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楠
他看見她在廚房里削土豆,便走了過去。
她沖他一笑,嚴格來說并不是沖著他,而是越過他看了看客廳,她能看見那臺二手電視機和電視后面的一整面墻,對面放著從她媽媽家搬來的粗布沙發(fā),她還看見那片占地面積不大但已荒蕪的庭院。他們一搬進來就跟上一屁股債務(wù),但是兩個人都喜歡有花園的房子,這就夠了。
這時身后的電飯煲響了兩下,發(fā)出咕咕的噴水聲。
她看見他點燃了一根煙。
她正著手做晚餐。身后的地柜已經(jīng)夠亂了,炒鍋沒來得及刷,切好的山藥和番茄放在一邊,案板上有一大片番茄汁,還有各種碗碟。她打算一會再炒菜,先做土豆燒排骨。她知道要先味上排骨再炸土豆,還要把土豆撈出來,排骨也要撈出來,她想,今天干脆將它們一鍋燴。
削皮刀有些活動,差點傷著她,這是他從他自己家拿來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也許是考慮到飯后要處理的郵件,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依然斜靠著石英臺吞云吐霧,夾著煙的手指輕輕朝臺子上點了點。一定有些煙灰落下去了,落在瓷磚上。她看了一眼堆滿沙發(fā)的毛絨玩具,全是他從抓娃娃機上抓來的。他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他父母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jīng)分手了,而他仍一臉孩子氣,這讓她沒法發(fā)火。
他們才結(jié)婚半年,但彼此適應(yīng)得很快,好像能夠一起生活一生一世。她在大學里學的是比較文學,現(xiàn)在就職于一家貿(mào)易公司,他學繪畫,現(xiàn)在搞裝修。去年他的手在一次家裝工程中受了傷,米麗帶他去的醫(yī)院,受傷后他才開始抽煙,她知道他夾煙的手指會發(fā)抖,像老年人回憶往事時候的雙唇。
他邊吸煙邊看她的手,是這雙手將他馴服的——媽媽的手和情人的手。他繼而看見她把肚皮頂在餐臺邊緣,身子像個滿弓。她還穿著那件灰色的他看過一千遍的襯衣襯褲,脖子上掛著他丈母娘的花圍裙。
他盯著眼皮底下的煙絲慢慢蜷曲,由紅變黑,他長長地吐氣。
“待會吃完飯,我們可以在家看場電影?!彼f:“明天是周六,晚點再睡覺。”
她知道他在說什么。
“一會我要加班處理郵件,月底了?!彼f。
“你能行,親愛的,”他說,“或者過陣子讓米麗來這吃飯?!?/p>
她剛把土豆放在水碗里,心想糟了,但她很快深吸了口氣,開始刷鍋。
“叫上他們倆?”她問。
“就叫米麗?!彼f,動了動手指頭。
“那鄧山可要吃醋了。”她說。
“吃誰的?!”
她放下鍋的時候看了他一眼,決定還是先炒菜。
“哦?”她轉(zhuǎn)過身,把電磁爐點開,“米麗和我無話不談,你知道,她有點傻氣,認準了誰就掏心掏肺?!?/p>
米麗是他倆的同學,家里有點錢。整七年他們都廝混在一塊,研究生畢業(yè)后他倆簽了工作結(jié)了婚,米麗是他們幸福的見證人。
鍋里加了點油,漸漸熱了起來。她幾乎能聽見待會油沫噼里啪啦的飛濺,于是站遠了些,回頭看他。
他就當著她的面,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
她瞪大了眼睛,但她馬上開始對自己說,這是第一次,他媽的!準會有第一百次,一千次,你會習慣的。
她轉(zhuǎn)過身,把一切倒進油鍋。
巨大的聲響吞沒了他的話,他說:“去你們的無話不談!鄧山是我老板!”
