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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列車

2018-11-15 02:28
青春 2018年4期
關鍵詞:克己韓家

01

蘇克己最不喜歡五月份的青淮。

在蘇克己的記憶中,五月份的青淮,下著神經質的雨,一連一個多月,絲毫沒有停的意思,暴雨說來就來,雨線趕上麻繩一般粗,天地間野茫茫一片,帶傘的行人都被澆得濕透。嫩綠色的樹葉吸飽了水,瘋了一般長起來,一夜之間都變成墨一般的又肥又厚的樣子。雨稍一停,白花花的太陽便出來,兜頭兜臉地罩在人身上,蒸出一股蠻暴的濕氣。

蘇克己在青淮上四年大學,畢業(yè)后發(fā)誓再也不來這“連衣服也晾不干”的地方,然而這一次她不得不來,公司要她來青淮與合作企業(yè)簽一份極重要的合同,她推脫了好幾次,終于還是坐上了開往青淮的火車。羅承中——她的老板,反復對她說:“克己,這事交給誰我都不放心,還是你去一趟吧,等這事辦妥了,咱們自己的事好說。”

咱們自己的事。

蘇克己想到這就不愿再往下想,她并不愿去深度推敲這個“好說”的意思。她起身掏出那盒她剛剛在候車室買的泡面,把調料包撕開,一股腦地都倒進去,再去車廂盡頭接一滿桶的開水,用叉子在面桶的蓋子上扎個眼,封好,靜靜地等著面泡軟。

窗外下著雨,天色昏黃如同搪瓷杯里的一層茶垢,遠近疏陳的長街短衢,濕透了一般癱軟。闊別四年的青淮不知是否依舊如此,曖昧、怯懦、平凡,又帶著一點蠻暴的骯臟和些許的落寞。

蘇克己望著窗外的雨線發(fā)呆,對于明天即將到達的青淮竟然有一絲期待。她不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對于一度過分熟悉的東西,是否有著天生的厭棄——無論是故鄉(xiāng),親人,還是伴侶。一別四年,熟悉變?yōu)槟吧?,一種莫名的好感和眷戀在她心中忽然建立。她沉默地等著往事席卷她的腦海,然后以傲然的姿態(tài)橫陳其中,接受回憶的檢閱。

正在這時她窗外的視野忽然縮窄,街巷、草樹、雨水,全部都被隔離在屏障之外,火車的速度越來越慢,隨著引擎的最后一聲嘆息,終于止息在鐵軌上,廣播里那個很有禮貌的女聲就在這時響起來——

“各位旅客,永宣站到了?!?/p>

02

坐在火車上的蘇克己一路靜默,偶爾跟旁邊的人聊上兩句,也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寒暄,都知道旅途短暫終有一別,就不必賠上過多的熱情。蘇克己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已經把自己的角色定為了觀眾,她的熱情仿佛是自降生就帶著的一張信用卡,用一點少一點,沒有利息也不能充值,她曾經天生熱情,不問結果一味付出直至耗盡了她戶頭上大部分的積蓄,這時才終于意識到每一點感情都不應該是無條件的,于是再也不敢揮霍,守著僅存的熱情精打細算,小心戒備地過日子,不收到足夠的關愛絕不表現出友善。如果想不對人事失望,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對它給予任何希望。這不是絕望,而是蘇克己的生存途徑。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從不輕易從地下探出頭的鼴鼠。

火車上陸續(xù)有人下了車,又陸續(xù)有人上來,像是一個剛剛好的填字游戲,把空下的位子都一個個填滿。蘇克己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對鋪那個帶孩子的媽媽已經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車,換成了一個穿黑色襯衫的男人,正在低頭放他的行李箱,他似乎很高,在狹窄的小車廂里俯身顯得很別扭。折騰了一會兒,男人終于把箱子放好,挽了一下袖口抬起了頭,猝不及防地對上蘇克己才收回到車廂內的目光。他額頭上的抬頭紋暴露了他的驚訝,除了這個,那幾行紋路里似乎還有著其他的東西,尷尬?好奇?蘇克己說不上來,她想她此時此刻的表情恐怕也是和這個男人一樣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大概什么都有。她不能用言語表達出來,不過驚訝還是占了大多數,以至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那么幾秒鐘。男人坐直了身子,眼里的余驚還未消散殆盡,他帶著這目光,試探性地叫她:

“克己?”

