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記憶中第一次聽到父親唱這段戲的時候,我才6歲,是在村西圩子山邊我家的自留地上,其時,父親正與母親蹲在地上種油菜。
那時,已挺過了自然災(zāi)害。自留地上的南瓜、山芋,就著分到的口糧,基本能塞飽一家七口人的肚皮了。父親自豪啊,用麩皮、樹皮熬過了那三年,大饑荒中我家竟沒死一個人,父親為此感到無比滿足,便唱起了這段戲。母親帶著燦爛的笑,邊栽著油菜苗,邊時不時地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父親,我分明感到那戲是他唱給母親聽的。因為我在地邊,離他們稍微遠一些,父親在唱的時候,大概怕旁人聽到被誤以為輕浮樣,故壓低了聲音,我除聽岀了第一句“蘇三離了洪洞縣”外,下文一無所知。
父親在周歲前就沒了我奶奶,15歲時又走了我爺爺,他是在廟里做了小和尚才活下來的??伤?6歲時得了場“牙骨瘋”,沒錢醫(yī)治,便落下個嘴巴微歪的毛病,從此便被人叫做“歪嘴和尚”。
歪嘴是不影響念經(jīng)的,父親本以為可以安穩(wěn)度日了,哪曉得鄉(xiāng)里抓壯丁,保長湊不滿人數(shù),便在半夜派人用細麻繩去廟里捆了尚未發(fā)育的“歪嘴和尚”,把他送進了保安團。
三年之后,他們一個加強連,148個人,在一次跟日本人的戰(zhàn)斗中,被打死了147個,剩下他一個,全憑水性好,一個猛子扎下河里,潛游了百米進了蘆蕩才拾了條性命。
父親認識母親時已35歲,那年母親只有18歲。
母親是丁山鎮(zhèn)上做大缸的。外公被日本人抓去海外做勞工了,外婆與母親做大缸時,因沒有男人幫忙,干活很不容易。那時父親在窯場做工,見她們母女如此辛苦,便常去幫忙。然而,外婆見他雖能說會道,卻長得丑,還知道父親是個上無片瓦、下無插身地的窮光棍,便情愿少干活、少掙錢,也不要父親去幫助她們娘倆,生怕父親會動自家姑娘的念頭。
幫不上忙可以不幫。父親空下來時便在窯場邊清唱起“蘇三離了洪洞縣”。父親嘴雖歪了,可一點也不影響他唱戲,而且父親唱的梅派京劇有板有眼,硬是把母親唱動了心。在一個月黑之夜,她竟跟著父親跑了20多里路,來到了鎮(zhèn)南一個叫凰川灣的大山坳里,租了個草房落了腳。
也真是老天有眼,關(guān)照有情人吧,娘過來才一個多月,便碰上了解放,碰上了土改。
父親是正宗的孤兒出身,成個家不容易,土改工作隊很同情他,優(yōu)先分給了父親兩間瓦房。父親開心??!沒有我娘給他個家,哪里能碰著這么個好事?不說自己長得有多丑,僅憑娘比他小17歲這一點,父親便把娘當(dāng)寶貝。13年過后,娘更是為他添了四男一女五個孩子,父親怎會不感激母親?據(jù)母親講,父親雖然性格急躁,但從婚后至父親離世,近50年的時間里,父親不但從來沒有對母親有過一次高聲,還常常在娘耍脾氣的時候,在娘的耳邊悄悄唱上一段“ 蘇三離了洪洞縣”,直唱到娘笑了為止。
夏天的夜晚,我們總喜歡把飯桌搬到門外的小河邊吃晩飯。我7歲那年的一個夏夜,父親吮吸著娘炒的螺螄,喝了二兩劣質(zhì)白酒后,邊用蒲扇為在一邊洗衣的娘扇著涼風(fēng)、趕著蚊子,邊又對娘唱起了這戲。那時,他唱的第一句唱詞我已記得滾瓜爛熟了,但對第二句歌詞始終弄不清——“將身來在大街前”的“將”字,它唱起來后,與我們家鄉(xiāng)土話說生姜的“姜”字發(fā)音完全一致,我便問父親,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父親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支吾了半天說不上來。還是母親邊洗衣服邊做了回答:“姜身呀,蘇三慘啊,身子苦成生姜一樣了呀。”
父親聽了連聲夸起娘來:“聽聽,知道了么?你娘識字的,‘姜身’便是苦出身啊?!蹦锫犃烁赣H的夸贊,笑了,搓起衣服來“咔嚓咔嚓”更加有力。
哦,從那天開始,我知道了蘇三很苦,是“姜身”。我在父親對母親唱起這段京戲的時候,不僅知道父母那個時候最開心,還大致上知道這段京戲有6個句子,唱完6句后,便要打拍子了。那拍子父親不會打,便總用鼻子哼著完成這段京戲。反正我也不用心去聽他唱的戲,也根本不知道這咿咿呀呀的腔調(diào)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親開心時就會唱京戲,只知道娘在聽父親唱戲時很受用,因為只要父親唱起那6句京戲,娘便總會把笑掛在臉上。
可是,萬萬沒料到,從來是父親得意地唱,娘得意地聽的這段京戲的,有一天,卻演變成父親在哭泣聲中唱給母親聽。
