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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代殤

2018-11-15 06:44邵一平
海燕 2018年7期
關鍵詞:鸚哥青龍山巴拉

□邵一平

序篇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報告首長,我叫紀寧!”

“你多大了?”

“我今年16歲!”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我……我沒有父母。我父母是烈士,他們早就死了?!?/p>

“哦……哦……小伙子……你剛才……剛才犯人行刑時你表現(xiàn)很勇敢……”

“剛才……剛才我表現(xiàn)得不好!”

“不!你做得很好!你在天上的父母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謝謝首長的鼓勵!我會再接再厲的!”

……

包青山很想去摸摸這個叫紀寧的小戰(zhàn)士左側臉頰上那片如綢子一般的紅褐色胎記,但是他抑制住了這種不禮貌的沖動,同時也抑制住了自己早已波濤洶涌的內心。他掙扎過,掙扎地想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這個好似剛剛認識的小戰(zhàn)士,但是,他沒有。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更不知道該不該說起。

在回師部的路上,包青山滿心的惆悵,在這惆悵中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歡喜,他想,如果那個名叫希日巴拉的蒙古族兄弟在天有靈,得知當年那個有著紅褐色胎記的男孩兒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出色的革命戰(zhàn)士,他是否也含笑九泉了呢?如果現(xiàn)在單娟真的還活著,她是不是又會激動得哭鼻子呢?

草原青青,思緒綿長。新四軍某旅政治部副主任包青山忽然感到心中滿是力量,他策馬奔騰、一路前行,背影漸漸消失在草原的深處……

上篇

1

寶音畢力格盤腿坐在一片早已光禿的草地上,一支銹跡斑駁的三八大蓋隨意地靠在他的肩頭,他不停地玩弄著一支同樣臟兮兮的駁殼槍,眼睛深邃地望著草原深處。十幾個弟兄也或臥、或靠地散坐在他的周圍。

“大哥,不能再這樣了,得想個法子了?!碧稍趯氁舢吜Ω裆磉叺陌吞赝蝗蛔似饋?,用焦急的目光望著他說道。

寶音沒有答話,他抬起頭,用狼一樣兇狠的目光向上望了一望,一縷縷明亮而刺眼的陽光夾雜著影影綽綽的樹影撲面而來,像一條一條鑲著金邊的紅綢子,這讓他不禁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個灑滿落日余暉的傍晚,那天寶音畢力格的父親希日巴拉在一聲駁殼槍響后應聲倒地,他似乎并沒有立即死去,而是在用已經暗淡下來的目光搜尋著兒子寶音畢力格和妻子琪琪格的身影。那時的寶音畢力格只有12歲,還是一個單薄的少年,他正和母親一起躲在密草叢生的林子里,注視著父親痛苦的一切。他想大喊,喊父親回來,但是他的嘴早已被母親的手牢牢地堵住,他真切地聽見了母親的嗚咽、他也似乎聽見了父親痛苦的呻吟。許多年以后,母親總是告訴他,那呻吟聲肯定不是真的,因為希日巴拉是養(yǎng)畜牧河頂天立地的蒙古男人,他不會在任何時候表現(xiàn)出自己的怯懦和痛苦,寶音畢力格也一直深以為然,而每當此時,寶音畢力格頭腦中總能閃現(xiàn)出養(yǎng)畜牧大牧主布仁巴雅爾那丑陋而兇狠的樣子。

“打死那個老雜種?!睂氁舢吜Ω駥Ⅰg殼槍狠狠地摔在地上,嘴里突然狠呆呆地冒出了這句話。

“大哥,動手吧,只要你發(fā)話,我?guī)е值軅兏?。”巴特被寶音畢力格帶著仇恨的聲音所激勵,急忙表態(tài)道。

寶音畢力格從遠方的回憶中醒過神來,他看了看巴特,這個與他朝夕相伴了多年的結拜安達,然后用手輕輕拍了拍巴特的寬實而健碩的肩膀,“咱們曾經在我阿媽面前立過誓的,不搶窮苦牧民,巴特,我的好兄弟,你忘了?”

“我沒忘,我們是在乃吉額吉面前起誓過,只劫大戶、不欺負百姓、只劫官、不擾民?!卑吞鼗卮鸬溃暗?,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兄弟們已經斷糧一天多了,扛不住了,再說咱這方圓幾十里沒有什么大戶啊。”顯然,巴特臉上的焦急與無奈溢于言表。

寶音畢力格低下頭想了想,又回頭望見了不遠處的幾個蒙古包,那是哲日都嘎查來此放牧的窮苦牧民,這幾戶加一起也沒有幾只羊,更別提大牲畜了——但即使是這幾只羊,也夠寶音畢力格的隊伍熬過現(xiàn)在的危機了。

寶音畢力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其余的兄弟看似悠哉游哉地躺臥在地上,沒有如巴特一樣焦急地在等待著他的回話,但他們也都用眼睛的余光有一搭無一搭望著自己。寶音又看了看遠處躺著的包仁順,他也正用兇狠而狡黠的目光斜睨著自己,臉上泛出了他獨有的銅青色的兇惡面光,這一刻,寶音畢力格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突然感覺如芒在背,他呼的一下起身,沖西南方——母親葬身的地方跪下,然后將三八大蓋舉過頭頂,說:

“阿媽,兒現(xiàn)在后有追兵、前無所依,兄弟們已經餓了一天多了,實在走投無路,只有搶哲日都嘎查牧民的羊群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兒不得不這么做了,望阿媽在天寬恕,待日后隊伍強健,定加倍補償哲日都牧民,望阿媽體諒?!?/p>

寶音畢力格邊說邊叩了三個頭,其他的兄弟在巴特和包仁順的帶領下也沖西南方跪下,將雙手舉過頭頂,匍匐叩頭三次,齊聲喊道:“望老夫人在天寬恕?!?/p>

寶音畢力格回過頭,用兇狠的眼睛直視著哲日都牧民的方向,良久沒有起身……

2

搶劫手無寸鐵的牧民自然要比搶大戶、搶官府、搶日本人容易得多,片刻的功夫寶音畢力格的隊伍便滿載而歸。盡管在行動之前,寶音畢力格三令五申的強調,只搶吃食,絕不許傷害老百姓,但令寶音畢力格感到不滿的是,包仁順帶著幾個手下還是打死了幾個牧民,這其中還包括一個八九歲、始終抱著羊羔不撒手的男孩兒,而讓他更加憤怒的則是,在搶劫過程中,包仁順竟然試圖奸淫婦女,直到寶音畢力格將駁殼槍頂在了包仁順腦袋上時,他才沖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怏怏而去。

包仁順體格龐碩,手和腳大得出奇,力量如壯年期的狗熊一般,他曾只身徒手對付一只成年公狼的襲擊,并在搏斗中大獲全勝且毫發(fā)未損,這是兩年前的事,當時這件事轟動整個科爾沁馬匪界,也正是在那一年,包仁順對寶音畢力格的逼宮愈發(fā)頻繁,好在他雖貴為科爾沁著名匪首李九龍的外甥,但由于他舅舅早逝、寶音畢力格又在其母親幫助下確立了在青龍山馬匪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包仁順一直沒有得逞。

包仁順父母早逝,從小就混跡于舅舅李九龍的馬匪隊伍中,但他年齡頗小、又有時顯得剛愎自用,在以漢人為主體的青龍山馬匪中,顯得不那么合群,一直沒能得到重用,但只有寶音畢力格知道,這不是全部原因,更重要的是母親琪琪格在李九龍身側的枕邊風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再加上李九龍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在身體強健、地基穩(wěn)固、人多勢眾的時候死于橫禍,所以并沒來得及培養(yǎng)這個唯一的外甥。

寶音畢力格的母親琪琪格是在十三年前嫁與李九龍成為青龍山馬匪的壓寨夫人的。這一年,寶音畢力格經歷了人生的一次大轉折:他的父親、庫倫草原著名的安代歌手希日巴拉與同伴在為當地最大、最有權勢的牧場主布仁巴雅爾的小老婆鸚哥治療安代病時,由于鸚哥早已病入膏肓死在了治療的過程中,于是布仁巴雅爾不問青紅皂白命家丁打死了包括希日巴拉在內的參與安代治療的全部孛額和歌手。琪琪格帶著十二歲的兒子走投無路,決定拼死一搏,落草為寇。

寶音畢力格還清楚地記得,父親死后那一晚,母親含淚將父親用過的一展紅綢掖進他的懷中,對他說:“兒啊,無論什么時候你都不能忘了給你阿爸報仇!”第二日,琪琪格就帶著還未成年的寶音畢力格來到了庫倫與奈曼交界處的青龍山埡口,守株待兔地等待匪首李九龍的出現(xiàn)。

可以想見,當時作為一直是良家婦女的琪琪格心情不乏忐忑,但她一想起慘死于布仁巴雅爾手下的丈夫時,這忐忑反倒變成了一種至死不渝的堅強,她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十二歲的兒子能否存活下來——這無異于一場瘋狂的賭博。

好在,琪琪格母子的運氣并不算壞,非但不算壞,還似有天相助,那天下午,當時名噪一時的馬匪頭子李九龍率領著他浩浩蕩蕩的護衛(wèi)隊伍恰巧出現(xiàn)在青龍山埡口,他身高將近兩米,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一頭純種棕黑色的高頭大馬上,顯得氣宇軒昂,他的身后一名侍衛(wèi)用一根高挑但不乏粗壯的竹竿撐起一只被整個活扒下來的狼皮——這是李九龍隊伍的標識——遠遠望去,這皮上的狼頭眼鼻分明,竟好似一只仍然活著的真家伙。琪琪格認出了這標識,毫不遲疑地拉著兒子跪倒在道路中央,有節(jié)奏地在土地上將頭磕得悶悶直響。

看到琪琪格母子的李九龍的侍衛(wèi)明顯帶著疑惑與警惕,幾匹閃著油光的黑色大馬早早地從身后的小道左右跑開,但李九龍始終正襟危坐在馬上,連眼睛都沒有遲疑地閃動一下。

琪琪格聽著越來越近的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她小聲告訴兒子,別往前看,只管磕。其實,琪琪格心里并沒有底兒,她不知道李九龍會怎么做,甚至她還沒有準備好相應的說辭,但是她已橫下一條心——投不了這家,就投另一家,反正科爾沁的馬匪成百上千,不是只有他李九龍一家,就算遇到更壞的情況,也不過只是一死而已:我連死都不怕,還怕別的?

就在李九龍離琪琪格母子還有百米有余的時候,幾匹沿身后小路跑去的黑色大馬又從各自的方向折返回來,繼而各在李九龍衛(wèi)隊長張獨眼跟前耳語了幾句,張獨眼微微點了點頭,急拍了幾下馬屁股趕上了李九龍也是耳語幾句,李九龍連頭也沒點,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琪琪格感到再有幾步遠,李九龍那匹棕色大馬就要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忘記準備了說辭,她不由地心里一虛,然而事情的過程順利得遠遠超過了她的想象。

李九龍在她不遠處將馬立住,微閉上眼睛,只露出一道如閃電一樣的狹小目光,“你叫什么?”

“琪琪格?!辩麋鞲衩黠@感覺到聲音有些顫抖,她還想說點什么,但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這是你什么人?”李九龍看了一眼跪在琪琪格身側,一直抬頭未起的寶音畢力格,問道。

“兒子?!?/p>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您是科爾沁草原上的英雄,青龍山大把頭!”

“抬起頭來!”李九龍突然厲聲說道。

這聲音讓琪琪格肩頭微微地顫了顫,但她很快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慢慢地抬起頭,他看到李九龍儀表堂堂,與她想象中的馬匪頭子判若兩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額頭有一道并不十分明顯的疤痕。

李九龍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用那如狼一樣的尖銳目光仔細地看了看琪琪格,語氣柔緩了下來,“你跪在這兒是等我?”

琪琪格終于從慌亂中鎮(zhèn)靜了下來,她用眼睛的余光斜睨了一下身側的兒子,她發(fā)現(xiàn)寶音畢力格早已直起身,眼睛里露出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堅毅與成熟,于是她堅定地道:“是!”

李九龍沒再多說一句,他單手控制著馬韁,讓馬跑了起來,臨近跑到琪琪格身側,他突然兩腿夾緊馬身,側身下腰一只手將跪著的琪琪格攔腰抱起,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在身前,琪琪格似乎早有準備,連一聲都沒出,只是在坐穩(wěn)時才淡淡地說:“我不能丟下我兒子!”

李九龍并沒有答她的話,而是高高地舉起馬鞭,頭也不回地向后面喊道:“獨眼兒,你把那崽子帶上,給我照顧好了!”

