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上期回顧:索索暫時放下糾葛準備回三清山繼承掌教位置,薛雀與鳴溪澗做下離別與重逢的約定。白馬巷內(nèi)兔顆的老爹突然來到,帶來二叔大婚的消息,兔顆備受曹添秀跟蹤的苦惱,慢慢地察覺這場大婚可能是一場鬧劇的開端。
十六橋不知道自己是來干嗎的,他已經(jīng)踏在了國師府的門口,一座普通的府邸,門匾也無華彩,似乎是自家老頭子隨意寫上去的,讓他有些驚訝——當朝國師是最受重用的人,但從前見過的哪個世家都比這家氣派。
國師府平凡,來的客人名頭卻大得很,南來北往,不是朝堂肱骨,炙手可熱的新秀,便是厲害的能力者,紫蓋寶車,錦衣華服,拴馬柱早已被占完。有管事的將馬引到后廄去,十六橋在其間極為打眼,其貌不揚的青年,瘦得像從小就沒吃飽過飯,管事見到這番打扮寒酸的,也不好在二爺大喜之日驅(qū)逐,將他拉到私下,給他一吊錢叫他到別處去。
“區(qū)區(qū)小府,我出入自如。”十六橋不接受錢,說道。
管事不發(fā)話,瞇眼將他打量半天。平日隨老爺出行長了不少見識,府中又常往來能力者,他看出十六橋不是尋常青年,否則早就將此人悄無聲息地抹殺干凈了。
“好吧,您請自便?!惫苁滦Φ?,束手退后,卻在拐角處對一個男子耳語幾句。
男子微微蹙眉,一手按劍,一手搭在管事肩頭,長腿跨出。他的身姿格外挺拔,頭發(fā)系著紅絲繩,窄臉長眉,鼻子突兀高聳。他名叫槐十一,正道聯(lián)盟二小隊隊長,這次是頂替受傷的炬王靈巡邏。正道聯(lián)盟一共二十三只小隊,一隊負責全城治安,二隊負責看守大獄,這次是他有為數(shù)不多的機會能從晦暗腐臭的大獄中脫身接觸到天光。
“你好,我是薄唇能力者?!被笔婚_門見山,直截簡潔。
“你報菜單啊?!笔鶚蚝苊黠@沒把他放在心上。
槐十一面色一冷,弓身按劍,抿緊的嘴唇呈一線。
他的唇珠低垂,唇形像完美的小青山,淺淺的肉粉色。據(jù)老人說,嘴唇薄的男人都很淡薄情意,這也是他找不到對象的原因——大姑給他介紹了不少人家的女子,最后甚至找上了白馬巷的拉郎配能力者馮大娘。他每回都打理得精精神神,正襟端坐在茶館二樓,姑娘卻見一眼就想走。他照了照鏡子,自己并不丑,莫非是因為姑娘怕他天天拷問犯人回家一身殺氣,或者待在大獄里協(xié)助辦案十天半個月不著家?以上原因都不是,最后一個姑娘猶豫再三說了:“嘴唇那么薄,老人家說最是冷血殘酷朝三暮四無情無義了。”
今日有人大婚,而他孑然一身,思考家中飯桌上的那碗面條熱一熱還能不能吃,槐十一觸景傷情,所以在他薄唇能力加持下的辜負劍法更加無敵,中一劍者三日內(nèi)必傷心至死。
十六橋覺得這個槐十一真是個傻蛋,兩個名字里都有數(shù)字的人打起架來,肯定是數(shù)目大的人取勝,而且哪有一上來就暴露自己能力的,不等于把后背與屁股通通對著敵人嗎?十六橋做不出來這樣的蠢事,師父教會他跑江湖的第一招就是,學會隱藏實力。
“你來做什么?!被笔挥謫柫艘痪涫鶚蜓劾锏膹U話。
“找茬,搶婚。”十六橋給自己的行為下了一個定義,其實此前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干嗎來的。
露京城里的能力者都是一群嬌生慣養(yǎng)的小孩子啊,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江湖世界的競爭與殘忍吧。十六橋呸掉口中的蟋蟀草根,他本就蒼白的臉更加毫無血色,朝槐十一毫無遮擋地走過去。
