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 舟 圖/行 葦
臺下?lián)頂D著無數(shù)激憤的看客,一陣歡呼,又是一潑鮮血灑在雪地里,紅痕斑駁,宛如枝頭新綻的蠟梅。就要輪到他了,他想,今天會有多少人慶祝他的死去。年輕的時候幻想過太多生生死死,不料自己竟走到了這里。正午的太陽很亮,人群里盡是陌生的面龐,他閉上眼,任憑無數(shù)光芒穿透眼瞼,留下滿目斑駁的光影—大雪之下的荊州也是一片耀眼的潔白。
元嘉六年,冬。
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此去建康的車隊走走停停,范曄一行到達(dá)荊州的時候,大雪數(shù)日,阻隔了南下必經(jīng)的官道。建康一時是去不成了,滯留此地的文人索性長居驛館,作詩雪廬,推杯換盞,一副風(fēng)流名士的樣子,好不熱鬧。
范曄剛服完父喪,南下建康也不知能派下什么官職,見新舉的貴族子弟如此做派,心中倒有三分不悅,便借著前朝僻典,不動聲色地在宴席上譏諷了兩句。他言辭含蓄,倒也不懼旁人聽出什么卻不想話音剛落,便有一人笑著應(yīng)和道:“范兄此言,內(nèi)蘊(yùn)縱放,獨(dú)具裁味,倒有十足的史家風(fēng)范?!闭f話者是同座一個布衣廣帶的書生。
范曄聽了,知是自己的小心思被那人看穿了,忍不住恨恨回道:“我少懶學(xué)問,恥做文士,更覺史書恒不可解,如何成了那宮中稗官?”誰知那書生聽了笑得更是厲害。范曄心下怔怔,卻不由記住了這個名叫陸凱的書生。
說起來,他們的性格極不相同,范曄氣質(zhì)孤傲,大約可比作寒冬蠟梅,艷絕清冷,而陸凱始終朗潤自得,一如《詩經(jīng)》里溫柔雅正的文辭。留居荊州不過小半個月,兩人卻相見恨晚,到了作別的時候,約定書信往來,方不負(fù)今日佳誼。然而在人命微如草芥的時局里,這樣小小的心愿卻也隔著山高水遠(yuǎn)。
這次南下述職僅幾日,范曄就接到調(diào)令,又要北上隨軍,不到一年時間里,碌碌勞勞,周轉(zhuǎn)了大半個南國。不承想,到了冬天的時候,遠(yuǎn)在北地的范曄真的收到了陸凱的來信。
那是一枝小小的梅花,花瓣已經(jīng)干癟了,被壓成薄薄的一片,放在綠檀木的盒子里,其中隨意地擱著一紙小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語言干凈,一如許久不見的朗潤南風(fēng),吹散了故人心頭的萬千冰雪。是了,他恍然記起,大雪紛飛的荊州,月上梅窗,溫酒爐邊,他們大笑著擁毳衣爐火、彈琵琶曲……彼時戰(zhàn)事剛剛開始,收到這份突然而至的心意,范曄感到了難得的平靜。
回到建康以后,范曄本盼著封賞不斷,不想因為縱酒再次被貶。他那日醉得迷糊,許多事記得不清不楚,心中自是憤懣,自嘲的言語還未出口,那人的聲音卻率先掠過心頭—內(nèi)蘊(yùn)縱放,獨(dú)具裁味。本來恨意洶涌,此時卻不由有些苦笑的意思了,范曄抬起頭望向遙遠(yuǎn)的南方。有些人縱使見過千萬次也只是萍水之緣,而有些人哪怕只有一次回眸,卻終生念念不忘,陸凱之于他大概就是后者。
在他生命的漩渦中,身份、地位、家族、名利……五色羅網(wǎng)網(wǎng)住了他,讓他低頭,讓他流血,讓他忍受假意奉承和諂媚的笑容。然后,他也學(xué)會了那些假意和諂媚,且運(yùn)用自如。他拒絕皇帝的請求,因為他知道那是世人所謂的文人風(fēng)骨;他在上司母親的葬禮上醉酒逍遙,是要塑造今人慣愛的灑脫不拘。被貶,他笑得暢快;被贊,他傲然自如。午夜夢回,他常常想,他究竟是什么人,是范曄,還是那個所謂的“范曄”?