說完,他拉開架勢,右手靈活地控制著韁繩,左胳膊緊緊纏繞在琪琪格胸前將其牢牢護住,繼而丟下身后的人馬朝青龍山疾馳而去……

3

草原青青,沙海茫茫。寶音隊伍又回到了一片寬闊的草原上,酒足飯飽后的兄弟們顯得悠然自得,竟有人耍起了博克、唱起了歡快節(jié)奏的安代歌謠。望著這群看似不知愁滋味的手下們,眉頭緊鎖的寶音畢力格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彷徨。就在幾天前,據守青龍山之險的寶音隊伍,竟在一片大炮的轟鳴之中成了喪家之犬,那一發(fā)發(fā)炮彈如同一只只撒了歡兒的飛獸直撲他的巢穴而來,山上樹立的兇神惡煞的狼皮標識在幾分鐘之內被炸得連影子都看不到。

照理這是怎么也說不通的。青龍山北、西、南三面都是懸崖峭壁,雖然不高,但也有近百米,一兩個身手了得的人也許能徒手攀爬上來,但說把大炮運上來不從東邊的官道上走絕無可能,而東邊的官道上,寶音的密探則散布在各個角落里,不等它到隘口,寶音就應該先知道消息的;除官道之外,進山的路還有幾條羊腸小道,但這小道也不太可能,一則雖然這些地方探子不如官道的多,但是也有相應值守的人和相對健全的巡山制度——這是從李九龍暴斃之前就一直不曾改變的;二則小路的狹窄地形也是不可能讓大炮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的。而且,拋開這些不說,最讓寶音畢力格煩心的是這些人是如何將山里面的情況摸得這么準,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青龍山上他的老家?沒有別的解釋,只有自己的隊伍出了內鬼才能如此,而這最大的可能不會是別人,肯定是包仁順!

寶音畢力格越想越氣,他手里緊緊握住腰間的駁殼槍真想一梭子子彈要了這個狗崽子的命。但是理智告訴寶音畢力格此時他還不能魯莽行事,因為一來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是包仁順干的,二來雖然現(xiàn)在隊伍里大多數兄弟跟自己一條心,但是包仁順手里有李九龍臨死之前留下的金柄馬鞭,青龍山兄弟見到這馬鞭如見李九龍本人,誰持馬鞭即可號令整個青龍山,不得違令。每想到這里,寶音畢力格心里總是升起一陣巨大的悲哀——母親琪琪格生前機關算盡,覺得毫無破綻才決心與李九龍共赴黃泉,但她萬萬沒想到遺漏了這件最重要的物什。寶音畢力格現(xiàn)在仍然無法忘記初次見到這只馬鞭時的尷尬情景。

四年前,寶音畢力格已成為青龍山馬匪的三把頭,而二把頭張獨眼早在更早的前一年被李九龍廢掉了雙腿,自那以后張獨眼日日浸泡在酒缸里,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所以他這個二把頭已經名存實亡,此時的寶音畢力格是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眾人之上。

也就在寶音畢力格被李九龍升為三把頭的四個月后的一個清晨,李九龍被發(fā)現(xiàn)與琪琪格裸死在床上,二人赤裸著身子摟抱在一起,都是怒目圓睜、七竅流血,煞是猙獰,眾人將二人分開,發(fā)現(xiàn)李九龍的陰莖還直挺挺地留在琪琪格的陰道里,而琪琪格陰道里涌出的大量黑血早已凝結,令人作嘔。

寶音畢力格看到這一切心如刀絞,他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宣布要調查此案。曾在母親面前發(fā)下毒誓,要追隨寶音一輩子的結拜安達巴特,煞有介事地帶領著五十兄弟搜查了整個青龍山山寨、乃至扒開了每一個人的屁眼兒尋找與兇殺案有關的一切蛛絲馬跡,最后是在張獨眼縫在冬天棉褲內兜中搜出了眾人皆不認識的白色粉末。寶音命手下給母貓、母狗、雌兔喂食后,沒過半個時辰,兔、狗、貓在地上上下飛滾,但卻發(fā)不出絲毫聲音,繼而約一個時辰后,三只畜生全部斃命,其情態(tài)與李九龍、琪琪格死狀相符,并且陰道里都流出了令人作嘔的黑血。

看到汩汩黑血的寶音畢力格心情復雜無比,他無法想象,母親琪琪格是承受了怎樣的痛苦才換來這眼前的一切的,他真想躲到山林里結結實實地哭上一場、靜上一靜,但他知道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不是放任自己的時候,只要自己稍加疏忽,母親的所有苦心都會付諸東流。他定了定神,平復了自己波濤洶涌的內心,厲聲下令道:“把張獨眼給我綁了!”

巴特佯裝極度憤怒之樣,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張獨眼的屋子,三下五除二,將張獨眼五花大綁帶到了寶音面前,寶音怒聲質問:“張獨眼,你是怎么毒死大把頭和夫人的?你說?”

張獨眼始終還處在酒精的麻醉中,他抬起頭,瞇著尚未睜開的眼睛,說出了一句猶如神助的話:“他他媽該死,毀了老子?!苯又鴱埅氀鄣拖骂^,再也不抬起來,嘴里始終咕噥著蒙漢摻雜的極為惡毒的污言穢語。

當張獨眼說出這句話,寶音畢力格的身子禁不住晃了晃,這真是天意?。∷€(wěn)定了一下情緒,下令道:“做出天殺的事還嘴出惡語,巴特先割掉他的舌頭,再將他綁起來,好好看著,按山上的規(guī)矩,明早雞叫時用油鍋炸了!”

接著,寶音畢力格雙手舉過頭頂,跪了下來,叩了三叩,說道:“長生天,今大把頭已被二把頭謀害,二把頭理應處死,我自當在危難之時救青龍山于水火,望長生天降福于青龍山?!?/p>

繼而,青龍山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頭目帶領各自弟兄紛紛跪下,大喊:“我自當唯新把頭馬首是瞻,望長生天降福于青龍山?!?/p>

正當寶音畢力格以為全無阻礙之時,他忽而發(fā)現(xiàn),人群左前方唯有一人不跪,他定睛一看,只見這人虎背熊腰,正是李九龍的外甥包仁順,只見他臉上露出陰險的微笑,在眾人呆傻之時,從懷里掏出一副馬鞭、高高舉起,馬鞭的純金色的手柄在陽光直射下顯得熠熠生輝,直刺人眼……

4

說實話,無論是寶音畢力格還是琪琪格,都未曾覺察到包仁順會成為他們整個計劃中的紕漏,因為,李九龍對這個外甥沒有過絲毫好感,他曾不止一次對琪琪格說過,“仁順雖然是我外甥,但這個外甥卻有勇無謀,吃的比做的多,不堪大用,我即使死了也不會把青龍山留給包仁順?!笔聦嵰驳拇_如此,在青龍山中,無論有多少把頭、多少當家,包仁順從來沒在其中撈到過半個相對重要的位置,他從始至終都是李九龍警衛(wèi)隊中的一名只管著五個兄弟的五人長,在青龍山里沒人把他放在眼里。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金馬鞭,沒人能說的清楚,但是自從李九龍暴亡后,山里對此事出現(xiàn)了兩種說法:一是李九龍早就對琪琪格母子有所防備,將金馬鞭密授給了包仁順——這很可能是包仁順散布出來的;另一種說法是包仁順在李九龍斃命后的混亂中偷來的——這是寶音畢力格通過巴特之口在青龍山散布的,但無論哪一種說法都沒有真憑實據。寶音畢力格自知羽翼還未豐滿,并不追究這金馬鞭的過往;包仁順也得過且過、就坡下驢,輕易也不提及此事。但寶音畢力格不得不承認,自從包仁順亮出了金馬鞭,雖然沒能有效改變李九龍死后青龍山的權力格局,但包仁順在青龍山的影響力扶搖直上,儼然成為了有實無名的二把頭,這是在之前琪琪格和寶音畢力格的全部計劃中所沒能預料到的,正所謂百密一疏。

金馬鞭事件發(fā)生以后,寶音畢力格暗自思忖了整個事件的過程、在心里評估了金馬鞭的意義和影響。他覺得,雖然李九龍當年賦予了持有金馬鞭者與他本人同樣大的權力,但是現(xiàn)在李九龍已死,即使金馬鞭效力尚存,那也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即使它還有代言的作用,那誰都會明白,現(xiàn)在的金馬鞭應該代的是他寶音畢力格的言,再說包仁順在整個青龍山并沒有多大影響力,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包仁順手持的金馬鞭不可能給他造成多少實質性的威脅,但問題是自己的根基還不是十分穩(wěn)固,包仁順威脅不了自己、不代表其他幾個把頭威脅不了自己,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魯莽行事,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其他把頭和持有金馬鞭的包仁順聯(lián)起手來,要做到這一點并不是很容易,好在,包仁順是個有勇無謀的人物,只要安撫好他應該不成問題。所以,寶音畢力格雖然不給包仁順名分,但也默認了其二把頭的地位,他只待時機成熟,再尋除掉包仁順的良機。但讓寶音畢力格未曾想到的是,這時機竟然一等就是五年有余,直到今天他才看見了一點端倪,而令他更加始料未及的是這僅僅一點端倪顯露的代價卻是青龍山的半壁江山。

5

第二天清晨,從熱河回來的線人報,襲擊青龍山的是一伙長期盤踞在阜新大牙山的土匪。這支隊伍現(xiàn)在已經接受熱河國民黨軍的招安,成為了其下轄的一個營,配備了美式大炮,這次襲擊青龍山是一次有預謀的活動,青龍山內部有內鬼接應,并且這個內鬼在山內地位還不低,但具體是誰尚未可知。這些消息進一步佐證了寶音畢力格的猜測,他將狼一樣兇狠的目光投向了斜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嘴角還流出哈喇子的包仁順——就在昨天晚上,包仁順向寶音建議去投靠國民黨軍,說他已經和那邊一個姓楊的團副搭上了關系,只要過去就能給寶音一個少校營長干干,并且配給榴彈炮一門、沖鋒槍兩只、中正式步槍人手一支、子彈管夠,再給寶音每月100大洋供其個人使用。對此寶音并不動心,甚至還非常厭惡,他當即就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包仁順的建議,這讓二人彼此的矛盾更加升級,而今早熱河方面?zhèn)鱽淼南⒆寣氁舾訄孕牛帻埳嚼锏膬裙砭褪前薯?。但是寶音畢力格清楚,現(xiàn)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就除掉包仁順,自己殘存的隊伍勢必有土崩瓦解的危險,他還需要忍上再忍。

想到這里,寶音畢力格深吸一口氣,他的視線離開了讓他十分厭惡的包仁順,遠眺茫茫如野的科爾沁草原,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從東南方向有三匹瘦骨如柴的黑馬隱隱向他所在的方向靠攏,“那是誰?”寶音畢力格下意識問道。

“我去看看。”一直在其身側的巴特說著便跳上馬背,向著來者的方向迎面急速馳去。

大約一袋煙的功夫,這三匹黑馬跟隨著巴特來到寶音畢力格身旁。從馬上下來三個穿灰色軍裝的人,向寶音畢力格走來。中間一個看起來不到四十歲,微微有些禿頂,似乎臉上充滿著疲憊,但走起路來目不斜視、精神也比較飽滿,他身邊跟著兩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孩子,各背著一桿三八大蓋,正用警惕的眼神觀察著周遭的情況。正當巴特疾步上前,欲向他耳語一番時,寶音揮揮手示意他不必——此時的寶音畢力格知道來的這三人定是共產黨的人無疑。

“禿頂”面帶微笑,離得很遠就把雙手前伸,對此寶音并不領情,他有意將雙手抱在胸前,讓眉頭鎖成一個大大的疙瘩?!岸d頂”好像并沒有因此感到尷尬,很自然地收回了雙手,仍舊微笑著說:“您就是傳說中端過日本少佐松山老巢的青龍山大把頭寶音畢力格吧?”

“正是?!睂氁舨焕洳粺岬卮鸬?。

“禿頂”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我是新四軍第三師獨立旅一團副政委白天華,蒙名蘇日不和,也是庫倫人,是水泉的。”

“來找我有啥事?”寶音放下了一直抱在胸前的雙臂,用左手下意識地搔了搔右臂上的疤痕——夏天的濕熱讓這疤痕一直微微發(fā)癢。

“哦……”白天華笑了一下,雙手背到了后邊,叉開一條腿,“我們最近得知,國民黨鄭天翔部底下的一個團前些日子襲擊了你們青龍山,現(xiàn)在你們走投無路,上級指示我們團來幫助你們?!?/p>

“沒有神的地方,從來不會有鬼。你們?yōu)樯兑獛椭覀??”寶音畢力格兇狠地問道,他的臉部因為莫名的緊張而一直顯得十分的嚴峻。

“因為我們知道,琪琪格老夫人,哦,也就是您的阿媽在世時,你曾在她老人家面前發(fā)過誓‘只劫大戶、不欺負百姓,只劫官、不擾民’。而且這么多年,你也的確是這么做的,應該說,你在偽滿時期的所作所為是對革命有貢獻的,我們十分敬佩你的為人,現(xiàn)在你們遭了難,我們理應相助?!卑滋烊A字斟句酌地說道。

寶音畢力格低著頭,用一只手捻著下巴上的胡須——這自青龍山被破就沒來得及清理的胡須此時像一個個初生牛犢的半大孩子,愣頭愣腦地直立在寶音的下巴上——若有所思。

白天華看寶音不答話,便背起手來,低頭看了看,又抬起頭來,繼續(xù)笑著說:“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人民的隊伍、是窮人的隊伍,我們要做的就是建立一個窮人說了算、沒有壓迫、沒有剝削的新社會,這與你老弟的想法是一致的?,F(xiàn)在,全國抗戰(zhàn)雖然勝利了,但廣大人民群眾的窮根子并沒有鏟掉,國民黨反動派依靠地主豪紳的勢力對……”

“別說那些沒用的,我聽不懂!”寶音粗暴地打斷了白天華的話,頭也不抬,“你就說說,我們過去了,能有什么好處?給我們什么待遇?”