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清早便來了一群戴著紅袖章的人,他們不由分說,用捆豬的細麻繩反綁著父親走了。那些兇神惡煞的來人在推搡著父親走時,娘嚇得沒能說出一句話,只是“嗚……嗚……”地哭,甚至連哭的聲音也不大,渾身發(fā)抖,像在用篩子篩豆子一般。父親聽到哭聲,雖綁著,竟還會回身笑著對母親說:“法他娘,沒事的,我只要去革委會說清問題就好。我是孤兒,出身貧農(nóng),還打過日本人,說清了,就會回來了?!比欢赣H的安慰沒有起任何作用,因為母親看得很清楚,父親在說這一番話時,那些人正用腳尖踢趕著父親。
父親所有的解釋在這些人面前一無所用,他回到家時,不僅皮青肉腫,還帶上了一頂“四類分子”的帽子。從此之后便是每天“早請示晚匯報”,三天兩頭跪扁擔(dān),四處游斗。有一天,因“借”給鄰大隊斗爭,兩天兩夜沒有合眼,斗得父親再也撐不住了。
母親忠厚老實,話很少,但自己的男人一舉一動都在她心上。那天后半夜,父親掙扎著傷痕累累的身子,悄無聲息地爬起了床,開了后門,來到用茅草蓋的柴倉里,順手拿起掛在柱上打柴用的擔(dān)繩。哪知他剛摘繩在手,就聽到了后邊輕輕的一聲嗚咽,回身一看,見娘正跪在他的身后。娘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雙手撐地,跪在父親身前輕聲嗚咽。父親拉娘起身,可怎么也拉不起來。父親無奈,只得也跪下身子,抱住了娘,在輕聲哭泣中告訴娘:“法他娘啊……我頂不住了,我實在是吃不住了哇……你就讓我一了百了吧……”
娘這時也開口了。夜深人靜,她怕驚醒孩子,嚇著孩子;她更怕嚇著鄰居,怕把事情鬧大,又讓父親背上個“畏罪自殺”的罪名,娘嚅動著嘴唇,告訴父親:“老大才17歲,小的才3歲,你走了,我拖得動嗎?跟你私奔來的時候你怎么說的?你說我是聽了你唱‘蘇三離了洪洞縣’才跟你成家的,只要你有一口氣,便會對我好,便會唱戲給我聽。你現(xiàn)在拍拍屁股就走,家里的大梁倒了,我們還有活路么?要走可以,要走一起走,連兒女帶著一起上路……”娘又哭起來了,跪著哭,就是不起來。
那晚的事是在分田到戶后,娘偶然間才和我說起的。我問娘,父親最后為何放棄自殺的?娘回答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你老子還不是舍不得我么?那晚,我說了這些道理,他聽后也醒了,并再三保證不犯傻了??晌遗掳?,他要是再犯呢?你們還有活路么?他見我不依不饒,實在沒法子哄住我,最后竟還唱了那么一句‘蘇三離了洪洞縣’,只一句,唱的時候還帶著哭腔,但我知道,他這是真醒了……”
那年,我愛人開起了一家鹵菜店??腿速I白斬雞時,大致都知道店里有一個規(guī)矩,那就是要么買一只,要么半只,沒有再分解著賣的。買整雞的人生意好做,買半只的人,我愛人總不好意思將雞頭、雞脖子搭配給人家,因為平時與父母在一起生活時,父親總在吃雞時把肉多的雞身給我們子女吃,自己只啃些雞頭、雞脖子,且看他總啃得津津有味,我便時常把店里的雞脖、雞頭送去給父親下酒。那時父親雖年近80歲,身子依舊硬朗,上山打柴還能挑個百十斤。我常見父親在享用著娘為他斬好的雞頭、雞脖時,母親靜坐在一側(cè),傾聽父親邊喝酒邊唱著那6句京戲。父親唱的時候很是鄭重其事,因為母親正享受其中。個把小時的小酒中,父親唱了幾遍只有娘知道。我們早就聽著耳里生了老繭的這段戲,但對娘來說,好像從來都是剛聽到一般,如此上心,如此享受。
1995年的春天,83歲的父親說喉嚨發(fā)炎了,我與兄長們便送他去城里醫(yī)院做檢查?;貋頃r,我們痛哭著告訴母親:“父親得的是食道癌,晚期。醫(yī)生告訴我們,不用看了,也就一個多月吧,要上路了……”
母親聽了既沒說話,也沒哭出聲。只是和以前受了驚嚇一樣,渾身不停地打顫,就像篩子篩豆子,擺動不停。嘴唇也不停嚅動,淚如斷線的珍珠,一串串掉在地上,但就是不出聲。
父親是個丑男人,卻有顆玲瓏心,他一眼就從母親的神色里知道了他的病情。他分別找我們兄妹五人談心:“走,不怕,人早晚要走,埋的地方我與你們娘早就看好的,是在村西楊梅塢崗子上的毛竹林里。我唯一放不下的是為你們吃夠苦頭的娘,一定要代我好好照應(yīng)……”
父親臥床之后,母親便寸步不離,幾乎日夜不睡。那天夜里,娘打瞌睡了,猛然聽到“當(dāng)啷”一聲響,娘睜眼一看,父親的床頭,那把去掉了木柄、抄著草木灰讓父親吐痰的鐵鍬,被父親抓起后又因手里沒力氣,重重地摔在地上。母親驚問父親,為什么要拿它?父親此時已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他還是強裝笑臉,他對母親說:“這樣連累你可不行啊,早點上路,也好讓你早點睡個安穩(wěn)覺呵!我本想拿鐵鍬來割喉的,可拿起一看,鐵鍬沒鋒口!”
