力地裹挾中呼嘯而下,幾乎就是眨眼的工夫,像一袋水泥猛烈地拍在地面,然后徒留下一個奇怪的不規(guī)則的白線框架。如果是規(guī)則的,那是不是會顯得太奇怪?
老朱抬頭仰望,根本無法辨認出十八層是具體的哪一層,總之很高。七層以上都很高,十八層很高,三十二層也很高,很高的樓層連在一起,形成了危樓的既視感。只有在電梯里,依賴數(shù)字顯示,他才能確定自己去的是十八層,而不是十七層或者十九層。這些有什么區(qū)別嗎?一個人從十八層跳下來,或者從十七層跳下來,或者從十九層跳下來,有區(qū)別嗎?“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十八層接近百尺高,十八層以上還有那么多層,是不是住在里面的都可算作天上人?天上人是特指那些死去的人,還是寓意待在洞天福地享福的神仙?
仰望久了,老朱似乎看到一枚枚柿子從天而降,砸在松軟的山坡上,但不知道這是一枚未經(jīng)歲月的青柿子,還是一枚飽受風(fēng)霜浸染的熟透了的老柿子。老朱不知道朋友化身為哪一顆柿子,以及,他能不能張開手順利地接?。?/p>
在老朱看來,朋友一直是很奇怪的人,不僅因為他總是重復(fù)講述一個男孩躲在洞中的故事,還因為他似乎從來不和家人一起過年,每當(dāng)春節(jié)臨近,他籌劃的從來不是回家團聚,而是獨自一人去什么地方待兩天,好像他已經(jīng)沒有在世的親人,特別是每次這樣的外出他總會有奇怪的遭際,比如遇到一片野柿子樹之類。遠足野游,碰到什么桃子林或者獼猴桃林并不足奇,但有幾個人會和落了一地的半腐爛水果躺在一起,并產(chǎn)生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幻覺呢?或許是因為時間的緣故。春節(jié)前后,怕也是只有柿子樹,其果實雖然大半落盡,但還是少有幾顆殘留枝頭。實令觸動于心,才會讓朋友黯然臥于滿地的柿子中間吧。
讓老朱更駭異且不安的是,朋友腦子里似乎總會按捺不住地冒出奇奇怪怪的念頭。假如朋友在云深不知處的地方真的變成一枚柿子,說不定還真是一件好事。人生天地間,忽做遠行客,有什么不好的呢?朋友的問題是,他太瀟灑了,瀟灑得有點過了頭,反而隱約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老朱還記得初相識那會,自己是一個剛從警校畢業(yè)的警察,朋友是一位外貿(mào)公司的經(jīng)理,因為一次經(jīng)濟糾紛引發(fā)的案件打上交道。兩個人年齡雖然相仿,經(jīng)歷卻截然不同,好在性格相投,一來二去遂成為好友。朋友那時已經(jīng)小有成就,卻突然辭去工作,好好的似錦前程說不要就不要,理由讓人哭笑不得:害怕在一行工作久了,人會困進去。
這些年來,老朱目睹朋友換工作如家常便飯,讓人艷羨的是,每份工作都很不錯,而且朋友總是能夠很快做出不菲業(yè)績;讓人遺憾且不解的是,每到這個時候,朋友都會無一例外地提出辭呈,不顧用人單位再三挽留,翩然離去。給外人的感覺是:不要太瀟灑哦。老朱甚至可以斷定,哪怕是朋友現(xiàn)在手頭的這份工作,只要他安心干下去,很快就會躋身所謂的成功人士行列。朋友的感情問題也是如此,他身邊鶯鶯燕燕的從不缺乏,但似乎一到談婚論嫁,必然以分手告終。按照朋友的自嘲,一個人永遠不停下來,這樣的狀態(tài)也挺好;生活一旦穩(wěn)定,人就難免陷入困局,再想掙脫難于上青天。
一直以來,老朱都覺得朋友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讓人樂于接近,卻始終難以理解。不管怎么說,朋友的那番解釋太過牽強。按照朋友的理論,老朱畢業(yè)至今一直做警察,即意味著被警察這個職業(yè)困住了,老朱從戀愛到結(jié)婚,都是同一個對象,也是被困住了,這么說來老朱就是一頭十足十的困獸。有時候碰上繞不開躲不過的煩心事,老朱夜不成寐,也會思考這個問題,想著想著他豁然開朗。如果他老朱是一頭困獸,顯而易見,朋友更是一頭困獸,所不同的是,一個既來之則安之,一個落荒而逃猶斗。朋友不僅是一頭慌不擇路的困獸,同時他還是被拘禁在冬日枝頭的一顆凍柿子。雖然且戰(zhàn)且退的困獸和渴望縱身離開枝頭的殘留柿子之間,究竟有什么樣的隱秘聯(lián)系,老朱一直沒有想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有些事還是糊涂些好。