“當然。”白天華并沒有因為他被打斷而表現(xiàn)出不悅,他依舊溫文爾雅地說道:“我們的隊伍是窮人的隊伍,物質方面暫時和國民黨的條件還有一些差距,但是我能保證的是,只要你們過去,你們每一個人和我們的人的待遇都是完全相同、完全一樣的?!?/p>

“這不夠!”寶音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你的條件是什么?”白天華一字一頓地問道。

“我有一百多號人,你要給我一個營長,并且配給我榴彈炮一門、沖鋒槍兩只、中正式步槍人手一支、子彈管夠,另外,每月還要給我寶音100大洋?!?/p>

“嚯,要求還真不低。”白天華笑了笑,扶了扶眼鏡,想了一會,認真地說道:“說實話,你的這些要求,我們可以部分滿足,但有的確實滿足不了,比如我們沒有中正式步槍,只有三八大蓋,而你說的每月100大洋,呵呵?!卑滋烊A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就是我們司令也享受不到啊。其余的要求我還需要回去向上級匯報一下才能答復你?!?/p>

“那一切都免談!巴特,送客!”寶音畢力格說完轉頭就走了。

白天華一時覺得很尷尬,對著寶音的背影說道:“我勸你還是認真地想一想,投了國民黨未必就比我們強,如果你想通了,就來阜新找我們,我們隨時歡迎?!?/p>

巴特送走了白天華一行三人,急急地回到了寶音身邊,他躡手躡腳地跟隨在寶音的身后,好似有什么話想說但卻不敢說。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睂氁綦S手摘下一支掛在矮樹上的馬鞭,隨意地揮舞著,并沒有回頭。

“我覺得共產黨那邊……咱們……也許可以琢磨琢磨。”巴特吞吞吐吐地說道。

寶音聽完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很隨意地就勢盤腿坐在了草地上,雙手仍舊玩弄著馬鞭。巴特不知道寶音是怎么想的,一時間不敢再多說什么,垂手站在一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寶音悠悠地說道:“如果……如果他們再來……再來的話……不管是什么條件,咱們都過去?!?/p>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噼噼啪啪的一陣槍響,寶音立刻警覺的站了起來,“巴特,去看看,怎么回事?”

巴特立時拉過一頭拴在身邊樹上的馬,正要走,突然看見自己的一個小跟班策馬飛奔而來,及至近前,翻身下馬,連滾帶爬地跑到寶音和巴特面前,“大把頭、巴爺,包仁順的手下在后山把那三個共產黨給打死了……”

6

夕陽西垂,草原浩渺,如畫如歌。

包仁順和巴特已經出發(fā)有一段時間了,但是寶音畢力格仍舊凝視著去者的方向,不愿離開,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這一次的決定會使自己以及所有弟兄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還是看到柳暗花明的希望——這是自母親琪琪格離開他后,他又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一種無法把握未來的彷徨與憂慮。

包仁順派人打死了白天華,這使寶音畢力格不但失去了投靠共產黨的機會,反而使自己被動地與共產黨為敵,現(xiàn)在的自己已經被逼上了絕路,只有投靠國民黨這一條路,而現(xiàn)在能與國民黨方面說上話的也唯有包仁順一人。這是寶音畢力格現(xiàn)在最不愿意看到、又不得不面對的情況——懊惱夾雜著憤怒在寶音畢力格內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但現(xiàn)在的寶音,只能讓這怒火在自己的胸膛里燃燒,決不能讓其他人看出半點端倪,寶音覺得,自己快被這火燒化了、燒殘了、燒毀了。

就在剛才,前思后慮的寶音畢力格讓巴特喚來了包仁順,寶音能夠感覺到,包仁順的眼神里夾雜的是得意、是鄙夷、是無所畏懼,這與他平時的猥瑣之態(tài)判若兩人,寶音手里的馬鞭似乎不聽管束地要從他的手里掙扎而出,劈向包仁順;腰間的駁殼槍也好像沒有人能夠駕馭似的,要把槍口對準包仁順那透露著奸佞的頭顱,但理智告訴寶音,除掉包仁順雖然能逞一時之快,但自己的報仇大業(yè)也會因此化為煙云,現(xiàn)在能做的唯有鎮(zhèn)靜,再鎮(zhèn)靜。

寶音畢力格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他沒有說話,而是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包仁順,然后仰頭大笑起來,“干得好!”他看似隨意地摟住包仁順的肩膀,向前走了幾步,示意包仁順和他一同坐下。

包仁順被寶音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他順從地坐在了寶音的身邊。

寶音將手伸向背后的巴特,巴特立即會意,從腰間取下酒囊遞給了他。寶音打開塞子,大口地喝了起來,然后用衣袖習慣性地擦了擦嘴,順手又將酒囊遞給了包仁順。

此時的包仁順已遮掩了內心的不解和惶惑,他順從地接了過來,也大喝了幾口。

“到了國民黨那邊,他們的承諾能兌現(xiàn)嗎?”寶音畢力格說話了,他悠悠地問道。

“肯定能兌現(xiàn),我打包票,如果不兌現(xiàn),您就讓弟兄們把我打死?!卑薯樎牶螅坪跣那榛砣婚_朗,神情也變得驕傲起來,他慢言慢語地表態(tài)道。

“那誰去和他們聯(lián)絡?”

“當然是我。”

“現(xiàn)在草原上狼比較多,還有其他山頭的綹子,你一個人恐怕不安全?!?/p>

“不怕,我當年……”包仁順邊說邊站了起來,擺開了準備回憶當年之勇的架勢。

“我知道你當年徒手搏過狼,但漢人講此一時彼一時,而且這次跟國民黨聯(lián)系不容有失,你的安全現(xiàn)在就是咱們這一百多號弟兄的安全,也是我寶音畢力格的安全。”寶音畢力格打斷了他,不急不躁地說著,眼睛始終望著草原深處。

“那我選幾個弟兄跟我一起去。”包仁順其實早已對寶音的想法心知肚明,他故意說道。

“人多了容易暴露,你還要穿過共產黨的地盤。我的意思是你就帶一個身手好的弟兄去?!?/p>

“好,那我現(xiàn)在去選一個來讓大把頭的過目。”

“不必!”寶音畢力格站了起來,微笑著對包仁順說道:“我已經給你選了一個合適的人,讓巴特跟你去。”

包仁順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悅的神情,但立刻就恢復了平靜,他點了點頭,說道:“大把頭想得真周到,巴特兄弟論功夫有功夫、論嘴皮子有嘴皮子,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那我今天傍晚就和巴特兄弟一起出發(fā)?!?/p>

“嗯,好,早去早回,我在這里等著你們的好消息?!睂氁舢吜Ω駶M意地說道,忽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對了,你把那兩個共產黨的人頭割了帶去,就說是我寶音給楊團長的見面禮?!?/p>

包仁順一愣,但立刻表態(tài)道:“大把頭想得真周到?!?/p>

寶音畢力格裝出十分滿意的樣子,信任地拍了怕包仁順的肩膀,順勢輕巧地站了起來,他遙望著已經被紅霞映滿了的天空,眉頭無法控制地聚攏了起來……

7

寶音畢力格的人馬走在寬闊的大路上,他高昂著頭走在最前面,眉宇間露出了絲絲殺氣,巴特和包仁順一左一右,緊緊地跟在寶音的身后,一個滿面愁容、一個得意之色盡現(xiàn),而身后的弟兄也或憂、或喜、或面露狡黠、或低首萎靡,不盡一樣。

這條路,寶音再熟悉不過,這些年來他不知道從這里走過多少次,但每一次心情都十分復雜??吹竭@多少年都不曾改變的沿路景色,寶音似乎覺得他有時候是在做夢,記得十二歲那年,他就是和母親琪琪格一同跪在這條路上等待著李九龍的到來的。一轉眼,斗轉星移,母親和李九龍早已共赴黃泉,剩下的唯有孤獨的自己和一顆誓死為父報仇的決心。其實,自母親死后,每次經過這條路時,寶音心里都會產生深深的恐懼與焦慮——他期盼著有一天能將布仁巴雅爾一家連根兒拔掉,報了殺父之仇,但是他又懼怕那一天的到來,因為他想象不出報仇之后自己應該做些什么,難道還當這官家打、民家怕的馬匪?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寶音畢力格害怕想到以后,他定了定神,更希望將自己拉回從前,拉回和母親琪琪格同甘共苦的那段歲月里——雖然在當時,他感到的唯有痛苦和惶恐,但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段日子才是他最溫暖的記憶——他依靠著母親,母親也依靠著他!

想到了母親,馬背上昂首挺胸的寶音畢力格眼睛里閃出了點點的淚光,他強忍著,不讓自己此時的心緒肆意地漫散開來。母親留給了他太多的疑團,他到現(xiàn)在也無法知道,母親是用怎樣的方法徹底取得了李九龍這個科爾沁草原最大馬匪頭子的信任,一步步讓寶音得到了現(xiàn)在的位置。他知道的僅僅是,在自己與母親投奔青龍山三年多以后,李九龍就讓手下搜羅了一批與寶音年紀相仿的小叫花,統(tǒng)一歸給了張獨眼訓練。而母親則一有機會就把寶音喚到自己的私室里,告訴寶音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年幼但卻聰慧的寶音對母親的指點言聽計從,并悉心琢磨著其中的道理,他漸漸明白,母親正一步步地幫他建立在這群孩子中的權威。

終于有一天,已有孕在身的母親小腹劇痛,繼而從身上掉下一個骯臟的死嬰之后,張獨眼便被李九龍廢掉了雙腿,剝奪了一切權利,從此,寶音成了青龍山馬匪中孩子團的頭目。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誰也不曾知道,而這其中更為神秘的是,不但琪琪格和李九龍對此事諱莫如深,就連受到貶黜和迫害的張獨眼也對此三緘其口,甚至喝醉了也不曾道出實情——這件事一直是青龍山兄弟們暗中閑聊時的談資,直到一個小頭目因談論此事被李九龍下令用馬鞭活活抽死后,就連談論此事的人也沒有了。

順著思緒,寶音又回憶起了母親和李九龍暴斃前的那個晚上。母親琪琪格將寶音和巴特喚到私室,關緊了房門,坐到了太師椅上,然后將寶音拉倒跟前,對他道出了次日的整個計劃,并將她能夠預想的各種情況及相應的處理方案也一并告訴了寶音,寶音含著淚水,將頭偎在母親的懷里,邊聽母親的囑咐,邊低聲嗚咽,遠處站立的巴特也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琪琪格將一切交代完畢,用雙手托起寶音的頭,邊擦拭著他的眼淚,邊囑咐道:“兒啊,明天我就要不在了,這里的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誰都幫不了你。明天,還有以后,遇到事情要多想想,不能輕舉妄動,能不能報你父親的仇、我死的值不值也要看你以后怎么做了,阿媽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保佑著你的,啊,我的兒?!?/p>

琪琪格摸了摸兒子寬闊的脊背,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抬起頭,看了看一直站立一旁的巴特,然后,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微笑著,沖巴特點了點頭,“過來,我的好巴特,你也讓我再看看。”

巴特順從地走到琪琪格面前,單膝跪下,“夫人。”

“巴特,你自從上山就跟著寶音,寶音有什么你有什么、寶音吃什么你吃什么,你就跟我的親兒子沒什么兩樣。今天,這么重要的事情都讓你聽到,就是因為始終把你當親兒子看,明天我就要去見長生天了,以后你就是寶音的親弟弟,你哥哥如果有了什么困難你要像幫助親哥哥一樣幫助他。記住了嗎?我的好巴特?!辩麋鞲駵厝岬卣f道。

“夫人放心,寶音不但是我的哥哥還是我的主子,我一定為他盡心盡力?!卑吞乇響B(tài)道。

“不要說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我們都是窮苦人,沒有主子奴才之分,你如果愿意就認我當個乃吉額吉吧?!?/p>

巴特二話不說,向后退了幾步,一下子跪到了琪琪格面前,叫道:“乃吉額吉,請受孩兒一拜?!?/p>

琪琪格趕緊將他扶了起來,看了看巴特、又摸了摸寶音,繼續(xù)說道:“我的兒,你們要在我面前向長生天發(fā)誓:只劫大戶,不欺負百姓。只劫官,不擾民。你們能做到嗎?”

寶音和巴特互相看了一眼,一起面向窗外,單膝跪地,發(fā)誓道:“長生天在上,寶音與巴特結為安達,休戚與共,掌管青龍山后,只劫大戶,不欺負百姓。只劫官,不擾民!”