蘇克己抱緊了手里那桶面,面似乎有些冷了,暖流開始怠工,供應到她的手腕之后就不再往下走,以至于她的肩膀僵硬脖子僵硬,就連嘴唇也有點不聽使喚,她定了定神,喚起殘存在口腔里的最后一點溫暖,開口應他說:

“韓家聲?!?/p>

03

克己瘦了,頭發(fā)也長了,斜斜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的臉顯得有些陌生,韓家聲恍惚間覺得見到她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不過剛才蘇克己張開嘴,叫他的名字,他忽然就有點想笑,好像自己剛下了課在教學樓的門口等了她,只有五分鐘而已。

火車再一次啟動出站了,草木,街巷,梅雨又一次出現在眼前,鐵軌震動之聲,給尷尬的氣氛添了幾分韻律,啟動的車子總是吃力而緩慢的,仿佛一頭鋼骨牛喘似地叫,而沿途的風景卻能看得清晰,等走得久了,車速提了上去,不論是山嵐谷峰還是村莊洼塘,全都呼嘯而過,所有的風景都變得語焉不詳,被抹殺成一道道失去面孔的盲線。

這便如愛情。兩情相悅剛剛伊始,一切都是清晰可見的花好月圓,目無遮攔的良辰美景。但一切總逃不掉轉瞬即逝的覆轍,說不見就不見了。甜蜜的日子可以切成一幀幀清晰美好的照片,在夜風循回的午夜充當寂寞心靈的安慰;而那些糾結而沉痛的時光,就變成了人們記憶選擇的盲區(qū)。

一如蘇克己。一如韓家聲。

04

剛入大學的那一年音樂節(jié)上,十月中旬,漫長的梅雨季節(jié)以及酷熱炎炎的盛夏已經過去——然而不久之后就要進入穿毛衣繼而穿棉衣的季節(jié)——青淮幾乎是沒有春秋可言的。一年之中,僅有那幾天稱得上是秋高氣爽,傍晚時分,天色已然暗了下去,然而盡頭處還帶著那一抹晚霞留下的鐵銹紅色,就在學校的操場上,各院系的麥霸們開始放開了喉嚨抱著麥克風唱歌,由于音樂節(jié)的一個目的在于鼓勵新生們進一步融入大學,所以各院紛紛推著剛入學的新生走到操場中間去唱一首,新生們剛入學的青澀還未褪去,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站在人群中間,未開唱先客氣幾句,諸如我唱得不好大家多包涵之類的,可是這些被推薦出來的必然都是公認歌聲動聽的百靈鳥,所以每每一曲終了,掌聲便如雷動。唱歌的人所在的院系更是激動而驕傲的,歡呼、口號不停。這樣便越玩越放得開,上來的人再也不用客氣,放開喉嚨就唱,末了還要說一句“我是某某院系的”,造起一陣陣人浪。于是這欣賞歌聲的音樂節(jié)變成了各院系人氣的大比拼,不等前一位歌手唱完后面便有人將麥克風奪了去,歌聲的質量也直線下降,所有歌聲的最終目的都變成了最后那一句“我來自某某院系”和緊接著到來的搖旗吶喊,到后來干脆拋掉麥克風,赤裸裸地憑著喉嚨吼起來。操場上又亂又躁,不過這并不讓人生氣或者懊惱,因為這就是電影中頻繁上演的、所謂的無拘無束的青春。

蘇克己在操場的邊角撿起來麥克風,話筒光滑的質感讓她感覺很親切,她有點緊張,也有點興奮,像是一個意外拿到鄰居給的糖果又不想被父母發(fā)現的孩子,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操場的另一邊人聲鼎沸,沒有人能顧及到她,她似乎獲得了一種肯定和一點自信,于是雙手抱著麥克風,小心翼翼地唱出來——

還記得當天吉他的和旋

還明白每段旋律的伏線

當天街角流過你聲線

沿途旅程如歌蛻變

……

陳奕迅的《約定》,粵語版,蘇克己高三結束練了一個暑假才把字咬準。這樣一首抒情的慢歌,在喧濤如海的操場上根本不能引起注意。她有點微微的落寞,同時又有一點放心——她希望人聽見,又不希望人聽見,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使她注定成為社交場合里最不起眼的那一個,而她內心又有一種隱隱的驕傲,她希望自己能夠足夠出色,讓她不必開口就能被人一眼認出。多么矛盾,又多么真實。

“你大概不是廣東人吧?”

蘇克己剛想放下麥克風溜走,就被身后這個聲音驚了一驚。操場上一片昏暗,只有歡鬧嘈雜的另一端有隱約的光射過來,逆著燈光,她看不清面前這個人的臉,但是能感到他非常高,遮住了她的視線,同時又非常的瘦,讓殘留的燈光從他身體的兩側投過來,流蘇一般地鋪在他的腳下。

她就這樣遇見韓家聲。

后來的某一天,蘇克己問他怎么判斷出自己不是廣東人,明明練了那么久的咬字。韓家聲垂著眼睛想了想,看著她的眼睛說:“并不是咬字的問題。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肯定。當時你站在那里,一片黑暗,我只能看見你雙手抱著麥克風的側影,不知道為什么腦海里就反復出現一句話,跟壞了的手機屏一樣,一遍一遍閃?!彼室獍烟釂柕臋C會留給蘇克己。