十六橋打架從來不是世家公子強身健體,為了叫女子瞧得上眼,而是緊握江湖中活下去的那一線希望,一旦下手便是死手。倘若不能一制伏敵,打個三百回合太危險,也太累了,打完虛脫,沒水喝沒飯吃還是一個死?;笔桓惺艿搅怂麚涿娑鴣硐胙杆俳鉀Q戰(zhàn)局的意圖。
十六橋猛然動了,槐十一隨即而動,慢了!性命過手間一絲的怠慢都會導致慘重的代價,但是槐十一很快穩(wěn)住,劍尖轉(zhuǎn)了個方向。他不是很快嗎,就算他重創(chuàng)了自己,休想從這后蘊的一道劍氣躲過。
一切都發(fā)生在剎那間,劍尖忽然叮啷一聲響,偏移了絲毫準頭,十六橋伸出的腿也被一個人的腿格擋住,從兩人中間隔開一道安全的縫隙,黑發(fā)少女環(huán)顧兩人。
“討厭的家伙今天好不容易成婚,能消停會兒嗎?!蓖妙w說道。
十六橋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緩緩縮回袖子,一道被劍氣劃開的已見骨的傷口正不住地滴血。
槐十一有些奇怪,十六橋看上去是個能力者,方才的戰(zhàn)斗卻沒有動用能力,摸爬滾打出的經(jīng)驗令十六橋?qū)ξ⑿〉氖挛锒急3志枧c重視,而自己也不至于讓他看輕,或許是他還沒來得及發(fā)動能力?
“你要死了?!被笔皇談?,慢慢說。
“這句話我聽得多了。”
說完,十六橋轉(zhuǎn)頭就走。人們說吃了臟東西會死,師父卻教他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這些年中的毒鏢冷箭也有無數(shù)支,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也是常事,都沒見他死。
兔顆以為十六橋真走了,與槐十一打個招呼,詢問了一下炬王靈的傷勢,轉(zhuǎn)身想進府,驀然感到肩頭一沉,一絲陰冷,肩頭衣裳仿佛被水浸濕了,還有水珠不斷地下墜,這只水淋淋的手是十六橋的。
“帶我進府?!睕]有過多的威脅,語氣低沉生硬。兔顆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否決,肩頭會被血浸透。
“有命就跟著進來。”兔顆沒有選擇在此處與他過多糾纏。
兔顆其實已經(jīng)將他的身份猜個七八,或許是二嫂的師兄,不然這個奇怪的人物不會在府外晃蕩這么久,并且處心積慮想進來。她預備暫時按兵不動,看他真實心思是如何。
“話說回來,你是什么能力者?”兔顆問
“你知道了,就會死了?!笔鶚蛩奶帍埻?,沒空搭理她。
“這有什么不好說的,你們江湖中人動手前不都是要喊招式名嗎?這樣名頭才給人記得住,難道你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才吞吞吐吐不敢說出來?!蓖妙w雖然被他脅迫,卻一路聊著天,一路怡然自得地在前堂按座入席,十六橋站在她身后。
“我速度很快?!笔鶚蛑煌侣哆@么一句。
兔顆略微有些驚訝,說到速度讓她想起了那個人,或許可以將十六橋招安,讓他對付曹添秀。
兔顆還想問,卻聽見席間一片挪移起立之聲。本是晴日微風,庭院外花落如雨,十六橋卻見身前這個女子神情異樣,與眾人的期盼不同,她微微嘆口氣。
小王爺常芝道回城了。
露京城的玉獅子常芝道,十六橋只見這個男人一入座,席間談笑又恢復如初,只不過議論的焦點都在他身上。小王爺應對自如,一舉一動符合禮儀卻仿佛敷衍,他很不高興,手掌捏著瓷杯,眼皮一抬,冷冷地看向兔顆。
“兔顆姑娘,”他喊了,“你是否還記得答應過我的事情?”