4
秋收之后,曬谷場上或者屋舍旁邊就會壘起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草垛。村民不知道的是,從草垛堆成那一天開始,每一個草垛差不多都被男孩們掏出了以供藏身的洞穴。有的大一些,里面簡直就像一個茅草棚子;有的小一些,大概也有一張單人竹床的面積。有的男孩好不容易掏出了一個洞,轉(zhuǎn)身自己就給忘了,要等到稻草慢慢被抽出燒完,主人家才會發(fā)現(xiàn)草垛中心還碼著這樣一個窩。像是有精靈居住過,里面遺留了一些打磨得發(fā)亮的石頭,一些瓜子花生殼,一些糖紙,或者一叢羽毛,甚至有蛇蛻和龜殼之類奇怪的東西。
在捉迷藏這個古老的游戲中,參與者必須遵循一個原則,躲得好,找得準(zhǔn)。如果任意一方敷衍了事,游戲多半就會進行不下去。比如,躲的人不想挖空心思躲,直接站在找的人旁邊,甚至不用轉(zhuǎn)身就能一眼看見;或者是找的人不肯十分用心找,隨便轉(zhuǎn)一圈就宣布失敗,聲稱自己找不出任何一個藏起來的人;甚至一方擅自把另一方晾在角色之中,直接單方面撤退出游戲。這些都會導(dǎo)致不歡而散。好在年幼的時候每一個熱衷于捉迷藏的孩子都很投入,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紀(jì),比如結(jié)婚后,才會有人借著捉迷藏的名義,等到妻子在家中藏好,卻轉(zhuǎn)身帶上門,走出家,從此蹤跡全無,下落不明。
男孩懷著不能被尋者輕易找到的期待,興奮而又小心翼翼地甩掉假想中的尾巴,確定沒有人能夠看見自己后,他在一座碉堡一樣的圓形草垛前停了下來。金黃色的草垛,給人以吃飽了飯的充實感。稻草的根部齊刷刷的一律對外,抽拔出其中的一捆之后,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通道,瘦小的身子便能像泥鰍一樣鉆進去。順著稻草根樁,往稻草尾巴上滑行,似乎再一次攀附于秧棵的生長,體會到拔節(jié)、灌漿和成熟的快樂。草垛的內(nèi)部已經(jīng)被掏出一個洞,有拖拉機車廂或小船中艙那般大,跪著的話能夠直起腰,轉(zhuǎn)身打滾也不在話下。男孩返身爬回洞口,拎起斜靠在外面的那捆草,身體往回縮,拽著稻草尾巴,一點一點地重新將活動的那束稻捆填充進缺口。入口處的光圈就像發(fā)生了日全食一樣,慢慢被黑暗覆蓋。待到這捆稻草的尖尖和其他稻草一樣齊平,料定從外面看全無破綻,男孩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時,洞里面已經(jīng)漆黑一片。伴隨著黑暗一起降臨的,是突然被放大了好幾倍的聲響。男孩的舉手投足,都會激發(fā)起稻草干燥的咔嚓聲,似乎稻草們在扯著嗓門吵架。聲音像打雷,如果這個時候有人從草垛旁經(jīng)過,一定會聽見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躺了下來,盡量放平自己的身子,手腳一動不動,只有輕緩的呼吸,引發(fā)鼻翼旁的稻草葉子微微摩擦。鼻息可聞,心跳像打鼓,甚至血管里血液的流動聲也漸漸清晰可感。
男孩龜縮在洞穴之中,凝神諦聽草垛外的動靜。兩只狗間或叫兩聲,輕盈地跑過去了。一個男人重重地咳著,吐出一口卡在喉嚨口的濃痰,腳步聲一下兩下地走遠了。更遠處一顆小鞭炮發(fā)出啪的一聲斷響。男孩確實找了一個不錯的藏身之所,小伙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出現(xiàn)在周圍就是證明。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捕捉到對方宣告失敗的聲音,懇求他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但是,對方也很有可能埋伏在外面,和他比誰更有耐心,如果他沉不住氣,想要推開機關(guān)探頭出去察看,對方就會從旁邊突然跳出來,對著他哈哈大笑。那樣一來,他就失敗了。他費盡心機的躲藏會被淪為大家的笑柄。對方棋高一著,比他更高明,更有辦法。再沒有什么可躲的地方了,也許真像他們冷嘲熱諷的,只有躲到墳?zāi)估锶ィ挪粫徽页鰜?。他不能冒這樣的風(fēng)險,一定要等到對方明確認輸之后,才能從蔽身之所中出來。