“兩頭蠢驢!”他把煙叼在嘴上。
她有點想米麗。
從前米麗來的時候,會大方解決膳食問題,到傍晚再開車載著他們沿星海浴場兜風。海洋的濕氣青澀透明,有一股深海里漂浮的光滑海帶味。他們在車的后座上肆無忌憚地接吻,從反光鏡里能瞥見米麗那雙大得出神的眼睛,尤其在晚上,她的臉仿佛只容得下那兩顆黑洞。這時米麗開始講她故去的愛情故事。
“他想殺了我,愛到要殺人的地步。你們也知道,想想看?”米麗講的永遠是那一位。
“我要是你的話,根本不會和他開始?!彼f。
“愛和恨是一樣東西的兩面。有一次他干脆拿刀壓著我的喉嚨,然后他砍傷了我也砍傷了他自己,滿墻的血跡。”
“我真不明白你看上他什么了!”她說著靠近窗口。
他手扶著前排靠座,等著米麗往下說。
“要么愛,要么死,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泵愓f。
“那你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她笑著把手伸向窗外,大喊:“要么愛,要么死!”
“你還好吧?”他探身向前,手扶著米麗的椅背,“別理她。”
米麗說:“試試看吧,他沒殺了我,到后來我舉起刀的次數(shù)比他多。”
她轉(zhuǎn)身捧起他的臉,在她還未想好下一步的時候,米麗急轉(zhuǎn)彎,并開懷大笑。
他們都扭頭望向窗外。
后來,他們又聊了些什么,那些故事仍在發(fā)生。夜色漸濃,海風在口鼻間呼嘯,氣溫涼了下來。米麗把車停在環(huán)形馬路邊,人流漸漸稀少,樓宇中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她堅信如果不是命運,他會和米麗在一起,他說過他喜歡米麗的臉型,尤其是她的眼睛,男人是會膚淺到因為一張臉而愛上一個女人的全部;他還是幾個女明星的熱粉,充滿了孩子氣的熱忱和藝術(shù)家的偏執(zhí),然而最后就剩下米麗了,他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米麗的新男友正是他的頂頭上司,這不僅讓她松了口氣,還使她如虎添翼。
“米麗說你最近挺用功,”她說,“她的原話,或者她聽來的原話?!?/p>
她看出來他有點煩躁。
“到現(xiàn)在你還喜歡她嗎?”她裝作心不在焉地說。
“喜歡誰?”
“米麗,就一個米麗!”她喊道。
“她現(xiàn)在算是我半個上司。”他說,然后抖了抖手,又有些煙灰往下掉。
“那又怎么樣?”她說,“如果你想升職,你的機會來了?!?/p>
“別說話,我不想聽?!彼f。
“你可以利用一下米麗,”她接著說,“這又沒什么?!?/p>
“閉嘴,瘋子!”他沖她喊道,他還想罵點什么,但是沒有。他知道她正盯著他看,她的眼睛總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他看見空空的案板上的番茄汁,旁邊是她的杯子和一包新打開的速溶咖啡,顆粒撒出來一些,溶進番茄汁。她還沒來得及沖,他想,也許她根本不想現(xiàn)在沖。
他叼著煙走回客廳。
他站在客廳多吸了幾口煙,看了一會電視機后面的墻壁,將煙噴出去,然后他走到窗前,看向窗外。
花園里荒草叢生,起先那長滿了月季和玫瑰,他分得清它們的花瓣,現(xiàn)在通通枯萎倒令他混淆了。靠近玻璃窗有一排葡萄架,黃昏的太陽將其打造成金箔剪紙,不遠的天上浮起了玫瑰色的晚霞,他想得很遠。
他就坐在院子里,院子中間有只藤椅,彩色花架包圍著青草香,他父親坐在藤椅上,嘴里叼著煙卷,笑著看他拿起畫筆。
他們聽見他母親在屋里歇斯底里。廚房的盤子碎了一地,她就走到客廳里,把架子上的陶瓷花瓶一個一個往地上摔。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抱著頭在碎片中央蹲著。
“我全是為了工作,為了這個家!”他在院子里喊,他已經(jīng)不怕人家聽到了,該聽的全聽見了。
“那是我們出了什么問題?”她還是想不明白。
而他顯然已經(jīng)放棄了:“什么也沒有。如果你想,那就活在你的幻想里吧!”
后來他媽媽沖出來,指著他父親大喊:“騙子!昏君!殺人犯!”
“死去吧,蠢貨!”他父親抓住她的手腕說:“我不在乎!”