“記得?!蓖妙w回道。
周遭有些嬉笑吵嚷,將這邊話語聲壓了下去,可是小王爺聽得真切,他起身,繞過桌椅,走到兔顆身旁。這時,沒有人再說話了,他們都知道兔顆與小王爺?shù)倪^節(jié)。十六橋盯著小王爺,隨身準備動手,兔顆此時是他的人質(zhì),他不許別人動人質(zhì)。
前堂發(fā)生的事情早被稟告到兔湫行那里,還未開宴,小王爺就要舊事重提了嗎,不過他沒有任何舉動,只是淡淡表意心中有數(shù),兔顆會知道怎么做的。有些在朝中有地位有話語權(quán)的想出來勸解,不要在這大喜日子犯了沖,他們想小王爺一向不是浮躁之人,哪怕兔顆曾駁他面子悔婚,他當年也欺負了她那么久,是時候了結(jié)了。
“只是這件事,非兔顆不可,所以我才以此相逼。”小王爺上前一步,目光中除了兔顆再沒有其他人。
二叔顧不上整理衣裳,扒在后面偷看,什么大婚之日,先看個熱鬧,此刻他內(nèi)心非常激動。亭亭玉立的自家兔顆與英朗瀟灑的小王爺對峙,怎么看怎么般配,兩個小家伙素有淵源,小王爺緊趕慢趕,在婚日回來,又當面逼問兔顆,難道說這是要成就兔顆的終身大事?
十六橋也默默后退一步,把地方全留給兔顆,他心中納悶兒這場婚事的焦點不應該是自己來搶婚嗎?
“當年我反悔確實是我不對,但是你鬧也鬧了,該死心了。”兔顆說。
眾人瞪大了眼,這么說小王爺真的是來求婚的?
“芝道先坐下吧,我也是看著兔顆長大的,女孩子家臉皮薄些,當面問總不好回答,喜上加喜固然好,我們也得從長計議嘛?!背幸粋€老頭兒出來和藹地打圓場。
“加什么喜,你要加什么喜?”小王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過這確實是好時機,他沒有放過,緊接著轉(zhuǎn)頭向兔顆,認真地說:“你今天必須得給我加入漠北襄關神獸保護組織?”
漠北襄關神獸保護組織?這是什么名頭,江湖暗殺組織的代號嗎。
小王爺無視兔顆越來越難堪的臉色,伸手向她憤慨激昂地道:“我也不多說了,現(xiàn)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我平常穿的貂啊都是假的。穿假貂有什么不好,照樣暖和好看,你看有誰看出來了嗎,他看出來敢笑話我嗎。我這幾年一直在外收留流浪小動物,從邪道手中拯救神獸,還在漠北設了一門組織,可是光靠我一個人終究乏力。打小我就看你這個兔顆是個人才,我看得起你,一開始你思想不覺悟可以,我動員你動了那么久,你還是不開化,我等得起,萬千小生靈可等不起了!”
兔顆喝了口茶,對旁邊的人說:“這家伙就是這么想的?!彼幌矚g動物,更遑論要她去給熊瞎子當娘,小動物最麻煩,春天掉毛秋天也掉毛。
“而且,我最討厭它們黏在我身上了!”兔顆說。
“呵呵,”小王爺獰笑,伸手一指,“撒謊!”
