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可愛的老者“跟一位可以談得來的朋友”親切隨意地談?wù)撏晖?,末了,卻話鋒一轉(zhuǎn),從田園牧歌的童年一下陡落到當(dāng)下孩子們虛擬化的生存時空,在沖淡平和、行云流水的敘事底下突現(xiàn)一個發(fā)人深思的追問。自由隨意的布局中蘊含著匠心獨運的苦心經(jīng)營。
“蟈蟈”“蟬”“蜻蜓”“刀螂”,順序錯落有致,敘寫詳略有別。每個小標(biāo)題就像一塊老街的路牌,每條老街或長或短、或曲或直,交織出一個老城的故事。整篇文章的布局叫人想起“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亂石鋪路”的書法布局:貌似隨意,卻顧盼有姿,情感脈絡(luò)嚴(yán)絲合縫,顯示出一種淡遠(yuǎn)和諧、錯落有致的美感。敘寫順序的先后,內(nèi)容的多寡,就像印象派畫作的著彩,完全遵從于對往事的親切程度和印象的深淺?;貞浽诶铣堑囊粭l條老街徜徉:“蟈蟈”是“我”童年的最愛,“蟬”次之,“蜻蜓”較“蟬”次之,“刀螂”一筆帶過。讀到這里的人大概會由衷地說:這一切也是我童年經(jīng)歷的寫照啊!
再看敘事的角度。平凡的小昆蟲能否寫出趣味和美感,敘寫的角度是關(guān)鍵。以成年人的視角寫,則如余光中與流沙河關(guān)于蟋蟀的唱和,意境高遠(yuǎn),卻童趣索然。純粹以兒童的視角寫,則如一曲《蟋蟀》童謠,天真可愛,卻蘊藉淡薄。只有以“老小孩”的視角寫,才既不失童趣又蘊藉厚重。我們來看具體的細(xì)節(jié)描繪吧:用“頂辣的辣椒”喂蟈蟈是為了讓蟈蟈更愛叫;掐南瓜花喂蟈蟈只是取其好看;“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則不碎裂”;按照叫聲,“蟬大別有三類”……這些完全來自孩子天真爛漫的生活學(xué)識。把蟬“養(yǎng)在一個斷了發(fā)條的舊座鐘里”,捉到“綠豆鋼”后將其“置室內(nèi),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jìn)蜻蜓的屁股”的惡作劇等,則全是孩童獨特生活經(jīng)驗的集聚,娓娓道來,趣味橫生。我們不禁跟隨敘事者一起回到了被歲月湮滅的童年時光,在心里連連說:是的,是的,當(dāng)時我就是這樣子的!
為什么說“老小孩”的視角最有趣?因為“老小孩”除了得孩子所有的童趣外,還讓敘事自然地附著了一層淡雅的文化韻致,讓這童趣的敘說,多了一層特別的中國符號,叫人一看就知道這些孩子不是俄國的阿廖沙,不是英國的哈利·波特,而是中國那個時代地地道道的土小孩。談到蟬,順帶一筆“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在孩子的童趣之上不經(jīng)意地抹了一筆文化的淡彩。這是“老小孩”的“老”趣所在,有此文化閱歷的人讀到此,會產(chǎn)生一些關(guān)于古代詩畫的豐富聯(lián)想:想到歷代詠蟬詩的意境,想到齊白石老人對蟬古拙的大寫意,還有“蟬”“禪”諧音的禪意。這一切為這只大自然的小小昆蟲附加了豐富的中國文化韻致。寫到捉蟬,順筆提及“佝僂丈人承蜩”的掌故,又叫人思接千載,想到那個奇思幻想的莊子?!凹t蜻蜓”是灶王爺?shù)鸟R,則又加了一層民風(fēng)民俗的色彩。這種奇特的敘事視角讓這篇短小的散文產(chǎn)生了一種寓古于今、大俗大雅的美感。
如果文章僅僅是對童年趣事的隨意漫談,那么“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就枉然了。
這種貌似隨意的背后,是一種飽含靈動與才情的苦心經(jīng)營。從這條“亂石小路”開鋪伊始,汪老先生就埋伏下一個關(guān)于世道人心的中國式想法,埋伏下一個有關(guān)孩子生命成長的殷殷關(guān)注。在讓人完全陶醉于童年往事之中時,文章突然產(chǎn)生了意義的陡轉(zhuǎn),突顯行文的終極關(guān)懷。這時,你才恍然大悟前面的趣談全是鋪墊,對生命成長的殷切觀照才是行文的終極目的。
讀完文章,不禁會思索:什么才是孩子生命成長最主要的養(yǎng)料?一是大自然,因為生命本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二是文化,因為生命成長除了空氣陽光,還需要有民族文化的熏陶。汪曾祺老先生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然后,拿起煙斗,輕輕吸了一口,意味深長地跟你聊了一段童年往事。
(選自2017年第4期《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本刊有刪改)
附:
夏天的昆蟲
汪曾祺
蟈 蟈
蟈蟈我們那里叫作“叫蛐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jié)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面加一個“侉”字,叫作“侉叫蛐子”。這東西就是會呱呱地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停止了。它什么都吃。據(jù)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謊花)喂它,只是取其好看而已。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篦的洞里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蛐子,較晚出,體小,通身碧綠如玻璃料,叫聲清脆。秋叫蛐子養(yǎng)在牛角做的圓盒中,頂面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則不碎裂。秋叫蛐子價錢比侉叫蛐子貴得多。養(yǎng)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就熟了。味極似蝦。
蟬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這是蟬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只,養(yǎng)在一個斷了發(fā)條的舊座鐘里,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體較小,綠色而有點銀光,樣子最好看,叫聲也好聽,“嘟溜——嘟溜——嘟溜”。一種叫“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竹竿頭上涂了粘膠。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wǎng)。選一根結(jié)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wǎng)就一絞,三角里絡(luò)滿了蜘蛛網(wǎng)。瞅準(zhǔn)了一只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僂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 蜓
家鄉(xiāng)的蜻蜓有四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huán)紋,尾部兩側(cè)有革質(zhì)的小圓片,叫作“綠豆鋼”。這家伙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或捉之置室內(nèi),它會對著窗玻璃猛撞。
一種即常見的蜻蜓,有灰藍(lán)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后眼力就有點不濟(jì)。它們棲息著不動,從后面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jìn)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著狗尾巴草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說這是灶王爺?shù)鸟R。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它“鬼蜻蜓”,因為它有點鬼氣。也叫“寡婦”。
刀 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面轉(zhuǎn)動。螳螂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為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現(xiàn)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fā)生興趣。現(xiàn)在的孩子大都只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選自《汪曾祺全集》,汪曾祺著,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
鑒賞空間
汪曾祺的散文有點像在閑話家常,自然樸實,娓娓道來。但是,當(dāng)我們真正走進(jìn)汪曾祺的散文,就會發(fā)現(xiàn),樸實之中是廣博的見識,自然之中充滿著老者的睿智。內(nèi)容上,本文介紹了蟈蟈、蟬、蜻蜓、刀螂的品種、習(xí)性以及孩童捕捉它們的情形;寫法上,主要運用了細(xì)節(jié)描寫,使得各種昆蟲如在眼前。文章字里行間流露著作者對昆蟲的喜愛和對童年生活的懷念。
讀有所思
1.張存平認(rèn)為《夏天的昆蟲》采用了什么樣的敘事視角,這個視角有何特色?
2.張存平說:“對生命成長的殷切觀照才是行文的終極目的?!睂@句話你是如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