草垛洞中不僅黑暗,而且溫暖。寒意被阻擋在外面,一絲絲風(fēng)也滲透不進來。這些被割倒、曬干、捆扎、碼堆的稻稈,微微有些霉味,仿佛它們一生所吸收的泥土和陽光,還有河水、雨水、露水和汗水,混雜在一起發(fā)酵后散發(fā)出的味道。就好像曬了一下午日頭的被子,搜集了大把的陽光和溫暖,讓人安心,很容易滑入香甜的夢鄉(xiāng)。
男孩睡著了。身下的生稻草被膝蓋碾來碾去,已經(jīng)壓得半熟了,一點也不硌人,像一張溫暖柔和的草鋪。他睡得如此香甜,竟然錯過了他的伙伴扯開喉嚨大聲認輸?shù)南灿?,他的母親喚他回去吃夜飯的聲音也沒有聽到。
草垛洞里的黑夜比外面來得更迅疾。當(dāng)男孩睡醒時,他清晰地聽到了天空中爆竹的聲音。那些二踢腳從四面八方升上夜空,在他頭頂聚集,發(fā)出歡快的砰啪二重唱。今天是大年三十,他竟然錯過了晚飯的時間,回去不知道要被怎么罵。就像母親慣常數(shù)落的,一年罵到頭,三十晚上也要弄頓生活吃吃。這倒還不是問題,臉皮厚就能應(yīng)付過去,因為初一就只許說吉利話,不敢說喪氣話了??墒?,外面還有其他一些奇怪的人聲。他的奶奶和母親在哭??薜锰珎牧?,男孩只在親戚的葬禮上聽到過她們類似的哭聲。是不是家里死了什么人?他又聽了一會,才知道原來是自己死了。她們在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
5
“你們猜,男孩究竟死了沒有?”他習(xí)慣在這里賣一個關(guān)子,抽一根煙或者喝一會茶。大家都很配合,裝作在認真思考,并熱烈討論。如果男孩再也沒有出現(xiàn),顯然他就是真死了;如果他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那么他就還活著。在座者很快分為兩派,雙方據(jù)理力爭,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齊齊聽他高見。
“男孩沒有死。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男孩只是被死了?!彼f,不失時機地往里面加入新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詞匯。
“他的家人以為他失足落河而死,很多人下河去打撈他的尸體,有的還因此得了重感冒,甚至更為嚴重的傷寒。這些都扯遠了。
“但是男孩確實沒有死,可以說毫發(fā)無傷。村人看到他在河邊走,是在他們幾個小孩玩捉迷藏之前。在捉迷藏的時候,男孩避開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進了草垛洞。然后他不小心滑入了夢鄉(xiāng)。
“在他睡著時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他都不知情?!?/p>
“他的小伙伴找過他,甚至懷疑過他很有可能躲在某個草垛洞里,但是村里的草垛太多了,草垛洞也太多了,他們不愿意一座座挨個問個遍,于是放棄了。他們覺得他更有可能違反游戲規(guī)則私自一個人跑回家了。他們沒有找到他,幾乎是帶著對他的怒氣作鳥獸散,畢竟晚飯的時間也快到了。
“他的家人像呼喚家里的阿貓阿狗一樣喊他回家,他也沒有聽到,因為那時候他睡得正香,除非把草垛整個掀翻,他才有可能驚醒過來。
“事情正是在此處發(fā)生了質(zhì)變,所有人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大家自然都會往壞處想,以為他沒了。