他的煙卷掉在他的畫布上,燒黑了一桿玫瑰花枝。
他的煙還剩一半。他知道他父親從沒有背叛過母親,也沒有背叛過家庭。他就是知道。他們以離婚告終。但他仍然記得那個夏日午后他父親疲倦的微笑,他的疲倦終于有那么一次得到了休息。
她往鍋里添水,加大火。土豆和肉末一起漂浮在水面上,蒸汽里有一股膠皮味,調(diào)料也化不開,咕嘟咕嘟冒著棕紅色的泡泡。她看著這一鍋“魔藥”,啪一聲關(guān)掉電源。
他看她從廚房里出來,圍裙摘掉以后衣領(lǐng)濕了一大片,在胸前呈現(xiàn)一個V字。她手里正拿著那瓶唐培里儂,他們僅有的一瓶。
“把它放回去!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夾著煙的手指又那樣彈了彈。
“也許我們該要個孩子,這樣在我做飯的時候你也好有點事干?!彼黄ü勺谏嘲l(fā)上,把酒放下。她感到一個玩偶正硌著她,但她紋絲未動。
“還不到談這個的時候,”男人有點不耐煩,他以為他們早已達成共識。
“孩子是遲早的事?!彼f。但不是現(xiàn)在,他想。
“我也不想談這個?!彼戳丝床鑾?,兩層玻璃上堆滿了男人的文件、煙盒、水杯、襪子、襯衣,還有他一百年也不帶碰一下的畫筆顏料,有幾種顏色還是新的。
她隨便翻了翻。
“沒有一件是我的?!彼f。
“你得去屋里找?!彼f。
“全是你的東西!”她提高了嗓門,她還想再說點什么,但她沒有說下去。
他盤腿坐在地上抽起煙來。她看著他,他正穿著那件黑色襯衫,襯衫正面有個紅色超人。這衣服是他們從一個影院門口的模特身上扒下來的,那天他們喝了點酒,但都沒醉,想不到這么合身。她想除了喝酒,人真正會干的事還真不多。
他努力讓自己點了點頭。
她又說:“除了收拾,就是睡覺!”
“別抱怨,你就是今晚要加班!就這點事!”
“睡覺,夢見的不是工作就是打掃?!彼杨^靠在沙發(fā)上,但她總是夠不到最后面的靠墊,她放棄了。
他看了她一眼,開始講起他的煩惱,但他故意繞開和鄧山或米麗有關(guān)的部分。她聽著,再次靠在沙發(fā)上,看向窗外?;ㄖA斜,一個塑料袋纏在上面,風把葡萄架吹得亂舞起來,嘩嘩抽打著玻璃,蕭條的金黃色油漆般順流而下。
她感到這一天慢慢凋落了。
他繼續(xù)講著,她根本沒聽。她想她們相愛了七年,大學畢業(yè)就結(jié)婚,順理成章。她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包括業(yè)務(wù)員、教師、服務(wù)生、保姆、小姐......竟然他就以為她拋開周末每天只用工作八小時。
他真的認真思考起那件事情,為了打發(fā)時間,她也加入其中。
“我公司里有不少‘丁克’,有些也不是不愛孩子,沒時間,沒錢,但是他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還蠻驕傲?!?/p>
“我不喜歡被人叫‘丁克’,丁克丁克丁克,哼!”
“可是想想我們父母在這個年紀......”
“你知道對我們現(xiàn)在來說不是一筆合理投資?!?/p>
“而且孩子,只有七年的時間,你是和一個小天使在一塊......”
他打斷她:“七年?為什么是七年?”
“孩子,在他們還是物質(zhì)的孩子的時候,比如七歲以前,與大人有著天壤之別?!彼_始著手收拾起茶幾,繼續(xù)說:“好像完全是另一種生物,有另一種與眾不同的天性。”
“嗯、嗯?!?/p>
“然后你會慢慢習慣這個天使變成一個叫人倒胃口的蠢蛋,甚至你不可避免地要從他們身上找到你自己。最后不得不被他拋棄,一個人走向終點?!?/p>
“你一直都是這么想的嗎?你剛才說的那些?”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他在......”
