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這個夏季的天空儲備了足夠多的雨水,仿佛一座七進的院落在每個門口陳列了裝滿銀子的大缸,出入者可以信手胡來,隨意揮霍。有時,雨將晨昏顛倒之際,也會恍惚是深秋早已降臨,因為在以往的高原,夏季如果落雨,總有雷聲相助,偶爾還有虹霓伴隨。沒有驚雷作為前綴,沒有虹霓殿后的雨,是沒有儀式的雨,是不守規(guī)則的雨,這樣的雨,散兵游騎般,容易滋生事端。然而植物們對此沉默寡言的雨沒有異議,如果它們會說話,這個夏季的高原植物,早已興奮得大叫大嚷,喝醉了酒一般,即便彼此幫扶,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迭爾溝的一座花園里,植物們就是這樣東倒西歪,陷入沉醉。金絲蓮原本便是匍匐植物,蔓延而生,騰挪向前,它們直接臥到小徑上來,開出火焰似的花,無可厚非。它們的葉子像極了小一號的荷,田田凝碧,如果有蚯蚓或蝸牛來爬,也有魚戲蓮葉間的江南味道。只是此刻蚯蚓和蝸牛影子都不肯露出,高出碧波的,是鳳仙花的植株。鳳仙花還是當年顏色,玫紅中糅點粉白,但是植株健壯,葉子如箭鏃。鳳仙花當然是容易引起回憶的花,應該柔弱一些才好,像書生應該瘦一點那樣。翠菊覆蓋著這個花園的另一條小徑。有人說,菊花成墻最好,紫艷半開籬菊靜,但翠菊如果成墻,想必也只是厚實寬大的墻基,它們的植株那樣矮小,又喜歡分叉?;▓@中最高大的花,大麗菊表示著這座花園的維度,北方。大麗菊花朵壯碩,花期長,如果積水,容易折斷,南方不適宜它。北方的大麗花,是菊科中的牡丹,仙冠重疊剪紅云,不僅僅是紅云,還有白和黃?!包S華自與西風約,白發(fā)先從遠客生”,似乎并不如此。
很多年前的春天,我們吃野菜,車前草、卷耳、防風、灰灰條、蒲公英……從原野采來,洗凈,焯水,或者直接入鍋,有些野菜含有草藥芬芳,有些野菜,稍不留神,莖葉折斷處流出白色汁液。多年后,我突然知道灰灰條原來是野藜。藜麥是近年攻勢猛烈的全營養(yǎng)食品,到處賣,包裝精美。前一年,我在離家鄉(xiāng)不遠的地方見到種植的藜麥,感覺熟悉,全是久別重逢的意味,只是叫不出名字,去問,原來就是小時候吃過的灰灰條的一種。小時候日子始終貧瘠,卻吃著最健康的食物,現在想回到過去,時間卻挾裹著一切向前線性發(fā)展。
花園一角長有幾株藜麥,莖稈健壯,種子已經結出,只是被玫紅和淺黃的果皮包裹,看上去,是密集的穗狀花序正在綻放。藜麥的灰色葉子被小蟲們咬出破爛孔洞,一些枯黃斑點分布于孔洞邊緣,仿佛時光已經久遠。其實在花園里,新的時光正在滋生,白云出岫般,只是看不見。能看見的,是花園里長出藜麥,這不是一件嚴肅的事。
仿佛在寂靜的人群中爆發(fā)出大笑,在溫婉的絲竹中撞響黃鐘。
然而這樣的事繼續(xù)在花園里發(fā)生。尚未全開的晚飯花旁邊,茄子掛出紫色黃蕊的花。茄子的花總歸與晚飯花有些相似,只是茄子以結實為主,不好意思將花開出一地。西紅柿掛在低矮藤架上,是老舊品種,掛在更高木架上的,是南瓜。南瓜已經老了,滄桑面容全部呈現在葉子上。趴著南瓜的高墻根,是新長出的茼蒿和芹菜,再遠一點,包了頭的甘藍和菜花沉默相對。
依舊是多年前,當春天的野菜漸漸變老,我們會將目光轉向菜園。菜園里通常長出些開花植物,3月有荷包牡丹,4月有金蓮花,5月是萱草和虞美人,7月開始,蜀葵與波斯菊長時間綻放,8月之后,各種菊花陸續(xù)登場。當然,我們也有花園,花園里長一些規(guī)模不大的蔬菜,胡蘿卜、芫荽、芹菜、蔓菁、青蒜。盡管那些花卉和蔬菜們互相串門,有時花卉掩了蔬菜,有時蔬菜擠掉花卉,但我們將其提起時依舊各呼其名,花園是花園,菜園是菜園,聽上去有嚴格意義的界定,卻沒有絕對性質的區(qū)分。