“在鄉(xiāng)下,孩子早夭的不幸事情時有發(fā)生,但因為沒有長大成人,對外人的影響幾乎沒有,不會火化尸體,不會擺喪席通知三親六眷,甚至不會置辦棺材,只會請一個村里的孤寡老人,把孩子的尸體草草埋葬了事。像洞中男孩這次,為了找到他的尸體,幾乎把整個村子都驚動了,絕無僅有。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此事發(fā)生在特殊的時間,那就是年三十晚上。這里又要扯到另一個習(xí)俗。秘不發(fā)喪并不是宮廷劇中皇帝老兒的專享,事實上在民間,如果一個人在過年前幾天離世,其家人也只能等到年后才能通知到親戚,并請來八音鼓手。那幾天,死人和活人是待在一起的,就好像死者仍活著一樣。
“如果男孩真的淹死了,他的家人把他的尸體打撈上來,也會強忍悲傷,裝作男孩依然活著,即使要哭泣也不能太大聲音,以免影響到隔壁鄰舍正常的過年。這樣一來,就不難理解男孩家人的悲傷何以至此。即使事后證明男孩并沒有出事,他只是在草垛洞里睡了一會,在他家人那里,他們可以破涕為笑,但悲傷卻很難一下子傾倒干凈,殘余的悲傷,完全等同于這個兒子真的失去了一次。
“當(dāng)?shù)阶詈螅粗心泻@出他的藏身之所,走向岸上排成一條長龍的人群時,第一個見到他的人,竟然嚇得扔掉了手中的火把。他的母親一把將他攬在懷中,說出來的第一句話也是:‘你到底死到哪里去的啊,把我們都急死了你知道嗎?!?/p>
“男孩回來了,沒有事了。河里的男人們趕緊上岸穿衣服,在河岸上站麻雙腿的人也都往家走。似乎只有男孩一個人深陷自責(zé),他毀掉了大家的年。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盼望過年了,春節(jié)對他來說甚至更像是一種煎熬。”
瀕死是一種什么體驗?死后復(fù)生是怎樣的感覺?如果很多人都認為你死了,那你死了嗎?如果一個人沖著你喊“死去吧”,你真的會死去嗎,像受到最最可怕的詛咒,還是會死掉一點點?所有的這一點點,日積月累是不是就堆積成了死亡本身?
朋友失足墜樓而死后(警察局的死亡鑒定書上這樣寫著),警察老朱想不明白的問題越來越多。想不明白也沒有關(guān)系,至少生活不會受影響,畢竟這些問題都只是和死亡有關(guān),和生命有關(guān)。老朱很想在朋友死后完整地復(fù)述一下洞中男孩的故事,但困擾于從何說起,又頭疼在什么地方結(jié)束。
在男孩藏入洞中之前,世界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但等到他從洞中走出,世界已經(jīng)完全變了。呈現(xiàn)在他人和男孩眼中的世界,就像是硬幣的兩面。死亡過早地侵入了男孩的意識,他人用生眼看世界,男孩則用死眼看世界,猶如倒懸。
那么,索性就讓洞中男孩的故事從男孩走出藏身之所開始吧。
他在第一個看到他的人眼中看到了死亡,第一個和他說話的母親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也是死亡。此前他在聽聞到奶奶和母親的哀哭時,意識到那個可能的死者恰恰是自己。
接下來,他的爺爺奶奶先后辭世。他的父親成了病秧子,他的一個叔叔得了肺結(jié)核。家族矛盾凸顯。他的母親只身遠赴上海做幫傭,除了按時寄錢回來,好像和這個家庭再無半點關(guān)系。
他在那條河里無數(shù)次遭遇過自己的幽魂,也許只要他堅持躲在洞中不出來,他的尸體就會被人們從河中打撈上來。在那一刻,他僭越了,竟然一腳跨進了無數(shù)條河流。他還想全身而退嗎?
直到朋友口中的洞中男孩變成了老朱口中的朋友,老朱才釋然,他還是更熟悉自己的朋友,而不是朋友的前世,那個普普通通的在捉迷藏游戲中迷失的男孩。不妨把時間推回到深山偶遇柿子林那一幕。朋友原本想要找個山窮水盡處,脫光衣服,赤裸全身,漫山游走,形若瘋狂或失憶,最后精疲力竭,托體同山阿,但是漫山遍野的柿子讓他改變了主意。他覺得他不配。于是回到城市,于是自由落體。生在人世間,死亦在人世間。生未必絢爛,死后必靜美。
至此,老朱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很多人只是生活的困獸;但一定有人是生命的困獸。
洞中男孩,遠行乎!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