他想把煙摁滅,就懟在腳邊的地板上。他想好了,但他只是吐了口氣。
“我們后年再想這件事?!?/p>
“或者永遠都不必想?!彼林?。
“你就是我的孩子!”她對他說。
“我不想聽你說話!”他說,瞇起一只眼睛,把煙絲從牙縫里擠出來。
“用不著你聽!”她說。
“那正好!”他用一根手指點著煙頭,閉上嘴巴。
“騙子!混蛋!窮鬼!”她咒罵道。
“你繼續(xù),瘋婆子?!彼χ丝跓煛?/p>
“你是這家里的寄生蟲!你是這家的吸血鬼!是你把我變成了一個瘋婆子!”她感到自己的嘴唇開始上下打顫。
“告訴你,有辦法解決這一切?!彼粗匕澹行┖谏臇|西在他腳邊,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以及應(yīng)該怎么做。
“什么辦法?”她摸到了開瓶器,掰開兩邊,將螺旋絲對準瓶塞。這時她聽見一些聲音,好像每次聚會開香檳都會有倒計時,所有人一齊喊三、二、一。
她把酒打開了。
他尖叫著跑過去,身子剛好停在半空,嘴也張在半空。
“去拿兩個杯子?!彼f。
“瘋子!”他說,“你已經(jīng)徹底瘋了是嗎!”他邊往廚房走,邊問晚飯準備得怎么樣,他說他聞到什么東西爛了。她窩在沙發(fā)里說他們今晚訂外賣。
“廚房真像個戰(zhàn)場?!彼黄鹱谏嘲l(fā)上時說。
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敗仗?!彼f。
他們小聲笑了,最后一點夕陽停在窗口,游遍窗前。
等外賣送過來還有一段時間。她依然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側(cè)了下身子,用一只手抽出屁股底下的玩偶,一只藍色的海豚。
她一下子回想起來,他們有過的,真正快樂的時光。那時候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為什么呢?就為了這么個東西?
他們正對著電視機后面的那一面墻,他們今年干的唯一一件正經(jīng)事就是設(shè)計了這一面墻。他把它打造成七排書架,放她的書。當時真嚇了他一跳,他娶的女人居然看過這么多書!正中央放著一副油畫,是他自己臨摹的《奧林匹亞》。
整幅畫以棕色為基調(diào),一個赤裸的妓女斜倚在灰白的床鋪上,頭上插著一朵粉白百合,黑人女傭捧著一捧花束站在床尾,黑貓碧藍的瞳孔與女傭神色如一。
“這個裸體女人會讓人懷疑你的品格?!?/p>
“你看見了什么?”
“妓女和黑鬼!”
“別開玩笑,你讀過那么多書?!?/p>
“少來!我聽說黑貓不吉利,勸你還是換一幅?!?/p>
“我想你的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
“去你的狗屁審美,這畫在這兒一文不值,懂了嗎!除了讓人覺得你是個十足的變態(tài)!現(xiàn)在你可以說說你到底在這上面看到了他媽的什么!”
“一個妓女,她存在,就這么多?!?/p>
后來他哭了,也許是她先哭的。那天晚上他們在未完工的房間地板上做愛,隔天她就給這幅畫買了一個漆金畫框,掛在如今的位置。畫框上鑲嵌了兩排銀色塑料鉆石,每當房間暗下來,那幅畫就如同月光下的鐵柵欄。
“還不如叫他倆來?!彼f。
“別說了。”她開始有些哽咽。
他們正對著那面墻。
他講起了他們在校園的時光,他說那時候好像他們擁有真正的快樂。
“我只準你愛我一個。”她摟住他說。
“我愛你。”他回答道。
“如果你還惦記米麗,你就該告訴我,我現(xiàn)在有權(quán)知道?!彼犚娻]件的提示音,開始掉眼淚,“也許是時候讓她滾了?!?/p>
“我愛你?!彼€是那句話。
“讓你們統(tǒng)統(tǒng)滾出我的房子!”她邊流著眼淚邊笑著說。
“你知道我愛你?!彼f話的時候手指動了兩下。
“證明你愛我?!彼f。
夜色壓了下來,像厚厚的落灰的地毯。她看見那些厚書的書脊,有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有米·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還有橫放其上的一本《圣經(jīng)》,黑底金字。然后書就消失了,但在她眼里先消失的是字,而后才是書。他那幅畫在暗室里仍可分辨。
他哭了起來,淚眼中只剩下那朦朧的畫框,但他不知道她也在哭。
他使勁吸了口煙,手指哆哆嗦嗦,他眼前一亮,煙頭掉在地上。
誰也沒先去動酒,但他抓住了開瓶器,他想他可以抓住任何東西。
而她一言不發(fā),在倒下去之前只是死死抱住那藍色的海豚玩偶,她什么也看不見,因為他在這之前已踩滅了那燙傷他手指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