兔顆索性不再理他。
小王爺常芝道從小到大性情變了許多,小時候他愛用毛筆桿子戳她的胳膊,在家被父親揍的時候能屈能伸,大聲哭喊說“爹爹饒命哇,求你不要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可是揍過后還是那副臭德行。兔顆常隨父親去王府做客,老王爺當著人面訓導功課也絲毫不留情,小王爺被罵了,跟平靜的兔顆四目相對,為了化解尷尬,就咋咋呼呼煞有介事地說二樓有個鬼。他總覺得有人在笑他,別人多盯他一會兒就揪著人領子質(zhì)問:“你是不是笑我?!?/p>
兔顆發(fā)現(xiàn)他放課歸家時老瞅謝大娘家的小雞仔,后來小雞仔們不見了,他惆悵了很久,兔顆就說:“被吃了,被謝大娘一家煲湯了?!?/p>
小王爺狠狠瞪著她,紅了眼眶。不過,他長大后總算有了點人樣,生出了叫氣勢的東西,從男孩兒到男人,成了如今世人印象中的小王爺。
小王爺跟兔顆定下婚約后,他們并排坐在草溝子上,小王爺就說:“我倆一起私奔,去加入神獸保護組織吧。你看圖畫上啊這是小麒麟,還有小朱雀,小白虎,我當?shù)?,你當娘。你收拾東西最厲害了,他們肯定被你照顧得很好。”
“滾,”兔顆摸起身旁一直快速溜過無辜遭殃的大蟑螂,一下子擲到小王爺臉上。她看著跳起來的小王爺,站起來拍拍屁股說,“你喜歡小動物,怎么不喜歡這只偷油婆呢?!?/p>
然后,兔顆又撿起偷油婆,把他藏到草垛底下避免小王爺?shù)膱髲汀?/p>
在那之后,兔顆便與小王爺結(jié)下了私仇。沒想到幾年過去,小王爺死心不改,回到城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奔她這兒來,想當眾利用輿勢逼她答應。
“廢話我不再講,今日二爺完婚后,你就得跟我走?!毙⊥鯛斏锨跋胛兆∷氖滞?,卻一下落空。
“我就是一個沒善心的人,我就樂意待在露京城??词裁纯?,再看我還是這種人。”兔顆說。
小王爺冷笑兩聲,面色微慍,正要說些什么,卻被打斷。喜婆高聲喊說“新娘子出來啦”,于是小王爺被按回座位。隨著新娘子出現(xiàn)在前堂的還有老爺與二叔,祖父身體微恙不便見人,早于十日前去了山寺靜養(yǎng)。
新娘子身姿窈窕,肩膀玲瓏,腰線曼妙,穿著與露京城貴婦同規(guī)制的喜服卻硬生生俏出一截,珠簾下的面龐令賓客心內(nèi)暗自贊嘆,傳聞說二爺娶的是個尤物果然不錯,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令他放下露京城諸多大家閨秀的牽掛。二嬸列列未完全消化禮數(shù),竟抬頭笑了一下。兔顆也有些失神,涂抹大紅的胭脂也沒半點俗氣,明明不是第一次見,卻覺得怎么瞧怎么好看。
唯一內(nèi)心毫無波動的是十六橋,列列八歲時便跟著他討活,師父是個甩手掌柜,興致來了教兩下他的臭把式,講幾句醫(yī)術,大部分時間躺在破草席上,哼著從橋會上經(jīng)過時看到的曲兒,還要十六七給他煮飯吃,列列給他扇風趕蚊子。列列雖是小姑娘,卻粗手粗腳,也不懂收拾打扮,他記得她小時候不怎么好看呢。油膩的灰布裹住頭發(fā),臉蛋冬日里干裂出紅血絲,他給她抹駱駝油,嘴角總是長著小瘡,指甲縫塞滿了草木灰,腳底板經(jīng)年累月地黑漆漆,因為這家伙嫌穿鞋麻煩。
是她十一歲的時候,纏了十六橋半日,帶她去集市上買來一只手環(huán),上山砍柴時也戴。十六橋頭頂笠帽背著背簍,在前面用鐮刀分草開路,她便一路摘紅果兒邊吃,紅果兒的汁液染了手環(huán)。她在小溪邊清洗時,一個不注意水流打著卷兒把手環(huán)沖下去,十六橋沿著小溪走了好幾里,水底尖銳的石頭劃破了他的腳,才在下游處撿回?;厝r天已黑,列列還在原地等著,她接過手環(huán),說:“我以后再也不干活兒的時候戴了?!?/p>
十六橋沒說話,只是將方才沿途摘的一枝小黃花插在列列鬢間,說:“回去嘍,老東西要餓死了?!?/p>
當晚山里的風清冽吹蕩,她笑著扶好黃花避免被吹落山谷,青年的小腿血跡斑駁,回頭望她一眼,見日落時的綺麗霞光與清冷星子收斂在她眼睛里,仿佛山神賜予的美麗。
她的臟模樣也見過,更好看的笑容也見過,在他眼里,就是再尋常普通不過的小師妹。
小師妹啊,大婚之日你笑得有點傻了啊。他在心底嘆息,真的有這么開心?