8

歸順國民黨軍后,寶音畢力格的抑郁之情達到了頂點。雖然國民黨方面的確給了寶音一個少校營長,但包仁順所說的軍餉物資的待遇一概沒有兌現(xiàn),不但如此,楊團副對寶音也不冷不熱,反倒是和包仁順親近有加。本來這些情況是寶音在前來歸順的路上已經預料到,并做好相應的準備的,但他從心里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他想抗爭,但他也知道此時如果對抗起來是多么的不現(xiàn)實,寶音開始勸說自己,要潛下心來,臥薪嘗膽,待有一定實力了以后再做打算。但是,令寶音始料未及的是,更加麻煩的情況還在后面。

這日,包仁順將寶音喚到團部。團部里,團長趙大河面向北墻上的軍用地圖背手而立,團副楊德旺則坐在桌子邊打瞌睡。

一進門,包仁順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媚態(tài)十足地說道:“團座、團副,寶營長到了!”

楊德旺正在迷迷蒙蒙之間,聽到包仁順的報告,險些從桌子上栽下去。包仁順急忙上前扶住楊德旺,楊德旺這才狼狽地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服上前與寶音握手寒暄:“寶營長,我和團座正有事和你說呢?!闭f完他轉過身去,弓著腰對趙大河說:“團座,寶營長來了。”

趙大河沒有回應,而是將背著的一只手抽了出來,裝模作樣地在軍用地圖上輕輕地比劃了比劃,然后慢慢地轉過身,寶音看見,趙大河的眉頭鎖得緊緊的,似乎被什么問題給困擾住了。

寶音也始終沒有說話,而是懶散而象征性地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趙大河示意寶音免禮,然后慢慢地坐到了桌子跟前,又擺了擺手,慢悠悠地說道:“坐,都坐?!?/p>

楊德旺和寶音分別坐了下來,包仁順開始為這三位沏茶倒水。

“寶營長,你來了也有些日子了,想必團里的情況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我這幾天也向上邊匯報了你和你的隊伍的情況,師座對你本人欣賞有加,特提拔你為本團的中校副參謀長,這是委任狀?!壁w大河一邊說著一邊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張紙來,繼而站起了身、雙腳立正、雙手將紙遞到了寶音面前。

寶音有些糊涂了,他猶疑地站起身來,兩只手想去接那張紙,但總感覺似乎哪里不對,動作也顯得有些半推半就。

楊德旺看了看寶音,又看了看趙大河,他有點兒著急,于是從背后推了推寶音,輕聲說:“快謝謝團座栽培,快!”

寶音接過來委任狀,趙大河臉色開始變得有些難看。

“敬禮!給團座敬禮!”楊德旺著急了,又使勁推了推寶音,說道。

寶音木訥地向趙大河敬了一個軍禮,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他突然醒悟過來,急忙問道:“那我的弟兄怎么辦?”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我自有安排!”趙大河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說了一句,然后揚長而去……

9

趙大河的確自有安排——包仁順接替了寶音出任營長,這讓寶音如同吃了一只蒼蠅,他想把自己的人馬再拉回到青龍山去,但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這個營已經被趙大河改編,混進了一些原本不是青龍山的人。而且包仁順在投靠國民黨軍的過程中威信大增,又讓跟著寶音的那部分人里的一些軟骨頭產生了動搖,能帶走多少人是個未知數。況且青龍山的根基早已只剩下一些殘垣斷瓦,這樣做一步不慎就會自取滅亡,而為父報仇的大計劃也就落空了。

寶音畢力格知道,在漢人的歷史中曾經有一個叫勾踐的人,他在敵國臥薪嘗膽十余年,忍盡千般痛楚終雪洗舊恥、報仇雪恨,看來,我現(xiàn)在應該做蒙族人里的勾踐了,寶音暗暗想到,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好在,寶音畢力格等待時機的時間并不是很長,兩個月后,他就得到了這樣一次機會。

十月,正是科爾沁草原一年中衰敗之始,趙大河部遭到了共產黨方面的圍追堵截。渙散而毫無熱情的國民黨軍在幾天之內被打得落花流水,趙大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卻毫無他法。最后,他決定向北撤退,與盤踞在通遼的另一路國民黨軍匯合,于是便命令包仁順帶領所轄部隊在后面阻擊共產黨、掩護大部隊撤退,可是令趙大河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營的人員構成在改編之后雖然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大部分人心向寶音畢力格,并不買包仁順的賬,不得已,趙大河只能將寶音重新派回,坐鎮(zhèn)指揮。

但寶音的猜測是,趙大河名義上是讓青龍山的弟兄掩護為大部隊留出逃跑的時間,而更深層的用意則是要借共產黨的手除掉不是自己嫡系的青龍山幫。但令寶音困惑的是,既然趙大河覺得自己礙手礙腳那為什么又要收編青龍山呢?這個謎也許只有趙大河和楊德旺兩個人清楚,也許甚至連楊德旺也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說,寶音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可以以此為契機再次回到青龍山去,所以,寶音順從地接受了趙大河交給自己的任務——這次歸順國民黨什么也沒有得到,只得到了一頂看著好看的烏紗帽,一陣陣酸楚從寶音的心中油然而生。

不行!這樣太虧了!還得要挾他一筆才行!寶音畢力格暗暗盤算著,幾個月來,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興奮的表情,這表情里夾雜著他過去不常有的狡黠神色……

10

寶音畢力格接受了趙大河的命令,但也提出靠原班人馬的裝備無法執(zhí)行這次任務。

趙大河凝神聽完寶音的話,一時陷入了焦灼:“你想怎么辦?”

“至少我們得有能用的槍炮和夠用的彈藥?。 睂氁粽f道,那份顯露出來的誠懇顯得讓人無法拒絕。

“你想要什么?說吧,我盡量滿足你!”趙大河定了定神,一字一頓地說道。

“每人一支中正式步槍、500發(fā)子彈、四個手榴彈,再配一架榴彈炮?!睂氁粲袟l有理地一件一件說道。

趙大河沉思了一會兒,說:“要掩護大部隊撤退,沒有彈藥的確不行,但現(xiàn)在團里的物資也很緊張,我跟軍需官商量商量,你等我消息。”

有了趙大河這句話,寶音很滿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要求除了那架榴彈炮以外都不是很過分。但趙大河絕對不會完全滿足他。果然不出所料,最后寶音得到的是,每人一支步槍、200發(fā)子彈和兩顆手榴彈,沒有榴彈炮,而且這些步槍已經很陳舊了,并不是中正式,而是已經過了時的槍。寶音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巴特的一個小跟班說,他小時候見過日本人用這種槍,那已經是民國二十二年的事了。然而,即便是這樣,寶音也已經覺得很滿足了,至少他覺得自己沒虧到,而下一步就是看自己如何指揮,避免與共產黨軍隊直接交火并且返回青龍山了。

大部隊撤退的最后時間就要到了,趙大河與楊德旺已經組織好人馬就要上路了。趙大河握著寶音畢力格寬寬的大手,第一次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副參謀長,大部隊能否安全撤離與兄弟部隊匯合就要看你們的了,完事之后你就來通遼找我們?!?/p>

寶音憨憨地笑了笑,憨厚地說道:“團座放心,我們一定會執(zhí)行好這次任務?!崩^而他向趙大河敬了一個軍禮,這個軍禮比以前標準多了。

趙大河和楊德旺出發(fā)了,寶音這才發(fā)現(xiàn)跟隨趙大河撤退的人馬中有一個歲數很大的老者,這個人騎著一匹雪白的馬、并排與趙大河走到了隊伍中間。寶音總是感覺這個人有幾分面熟,一種異樣的感覺縈繞在寶音畢力格的心中游久不散,待到他想打聽清楚時,他們已經走遠了。

寶音決定不再去想這不著邊際的問題,而是定下心來仔細思忖一下該如何走好下一步,他將巴特喚到身邊:“咱們有槍有子彈了,這就回青龍山!”寶音畢力格堅定地說道。

“不打幾槍裝裝樣子嘛?他們還沒走遠哩!”巴特想了想,問道。

“你是真想把共產黨引過來嗎?”寶音拿出腰間的酒囊,喝了一口,笑著問道。

巴特一時語塞,待了一會,又小心地指了指遠處站著的包仁順,“他怎么辦?”

“先別告訴他咱們是要回青龍山,半路……”寶音立起手掌向下有力的揮了一下。

“好!”巴特點頭道。

“告訴咱們的兄弟,除掉他后要是有誰不知好歹也一起砍了!”寶音想了想又囑咐道。

巴特又點了點頭。

寶音臉上露出了難掩的興奮,他把剛剛蓋上蓋子的酒囊再次打開,又抿了幾口,然后笑呵呵地將它遞給巴特,在那一霎間,他的眉頭一緊,忽然想起來了什么。

“那個老王八蛋是布仁巴雅爾?!”他輕聲叫道,好像又是再詢問自己。

“你說什么?”剛要喝上幾口的巴特問道。

寶音緩過神來,向巴特急急說道:“跟趙大河一起走了的那個老頭子就是我的殺父仇人布仁巴雅爾!”

“咱們去追他!”巴特也焦急起來。

寶音擺出了一個手勢制止了巴特的話,他想了一會兒:“你去整理隊伍,把包仁順和不是咱們的人單列在一邊,做出要阻擊共產黨的架勢,我?guī)讉€人順著近道去追趙大河,殺了那老賊?!?/p>

“小路危險,還是我去吧!”巴特懇求道。

“他殺的是我的父親,我必須親手殺了他!”寶音畢力格什么也不管了,他跳上馬,又回頭對巴特說道:“關鍵時候你的主意比我多,看看怎么能把包仁順一伙留給共產黨收拾,你帶著其他人回青龍山等我?!闭f著,他喚了八個對他一直忠心耿耿的手下,順著西側的小路飛奔而去……

11

“青龍山匪首寶音畢力格,長期霸占青龍山南北、橫行鄉(xiāng)里、禍害牧民百姓,罪行滔天,茲列數如下:

一、劫掠哲日都嘎查牧民財產,造成兩死十五傷,搶奪牧民財產若干;

二、殺害我黨干部,手段極其殘忍、情節(jié)極端惡劣;

三、投靠國民黨反動派,為害一方,民憤極大;

另有其他罪行若干,不可勝數。

經人民政府核實,上述指控全部屬實,故判處青龍山匪首寶音畢力格死刑,立即執(zhí)行!

此令

XX縣人民政府縣長包青山

司法科長劉天福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十月十五日”

被五花大綁、又被兩名八路軍戰(zhàn)士押解著的寶音畢力格聽到主席臺上抑揚頓挫的聲音、看著主席臺下滿腔憤怒又歡呼雀躍的人群,忽然感到了一種輕松、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

就在三天前,他帶領著幾名隨從與巴特分別,去追殺布仁巴雅爾之時,卻意外地走錯了方向,進入了共產黨的地盤。在被八路軍擒獲的那一刻,寶音畢力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一切,包括憤怒、怨恨以及一顆為父報仇的決心都將就此煙消云散。

此時,寶音畢力格內心平靜,他望著當空的烈日,嘴角露出一絲詭秘的微笑。

“跪下!”押解他的兩名荷槍實彈的八路軍戰(zhàn)士厲聲叫道。

寶音畢力格仍舊微笑著將目光轉移到了他右側的那名八路軍戰(zhàn)士身上——這還是一個孩子,最多不過十六歲,但臉上卻聚集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慍色。寶音畢力格注意到,在這個孩子的左耳耳根處有一道褐紅色的胎記,像一塊紅綢子,飄飄灑灑、洋洋漫漫。

寶音畢力格張了張嘴,想對這個小戰(zhàn)士說點什么,但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讓你跪下!老實點!”孩子注意到了寶音畢力格正在觀察他,一陣怒火從胸口噴薄而出,他壓著寶音寬闊的身體,掄起一腳直奔寶音的腿關節(jié)而去,不過這一腳踢得并不好,非但沒有讓寶音畢力格跪下,他自己還一屁股摔倒了地上,霎時間,周圍群眾爆發(fā)出哄笑聲。

寶音畢力格也憨憨地笑了起來,小戰(zhàn)士站起身來,顯得更加憤怒,然而這憤怒中卻隱藏著羞澀,“不許笑!跪下!”小戰(zhàn)士叫道。

“我自己跪,不用你費事?!睂氁舢吜Ω袷栈亓诵θ?,目視前方,先是單膝跪下,然后又將另一只腿放下,他覺得這并不是下跪,而是他的膝蓋在替他親吻著故鄉(xiāng)的土地,這土地肥厚、這土地濕潤、這土地綿長……

遠處,步槍上膛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飄蕩過來,寶音畢力格將目光又投回草原上湛藍的天際,思緒已經飛向遙遠的地方。

槍聲響起,寶音畢力格感覺到一顆子彈裹挾著舒爽的秋風鉆入了他的腦際,他似乎看見了哲日都的那個小男孩、看見了一身書生氣的白天華、看見了威風凜凜的李九龍,而最使他欣喜的是,他看見了父親希日巴拉和母親琪琪格手挽著手向他走來,而幾支紅綢子則環(huán)繞在他們上方——那是父親的安代、是母親的心結、也是寶音畢力格最溫暖的記憶。

紅綢飛動、紅綢蕩漾、紅綢飄揚……

中篇

同志們好!我叫包青山。前幾天,你們的楊書記通過軍隊政治部找到我,說我是個老革命,今年又是抗戰(zhàn)勝利五十周年,他們讓我給你們做一場報告,給你們講講革命、講講黨的歷史、講講理想與奮斗。我捉摸了好幾天,也沒捉摸明白該怎么講。后來我就尋思,就給你們講一講我第一次執(zhí)行黨的任務的經歷吧。我老了,記性不好,生活里就丟三忘四,我怕我沒個稿子干講,講講給講亂套了,最后你們都不知道我在說啥哩,所以我昨天讓政治部的一個小干事幫我整理了這個稿子,我覺得這個干事整理的不錯,所以今天就照本宣科了。如果有哪里沒有講好,還請臺下的各位同志多包涵。

1

我參加革命已經小六十年了,在這六十年中,我經歷過戰(zhàn)場上的槍林彈雨、經歷過隱蔽戰(zhàn)線的血雨腥風,也經歷過命懸一線的艱難時刻,但最使我難忘的還是1934年的那一次護送烈士遺孤去熱河的經歷。當時我還是奉天一所蒙藏師范學院的學生,但已經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那次任務以前,我主要是根據上級指示在奉天大中學校中開展一些反日救亡的地下學生運動,但當時的我已經覺得自己站在了抗日的最前線——現(xiàn)在想來那是多么幼稚啊!