“什么話?”蘇克己果然應聲問。

韓家聲有種陰謀得逞的感覺,很得意地笑了笑,說:“北方有佳人?!?/p>

05

當年高考報志愿的時候,與其說蘇克己是迷戀遠方,不如說她是想逃離家庭。其實她所謂的家庭,就是父親——她的家中只有她和父親,母親多年之前因不堪父親的嗜賭嗜酒而離家出走,撇下了背負數萬債款的男人和十一歲的蘇克己。蘇克己對父親的態(tài)度很復雜,絕不像普通家庭中的女兒那樣對父親深深敬佩和依戀,也不像那些叛逆少女對這樣一個父親不屑一顧。父親清醒的時候會倚著門框看著她寫作業(yè),看得久了就眼圈發(fā)紅,默默轉身離開,吃飯的時候蘇克己就會發(fā)現今天的午餐豐盛許多,父親一個勁地給她夾菜,讓她多吃,自己的碗里卻是空的。

起初蘇克己是有些感動的,然而話說三遍淡如水,當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蘇克己的感動就被一點點地被消耗殆盡。最終做到對父親的紅眼眶熟視無睹,冷漠地坐在桌邊吃飯,吃完了就一推碗進入自己的屋子里。因為這種事情發(fā)生的前提就是父親又喝醉了酒,前一天晚上在家又吼又叫,房間里只有他跟克己,不知道是叫給誰聽,言語中有對母親不堪入耳的咒罵還有對命運怨毒的恨意,發(fā)作得厲害的時候,會沖進蘇克己的屋子,把她的書包、課本、鋼筆劈手奪過來,扔得到處都是,然后坐在她的身邊,帶著醉意,摟著她的肩膀傾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號:

“克己,你說爸爸對你好不好?嗯?你那個不知道死哪去的媽她能這么對你嗎?她現在不知道找了什么狗養(yǎng)的男人正逍遙快活呢,婊子,她能管你嗎?克己你說她能嗎?我現在辛苦掙錢給你買這些東西送你去上學都是為了你啊克己,我不圖你什么,你將來長大了別忘了來看你爸給我?guī)善亢镁凭托辛恕?/p>

開始的時候蘇克己會驚惶,望著滿地白花花的紙片和爛醉如泥的父親嚇得直哭,然而她的哭聲只會換來父親“哭什么哭你他媽跟那個婊子一樣沒出息,都他媽嫌棄我是不是”一類的話。后來的蘇克己有了教訓甚至練出了經驗,她這時能做的就是咬著下嘴唇死盯著桌面上那一條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她用圓規(guī)狠狠劃出的一條白線,木頭的刺從那條白線上顯現出來,用手摸上去會有微微的刺痛感。她任由父親搖著她的肩膀,任由父親沖著她的臉噴出一股又一股發(fā)酸的酒氣,任由父親說著那些骯臟又荒唐的醉話,最后任由他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

她學會了把胸中洶涌的恥辱的浪潮狠狠壓回去,一臉平靜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課本和筆,一臉平靜地把醉成一灘泥的父親拖出她的房間,再一臉平靜地把門關上,鎖好。

她成了活在生活的刀刃上卻缺少畏懼的人,最終能獲得假意的淡泊和平靜。出門在外,她把身上的傷痕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神情自然地跟人相處。只有在寂靜無人的夜里,當白天的羞恥和悲傷卷土重來時,她才咬緊被角啜泣出聲,讓遲來的淚水肆意流淌。

她是謹慎的。剛剛跟韓家聲在一起的時候她會對家庭這個話題刻意回避,實在說不過去才會用“家中不睦”這種含糊其辭的話搪塞過去。她害怕韓家聲知道她的身世,害怕韓家聲知道她其實只會唱這一首粵語歌——還是苦練了許久的,害怕韓家聲知道,她蘇克己,其實是個時時刻刻都在演戲的演員。

因為與她相比,韓家聲是光芒而閃耀的,青淮本地人,與蘇克己同院不同系,大她一級,有著良好的家世和不錯的成績,關鍵是,不同于不善交際形單影只的蘇克己,韓家聲交際圈廣,身邊不乏追隨者,是那種人群之中一呼百應的人。蘇克己站在他身邊很自卑,然而又留戀呆在他身邊受他庇護的感覺,于是她決心死守這個秘密,直到她再也守不住的那一天。

她非常奇怪,韓家聲這樣的人怎么會喜歡她呢?——她早就脫離了執(zhí)迷于童話的年紀,王子與灰姑娘的故事在她的字典里早已被貼上了幼稚的標簽。然而她畢竟是平凡的女子,于是從側面裝作不經意地問他。