原來時間過去,一些事情仍舊在延續(xù)。
再沒有將花檎系在衣服紐扣上穿村而過的機會了,哪怕中秋時節(jié)年復一年,哪怕紅色果子小山一般堆在村莊。事情如果記得真切,回望時,比身在其中還要完美,因為再真切的事情一旦回望,早已按自己的喜好加了濾鏡。我喜歡給壯闊的地老天荒驅除霧氣,這樣處理后的天地更加分明,也喜歡將一朵花處理成藍調或者個性,這樣的照片光芒內斂,主體浮雕一般凸起。過去的事情,因為原諒和時時回味,多一層油脂般的溫情。我們將花檎系在胸前,除去炫耀,還有一點是舍不得吃掉。于是那些陽光明凈、青稞成熟的中秋節(jié),我們就那樣系著花檎,走出有著裂紋的木門,走過翠菊綻放的園子,走過彌漫節(jié)日氣氛卻又寥寂的村莊,像走在老舊的電影和屬于終結的鏡頭里,值得一再提起。
這種蘋果屬的被我們稱為花檎的果子,不知學名為何。有段時間,我認為就是沙果,沙果在知識詞條中容易找尋,說是花紅,即林檎?;t和林檎我都不認識,感覺陌生,并且文質彬彬,不易接近?!侗静菥V目》說:“林檎,在處有之,樹似柰,皆二月開粉紅花?!辫停易匀徽J識,以前曾背誦過咒語一般的“果珍李柰,菜重芥姜”?!侗静菥V目》又說“此果味甘,能來眾禽于林,故有林禽之名”,眾禽來林,當是盛況,真想親眼目睹,奈何始終無緣。有一年,朋友從樂都寄來一箱沙果,說沙果樹現在越來越少,集市上不容易見到,需要找尋有樹的人家去買。沙果吃起來有天然清香,讓人喜悅,但不易保存,幾天之內,果肉沙軟,所以吃沙果也就那么一段時日。
有幾天,忽然懷疑小時候系在胸前紐扣上的花檎是不是沙果。幾番尋思,似乎不是。小時候的花檎經中秋節(jié)游街后,沒被吃掉的,會偷偷藏起。所謂藏,不過掩耳盜鈴,花檎不論被藏在什么地方,芬芳總是四溢,大人們假裝不知罷了。藏幾天,再拿出來,還是當初的花檎,果皮薄而透亮,果肉爽脆,酸大于甜。后來請教一位植物學精通的朋友,解答說,沙果和花檎尚未在專業(yè)書籍中記載,可能是民間叫法,也可能是培育的新品種,沙果可能是花紅,因為植物志中只有花紅與沙果靠近。朋友還說,沙果橢圓,味甜,質綿,不易保存;花檎圓形,味酸,質硬脆,易保存。
想來想去,我已經很多年不曾見到花檎,現在即便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果子,似乎也不太重要。然而太重要的事情,又找不出多少,譬如此刻,我坐在午后的書桌前,9月的陽光在地板上,陽臺上的蟈蟈拼命振動翅膀發(fā)出聲音,我敲幾個字,吃一粒葡萄,起身喝點水,回復一條微信消息,打開手邊的書,讀幾行,之后到來的時間內,我做飯,刷碗,吃每天需要吃的藥,如果夜晚到來得不是太快,還可以到院中看看花草……翻檢這所有,如此散漫,沒有哪一件事情真正重要到需時時提起,今天沒有,明天沒有,明天之后,同樣不會有。
但在那一天,在樂都一個名叫迭爾溝的村莊里,我們坐在一棵不知是沙果還是花檎的樹下喝茶。陽光不是很好,大約是因為云朵飛來飛去太快,風依然是穿透千年村莊的風,青山在院墻上隱現,半開的門扉外,是另一些屋檐和院墻,它們因為年代久遠,疏于修葺,墻體長滿苔蘚,檐頂蒿草與翠菊同樣旺盛。院中央的果樹不大,但是枝子繁茂,一些下垂的,快要抵到土壤,花自然已經不再,綴滿樹枝的,是累累紅果:乒乓球大小,果皮光潔,色澤紅艷,并且這種紅暈染均勻,不存在厚此薄彼,盡管陽光分配不均。
那一時忘記問主人它們到底是沙果還是花檎。那一時居然忘記這個問題,說明問題并不迫切,不需要得到及時解答——即便之后沒有答案,也無關緊要。那一刻我關注的,似乎只是在樹下的時光,喝一杯茶,看看長在地面的南瓜,飛過花枝的蝴蝶,起身,摸一摸那些挨挨擠擠的小紅果:它們沒有過往,未來也不存在——起碼在我眼里,它們只是此刻的嬌紅妖嬈。