那是個夏秋之交,一天,當時我所在的支部書記宋謙同志找到我,說中共滿洲省委來了指示,派遣我去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但具體是什么任務宋書記并不知道,他只是讓我于隔日下午三點到奉天四平街喬家茶館去找那里的喬掌柜,并囑咐我一定要保密。

隔日下午,我準時到達了四平街的喬家茶館。進門后,茶館伙計熱情地招待了我。當我表示要找喬掌柜時,這個伙計遲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告訴我等一會兒。大約幾分鐘后,一個身著長褂、戴眼鏡、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從后院趕了過來,告訴我他就是我要找的喬掌柜并問我有什么事。我告訴他,是奉天蒙藏師范學??倓仗幍乃沃t老師讓我過來取東西的,他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叫包青山,是蒙古族,蒙名那斯布和,我一邊說著一邊將宋書記前日給我的一本書交給了他。他看后開始高興起來,拉著我的手就向后院走去,我們經過了一個狹小的院子,來到了西側的廂房里,廂房很小,里面只有一個八仙桌,上面供著一尊像,但具體是什么像現(xiàn)在我已經記不清了。他關上房門,掀起了東南角的地板,露出了一個地窖,地窖里還閃著微微的燈光。我和他一起順著地窖的梯子爬了下去,那梯子很陡,我有些不適應,喬老板一直提醒我要當心,并在身后保護著我。

下到地下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窖非常的大,里面還有兩位男同志和一位女同志。后來通過喬老板的介紹我才知道,他們都是老革命,都是為了執(zhí)行這次任務從四面八方被召集到一起的,而喬老板則是中共滿洲省委在奉天地區(qū)的負責人。

開始時,喬老板依次介紹了我們四個人,除我之外的另外三位是章幼發(fā)同志、陳家志同志和單娟同志。其中章幼發(fā)同志是中共滿洲省委從哈爾濱派過來的同志;陳家志是奉天的中共地下交通員,公開身份是喬家茶館伙計;單娟和我一樣也是學生,但她是學醫(yī)的。

喬老板告訴我們,有一個烈士遺孤,他的父母在前段時間執(zhí)行由中共滿洲省委委派的一項任務時,不幸被叛徒出賣,雙雙犧牲。為了保存革命火種、使烈士瞑目,中共中央決定將烈士的遺孤送往中央蘇區(qū)撫養(yǎng)。這次任務將由幾個地區(qū)的中共黨委接力完成,而第一站就是由滿洲省委負責,將孩子送往奉天與熱河交界,交給熱河方面的同志。而這次任務將由我們四個共同完成。

接著,喬老板給我們四個分了工。章幼發(fā)同志為這次任務的總負責人,同時也是臨時黨支部書記;陳家志同志負責保衛(wèi)和掩護;單娟同志負責照顧孩子;我負責通聯(lián)。而我們公開的對外身份則是:我是奉天通泰典當行少東家,單娟是少奶奶,章幼發(fā)同志是管家,陳家志同志是伙計,而我們對外的名義是回少奶奶的熱河娘家,帶著孩子去看姥姥、姥爺。接著,喬老板拿出地圖,向我們詳細介紹了護送路線以及在各路線上的協(xié)助同志,其中就有后來讓我始終不能忘懷的庫倫旗的希日巴拉。

會議結束后,喬老板讓章幼發(fā)和陳家志同志先走,去做準備工作,單獨把單娟和我留了下來談話。喬老板對我們說,中共滿洲省委經過反復權衡才決定在這次任務中啟用我們兩個在校學生,這是沒有先例的,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之所以選擇單娟,是因為黨內目前無法找出一個年齡合適并且懂醫(yī)的女性干部;而之所以選擇我,則是這次選擇的路線要經過蒙古族聚居區(qū),而我是蒙古族、會說蒙語,同時也了解蒙古族的生活習慣和民族禁忌。但是,喬老板也反復提醒我說,我是蒙古族人這一情況,非到萬分緊急的時刻不能輕易暴露,也就是說我不能輕易讓別人知道我懂蒙語,因為我對外的身份是奉天通泰典當行少東家,而通泰典當行的胡老板(后來我才知道,胡老板也是我黨在奉天地區(qū)的負責人之一)是漢族人。

我和單娟都表了決心,要堅決完成這次任務,我當時內心非常激動。

2

我們在那次會議后的第三日清晨集中在喬家茶館,準備出發(fā)。喬書記(即喬家茶館喬掌柜)給我們準備了手槍、子彈、衣物、干糧和藥品,還有推車。推車和生活品由陳家志同志負責,武器和子彈雖然每個人都有份但囑咐我們一定要聽從章幼發(fā)同志的指揮,要保持高度警惕、輕易不能暴露,更不許自作主張地使用。最后,喬同志從后屋中抱出了孩子,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單娟。

這個孩子長得又瘦又小,抱在手里如同一個重一點兒的布包袱一樣,而且說話不是很清晰。孩子最明顯的標志是在左耳耳根后面有一塊褐紅色的胎記,那胎記的形狀有點像隨風飄動的紅布或是紅綢子。據喬書記說,這個孩子已經三歲了,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因為看起來他怎么也不像是三歲的孩子。由于當時地下黨組織都是單線聯(lián)系,上線和下線之間沒有過多生活方面的接觸,所以沒有誰能說清楚孩子叫什么,只知道小名叫毛蛋。于是,單娟同志自作主張,給孩子起了個大名,叫紀寧,意思是讓他記住曾經生他養(yǎng)他的遼寧,而為了配合我們這次行動,孩子對外叫胡紀寧,小名還用毛蛋。

在后來的生活中,我們逐漸了解到,毛蛋性格比較急,愿意發(fā)脾氣,尤其是在我們無法聽明白他的話、理解他的話的時候。章幼發(fā)同志對這一點比較著急,因為母親聽不懂孩子說話這點在別人看來會比較可疑,有暴露的危險,他指示單娟要有耐心、多與孩子溝通、多了解孩子的需求,讓孩子真正認為單娟就是他的母親,單娟則表示給她幾天時間,她一定能做到。而事實上,也的確沒用多長時間,單娟就跟毛蛋相處得十分融洽了。

3

為了保密,根據當時的敵我情況,組織上設計的路線比較復雜。盡量避開敵方把守的重點地區(qū),但又不刻意回避部分城鎮(zhèn)和要道,以便做到虛實結合、有張有弛。這樣也就沒有選擇路途較短、較為便捷的路線,而是繞了一個大彎子,大致情況是:出發(fā)后經由阜新、東科后旗、庫倫進入熱河境內,在一個叫做八仙筒的地方將孩子移交給熱河方面,然后我們根據實際情況,重新選擇路線返回奉天。

在沿途各重點區(qū)域,當地各有關支部為配合我們的任務得以順利地執(zhí)行,還或明或暗地派了一些保護我們的同志。其中,與有些同志的接頭方式是比較巧妙的,甚至不需要有任何實質性的接觸,單憑穿著、看似無意的語言、甚至是眼神就能取得聯(lián)系——在我們出發(fā)以前,喬書記把這些不同地區(qū)同志的聯(lián)絡特征都一一告訴了我,讓我通宵記牢,并專門組織了一次小范圍的測試,讓奉天當地的一些同志扮作不同地方與我們接頭的同志,讓我逐個兒識別。說實話,即使我后來通過了測試并得到了喬書記的肯定,我的心里依然忐忑不安——我始終懷疑我能否完成任務,但后來的結果證明我的擔心有些多余。

進入阜新以后,我們事實上就已經進入了蒙古族群眾的生活區(qū),這里的情況我相對熟悉,如果遇到什么情況,章幼發(fā)、陳家志和單娟同志都比較尊重我的意見。

關于在阜新的情況,時間過去比較久了,而且沒發(fā)生什么事情,記憶不是很深刻了,所以就不在這里細講了。

4

離開了阜新就進入了庫倫境內。

在這里,我認識了讓我終生難忘的希日巴拉。希日巴拉是庫倫旗的貧苦牧民,也是在當地很有名的一位安代歌手(安代舞是我們蒙古族的一種舞蹈,解放以前是蒙古孛額,也就是薩滿給人治病的一種舞蹈)。他的歌聲雄渾嘹亮、悅耳動聽,在周邊地區(qū)都極負盛名。與此同時,希日巴拉還是一位同情革命、同情我黨、具有進步思想的革命群眾,據聞,在我與他認識之前就為我黨做過很多有益的工作。他痛恨日本帝國主義,也痛恨腐朽的國民黨反動派,希望能夠過上人民當家作主的幸福生活。后來,我從有關同志口中了解到,希日巴拉在參與我們這次行動并光榮犧牲之前,曾經向黨組織表達過加入我黨的愿望,但由于當時客觀情況的復雜性,經過當地黨組織的慎重考慮,沒有滿足他的愿望——如果這些情況屬實的話,我覺得,這對希日巴拉本人來說一定是一個特別大的遺憾。

在與希日巴拉聯(lián)絡成功之后,他就提出我們原先設計的、在庫倫境內的行進路線并不是特別的安全,因為當時敵我情況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不知道什么原因,日偽突然向我們將要經過的養(yǎng)畜牧地區(qū)增加了很多兵力,他希望我們能夠重新制訂路線,繞開養(yǎng)畜牧。但是,希日巴拉的意見被章幼發(fā)同志否決了。章幼發(fā)同志的主要理由是,我們這次行動的路線是中共滿洲省委經過認真、慎重的考慮而形成的,如要變更需要經過黨組織、至少是喬書記的同意方可執(zhí)行。但是我們現(xiàn)在沒有同喬書記取得聯(lián)系的時間與條件,所以路線不能隨意修改,否則出了問題、孩子無法被送到熱河黨組織手中,這個責任我們誰都承擔不起。在這次類似于我們臨時黨支部“擴大會議”的討論中,作為“列席人員”的希日巴拉和章幼發(fā)同志爭吵了起來,他們各自陳述自己的意見,互不相讓,但是最后章幼發(fā)同志在征求了我們三個的意見之后,仍舊決定不對原有的路線做出變更。在這次會議上,陳家志同志明確支持章幼發(fā)同志的意見,我和單娟也沒有明確表示反對。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每當想起當時的情況,我總是有一些自責。實事求是地講,當時在我的內心深處,最開始的時候是比較支持希日巴拉的意見的,但考慮到章幼發(fā)是中共滿洲省委派來的同志,又是多年的老革命,他的政治素質和斗爭經驗不知道要比我們高出多少。我覺得我第一次受命執(zhí)行黨組織委派的任務,應該報著一種學習的態(tài)度,不要輕易發(fā)表不同意見。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工作、生活閱歷的不斷增加,我逐漸意識到,正是因為我當時膽小怕事、思想包袱過重,沒有站在正確的一方,所以才造成了后來慘烈的結局——應該說,我對希日巴拉的犧牲是負有責任的!