“克己,你不同,我當時看著你唱歌,雖然看不見你的表情,可是你沒有用那種假裝的憂傷去唱這首歌,你只是平淡地把它講了出來,嗯,你沒有在表演?!?/p>

是嗎,可能我只有那一首歌的時間沒有在演吧。我平時演得夠多了,太累了,可能就在那個時候,肩上的包袱不小心滑落了下來,恰巧被你看見。你不知道,天一亮,我還是要把面具戴上。

蘇克己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韓家聲的話,這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回答,但卻又戳中了心中某個長久未曾觸及的地方,于是她沉默了一會兒,收起眼里的失望和落寞,轉過頭,沖他一笑。

06

快到要熄燈的時刻,火車上去刷牙、漱口、扔垃圾的人走來走去,父母們開始或勸說或恐嚇地哄興奮的孩子們睡覺。車廂里一時咋咋呼呼得熱鬧起來。而蘇克己和韓家聲這一桌,仿佛被真空隔離了一般,不發(fā)一言。從上車到現在,他們只是像普通的朋友那樣,聊了聊要去的地方——青淮,聊了蘇克己家鄉(xiāng)此時的明媚爽朗的天氣,又說到蘇克己來此出公差的目的,順便得知韓家聲是剛剛出了一趟差回青淮。此后再無他話。兩人都恍如無事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蘇克己的那碗面沒吃一口,已經徹底得涼了下來。

“克己,我……”韓家聲站起來,把椅子合起來,不知道是要往床的方向走還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站在那里,依然很高。

“你……結婚了吧?”蘇克己忽然接口說。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也不知道為何就會冒出這樣的話,她有些懊惱,但也無可選擇,隱隱中帶著一點釋然——如果她就這么躺上床一定會失眠到天亮,下車后還不知道有多少個失眠的夜晚在等著她?,F在說出來了,那么也就這樣吧。

窗外村莊和樹叢的形狀漸漸被黑暗覆蓋,只剩下路燈的光芒以流星的姿態(tài)擦著窗戶呼嘯而過,忽明忽暗中韓家聲的臉閃閃爍爍,一道光射進來照在他的鼻梁上,在臉上投下濃重的一抹陰影。他的回答聲在火車震動的嘈雜聲中幾乎難以聽清,然而蘇克己還是聽到了。

他說:“嗯,我和董靜雪結婚了?!?/p>

07

燈熄了,四周驟然靜下來,只剩下窗外的地街燈一盞盞掠過,再也看不清周圍人的面孔,也看不清窗外的風景。火車的震動聲在寂靜中愈發(fā)清晰,像是拍撫嬰兒入睡的手,節(jié)奏整齊而舒緩,聽來令人心安。

韓家聲覺得他應該對蘇克己說些什么,但是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于是他對著蘇克己后背的方向說:“克己,我們到車廂的那一頭吧。”

蘇克己有點猶豫,但還是站了起來,起身的一瞬間讓久坐的她有點發(fā)懵,眼前忽然就只剩電視屏幕上的雪花點,什么也看不見。

一定是沒吃晚飯。一定是血糖又低了。蘇克己這樣對自己說。

她扶著桌板的邊緣,想要把她的踉蹌掩飾好,然而左腳還是往韓家聲的方向邁了一步,一不小心踢到了韓家聲放在腳邊的傘。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低下頭去撿。

窗外一道光芒流星似的閃過。

光很暗,且只有一瞬,然而這已足夠現出這傘的樣子。兩人伸向傘的手都默契而尷尬地停了一下,仿佛那傘上的濕氣有毒似的,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把手縮了回去。

好多事就像雨天打的傘,你沖進屋子就狼狽倉促地把它收起來,扔在了一角,那褶皺里仍夾著這夜的雨水,過了很久再撐開,一股發(fā)潮的氣息撲鼻而來。

韓家聲極不自然地把傘踢了回去,對著蘇克己抱歉地笑了笑——他沒有意識到一片黑暗中蘇克己是看不見的,沖著車廂的盡頭說:“走吧。”

這么多年,有些事在蘇克己的心里像一支插銷,死死地別在心門上,銹了之后,里面的打不開,外面的進不去。然而就在剛才,這把插銷一下子碎成了粉末,門吱吱呀呀地開了,里面的空氣裹挾著嗆人的塵土,面對著站在門前不知所措的蘇克己,洶涌而來。

08

大一那年冬天,韓家聲約她一起去學生會參加跨年酒會,他是學生會外聯部的部長,大二剛剛走馬上任,這次又拉到一個十分成功的外聯,決心把跨年酒會辦得比以往都隆重些。

韓家聲給蘇克己買來一件雪青色的抹胸小禮服,她表面上笑著罵他不懷好意,又說禮服這么貴只能穿這一次真是浪費,心中又有著一點點的芥蒂——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拉來給韓家聲撐場面的所謂“女朋友”,她知道韓家聲絕不是那種浪蕩不羈拿女友當炫耀資本的貴公子——不然他大可以找一個比她閃耀一萬倍的女孩。只是她內心長久蟄伏的自卑像打開了一個泉眼,隱隱不甘又不可阻擋地向外冒。