其實奢侈就是這樣一回事情。
老人帶我們去看一棵樹。老人說,樹生長在迭爾溝的大山深處,已經很多年,它在春季開白花,在秋季,則開出淡藍色的花,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村人們只是隨口叫它菩提樹,請林業(yè)局的同志來看,給不出確切答案,猜測是丁香的一種。我聽老人說,第一反應覺得有可能是暴馬丁香。在高原,暴馬丁香被稱為旃檀樹,也就是西海菩提樹,多栽植于寺院,信眾們會將羊毛哈達風馬旗系在樹身上,現在它也成為一種景觀樹。但暴馬丁香開花要到春末夏初,由于是喬木,樹身高大,開花時遠觀,如云似霧,飄渺空濛,秋季,也會見到一些枝子開出花來。以前我認為暴馬丁香一年會開兩季花,查資料,不是,它在秋季開一些花,不過是因為花期長,仿佛一個人熟睡,前半夜做夢,中間醒來,看看表,起身去趟洗手間,喝點水,接著睡,恰好做同一性質的夢。
山路不好走。這個夏天充沛的雨水使植物歡欣,青蔥茂盛,但山體滑坡、路基沖毀等災害事件頻頻發(fā)生。小路蜿蜒,一時淤泥,一時積水,一時碎石橫亙。山谷開闊,不見樹木,長滿各色雜草。我熟悉的草木不多:駱駝蓬正開出黃白色稀疏小花,甘青鐵線蓮和小葉鐵線蓮同時纏繞某種灌木,青甘韭花朵上的紫紅色異常跳脫,狗尾巴草稀稀拉拉,大叢大叢自陡坡垂下的,是紅花巖黃耆,那些花朵如同低飛的紅衣仙子,輕盈而自由,趴在地面的銀蓮花花朵奇小,覆蓋沙塵,幾乎不像銀蓮花……更多植物不認識。不認識,意味著不知它的名姓,不知它的歸屬,不知它對人類醫(yī)藥的貢獻,不知它可否食用。
如果植物有意識、能言語,它是否愿意被人類認識,被納入綱目科屬種的條條框框,它是否愿意被稱為作家的人千萬次地書寫,被畫家不厭其煩地描摹。如果不愿意,人類豈不岌岌可危。
那株被老人稱為樹的植物,原來只是一叢灌木。因為生長時間久,一些枝子老去,枯萎,朽爛,新的枝子又從原來位置生出。散亂一叢,枝條披離,一些枝子雖然滄桑,卻依舊柔韌。稀疏的披針形葉子,灰綠色,仿佛水分不足,葉面帶些斑點。舊年開過的花,未及掉落的,干枯糾結,仍留在枝上,這使原本灰蒙蒙一團的灌叢,顯得愈加陳舊。感覺熟悉,似乎在童年曾經見過,圍著它走一圈,想記起點什么,譬如開出怎樣的花、芳香如何,努力一番,卻只是徒然:或有一面之緣,卻是來去擦肩。
這是一面稍稍傾斜的山坡,灌叢后面,幾座墳塋,上墳的人自然將這株灌木視為吉祥樹,給樹系上紅布。確也神奇,環(huán)顧,方圓幾里,再不見任何樹木。不知這叢灌木如何來到這里,是早先便已存在,還是后來移栽。如果早先就有,說明這座山谷曾經樹木森森,后來皆被伐去,如果后來移栽,倒也合情合理,只是這墳塋的后人,何不移栽些松柏,要知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那更能烘托出陰陽兩邈邈。
坐在它身旁,腳下是一些唐古韭和野蔥。它們開出相似的花,只是顏色有別,唐古韭的花為淺紫色,這是今年服飾界的流行色,野蔥的花初看為白色,細瞧,則是更為淺淡的紫。有人將它們叫石蒜,我知道,真正叫石蒜的,是那曼珠沙華,經常出現在佛經中,“是時亂墜天花,有四花,分別為: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摩訶曼珠沙華。人們又叫它彼岸花,說它“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風過空谷,寂然無聲,那株灌木,因為叫不出名字,不知過去,因為不知其親朋眷屬,仿佛是一株流浪的植物,然而連流浪都算不上。它明明在眼前,卻仿佛在世界之外:它在時間之外,方位之外,概念之外。它除了是它自己,與一切意義不粘連。