5

令我十分敬佩的是,在意見被否決以后,希日巴拉雖然感到極為失望,但是他卻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消極情緒,而是在章幼發(fā)同志的意見之上提出了新的想法。希日巴拉認為,既然還要走養(yǎng)畜牧這條路線,那么在行動細節(jié)上就要多加考慮,一方面要最大限度避免與日偽軍碰面,另一方面也要盡量不與當地老百姓發(fā)生接觸。他提出,我們經過養(yǎng)畜牧的時間可以再推后幾天,因為那時會有一場為當地牧場主布仁巴雅爾小老婆鸚哥治病舉行的安代儀式,他希望我們在那時再行通過這一地區(qū)。他的理由是,一來布仁巴雅爾與日偽聯(lián)系比較緊密,他們已經答應為這次儀式提供安全保障,這恰恰有利于轉移敵方視線,為我們的行動提供了有利條件;二來這種被稱為“安代”的薩滿儀式是庫倫地區(qū)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活動之一,每當舉行這樣的活動,不但本地群眾要全員參加,而且周邊地區(qū)也會為此趕來很多看熱鬧的群眾,這樣人口流動增大也有利于我方人員的掩護;三來這次儀式希日巴拉將作為主要安代歌手之一全程參與,這有利于他掌控活動進展,為行動的具體實施提供有利時機,另外還可以在出現(xiàn)突發(fā)情況時在會場制造混亂,分散敵人的注意力,從而達到掩護我們的目的。

章幼發(fā)同志聽完希日巴拉的陳述之后,沉思良久,最終決定采納這些意見。然后,我們又詳細探討了行動的具體細節(jié),這包括我們在儀式進行到什么時候出發(fā)、出發(fā)的路線以及如若遇到緊急情況希日巴拉通過什么歌詞向我們傳達等。最后,希日巴拉還同我們約定,在我們穿越養(yǎng)畜牧,到達新的宿營地之后,我們將在事先他掛了紅綢子的一棵柳樹下等待希日巴拉趕來,幫助我們繼續(xù)趕往熱河邊界。

6

過了幾天(具體多少天我已經記不清了),希日巴拉通知我們按原計劃次日出發(fā)。

我記得那天天氣特別好,毛蛋也特別乖,沒有任何哭鬧,這讓單娟十分高興。她把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并時不時地親一下他的臉蛋兒。我們五個人都是一副蒙古族牧民的打扮,章幼發(fā)同志讓我教了他們幾句蒙語以防不備,并囑咐單娟一定不要讓孩子開口說話,對于這一點單娟顯得信心百倍,她說毛蛋現(xiàn)在什么都聽他的,只要她不離開毛蛋,就什么問題也不會出。章幼發(fā)同志對此很滿意。與此同時,我也提醒了他們三位,他們三個的蒙語都不標準,也許日本人和漢族群眾不能分辨出來,但是蒙族人會很輕易地從發(fā)音上得知他們是冒充的,章幼發(fā)同志也肯定了我的意見,讓陳家志和單娟同時也特別注意這一點。

當希日巴拉的歌聲響起后,我們便出發(fā)了。在穿越養(yǎng)畜牧時,如希日巴拉預料的一樣,這個小村的流動人口驟然增加,與之相鄰嘎查、蘇木的蒙古族群眾都向這里匯集,甚至是再遠一點的東科后旗和奈曼旗也有人趕往這里看熱鬧,其中還有不少前來做買賣的商販。與此同時,日偽對沿線過往群眾的檢查也較之以前松懈了很多,這大大增加了我們行動的隱蔽性和安全性。在此之前,其實章幼發(fā)同志對于希日巴拉的方案在私底下有過懷疑,他認為流動人員的增加,日偽應該更加警惕、檢查應該更加細致才對,但是實際情況卻與希日巴拉判斷的基本相同,這也讓我們四人松了一口氣。

隨著安代歌手的歌聲越來越遠,我們也已逐漸離開了養(yǎng)畜牧最危險的地區(qū),離著事先希日巴拉為我們準備好的落腳點越來越近了,這讓單娟十分興奮。但是,事情在太陽將要落山時發(fā)生了急轉直下的變化——希日巴拉的方向傳來了嘈雜的聲音,開始時,這聲音還很不真切,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后來聲音越來越大,章幼發(fā)同志第一個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他指示我們抓緊時間趕路,爭取以最快時間趕到落腳點。然而,沒過多長時間,在那個方向又傳來了稀稀拉拉的幾聲槍響,這更加引起了我們的緊張。章幼發(fā)同志又指示陳家志落在后邊觀察情況,而我們三個還是帶著孩子繼續(xù)向落腳點趕。

天完全黑下來后,我們終于趕到了落腳點,令我們驚奇的是,剛才還有些躁動不安的孩子,此時竟然已經在單娟的懷里睡熟了。稍后趕過來的陳家志說,那幾聲槍響過后,除了比較嘈雜的人聲和騾馬聲,其他并沒有什么不正常,但是一直也沒有看到希日巴拉。章幼發(fā)同志決定,讓我和單娟在這個落腳點負責孩子的安全,他和陳家志返回養(yǎng)畜牧查看一下情況,并尋找希日巴拉。同時,章幼發(fā)同志命令我們,一是如果希日巴拉回來了就不要讓他出去;二是如果明天早晨,他和陳家志誰都沒有回來,就讓我?guī)е鴨尉旰秃⒆于s往熱河境內的八仙筒,把孩子交給那里的聯(lián)絡人,然后由我倆自行返回奉天。當章幼發(fā)說到這里時,單娟哭了出來,我的眼睛也不爭氣地流出了眼淚,章幼發(fā)同志十分生氣,嚴厲地訓斥了我們,說我們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經受不了革命斗爭的考驗。此時,我才感覺到我身上擔子沉重,也突然感覺到作為一名共產黨員的責任!

7

半夜的時候,章幼發(fā)和陳家志趕了回來,當時單娟哄著孩子已經睡著了。他們告訴我說,布仁巴雅爾的小老婆鸚哥在治療過程中突然死了,布仁巴雅爾大怒,下令開槍打死了薩滿巫師和所有安代歌手,希日巴拉也不幸犧牲。當時一陣巨大的悲痛襲上了我的心頭,章幼發(fā)和陳家志同志也十分的悲痛。但章幼發(fā)同志囑咐我,單娟同志年齡小,而且還是個女學生,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如果明天早晨她問起了,就說希日巴拉和我們一起回來了,并制定了下一步的行動路線,因為他還有其他任務,并且下一段路途相對安全,希日巴拉連夜返回了養(yǎng)畜牧。

那一夜,我一宿也沒睡,這既是因為希日巴拉的犧牲讓我感到心里特別難受,也是因為覺得章幼發(fā)同志編出的理由有些牽強,可能會瞞不住單娟。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起床,單娟并沒有追問希日巴拉的去向,甚至沒有詢問章幼發(fā)和陳家志昨天晚上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她梳洗打扮之后,靜靜地給孩子喂了飯并把孩子收拾妥當就又同我們一起上路了。單娟的反常讓我們三人都十分的擔心,但是在接下來的路途里,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出乎意料的情況。

第三天清晨,我們到達了熱河境內的八仙筒——這也是黨組織事先安排好的交接地點,我們還十分順利地聯(lián)系到了熱河省委來接孩子的我黨同志。在要交接孩子的那一刻,單娟死死抱住孩子不松手,她向熱河方面同志和章幼發(fā)提出,要一直護送孩子到達最終的目的地。章幼發(fā)嚴厲地訓斥了她,批評她無組織、無紀律,熱河方面的同志也表達了對單娟的不滿。但是,單娟始終顯得十分平靜,直到章幼發(fā)和熱河的同志說完,她才陳述了自己的理由。她的大概意思是說,她并不是想違反黨的紀律,而是因為現(xiàn)在孩子已經和她相處的十分融洽了,幾乎已經認定單娟就是他的母親,如果這時換人,恐怕孩子會無法適應,也將給接下來的行動增加不安全的因素。單娟舉例說,正是因為通過養(yǎng)畜牧那天有她在,所以孩子即使聽到了槍聲情緒也一直相對穩(wěn)定,沒有哭鬧,如若那時候換的是新來的同志,可能就會有麻煩。熱河的同志和章幼發(fā)同志聽完后都沉默了,不過他們還是沒有表示同意單娟的意見。這時,單娟忽然將抱在懷里的孩子遞給了熱河方面過來的代替她的女同志,接著一轉身拉著我和陳家志組成了一堵人墻,她則順勢藏在了我們的身后。這時,孩子的眼睛立刻明亮起來,他不斷轉頭尋找著什么,當他發(fā)現(xiàn)一無所獲時,竟毫無征兆地大哭了起來,任憑那個女同志怎么哄也哄不好。此時,單娟從我們身后重新站了起來,接過了孩子并橫抱了起來,然后她用嘴唇不斷地親吻著孩子,一邊還不停地說著:“媽媽在這呢,毛蛋,你看,媽媽在這呢,媽媽剛才逗你玩呢。”孩子不一會兒就恢復了平靜。單娟抱著孩子,沖著章幼發(fā)和熱河的同志一笑,轉身出了屋子。

此時,章幼發(fā)同志顯得特別的無奈,他低聲同熱河的同志交換了意見,最后決定由熱河的同志通過他們的渠道把單娟的意見向熱河省委請示,如果被批準,則由章幼發(fā)同志在回到奉天以后向滿洲省委匯報說明情況。

大約一天后,熱河省委傳來指示,批準了單娟同志的請求,并要求熱河方面一定要像保證孩子安全一樣同時保證單娟的安全。這樣,我們就在八仙筒同單娟和孩子分手,然后抄近路返回了奉天。

回到奉天以后,我因在這次行動中表現(xiàn)突出,受到了黨組織的表揚,并被派往蒙東地區(qū)工作。后來,我曾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單娟后來的下落,但一直沒有什么線索,這成了我一塊心病,直到現(xiàn)在,我也仍然沒有得到過她的任何消息。

這件事已經過去將近六十年了,但它卻一直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總覺得,我們的黨正是擁有了像希日巴拉一樣信任我們,甚至不惜獻出生命的人民群眾,像單娟、章幼發(fā)、陳家志一樣勇于擔當、勇于負責的好同志、好干部,我們的黨才經歷了一個又一個艱難困苦,走到了現(xiàn)在,成就了這么偉大的事業(yè),建設了新中國。我也希望,在座的同志都能不斷學習他們的精神,從他們的身上汲取力量,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我們的祖國建設好!

我的報告就講到這里,謝謝各位同志!謝謝!

(臺下雷鳴般的掌聲?。?/p>

下篇

1

這是一個讓人有些煩躁的、夏秋之交的清晨,希日巴拉同老孛額滿都拉一起站在安代場地的中央,等待著儀式的開始。他不斷地眺望著遠處,一種焦灼、一種難耐總是趕也趕不走地附著在他的身上,他努力仔細回想昨天與章幼發(fā)設計的整個行動是否存在著漏洞,他忽而覺得萬無一失,心中一片坦然;忽而又覺得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有漏洞,忐忑不已——但具體是什么漏洞、會帶來怎樣問題他卻想不明白。

周圍的群眾越聚越多,希日巴拉的視線越來越有限,他后悔沒有在早晨前再去看一眼那幾個人,沒有再詢問一下他們還有什么疑慮,看來一切只能聽從長生天的安排了。

“希日巴拉,如果吝嗇箭頭,就獵不到野獸。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定,可別因你而耽誤了鸚哥的病情?!崩县妙~滿都拉似乎看穿了希日巴拉的心事,他有些憂慮地提醒著希日巴拉。

“早晨太陽還會升起,夜晚還會明月當空。不會的,您放心,我沒有什么煩心事,我的孛額父親。”希日巴拉強壓著內心的焦慮,裝作很自然的樣子回答道。

隨著人員的不斷聚集,希日巴拉望了望已經完全升起來的太陽,對滿都拉說:“孛額父親,時間已到,可以開始了吧?”