她趁宿舍沒人時換上那件小禮服,腰間的束縛讓她有點透不過氣來,而抹胸的壞處讓她原本就略顯寬闊又多肉的肩膀一覽無余,垂在膝蓋上方的裙擺本來是為顯出小腿的修長,可蘇克己的小腿并不細,腿窩處還有一小塊褐色的胎記,包臀的設計更是顯得她又粗又矮。蘇克己站在鏡子前想,我果然不是灰姑娘。

她把小禮服脫下來疊好收進衣柜里,發(fā)短信給韓家聲說,我穿不出那件衣服的十分之一好看,怎么穿都別扭,我可不可以穿自己的衣服。

過了一會短信回過來:哈哈哈要減肥了啊,沒關系隨便你,反正你穿什么都是我女朋友。

蘇克己咧著嘴無聲地笑了下,在衣柜里翻找了半天,最終選擇了最簡單的休閑白襯衫和牛仔褲。她把一頭長發(fā)扎起來,顯不出優(yōu)雅美麗只好顯年輕了,她有點落寞又不甘心地想。

等她披上外衣打開門才發(fā)現外面開始下雨,走出宿舍樓韓家聲已經在樓下等她了。他穿著黑色的西裝,戴著一條藏青色的領帶,撐著一把精致的黑色雨傘,傘的邊緣有精心繡上去的白色花紋,雨落到傘上又從邊角落下來,讓他看上去像是雨幕舞臺上走出來的一個演員,帥氣得不像話。

蘇克己有些后悔,她覺得自己這一身休閑服對不起韓家聲的西裝和那把精致的雨傘,她應該把那件小禮服穿上,哪怕再難看,總是和此情此景相配的。

韓家聲不是沒有注意到蘇克己的落寞,撐著傘走上前,笑著搖一搖她的肩膀說,跟我站在一起你真是顯年輕。蘇克己無奈地笑了下,但也想不到什么別的辦法,任由韓家聲攬著她的肩膀向前走。

學生會的酒會在交流中心的三樓,遠遠地就能看到一排窗子燈火通明。樓梯口有很多看起來很忙碌的男生女生,很多人打著手機進進出出,一個穿著紅色禮服的女生急匆匆地走過,帶過一陣香水的味道。金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碰撞出好聽的聲音。蘇克己心里絕望地想:我穿得也太年輕隨意了。

她正想著,迎面走來一個穿著雪白露背小洋裝,頭發(fā)盤得無懈可擊的女孩子,端著一杯紅酒,很社交化地走過來,得體地笑道:“家聲,怎么遲到了?這位是……”

韓家聲松開蘇克己的手,笑著介紹道:“我女朋友,蘇克己,經院大一的??思哼@位是董小姐,恒洋集團董經理的千金,咱們這次酒會都是他們家贊助的?!?/p>

蘇克己剛想開口說董小姐你好,女孩子就把話很順利地接過來:“克己你好,我叫董靜雪,是咱們學校管院大三的,叫我學姐就行,別聽家聲亂講。”

家聲。別聽家聲亂講。

蘇克己跟韓家聲在一起總是一口一個韓家聲地叫他,從未嘗試過其他稱謂,很多時候她想,可是話到嘴邊又做不到。

蘇克己看著面前的兩個人熟稔而不失禮節(jié)的一來一往,心里忽然釋然了,就算她剛剛把那件抹胸小禮服穿上也沒用,還是白色的小洋裝跟西裝更配,說不定她穿來反而顯得更奇怪,不如破罐子破摔干脆拋掉禮服,這樣別人看見她的時候只會說這女孩怎么沒穿禮服,而不是說這女孩穿著禮服真難看。

舞會的曲子響起來,董靜雪走過來笑嘻嘻說:“看在我?guī)湍銈兝瓉硗饴摰姆萆?,韓部長賞個臉?”隨后看到旁邊的蘇克己馬上掩口笑道:“哎呀克己還在這里,真是對不住,那下一首好不好?”