父親原來是想自殺了!母親急了:“法他老子啊,你怎能想著尋死了呢?你可是個兒孫滿堂的人,家中長輩弄了個尋死的法子走的,這不孝的罪名可不是要罩在兒孫們頭上一世?連我也要被眾人罵呀!我待你好你能自殺?還不是送個證據(jù)給人罵?”父親聽了連忙認錯:“喔唷,全虧你提醒我,我可不能讓你們?yōu)槲冶成线@口黑鍋!那我就堅持吧,堅持到斷氣!”
最后的幾天,父親連粥湯也不會喝了,說話也很艱難,兄弟們白天黑夜全在陪守。
那天下午,我從丁山買回一個西瓜,想榨一些瓜汁讓父親潤一下喉嚨。還沒進房,忽聽到房里響起了那段久違的京戲——“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备赣H會唱戲了?我驚呆了,連忙進房看望父親。只見父親正對母親艱難地說著:“我唱給你聽了50年,總算也聽見你唱給我聽了,只有6句呀,可你聽到今天也只能唱上兩句,怎么記不住呢?哦……不過,也不怪你吶,孩子一大群……苦了你了,能記著兩句,唱給我聽著走,我已知足了啊……”
15年之后,2010年春天 ,81歲的老母在我這個小兒子家里靜等上路。尿毒癥,晚期。最后的幾天了,娘的大限將到。這天下午,娘仰躺著感到胸悶,我愛人便攙扶起她為她撫摸著胸口。娘要與我們永別了,我心如刀絞,強裝著笑臉對娘說:“娘,看你的氣色很好,小毛病也快好了,來,讓我來唱段京戲你聽聽!”我坐在床沿,把娘的身體抱著,讓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緊摟著娘,第一次開腔唱起了那段父親唱了50年的戲段:“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娘笑了:“還年輕人呢,和我一樣,只能唱兩句。你老子可是會唱6句的?!蔽曳置饔挚吹搅怂诟赣H面前聽他唱戲時流露的嬌羞神態(tài)。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場面,在步出她的房間后,我快步來到離家足有300多米的山邊,放聲痛哭。
次年,清明就要到了,愛人正準(zhǔn)備著上墳時鄉(xiāng)下人該備的物品。我忽然想到,我應(yīng)該還要帶些什么。想了半天,我知道了,我要帶上那段京戲,我該在二老的墳前唱上一段,讓二老放心,他們的哺育之恩我永遠不會忘記,就是他們唱過的戲我也不會忘記。我打開百度音樂,搜索“蘇三離了洪洞縣”一曲,打開一看,嚇了我一跳——父親唱了一生的那個戲段,并非6句唱詞,而是8句。父親每次唱完這6句唱詞后,總用“郎、郎、郎、郎……”的拍子代替,分明是父親沒有記住這段戲的全部唱詞。當(dāng)然,是否另有原因,我也無從知曉。不過,我把那段戲曲聽了十幾遍后,能學(xué)著唱完了,又用筆抄下了那段唱詞。
這天,在父母墳前,待兄弟姊妹與晚輩們所有的上墳儀式結(jié)束后,我跪在父母的墳前,把寫著歌詞的信箋燒給了他們,并嗚咽著為他們唱起了這個完整的戲段: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言我心好慘,
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
與我那三郎把信傳。
就說蘇三把命斷,
來生變?nèi)R我當(dāng)報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