滿都拉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過身去,用征詢的目光望向不遠處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的養(yǎng)畜牧牧場主布仁巴雅爾,只見布仁巴雅爾微微地抬了一下手臂,示意儀式開始。

此時,兩名蒙古族男青年將剛剛沐浴更衣的鸚哥抬入場內,讓她安坐在放于搭好的涼棚里的、緊鄰一副車軸的長凳上,然后散開她的頭發(fā),以此遮住她有些慘白的臉龐。鸚哥則在男青年的低聲指導下,緩慢地拿起旁邊事先準備好的佛香,雙手合十在一起。這一切準備停當后,兩名男青年分別站立在鸚哥的左右,各用靠近鸚哥的一只手虛扶著鸚哥,以防止她隨時因為身體虛弱而從凳子上跌下去。

此時,周邊手持各色手帕、腰帶,準備隨安代歌手起舞的蒙古族群眾也面向鸚哥,并以她為圓心,肅穆地肩并著肩站立,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

老孛額滿都拉左手擎著一把寶劍、右手持著單面鼓,希日巴拉則手執(zhí)一支鈴鞭,共同站到了鸚哥的不遠處。

希日巴拉清了清嗓子,開始高聲唱道:

向陽坡神樹上砍來的鞭桿,

背陰坡瘋虎皮擰成的鞭梢;

抽在人身上皮開肉綻疼三世喲,

鬼神見了也要嚇得驚心肉跳。

……

這首用蒙古族傳統(tǒng)安代曲調《合珠列》唱出的贊鞭曲,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希日巴拉知道,當他唱出這首曲子的第一個音調時,奉天來的那四個共產黨就該出發(fā)了,他一邊唱著一邊不動聲色地努力眺望遠方,盡管他知道,他什么也不會看見……

2

就在十幾天前,希日巴拉幾乎是在同時,分別收到了老孛額滿都拉和中共秘密渠道的通知,而他當時未曾想到,這場安代表演竟然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中共秘密行動的巧妙掩護。

多年前,希日巴拉在四平時偶然結識了共產黨。初識時,希日巴拉就覺得共產黨很不一樣,他們平易隨和,即使是手握重兵的官老爺也沒有官架子。進一步了解后,希日巴拉又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些人竟然是為窮苦人說話的,他們是和像他一樣的人一條心的,他覺得他有責任幫助共產黨做些什么,哪怕是極其微小的事情也好。在與共產黨接觸的那段時間里,他曾經表達過要成為他們一員的意愿,但是當時共產黨的一個姓喬的大官卻婉拒了他的要求。然而,在即將分別的時候,這位長官又表示在共產黨需要希日巴拉幫助的時候,會有人去聯(lián)系他,希望到那個時候他能夠盡其全力,而且喬長官還對他說,這一天并不遙遠,在這之前你回到養(yǎng)畜牧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有過來往,連最親近的人也不行。希日巴拉牢牢記住了這位共產黨長官的叮囑,直至最后,連與他最為親密的妻子琪琪格也從未曾知曉過哪怕一丁點與此有關的事情。

希日巴拉回到家鄉(xiāng)后一直在等待著這“并不遙遠”的一天。然而這一等,就是好幾個春秋,草原上的草綠了又黃、枯后又生,希日巴拉一直也沒能看到與他前來聯(lián)絡的共產黨員的身影,他覺得,共產黨已經把他給忘了。直到半個月前,一名據稱是從敖漢來的牧民闖入了希日巴拉和琪琪格的氈房,開始時他自稱是過路人,名叫傲爾巴根,是去東科后旗找自己的安達的,行路至此歇歇腳。開始希日巴拉并沒有在意,因為草原上像傲爾巴根這樣歇腳的人很多,這并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直到琪琪格出去干活后,傲爾巴根才由淺入深地提及共產黨,并有意觀察著希日巴拉的態(tài)度,然后,又提出要希日巴拉陪同他去氈房外的草原上轉一轉。二人騎馬來到草原的深處,傲爾巴根突然對希日巴拉鄭重其事地說:“是共產黨喬書記派我來的,他說你們三年前在四平見過,你當時叫他‘喬長官’,他讓我代問你好。”希日巴拉渾身一驚,他沒有想到共產黨還記得他,還知道科爾沁草原上有一個叫做希日巴拉的人在苦苦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接著,傲爾巴根正式向希日巴拉說明了來意,希望希日巴拉能夠像當年對喬書記承諾的那樣,盡其全力地幫助共產黨完成這次任務。希日巴拉欣喜若狂,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傲爾巴根的請求,而傲爾巴根則向他說明了行動的細節(jié)與具體要求,希日巴拉一一應允。

實話實說,雖然希日巴拉重新和共產黨取得了聯(lián)系讓他十分高興,但他卻對從奉天來的這幾個人確實沒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希日巴拉覺得,為首的章幼發(fā)死板、古怪,而且不茍言笑,沒有一點他當初接觸的喬長官那些人隨和、平易近人,與熱情好客的蒙古人更是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那個叫陳家志的衛(wèi)士,看似長得十分靈光,但其實木訥得要命,而且還有些魯莽,他事事以章幼發(fā)的話為準,就算是錯的也不敢違拗一點兒,沒有絲毫主見;包青山是個蒙古族兄弟,可能正因為這一點讓希日巴拉覺得這個人很親近,但是他又有點……具體是什么,希日巴拉說不清楚,反正是覺得他過于文質彬彬,一點也不像蒙古人的種;至于那個叫單娟的女人,希日巴拉和她沒有過多的接觸,最多是見面的時候打了個招呼,但希日巴拉也感覺到她是和包青山一樣的人,甚至那種希日巴拉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單娟身上還要比包青山只多不少,然而看著她照顧孩子的那股細致勁兒,希日巴拉又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

就在前幾天,希日巴拉和這伙共產黨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起因是希日巴拉對這次行動在庫倫的具體路線提出了不同意見。在傲爾巴根離開后,希日巴拉一直在為這次行動坐著充分而細致的準備,他專程考察了養(yǎng)畜牧、乃至整個庫倫的敵我環(huán)境,并時時密切關注著各方的動向,根據這些情況,希日巴拉認為途經養(yǎng)畜牧穿越庫倫直達熱河邊境在此時并不是最為理想的選擇,故而希日巴拉又設計了另外一條在他看來更為安全、也更為便捷的路線。但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希日巴拉解釋緣由,章幼發(fā)就武斷地拒絕了,并稱希日巴拉在革命上不太成熟,存在著什么什么右傾的思想傾向。章幼發(fā)的這些話對于希日巴拉來說有些深奧,尤其是什么叫“右傾”他更是摸不著頭腦,但他知道這大概并不是什么好話。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希日巴拉曾用蒙語問過包青山,但包青山卻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這更進一步讓希日巴拉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但是,希日巴拉極力壓制住了心中對章幼發(fā)等人的不滿,又在他們原有計劃的基礎上就一些諸如時間、方式等細節(jié)問題上提出了新的意見,這一次章幼發(fā)雖然接受了這些的建議,但態(tài)度顯得猶豫不決,希日巴拉忽然明白,這些共產黨人對自己還不信任,他覺得心忽然間涼了半截。

3

贊鞭的歌聲逐漸進入了尾聲,老孛額滿都拉按照程序退出了安代場地?,F(xiàn)在,整個活動都將由安代歌手希日巴拉來主持和掌控。

希日巴拉向前走了一步,神情泰然地抽出了掛在腰間的紅綢子,擺好起舞的姿勢,重新醞釀氣息,再一次開始高聲歌唱:

鋼鐵雖然堅硬,

投進爐火就會消熔;

你的苦難雖然深重,

來到院里就會減輕。

……

隨著希日巴拉的歌聲,早已躍躍欲試的群眾開始沸騰起來,他們也如希日巴拉一樣拿出紅綢開始縱情舞蹈。

……

以為得了安代病,

躲在屋里可不行。

鄰里的兄弟到齊了,

快邁開腳步唱出聲!

以為害了嚴重病,

縮在屋里怎么行?

同輩的兄弟到齊了,

一起歡跳多高興!

邁開你的腳步吧,

甩動你的雙臂吧;

唱歌要與眾人和。

邁步要看好腳底下!

先彎下腰,

再挺起胸,

揮起手帕

唱出聲!

一個節(jié)拍踩四下,

跺它四百八十下;

一個節(jié)拍踩八下,

跺它八百二十下!

按照安代治療的程式,如果歌手或者參與歌舞的群眾問對了病女的心事,也就是問對了病因,病女應該有所反應——或是默默啜泣,或是失聲痛哭,這樣儀式才能進入治療的環(huán)節(jié)??墒乾F(xiàn)在無論怎么唱,鸚哥還是如開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站在一旁的老孛額滿都拉有點心神不安起來,他回首看了看遠處坐在太師椅上的布仁巴雅爾,他看的出來這位牧場主已經有點坐不住了,于是便遞了一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接著,老孛額又看了看場地中央,正在引吭高歌的希日巴拉,他的歌聲依然穩(wěn)定、情緒依舊飽滿,似乎并沒有被鸚哥的毫無反應所干擾。

老孛額不知道的是,其實希日巴拉的注意力并不在這里——他將注意力完全放到了他目所不能及的遠方,他現(xiàn)在最害怕的是那里會傳出一陣槍響,或者是騷亂的聲音,因為這將意味著那四個來自奉天共產黨很可能面臨著無法把控的險境。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萬一這種情況發(fā)生,他將在這里制造混亂。想到這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別在腰間用另一只紅綢包裹著的,藏在內身的一把蒙古刀。

4

走門串戶閑溜達,

會惹鄰居說閑話;

心里想著哪一個?

說出就會痛快啦。

……

是對父母有怨?

還是貪圖金錢?

是對丈夫不滿?

還是兒女不全?

是婆婆待你太刻???

還是親娘對你不思念?

是出嫁的地方不好?

還是心中另有所戀?

……

希日巴拉機械地按照程式唱到了這里,驟然間聽到后面有人大喊一聲:“停!”

希日巴拉打了一個激靈,回頭望去,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布仁巴雅爾端坐的地方,這一聲“?!笔撬墓芗夜拱透俺鰜淼?。只見哈斯巴根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希日巴拉的身前,怒斥道:“你唱的是些什么東西?這有哪個可能是原因?”

希日巴拉正欲辯解,忽然看見站在身后不遠的老孛額滿都拉皺起眉頭、微閉著眼睛、輕輕地搖著頭,希日巴拉立刻會意,將馬上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平時伶牙利口的他忽然一時語塞,只是微微的、露出些許媚態(tài)地點了點頭。

這時,讓人始料未及的情況發(fā)生了,鸚哥竟然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連一旁攙扶的小伙都毫無準備,任其一屁股從長凳上滑落到地上,弄臟了衣裙,也弄臟了臉蛋兒。

哈斯巴根本來還要繼續(xù)訓斥希日巴拉,順便再叮囑一下老孛額,但這突發(fā)的情況讓他目瞪口呆,繼而謹慎地望向老牧場主端坐的方向,而此時布仁巴雅爾早已起身,氣呼呼地拂袖而去。

雖然有些不曾意料到的情況發(fā)生,但總體上來說事態(tài)還在可控的范圍之內,希日巴拉定了定神,看了看老孛額,老孛額則又遞給他一個眼神,讓他繼續(xù)。

希日巴拉轉過身來,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想到,既然已經探明了病因,引導鸚哥哭了出來,就只能按照規(guī)矩,進入治療的環(huán)節(jié),但他又有些害怕,擔心徹底惹惱了牧場主布仁巴雅爾,提前結束這場儀式。倘若事情真向著這個情況發(fā)展,那么勢必增加那幾個共產黨行動的不確定因素,這是希日巴拉最不希望看到的。

他知道,不管怎么樣,他現(xiàn)在都要繼續(xù)下去才行,于是他定了定神,又清了清嗓子,唱了下去:

你越是胡思亂想,

病情就越加沉重,

要以堅強的意志

穩(wěn)定自己的心胸。

因為山路崎嶇,

哪能就停止攀登?

因為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

總是發(fā)愁怎么能行!

柳樹長在哪里,

它就會在哪里扎根;

你嫁到什么地方,

就在哪里安息你的靈魂。

種子落在哪里,

它就在哪長苗,

你在哪里結發(fā)婚配,

就在哪里白頭到老。

波若咿呦啊哈嗬!

……

5

其實,無論是老孛額滿都拉還是安代歌手希日巴拉,都并不想主持、參與這次儀式,原因很簡單,病人的身份讓他們顧忌的東西太多。養(yǎng)畜牧牧場主布仁巴雅爾雖然平時為人不算苛刻,但畢竟關乎鸚哥的生死,這治好了自然無話可說,但要真是反而加重了病情,于誰都不利——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鸚哥已經病了很久了,據布仁巴雅爾家的仆人說,已有一年有余,也就是說,這病從她一過門就鬧上了。起初只是手腳冰涼、不思飲食、情緒倦怠,后來逐步發(fā)展到無法行走、生活不能自理、成天以淚洗面,又過數月后,整個人都變得呆傻木訥,對什么都沒有一點兒反應。鸚哥是布仁巴雅爾過了五十歲才娶回家的,娶回來的目的很簡單——傳宗接代。此前,布仁巴雅爾有過三個老婆:大老婆烏日娜過門后生了三胎,卻只活下來一個,還是個女孩;二老婆圖雅的確生了一個兒子,但十五歲的時候卻蹊蹺地死在了一群不知從哪里來的馬匪槍下,兒子死后,盛怒之下的布仁巴雅爾曾在周邊旗縣重金懸賞兇手,但卻一無所獲,可謂來無影、去無蹤;而三老婆莎林娜娶過門來才發(fā)現(xiàn)是頭騾子,不能生育。萬般無奈下的布仁巴雅爾,才在一年之前娶了剛剛年滿十八周歲的鸚哥。

據傳,與鸚哥這門親事,是烏日娜從中操持的,起初布仁巴雅爾并不愿意。一來,鸚哥的出身并不好,父母祖輩非貴非富,只算個普通牧民中的殷實之家;二來鸚哥長得一般,除了臉上干凈一點并沒有什么可取之處;三來這姑娘木訥、不機靈,更何況她已經被人睡過,這也是布仁巴雅爾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說起鸚哥已經不是處女之身的事情那要追溯至三年前,那時鸚哥剛滿十六歲,被一個從庫倫街里來布施、化緣的小和尚沾了身,后來還誕下了一個男嬰,可惜男嬰沒過幾日便夭折了,而小和尚也已經不知去向,這事情養(yǎng)畜牧的里里外外盡人皆知,這自然是布仁巴雅爾所憎惡的。但烏日娜說,這恰恰是最合適的,因為這不但證明鸚哥能夠生育而且還能生小子,不是最好的么?布仁巴雅爾也考慮了許久,才勉強點頭應允。

可誰知道呢,自從過了門,鸚哥就患上了這邪病。起初,烏日娜曾經天南海北的帶著鸚哥去瞧病,據說到過奈曼,到過奉天,甚至有人傳還去了北平,但卻始終不見絲毫好轉。其實,早就有老人說,鸚哥得的是安代病,讓滿都拉跳上一兩天就好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布仁巴雅爾遲遲不去請老孛額。他不來請,滿都拉也躲個清閑、躲個是非??墒且煌隙希@就一年過去了,還是萬般無奈之下,布仁巴雅爾的管家哈斯巴根,終于來到了滿都拉的氈房前,“老孛額,您給瞧瞧去吧?!睗M都拉無奈,只得前去。

據滿都拉說,他進到氈房一上眼,就知道鸚哥千真萬確得的是安代病,但是耽誤得太久了,他有些猶豫,也不想沾惹上布仁巴雅爾一家的是非,于是便推脫自己法力有限,恐怕不能勝任。但烏日娜苦苦相求,加之布仁巴雅爾也發(fā)了話,無奈,治吧,治!