蘇克己的笑容掛在臉上,對韓家聲說:“你去吧,董學姐出了這么大力,該謝謝人家。反正我跳舞也不太熟,先坐這學你們怎么跳?!?/p>

韓家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像是在說克己你怎么這么大方。不過看著蘇克己平和微笑的臉,韓家聲站起來說:“好,那克己咱們下一首,你坐在這乖乖別動?!?/p>

人的喜歡總是伴隨著占有欲。占有欲是一種瘋狂的東西,一旦膨脹,現在和未來都無法讓其滿足。它會把過去的好全部抹殺掉,甚至還要預支未來的一些幸福。明知無用,明知這會讓她看起來很愚蠢??墒怯惺裁崔k法呢,她就是介意啊。她所能做的,不過就是憋著不說出來罷了。對,她討厭她,非常討厭。不過她看著他的眼睛還是說,沒有關系我理解。

董靜雪挽著韓家聲的胳膊,是會場中的一對發(fā)光體,禮堂里的女孩子們盡管今晚看起來都是精心修飾過的樣子,不免還是有些土氣,無論是顏色搭配還是款式都有點古怪,更重要的是,董靜雪穿著露背小洋裝好像穿著普通的T恤一樣自然,其他穿禮服的女生往往舉手投足都有些羞怯,帶有一種既怕別人覺得自己出風頭又怕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小家子氣。

一曲終了,周圍掌聲一片,馬上就有幾個男生走到韓家聲周圍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話,蘇克己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些八卦兮兮的內容,無非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之類。于是她把頭偏過去,卻看見董靜雪非常得體地抿著嘴角站著,絲毫看不出尷尬的樣子,也沒有走上前去解釋的意思,似乎還有一絲隱隱的理所當然。

等韓家聲匆匆忙忙回到蘇克己身邊,第二支曲子的前奏已經開始了,韓家聲抱歉地沖她笑了笑,拉著她就要進舞池,蘇克己皺起眉頭顯示出抱歉又無奈的樣子說:“我肚子開始痛,經期可能提前了,你去忙你的吧,讓我喝一杯水坐一會兒。”

09

在蘇克己的再三說服下,韓家聲終于離開她去忙了。臨走給她端來一杯熱水,不放心地問她要不要送她回去,她還是擺出了一臉的笑容跟他說沒關系,于是韓家聲也就妥協。

酒會結束的時候雨還沒有停,韓家聲找到蘇克己扶著她要送她回去,董靜雪在門口匆匆忙忙地過來,開口就問:“家聲,你帶傘了嗎?”

韓家聲攙扶著臉色蒼白的蘇克己,一起打著傘停了下來。

董靜雪很自然地說:“不好意思我沒看見,我還以為你們兩個都帶傘了,克己這是怎么了,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yī)務室?”

蘇克己很自然地把手從韓家聲的胳膊里抽出來,一臉懂事又寬和地說:“你送學姐回去吧,我跟室友一起走,她剛好也在里面。她帶了傘我知道?!?/p>

韓家聲不愿意,執(zhí)意要送她回去。蘇克己說:“我們宿舍樓這么近,我跟室友馬上就到了,就算你送我回去,一會兒也得回來收拾會場,折騰得多麻煩。你先送學姐走吧,”她把目光移到董靜雪身上,“學姐這么漂亮的衣服,淋了雨多可惜?!?/p>

韓家聲反復說了幾次,實在拗不過她,最終讓她跟室友回去了,他則把董靜雪送到了校門口,等著接她的車來。回去之后韓家聲給蘇克己發(fā)了好幾條信息,反復問她有沒有事,言語中流露出抱歉的痕跡,蘇克己都回復他說,我很好,沒事沒事。

蘇克己走在室友的傘底下,扭過頭看著身后一黑一白兩個身影走在黑色白邊的那把傘下,四周雨霧朦朧,像是一幅潑墨山水畫。于是她心里也學著那些八卦的男生說:“嗯,真是郎才女貌?!?/p>

蘇克己以最快的速度申請了一個為期一年的國內交換項目,半個月后通知審批下來,蘇克己坐在食堂里平靜地跟韓家聲說起來。韓家聲很驚訝,問她事先為什么不跟他說,蘇克己裝作一臉無奈的樣子說:“我根本沒想到會通過,只是申請著玩的,通知我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誰知道呢,無心插柳柳成蔭。”

韓家聲開始皺著眉頭絮絮叨叨地跟她講遠行的各種事宜,蘇克己把頭埋在飯里,一句話也聽不見,只是含糊不清地答應他:“嗯?!?/p>

臨走的時候韓家聲幫蘇克己收拾行李,讓她多帶一把傘,把他那把也帶上備用。蘇克己說:“不用了。”

10

兩個人走到列車車廂的拼接處,在車門的兩側面對面站著,這里的地面不同于車廂內部,凹凸不平顯出一層層的褶皺,走在上面能感到腳下顫巍巍地晃,人也跟著一搖一搖。

火車還是轟轟烈烈地向前開去,不因黑暗的存在而猶豫停止。夜深了,車廂里冷氣很足,蘇克己穿著針織衫感到有些冷,燈火一盞接一盞地打進來,鵝黃色的燈光溫暖而安詳。

蘇克己剛剛到交換學校的時候還跟韓家聲保持著聯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聯系的頻率逐步降低,內容也漸漸變成了無關痛癢的話。終于有一天,韓家聲發(fā)來短信說:克己,我們分開吧。