列列渾然未覺這邊的失落,她沒見過這場面,沒被這么多地位尊崇的人注視,只是呆呆地站著,跟個木頭似的被喜婆推一下走一下。不過她保持著笑容,靦腆又有些傻乎乎,與她明艷的五官形成鮮明對比。
二叔接過她的手,高大英俊的男子,臉上比別人中了狀元郎還春風得意。兩位新人入主席,端然坐著迎接眾人的祝福之語。
“你說,這個男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十六橋低聲問兔顆。
“一個混賬?!蓖妙w說。
二叔確實混賬,卻也是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一刀一槍拼出功勛的混賬。他跟國師府的眾人不同,打小就野,過年時搶糖沖前頭屁股露出來褲子都不拉,凡事都要插一腳,嚷嚷著這個給我留一點,那個給我留一點,別人開玩笑說不干吧,他就急眼。十五歲生日沒過就被兔湫行安排到軍營里去了,他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怎么肯走,扯著娘的袖子大罵哥哥不仁義,那一回是沒走。后來兔湫行想了個轍,騙他說邊地的一座山峽里有個仙子,幕僚幫著瞎編,說得有頭有尾,比畫像上的美人還有襯頭,他就雀躍地去了。原本大家都擔心他死在戰(zhàn)場上,沒想到一開始的水土不服過后,他竟也熬過來了,主要是腦子活泛,下手狠,運氣也好,每每出入敵人腹地都逢兇化吉,他騎著一匹白馬,拿著一桿長槍,在邊地漸漸有了小煞星的名號。這幾年少了戰(zhàn)事滋擾,他在那母蚊子都沒有的邊地實在活不下去,死皮賴臉地跑回家,這一下仿佛大水沖了堤壩,給城里的那些鶯鶯燕燕迷得不著家,還天天慫恿小兔顆替他跑腿送情書。
十六橋心底私想,假如這個男人真是戰(zhàn)場上磨練出來的漢子,把小師妹交給他也不算辜負,沒想到兔顆話還未說完。
“你要不要聽我二叔的情史,我有一籮筐呢。你進城的時候有看見那個拿著刀徘徊在斛香樓的女子嗎,哦,你沒見著,應該是被她家人綁回去了。她是胡侍郎家的女兒,二叔貪戀她美色,講好了要娶她,可大婚當天覺著這女孩兒脾氣太臭,就因為他弄丟了喜服上的一顆明珠,那女孩兒就非要他賭死咒發(fā)誓,給我二叔嚇得當天就騎馬跑出城外沂水亭躲著去了。我二叔還逃過一次婚,那次他喜歡對方姑娘溫柔,本來都要洞房了,可姑娘一次又一次地對他說要一輩子負責,他一想到要跟人過一輩子,又害怕了,把人卷鋪蓋送回家了,每回都是我老爹去擦的屁股。除此之外,他丟棄的女子可多了,樣樣理由都很奇葩。倘若沒有二嬸,我想他這輩子注定要孤身一人了?!?/p>
十六橋用復雜的目光投向了席上的男子,從目前來看,他確實對自家小師妹很好,可難保這不是一時迷戀,從兔顆的話來說,那是個性情不定的人,那究竟要不要搶婚?
十六橋?qū)τ谛熋脮约鹤哌@件事很有自信,畢竟是從小跟他一塊兒長大,苦日子泡出來的女孩兒。雖說小師妹笨,但是心地善良,而且很依賴自己,只要自己站出來,她一定不由分說地跟著走,回頭再給她說個殷實安平的好人家。十六橋心中一動,立刻如一支上弦的箭繃緊了身體,牢牢鎖止那個位置。他同樣清楚,從國師府帶走人絕非易事,已經(jīng)做好了流血的準備。
倏然,一只冰涼的手按住了他。兔顆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對他說:“我說那些,不是想說二叔非良人,不可托付,而是想說二叔這次是真心喜歡上了一個人。我對他的德行了如指掌,所以這次也很驚訝,家里人都挺好,決不會虧待二嬸,倘若二叔日后欺負她一根手指頭,不用你來,我也會叫他掉一層皮?!?/p>
“你放心好啦?!蓖妙w沖十六橋笑道。
十六橋沉默了,他不知該說什么,擔心、焦慮和憂愁還是存在的。兔顆又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我知道你把二嬸當妹妹看待,不舍得。這樣好了,你身手這么好,去正道聯(lián)盟謀一席之地輕而易舉,在露京城扎下根來,既沒有奔波勞碌之苦,也可以天天看到二嬸了。”
兔顆心中另有一番小打算,想用他來對付曹添秀。十六橋有些猶豫,不過兔顆知道他至少在認真思考,最終他一定會答應的,這是一舉兩得皆大歡喜的事情。
這樣看來,這場婚事沒有預想中那么大風雨。十六橋就在眼皮子底下老實了,小王爺邊往嘴里塞蘋果邊陰狠地盯著她,可他翻不起多大風浪,還能跳上桌子找她打架不成,不過還有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
兔顆的筷子遲遲沒有落下,眉毛蹙起,她想,曹添秀會來嗎?
