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 唯
一張機(jī),一卷書,一席明月光,一窗暗香冷。
陸游為其書齋老學(xué)庵題詩“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古代讀書人鐘愛書齋,就像固守刻在骨子里的高潔,哪怕環(huán)堵蕭然,有書有茶便可安享春秋冬夏。
張岱的梅花書屋便是如此佳境。他素喜園藝,便于房前屋后遍種花木,皆是尋常品類,卻因心思刁鉆巧妙,生出許多妙趣。窗外搭起竹棚,藤蘿纏繞,將書齋隱入其后,仿佛影影綽綽的桃源福地。他也有讀書人的怪癖,非清白嘉客不得擅入書齋,往來之人都是性情相投的知交。
張岱喜歡游山玩水,夏游西湖,醉臥藕花深處;冬日則到湖心亭看雪,在琉璃世界中做一回江湖閑人。回到家中,小小的梅花書屋便是獨屬于他的地闊天高。推開軒窗,梅花幽香洶涌而入,沁人心脾。四時花事繁盛,他獨以梅花為書齋命名,不禁令人深思。也許因為他傾慕梅花的品格,暗香遠(yuǎn)濁世,凌寒獨自開。
除了梅花書屋,張岱還曾構(gòu)建不二齋,此名源于佛教語匯,意為無彼此之別,天地萬物盡皆平等。不二齋也是花木環(huán)抱的清凈之地。夏日有幽蘭、茉莉香染衣袂,秋日有燦爛霜菊遙映天光,冬日的梧桐落葉輕擦過盛放的梅花,春日的妖嬈芍藥舞弄出幾多風(fēng)情?,槵槙曇脖换镜那逑銜炄?,像佛家偈語般通透入心。
張岱別號蝶庵居士,“蝶庵”二字蕩滌俗塵,只有性情高潔之人方可寓居其中。庵是沉默靜定的,惹了滿身青苔也不自知,像無言求索的老僧;蝶是活潑自由的,盤旋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緣,像老僧捕捉的剎那靈光。而張岱就在動靜之間尋找適合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偶爾也會恍惚,自己究竟是莊子的后世之身還是前生之夢。放浪形骸于天地,竟是如此孤獨的事情,莊子筆下的鯤鵬那么大,卻不能接自己回到理想的國度,現(xiàn)世煎熬只能日夜承受。
張岱是生逢末世的儒雅公子,性情頗似未經(jīng)徹悟的賈寶玉。世人皆道他是紈绔,他不以為忤,挑眉輕笑著流連于繁華煙火。他的紈绔之態(tài)何嘗不是一種偽裝,一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奈。明末時局動蕩,女真族肆意侵?jǐn)_北方,他身為七尺男兒,卻沒有機(jī)會守護(hù)家國,只能寄情山水,以孤傲之姿對抗世事紛亂。
理學(xué)家越道貌岸然,他便越率性而行,把山水園林、花鳥蟲魚、絲竹書畫等當(dāng)作放縱個性的避世桃源。世人追捧的功名利祿,不過是他玩弄于掌心的竹蜻蜓,一時興起便撒手放逐,讓它代自己飛過地遠(yuǎn)天高。
書齋仿佛是他最后的容身之所,埋首于故紙,再也看不見倉皇鐵馬、聽不見蕭瑟秋風(fēng)。他終于明白先賢留下的微言大義,爭名奪利只得一時光鮮,思想的星火卻永不磨滅。亂世凄寒,寂寞如他,唯愿此身似梅花。
書齋是歷代讀書人的靈魂歸處,劉禹錫的陋室銘刻清高傲骨,陸游的老學(xué)庵寄托家國故夢,歸有光的項脊軒埋葬流年深情,張岱的梅花書屋安放灑拓風(fēng)流。
一叢花木,一座書齋,一段千古吟詠的慎獨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