蘇克己很奇怪,她沒有悲傷沒有猶豫,就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終于釋然,仿佛她就在等著這一天一樣。她簡單干脆地回復他說:好。之后她辦了一張新的電話卡,再也沒有聯系過韓家聲。

一些不忍目睹的事情,并不會因為她的逃避而延遲了腳步。她需要遺忘并且繼續(xù)生活下去,盡管這個過程對她來說慘烈無比。但她有著堅不可摧的面具,她以為只要帶上它,她就會毫發(fā)無傷,無往不勝。

后來她聽說韓家聲有了新的女朋友,又在大二結束學生會換屆的時候成功當上了學生會的主席,人們見到他和她的新女友,總是會羨慕地說,真登對。

蘇克己在交換的那一年里選了很多哲學系的課程,有一次在一節(jié)佛家經典閱讀課上,她沒頭沒腦地聽見一句,這個世界既然遺憾,就應該被原諒。

火車途經一個小站停了下來,有三三兩兩的人向他們這里走來準備下車,窗外的那個小站燈火通明,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溫暖寧和。

韓家聲看蘇克己盯著站臺上那輛賣湯面的小車,于是說:“餓了吧,我下去買點吃的。”不等蘇克己回答就跑了下去。

蘇克己看著韓家聲下車走向站臺,走向那輛小車。深夜車站人很少,韓家聲像是一個獨舞的演員一樣站在光芒充足的舞臺中間,拉出一個瘦長而孤獨的影子。

她曾如此輕易地走到他的光環(huán)和陰影的籠罩下,然后又親手把這份光芒送到別人的懷中。她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么,這光芒明明看起來溫吞柔和,怎么在她的懷里就熾烈滾燙,讓她忙不迭的把這團火推出去,即便她是這樣地渴望溫暖。

她不知道,生命中有多少事毀于大火,就有多少事以灰燼的形式永存。

等蘇克己大三回來,一切都已經是滄海桑田。董靜雪已經畢了業(yè),韓家聲上了大四,忙著到處應聘面試,她再也不會在學校碰見他們,這樣很好,她也不必忍受尷尬。猶如相并的鐵軌,只有那一個剎那的交合,之后便是勞燕分飛,通向不同的遠方。

韓家聲買了兩份湯面回來,遞給她一份。蘇克己接過來卻不吃,只是用它暖自己的手。她想起來大學的時候他們一起上自習,自己突然胃痙攣,痛得滿額頭的汗。韓家聲手足無措,只好買來熱騰騰的一份面條讓她吃下去,蘇克己一口也沒吃,只是抱在懷里,暖她的胃。

她一直覺得面是一種很溫暖的食物,熱騰的湯,糊爛的菜,細軟的面條,藏在碗底的剛沁住的溏心蛋,足以牽絆住一個行走著的孤獨靈魂。

火車進入一個隧道,周圍驟然黑了下來,黑暗中塵埃仍在飛舞,而生活鐵軌的方向卻早已落定。在幾近盲了的一片黑暗中,蘇克己輕聲但是清晰地說:

“家聲,我也要結婚了?!?/p>

11

蘇克己感謝這幾十秒的黑暗,讓她無須擔心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韓家聲。一個人要舉重若輕并且誠懇無欺地說出當下的艱辛是多么困難的事。與其如此,不如以謊言示人。拋棄時光的無情,不觸碰,她便可以假裝一切依然很完整。

蘇克己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北方,在一個小型私企做了會計師,生活不易,她初入社會薪水不高,糟糕的是,她離家的幾年中,父親嗜賭嗜酒的習慣絲毫未改反而愈演愈烈。她微薄的薪水除了應付日常的開銷還要應付父親在外欠下的賭債。有好幾個夜晚父親徹夜未歸,第二天清晨她被賭局的人拿著父親簽字畫押的欠條堵在門口。她只好給公司請假,然后問同學同事羞澀而恥辱地開口借錢贖回父親。她一趟又一趟地申請出公差,連氣都不喘,有意逃避父親帶來的沉重而恥辱的壓力。她的老板羅承中幾近不惑之年,看著她如此年輕的年紀獨自供養(yǎng)家庭也十分體恤。每每她請假他必然應允,她請求出差也盡量滿足??思旱霓k事能力很強,于是他對她愈加信任。但他一句也不問,他知道這個姑娘身上背負著不小的包袱,卻不能啟齒——這本身又是壓力的一層。