從清晨起曹添秀就待在隔著國師府一條巷子的鋪子里喝豆花,碗里留下最后一點殘羹,他起身結(jié)賬,麻利地繞到國師府后面,爬上矮墻,輕易躲過眾多耳目。他掏出一張勘測多日的地圖,看了一會兒收起來,朝內(nèi)院一間屋子走去,這是兔顆的屋子。他知道兔顆今晚不會回白馬巷,而是在國師府住一晚,因為幾天前他看到國師府內(nèi)有人清掃布置兔顆的屋子。
即使是婚宴兔顆也秉承著不喝酒的原則,酒水摧折著舌頭,也沒有喝的必要。從中午到夜晚,酒席撤了幾波,她倒是把桌上碟子里的水果掃干凈了。這期間小王爺幾次想過來,卻都被人攔住,她看到他心煩,于是想了個理由回房休息。
這一晚,她會住在暌違的閨房中,本來執(zhí)意要回白馬巷的,可是兔湫行再三挽留。
曹添秀等得昏昏欲睡了,他一直在二樓的閣門前看整個府盛大的婚事,見久了便不新鮮了,看到兔顆的身影朝這邊走來,他立刻躲入房中。兔顆一推門便感知到人的氣息,一片黑暗中她不好發(fā)作,點了燈,聽見衣柜處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人?出來。”兔顆說。
“好巧。”曹添秀從衣柜中掙扎出來,攤開空蕩蕩的雙手笑著看向兔顆,他的眉骨和臉頰有傷,不知道又跟誰動手了。
“滾出去?!彪S著這一聲喝,她迅速跑到桌前,搬起椅子狠狠砸向曹添秀。不知為何,她開始覺得他有些可怕。
椅子腿被握住,他面龐上的笑意瞬間收斂,將椅子搶奪過來,換個方向,往前一推,反而將她牢牢釘在墻壁與椅子腿中間。兔顆的胸脯起伏不停,劇烈的情緒波動令她有一絲失神。
曹添秀就這樣靜靜望著她,一盞燭火跳躍也撐不起這間屋子的黑暗。他無奈地笑了笑,又嘆口氣,說:“我餓了,從今天早上到現(xiàn)在只吃過一碗豆花?!?/p>
椅子倒地,她被松開,冷冷看他一眼,去了后廚,不一會兒又回來,她果然沒有聲張,還給他帶回一份豬蹄。曹添秀很高興,拿一只豬蹄遞給她,卻被她搖搖手,于是他自己吃起來,撕一口軟糯的皮仿佛整個人活過來。
“你不像是會讓自己挨餓的人?!蓖妙w說。
他吃豬蹄的動作停下,說:“我是怕又錯過了你。”
“我們之間的交情,沒有你想得那么深厚?!蓖妙w又說。
“那就當做我一直以來單方面認識你好了?!彼ξ貙λf。
“為什么?”兔顆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沒有過去,或者我有,但我忘了,畢竟只要是人,都會有過去嘛。認識你以后,我突然想開了,沒有過去不重要,只要把現(xiàn)在的日子過好。在學府的時候我碰見過很多迷茫的人,索索啊魏渺啊,我明白那種感受,所以做出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的幫助,但我自己還是什么也不明白,后來看到你我便覺得安心,覺得是那個樣子?!?/p>
“你做了很多錯事,刺殺小王爺,還參與了圍殺索索小師叔的行動?!蓖妙w說。
“我沒有做錯?!?/p>
他辯解一句就不再說話,兔顆心中也有些疑慮。他不是不爽快的人,尤其在兔顆面前,謊言騙不了她的眼睛,那么他如此理直氣壯,是真的沒做錯,還是意識不到自己做錯了?