如果幾只三道眉草鹀混進麻雀群中,仔細看,還能分辨出來,但當一只三道眉草鹀單獨停留在電線桿上,如不借助望遠鏡等觀鳥設備,則怎么努力都看不出來。當我走出迭爾溝的那扇大門,因為習慣,一眼看見電線桿上的三道眉草鹀時,并沒認出來,只是想:特立獨行。鳥類中的獨行俠很多,但一只麻雀成為獨行俠,讓人好奇,我因此多看了它兩眼,繼續(xù)走路。
村中栽植許多核桃樹,卻不見核桃結出,朋友說是因為一場寒流。那么是寒流凍壞了核桃花,還是凍死了核桃樹的其他什么,我又不清楚,對我來說,核桃樹終究是陌生植物,像一個陌生人站在我面前,他的過往我一概不知。不過眼前的核桃樹,看不出遭遇過什么,橢圓形的大葉子擠在枝上,即便現在是秋天,綠意還是水般充盈,葉子密集處,是夏季庭院似的幽暗,想必那里也沒藏什么核桃。核桃樹下是種植的玉米,地不大,結出的棒子細細瘦瘦,玉米須卻異常蓬勃,很顯然,主人對這些玉米并不寄什么厚望。玉米之外,又是更多的果樹,我認識的,也不過是梨和蘋果之類,大大小小的果子吊在那里,帶些挑釁意味:來啊,來摘吧。但我不會輕易動手,此前有一次,我在野外摘了一枚胖乎乎的白蘑菇,把玩片刻后就開始后悔:它應該繼續(xù)地老天荒,而不是為我殞命。
然而我還是想看看核桃到底結沒結出,這樣,當我駐足一棵老去的核桃樹下,仰頭探看濃密的枝葉時,見到了三道眉草鹀。
這實在是一種與樹麻雀相似的鳥,尤其當它們不出聲的時候,但如果它們鳴叫,嬌媚而委婉,不像麻雀們那樣叫得雜亂直白。不過它們終究不是麻雀屬的鳥,羽色還是存有差別,尤其是臉部。無疑它們都是大花臉,但三道眉草鹀的臉是由褐色及黑白色構成的圖案,有修長的白色眉紋,樹麻雀白色臉部直接涂了塊臟兮兮的大黑斑,之外,樹麻雀鼓著污白色肚皮來來去去,三道眉草鹀則有著高貴的栗色胸帶,至于它們的尾巴,完全可以忽略不管,但若細比較,還是能看出些差別,三道眉草鹀的尾羽外緣裹道白邊。
是四五只吧,在核桃樹最幽深的枝子上,并排擠在一起,仿佛正在取暖。這個早晨雖然落了雨,此刻卻天氣晴好,又是午后時分,陽光慵懶,暖醺醺的,想來它們定然不是取暖,而是睡覺。鳥兒在白晝酣睡,這說明此刻的世界該有多安詳。
果真是安詳的。環(huán)顧村莊,不見勞作或閑談的人,也不聞雞鳴犬吠。離核桃樹不遠,是一座門戶大開的院落,依稀見得院內水泥地坪上一只黃色小狗睡得正酣,腦袋嬰兒似的枕著地面,旁邊一株花椒樹高過爬滿苔蘚的院墻,枝子掩到墻外,粒?;ń孵r艷如紅珊瑚。院墻外散落幾株正在開花的翠菊,一棵玉米,再遠處,兩株高大白楊靜無聲息。要知道,白楊是無風也要蕭蕭的樹木,此刻,它們居然收斂葉子,只將樹干裸露,泛出些銀白的微光。至于穿村而過的小路上,除去我,再不見他人行走。
這便好解釋了。三道眉草鹀原本是不怎么進村莊的鳥,它們更喜歡落腳在丘陵和高山上,在灌叢、巖石和開闊的地面行走覓食,逢著冬季,偶爾也到山谷和平原來,蹲踞在落盡葉子的枝柯和電線上。它們需要的是空曠與遼遠,需要眼觀八方,它們不喜歡被逼仄的環(huán)境所囚禁,也不愿接近麻煩的人類。但現在,村莊里更多的人紛紛外出,遷徙的鳥那樣,村莊愈來愈廖寂,于是它們便來了。
村莊的一些空白被鳥雀填滿,這固然好,但長此以往,村莊會怎樣。它們是否如一粒粒飽滿的果實,漸漸枯萎,皺褶橫生,乃至完全癟掉。它們最終會不會像一些等待的鳥巢那樣,被懸掛在記憶的枝杈上,風雨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