生命中有很多事,沉重婉轉至不可以真相示人。

羅承中靠著岳父的勢力發(fā)家,而四年前事業(yè)跌入低谷,又趕上金融危機,至今也沒有多大的起色,回到家除了冷漠和嘲諷,不能感到絲毫的溫暖,所以他寧可長年坐在辦公室。幾年下來,他也愈加明白,流浪其實并不是一個人的選擇,只是這個人已不想再深入人生。只是沒有了家,不得不在世間走。

在蘇克己出差回來的一天下午,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她匆匆忙忙地從車站來到公司,準備把帶回來的材料遞交上去。然而她剛進公司的門,就突然被從外面角落里沖上來的人圍住,拿著欠條就向她要錢。她驚愕地看了一眼欠條上的數字,心里愈發(fā)悲哀憤怒。她壓低了聲音告訴那些人說等她把材料交上去,回家跟他們說,她不想她苦苦藏了這么多年的家丑就這樣傳開,成為同事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誰知那幾人糾纏不休,說不還錢就要鬧到她永遠上不了班,其中一個蠻橫而輕蔑地指著鼻子罵她:“還他媽的想躲?。∧憷献釉谖覀兡抢锴返腻X不是一天兩天了,父債子償,就是做婊子你也要把這錢還上!你倒好,四處躲清閑,今天被我們好不容易碰到就別想再逃,再不把這錢還上,就直接捆了你賣給道上的人抵債!”蘇克己又急又氣,耳朵根燒得通紅,卻像被貓叼走了舌頭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周圍還沒有下班的同事已經開始議論紛紛,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一句,世情涼薄如此,她早就知道。幾個人開始對她動手動腳推推搡搡,她無力反駁只能一個勁兒地掙扎。這時羅承中從辦公室走了出來,看見這一幕,把蘇克己拉了出來,對那幾個人說:“我是她的領導,你們有什么事跟我說。”

那一瞬間,蘇克己心中是秋葉落盡般的悲涼。

最終羅承中拿出了錢把那幫人打發(fā)走了,同事們都下了班,只剩蘇克己,和他面對面沉默地坐在辦公室里。許久之后,蘇克己說:“今天的事謝謝您,錢我以后會還上?!闭f罷站起來就要走,卻在轉身的那一刻像一個折疊椅般俯下身去,失聲痛哭。

羅承中起身去拉她,拍她的背,最終不知怎么把她抱在懷里,什么也說不出,只是一遍遍叫她,克己,克己。

哭到說不出話的蘇克己猛然抬起頭,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臉,他的眼睛已經不似年輕人般明亮,帶著些許的蒼老渾濁,身體已經有些發(fā)福,不過站在瘦小的她面前,依然很高大。一片朦朧中,她感到那個高大的軀體越來越向她靠近,她后退了幾步就靠在了辦公桌上,一個惶恐的念頭在她心里雪亮地一閃,她本能地想推開他,然而她的手腕已經被牢牢地鉗住,男人的嘴唇覆蓋在她脖頸跳動的動脈上,一種決絕的悲壯就在那一刻沿著血管噴薄而出,她猛地伸手扯下男人喉結下已經松弛的領帶,就勢拉開自己的衣服,身體順勢向后仰去,烏黑的長發(fā)鋪滿了整個桌子。

她知曉成人世界背后的游戲規(guī)則有著最冠冕堂皇的臉。而這種所謂的游戲規(guī)則,不過是同人性的全部欲望周旋。她存封了二十幾年的心,像一壇濃酒,突然間被打開,那么就索性一飲而盡,醉己也醉人。

她四肢夸張地伸展,似一根琴弦,在強烈的聲場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又似已經變成了深夜荒原上的一團野火,在廣袤無垠的黑暗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火焰燃盡之后,她閉著眼睛,等著這巨大的眩暈走出身體。明明滅滅之中,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一幅畫面:剛甫入梅的青淮,雨澤時節(jié),滴水成串,天地水乳相融。窗檐上雨滴不絕,似一顆顆愁人的清淚。

12

火車離開隧道的一剎那,蘇克己繞過韓家聲向自己的臥鋪走去。韓家聲在那里兀自站了一會兒,也隨即回到了他車廂里狹窄的床上。

蘇克己不知道羅承中的“好說”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這絕不包括舍棄岳家殘存的庇護而與她這個背著父債的人結婚。

火車開起來,那一個個光點又重新露了出來,如流年般遠去的街燈,一盞盞高高地佇立于曠野,路人看得到被照亮的一朵朵光,而光明與光明之間的黑暗,路人永不得知。韓家聲沒有跟蘇克己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陪著董靜雪一直到生,或者,一直到死。幾年來韓家聲能做的,就是陪著腎衰竭的董靜雪等一個似乎明天就會到來,又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的腎源。

13

清晨六點,火車到了青淮站,蘇克己和韓家聲都下了車。他們要從不同的站口出站,一個向北,一個向南。

雨似乎停了,太陽已經從頂棚中射了進來。地上蒸出熟悉的裹腳的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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