治!那就開始修安代場地,于是這場安代儀式的前期準備工作就開始了。

而在滿都拉去邀請希日巴拉擔任歌手的時候,希日巴拉曾滿腹狐疑的問老孛額,“老孛額父親,您心里有譜嗎?”

老孛額微閉著眼睛,沉思良久,輕輕說道:“你要是和每次一樣唱得好,就沒問題!”

滿都拉說這一句話的口氣雖然還和往常一樣,但仍然讓希日巴拉從中聽出了猶豫的意思,他覺得自己心里更加的沒底兒了。

6

彎起腰來踏著步

哲嘿耶啊哈嗬

大家一起來唱歌,

哲嘿耶啊哈嗬

般若高興起來吧!

哲嘿耶啊哈嗬

彎起腰來跺著步,

哲嘿耶啊哈嗬

手臂搭成篩狀環(huán),

哲嘿耶啊哈嗬

圍住可愛的般若

哲嘿耶啊哈嗬

貓起腰來踏著步

哲嘿耶啊哈嗬

像繞碾盤轉圈跳

哲嘿耶啊哈嗬

大家一起來跳舞

哲嘿耶啊哈嗬

貓起腰來跺著步

哲嘿耶啊哈嗬

跟著太陽轉圈跳

哲嘿耶啊哈嗬

繞著車軸來跳舞

哲嘿耶啊哈嗬

……

周圍人群隨著希日巴拉洪亮的歌聲跳著唱著,鸚哥隨著老孛額焦急的眼神哭著叫著。

按照常理來說,啼哭是安代病女病情好轉的標志,接下來在安代歌手和周圍百姓的歌聲中,她應該慢慢地站起身來,跟在舞動的安代歌手身后追攆鈴鞭,繼而加入到邊跳邊唱的人群中盡情歌舞,然后再經過賽歌賽舞的環(huán)節(jié),老孛額就可以重新站在場地中央,按照蒙古孛額教的程式焚燒紙符、掩埋貢物,一場安代治療儀式也就接近了尾聲。

而現(xiàn)在,鸚哥雖然哭了起來,但始終沒有去追趕希日巴拉手中鈴鞭的意思,這讓老孛額滿都拉有些著急。

但希日巴拉卻不希望鸚哥過早的起身追趕鈴鞭——現(xiàn)在太陽剛剛西斜,離徹底落山還有一些時候,鸚哥太早起身那就意味著離儀式結束的時間就很短了?,F(xiàn)在,希日巴拉暗自估量,那幾個從奉天來的共產黨起碼還得有十幾里的路途才能趕到準備好的落腳點。希日巴拉希望,時間能夠多一些、再多一些。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了,鸚哥的哭聲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大,仿佛要蓋住希日巴拉的歌聲,唱跳百姓的目光都被鸚哥逐漸吸引。老孛額滿都拉已經急得滿頭是汗,他不知道局面將會向哪個方向發(fā)展,更不知道鸚哥現(xiàn)在的情況說明了什么——這是他四十余年行孛生涯中從未遇到過的。

突然,鸚哥的哭聲驟然停止,整個安代場地繼而逐漸停止了喧鬧,會場變得一片寂靜,正要演唱下一曲的希日巴拉也不自主地停下了歌聲,向涼棚的方向望去。

這時,只見鸚哥站起身,大喊:“我的僧哥哥!我的人、我的孩子、我的肉,哥哥、兒啊,我在這兒……”繼而,她的身體僵直了,她的眼睛翻白了,她如一根木樁一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臉部結結實實地砸向地面,濺起一陣塵土。

老孛額愣了一會兒,好似意識到了什么,馬上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并大聲喊叫著指揮著鸚哥旁邊已經被嚇傻的那兩名青年男子:“扶起來呀!愣著干什么?扶起她來呀!”

兩名男青年宛如睡夢初醒,一人一邊,急急忙忙拉拽鸚哥,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縱使他們使出了渾身力氣,也沒能將鸚哥拖起來。

希日巴拉見狀,也急忙跑向鸚哥,他幾乎是和踉蹌的老孛額一同趕到的。此時,希日巴拉腳跨倒下的鸚哥腿部的兩側,用他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鸚哥的腰的兩邊,企圖將她抱起來,可是鸚哥仍然紋絲不動。

老孛額又急忙就近,從剛才參與歌舞的群眾中喚來了兩名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他們與先前的三人合力才將鸚哥水平著舉起,繼而小心翼翼地豎了過來,使她頭朝上、腳朝下地立在地面上。

此時,人們才看見,鸚哥怒瞪雙目、口鼻歪斜、表情煞是猙獰,然而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老孛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用顫抖的雙手探了探鸚哥的鼻孔,立時一怔,又趕緊去摸鸚哥的脈搏,可是什么也沒有摸到——

老孛額一屁股癱倒在地上,呆愣了許久,他知道

——鸚哥死了!

死了?。?!

7

希日巴拉清楚地感覺到,從奉天來的這幾個共產黨并不信任他,尤其是為首的章幼發(fā)更是如此。按理說,草原上只要是有血性的蒙古族漢子,就絕對不會去真心幫助這樣的人。但是,接受了傲爾巴根重托的希日巴拉并不想藏有絲毫私心,更不愿從中掣肘,因為他覺得章幼發(fā)不能代表共產黨、不能代表喬書記,而共產黨是肯定信任他的、喬書記也一定是信任他的。

就在給鸚哥治療安代病的前一天,他在清晨與老孛額滿都拉一起評估了第二天要使用的安代場地以后,并沒有立即回到自己的氈房,而是從家境較為富裕的連襟家里借了一匹馬,走了一遍那幾個共產黨次日要經過的路線。這一路他走的并不輕松,迎著正午的烈日、傍著沉睡的暮色在前后十幾個小時里,他需要時刻觀察著周圍的動靜,盡量防止與日偽的哨兵正面相迎,與此同時,還要仔細觀察沿線周遭的情況。在到達落腳點,也就是他們所稱的“西頭兒”后,他仔細檢查了這里的環(huán)境,并悉心察看了這里基本生活用品的情況,還特意在周邊的一棵柳樹枝上,系上了一塊本地跳安代常用的紅綢子作為記號。

接著,希日巴拉又急忙返回了養(yǎng)畜牧,來到了奉天共產黨此刻暫時落腳的地方。

“我又去了一趟‘西頭兒’,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明早,我的歌聲一起,你們就出發(fā)?!毕H瞻屠M門后喝下了一碗奶茶,用袖筒擦了擦嘴,對坐在一旁的章幼發(fā)說。

章幼發(fā)遲疑了一下,點了一顆煙,他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哦。”最后他只吐出了這一個字。

“另外,怕你們找不到,我在‘西頭兒’附近的柳樹上栓了一塊紅綢子?!毕H瞻屠趾攘艘豢谀滩?,輕輕地說。

“什么?你在‘西頭兒’系了一塊紅綢子?”章幼發(fā)情緒瞬間爆發(fā),他突然站了起來,使勁兒將抽剩下的煙蒂摔到了地上,“你想過這可能會有什么后果嗎?那么明顯的記號,這很容易暴露的!你動動腦子好不好?”

希日巴拉沒有想到章幼發(fā)在這個時候會發(fā)脾氣,他正要第三次去拿奶茶碗的手臂懸在半空,呆愣在那里。

“不行!‘西頭兒’那個地方不能用了!你不用管了,通過養(yǎng)畜牧之后,我們再找地方?!闭掠装l(fā)暴躁地說。

“你們明天到西邊的時候,長生天都不知道會把太陽藏到哪里?你到哪里再找地方,你熟悉科爾沁草原的情況嗎?”希日巴拉突然也爆發(fā)了,他沖著章幼發(fā)大喊道。

這時,陳家志和包青山聽見爭吵聲都急急忙忙地跑進了希日巴拉和章幼發(fā)所在的房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在我們庫倫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誰家要是遇到災禍或者哪怕只是可能遇到災禍,都會在樹上掛一塊紅綢子去消災。我從沒看見、哪怕是聽見誰家因為在柳樹上掛了紅綢子引來日本人和狗腿子!你們漢人真嘮叨!”希日巴拉說這番話時雖然有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誰都聽的出來,他的怒氣并未消減半分。

平靜下來的章幼發(fā)用征詢的眼神看了看剛剛進來的包青山,包青山點了點頭,說道:“我早些年也聽說過,有的地方的蒙古人有這種習俗?!?/p>

章幼發(fā)聽完,默默地坐下,又點上了一支煙,說道:“巴拉兄弟,是我有些著急了,我向你認錯!”

希日巴拉也平靜了許多,嘆了口氣,坐了下來,沒有說話。

包青山趕緊上前,給章幼發(fā)和希日巴拉各斟了一碗奶茶,送到二人面前。章幼發(fā)看見包青山的手在微微顫抖著,于是略有些疑惑的問道:“青山,你哆嗦什么?生病了嗎?”

“沒有,沒有,我這么好的身體怎么可能生?。俊卑嗌竭B忙回答道。

其實,只有包青山自己清楚,他是還在為剛才的一幕后怕——就在他和陳家志一同進門時,包青山清楚地看到,先于他一步跨進門檻的陳家志下意識的在摸別在腰間的槍,而機敏的包青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急忙快走一步,追上陳家志,在他的身側用一只手捂住了對方掏槍的手,而當時的陳家志則不解地望了包青山一眼,才怏怏地放棄了可怕的想法。包青山長吸了一口氣,慶幸這一切沒有被希日巴拉看到。

但是,包青山不知道的是,這一幕其實都被站在不遠的希日巴拉盡收眼底了……

8

鸚哥死了!

鸚哥死了?。?/p>

鸚哥真的死了?。?!

消息一傳出,整個會場立時大亂起來,女人在邊哭邊跑、孩子在邊跑邊叫,壯年在前面、老人落在后邊,商販的推車翻了、牧民的獵犬瘋了,整個草原都瘋了!

得到消息的養(yǎng)畜牧牧場主布仁巴雅爾帶領著家丁從遠處沖來,偽軍攪進來了,日本人也攪進來了,整個養(yǎng)畜牧的馬驢牛騾羊都攪進來了,全世界都攪進來了??!

“抓住殺人的滿都拉!”

“打死雜種希日巴拉!”

老孛額滿都拉從恍惚間醒了過來,他朝著希日巴拉大喊:“快走!快走!”

希日巴拉此時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努力想搞清楚自己現(xiàn)在應該做什么,做什么才能不讓共產黨的行動受到影響,做什么才能保護年邁的老孛額,做什么才能不讓自己親愛的妻子琪琪格和可愛的兒子寶音畢力格受到牽連……

不知道!

不知道!

全亂套了!

突然,布仁巴雅爾的一個家丁在不遠處用槍瞄準了希日巴拉的腦袋,這一幕被老孛額滿都拉及時察覺到,他向前猛的一撲,正好擋住了射向希日巴拉的子彈——

希日巴拉用手下意識地扶住了慢慢倒下的老孛額,眼中充滿了淚水:“孛額父親!是我害了你!是希日巴拉害了你!”

“孩子,快走!”老孛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全身力氣說出了這句話。

此時又一顆子彈呼嘯飛來,正好打在希日巴拉的左臂上。希日巴拉強忍著劇痛,向最近的樹叢中跑去,但是更多的子彈向他奔來,更多的罪惡擊穿了他的身體,他搖晃著倒了下去……

這時,希日巴拉看見,草原的盡頭,妻子琪琪格領著兒子寶音畢力格向他跑來,而他們的輪廓逐漸鍍上了一片好似安代綢子般的紅,這紅是那么鮮艷、這紅是那么靚麗、這紅宛如一輪日頭照耀著希日巴拉,使他覺得渾身熱氣蕩漾……

注:本文下篇所涉及的解放以前傳統(tǒng)安代儀式程序及唱詞參考了白翠英、邢源、福寶琳、王笑等學者合著的學術文章《安代概觀》(文章見白翠英、陳稚卉主編的論文集《安代研究四十年》,該書于1999年由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和庫倫旗蒙古族學者那沁雙和爾所著的《科爾沁安代文化》(該書于2007年由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書的有關內容。在此,謹向他們表示由衷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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