“別人與你無大仇,你卻害別人的性命,這不是錯事嗎?!蓖妙w說。
“是小師叔叫我這么做的,他要我重創(chuàng)小王爺。那天他被五位長老圍殺,我的紅玉耳環(huán)發(fā)生感應,原本是要去救他,他卻阻止了我?!辈芴硇泸嚾惶ь^,說出的這些話,字字清晰簡單,卻令兔顆震驚。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蓖妙w不自覺地抓緊他的手,厲聲逼問。
“你說得沒錯,府中再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行跡,他確實是來找你了?!遍T被打開,喧囂與嬉笑一齊遠遠地滾來,還有兔湫行嚴厲的聲音,僅僅他一個人,卻仿佛漫天垂頂大山壓力逼近。他選擇在大婚發(fā)難,是有自信在不驚擾前堂的情況下,悄悄將曹添秀抹殺。
“老爹?!蓖妙w回頭大喊,握住的手忽然脫開,曹添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沖倒,連續(xù)拖行十幾米,撞開墻壁一個大窟窿,斷線風箏一樣直直墜下閣樓。
兔顆連忙跳下去,尋找到躺倒的他。父親重啟了國師府的大陣,非人力可對抗,她與父親商議如何捕殺曹添秀,將大陣開啟,落定了每一絲角落,國師府被嚴密包裹起來。兔顆猛然抬頭,望向一個方向,當時她還留下了一個破綻,連父親都隱瞞的破綻。
方才那一擊是父親氣沖導致,紊亂了曹添秀脈象,他連站也站不起來,他的身體與常人一般薄弱,只能依靠速度取勝,可是剛才他絲毫沒有躲的跡象。兔顆也不知道他腦袋在想什么,將他背起來,大步向那個破綻逃去。
“兔顆,你要帶我逃出去嗎?”一絲血線滑落他的嘴角,他說著這顯而易見的事實,有些禁不住開心與驕傲。
“我剛剛聽了你的解釋,覺得可以相信。”兔顆回答。
“這么簡單就相信,那你一定喜歡我了。”曹添秀笑了。
“相信一個人很難嗎?”兔顆問。
兔湫行擋在了他們要去的方向,兔顆停下腳步,對他說:“方才曹添秀對我解釋了理由,我覺得可以求證一下。”
兔湫行看了自家女兒一會兒,背過身負手,嘆息道:“說什么理由,你找我一起布下大陣,本就存了私心,故意留下那個地方,哪怕他什么都不說,你今日也會帶他逃走,不是嗎?!?/p>
兔顆看到兔湫行的背有些塌下去,又成了個普通萎靡的老男人,然后他踱步緩緩離開,沒有再咄咄逼人的意思。兔顆上前一步,忍不住問:“你也相信曹添秀嗎?”