長夜漫漫,他心中激蕩著難忍的心緒,索性展開書卷,鋪紙研磨,真的評寫起前朝人物。平日里多少想說而不敢直言的話,借著古人的事跡卻不難開口了。此次貶謫遠(yuǎn)比他想象得漫長,那一夜夜積攢下來的筆墨終成厚厚幾卷書冊,他的心思也在這種磨礪下日漸明朗。集成的書冊以《后漢書》為名,漸漸在朋友圈子里流傳,全書還沒寫完,已讓范曄揚(yáng)名當(dāng)世。
他不愛文章,甚至厭極了文人的矯情,命運(yùn)卻偏偏讓他借著這些“虛名”再次得到了晉升的機(jī)會—東宮屬官,太子詹事。接到旨意的那天,同來的還有舊年上峰的宴會名帖??吹教拥氖鹈麜r,他有一絲晃神,那是多年來極力忘卻的往事啊。十年前的他,不懂自己如何觸怒了彭城王,貶官,讀書,寫史……心中憤憤,失卻了年少的好時光。可是十年了,難道他還想不明白當(dāng)年醉酒時看到了什么嗎?只是自欺罷了,當(dāng)年的他因癡傻才躲過一劫,只是今日這突如其來的示好又意味著什么呢?
明明是最危急的時刻,他卻莫名地想到了陸凱,他們之間的書信時斷時續(xù),竟也有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再無相見,那個人現(xiàn)在過得怎樣?寒族出身好像絲毫不能影響他的逍遙,日子過得隨性也毫無出仕的心思。而他呢?看似是灑脫不羈的王孫公子,其實不過是小妾生在茅房里的孩子,縱然有幸過繼到伯父家承襲爵位,但誰都知道,他是內(nèi)里污濁的假金、假玉、假王孫……苦澀的藤蔓在他的心中扎根,那些帶刺的枝丫抽出新條,伸展著纏住了他的脖子,他不由自主了。彭城王的酒宴,多好的機(jī)會。
范曄起身驅(qū)車,匆匆赴宴。
此后,他的日子更忙了,不僅因為身負(fù)太子宮中的職責(zé),處理經(jīng)手的文書常常要到月上中天。從那日起,許多不可直言的隱秘也在暗處運(yùn)轉(zhuǎn)著,消耗著他的心神。每每這時,他甚至害怕那個人寄來的信,讓他驟然陷入清流,不知何方。然而,范曄似乎又期待著這口帶毒的美酒,能讓他稍稍回憶起過去專心修史讀書的那幾年。小窗幽靜,明月恰好,筆紙間萬事滔滔,他立于江海之上,乘風(fēng)而去……許是這風(fēng),也早已帶了刀光。
十月初涼,范曄參與謀反,被查了出來,書房里未完成的書稿倉皇地散了一地。先前的同謀一個個被處死,凄慘的呼喊聲整日不絕,而他則被皇帝留到了最后,在死牢里度日如年。有時候他會產(chǎn)生奇妙的想法,覺得也許他不會死呢,也許他生當(dāng)做一枝梅花,在最凜冽的冬天傲然開放。日子被放縱著,如夢境般在眼前飄過,他的琵琶,他的筆墨,他的江山與明月。他覺得在一無所有的牢房里,這些東西都很虛幻,然而眼前的青苔蟲鼠就真實了嗎?畢竟茫茫人生也不過一場大夢。
判決真正下來的那天,他并不感到可怕,宣旨的太監(jiān)是在午后到的,那時他剛剛啃了半塊餿掉的饅頭,匆忙跪伏在地上。只聽見冷漠的聲音在牢房的陰影里宣讀他的罪行,細(xì)致得就像從描金繪彩的漆瓶一點(diǎn)點(diǎn)剝落釉色,他的年華就這樣掉落在地上,消失不見了……
他該悲痛嗎?他就要死了,他見過死亡,那年在北地,他收到陸凱寄來的梅花,第二天就上了戰(zhàn)場。身為文官的他自然不必動真刀真槍,然而他知道,那些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士兵是怎樣血肉模糊。他看了一天,幾乎嘔吐。現(xiàn)在,自己這具身體將更可怕,更令人作嘔了。
他的親人也要死了,他的同僚已經(jīng)死了,士卒拖著他出了監(jiān)牢,這些人同樣會死,人人都要死,死亡是人間的倒影。他被拽上車,鎖住了雙手。這雙手,也曾殺過人??墒?,為什么他忍不住顫抖,為什么流出了熱淚?
身旁行刑的大漢已經(jīng)舉起了寒刀,冰冷的氣息襲上后頸。他看見人群里的母親和妻子,看見世界漸漸模糊,臉頰都打濕了。他本應(yīng)后悔的,但這時反倒什么都想不出,只有一個莫名的念頭閃過心頭—這次的回信,那個人大概會等很久吧。他覺得自己真是傻,于是閉上眼,等待再也看不見那些照亮眼底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