“我是相信你的選擇。”兔湫行說。
兔顆點點頭,撕出布條,將曹添秀牢實地固定在背上,準備開逃。緊接著,她卻驀然站定,聽見前堂一聲驚呼,炸開鍋般的吵嚷此起彼伏,潮水般涌進耳朵。
“搶婚啦,搶婚啦!”喜婆絕望地哭喊道。
兔顆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喉嚨,沒想到,十六橋還是決定搶婚了嗎?兔湫行意識到事情嚴重,立刻前往。兔顆想是自己帶了十六橋進來,如今他破壞婚事,必須由自己擔起責任,于是背著曹添秀也一路跑向前堂。
“十六橋啊,冷靜啊!”兔顆焦急大喊,聲音被撕破。
她一跑到亂哄哄的前堂便怔住了,人群雖雜,但她看得清晰,二嬸明明還站在席上啊,她萬分震驚,眼睛睜得圓圓地望向前方。兔顆也看去,見人群紛紛圍住,中間站著一個身著黃衣秀麗端方的女子,姿容雖佳妙,神情卻兇惡令山寨大漢都自愧不如,她一只手禁錮二叔在胸前,另一只手拿把短劍橫在二叔脖頸上。
“哎呀,不得了啦,搶新郎啦!”喜婆欲哭無淚。
兔顆恍然,沒錯了,這是胡侍郎家的女兒,當年被二叔逃婚的姑娘。據(jù)說她瘋了,天天在二叔喜歡去的斛香樓守著。
“我沒瘋,瘋的是這個蠢男人,他竟然會拋下我娶別的女人。”胡小姐冷笑。
“大哥,小兔顆,你們快來救我啊?!倍灞焕盏糜挚人杂址籽?,就像一條掙扎撲騰的魚。
誰敢動?。∵@可是胡姑娘,就算兔顆也有點發(fā)怵。也算二叔命不好,誰叫他手賤去招惹胡姑娘,露京城第一妖女,去死吧能力者——對人當面喊名字,并念咒語去死吧,此人就會被從天而降的某樣東西砸死,極餓道唯一女成員。
憑心而論,或許胡姑娘早已不喜歡二叔,但是她自尊極強,自戀無比,被逃婚對于她是極大屈辱,從此立誓要二叔去死,嚇得二叔跑去了那么遠的三桃關。
小王爺站起來又坐下,給自己斟了一碗茶:“算了算了,阿胡兇起來連自己都砍。”
“兔幾,你給我去死吧!”胡姑娘喊出了二叔的名字。
“不許你傷害我夫君?!倍鹆辛泻鋈话l(fā)話,只見她站在桌上,隨著這聲話一落,本來該被砸死的二叔竟然安然無恙。
眾人觀察一會兒,發(fā)現(xiàn)天空真的毫無異樣,提著的心放下來。小王爺嘖了一聲,詫異竟然有能擋住阿胡的人。兔顆溜到十六橋身旁,說道:“二嬸真行啊。”
十六橋沉默地笑了笑,他的小師妹是打斷一切招式能力者,兩人行走江湖哪能沒有密技傍身。但是他得出來打斷這場鬧劇了,原本還想著這樁婚事可行,如今看來隱患多多,就讓那二爺跟胡姑娘不死不休去吧。
“小師妹!跟我走?!笔鶚蛘境鰜?,沖桌上的女孩兒說。
女孩兒回頭,一張臉由驚喜到濕了眼眶。她捂住嘴,大顆大顆眼淚掉落,原來師兄沒死在三桃關,真是太好了。
“可是師兄,我不能跟你走,”她為難地看著他,“我已經(jīng)嫁人了?!?/p>
十六橋伸出的手僵住了,他自信滿滿無論時候小師妹都會跟他走,可是他失算了。
兔顆見二嬸沒答應,松了一口氣,背著曹添秀想逃離這紛亂之地,卻被一只手拉扯住。曹添秀滾倒在地,兔顆一回首,見到了面色鐵青的小王爺。小王爺瞥見曹添秀,覺得眼熟,細想終于回想起來,真是冤家路窄??!
在小酒館跟他打架的人,在白帝學府刺傷他的人,還有今天,想奪走兔顆的人!
“這是怎么一回事?”小王爺笑了一下,壓抑著滔天怒火。
“還用解釋嗎?”曹添秀擦去嘴角的鮮血,勉強站起來,搭上了兔顆肩膀,“我倆要私奔?!?/p>
這一句私奔聲音不大,卻格外清晰,眾人又將頭轉(zhuǎn)向這邊。曹添秀索性一次說完:“我們說好了,從今往后,私奔去一個山中小鎮(zhèn),種田放牛,種許多菜,還要種花?!?/p>
“你謀劃得真美。”小王爺?shù)吐曊f。
“多年前那一刀之恨,現(xiàn)在便還你?!毙⊥鯛旊p手輕抬,身后侍從紛紛退卻。
十六橋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一切,他只是靜靜地望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小師妹,問:“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呢,是呀,你總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列列自嘲地笑道,她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被要挾的未來夫君,最后一眼留給十六橋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心碎與哀慟。
下期精彩:兔顆在婚堂中收到一封來自三清山的信,是索索寄來的。她看完之后立刻跑出去追回她二叔,并吩咐曹添秀不用逃了,可以繼續(xù)在白馬巷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