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尋找裘方圓

2018-11-16 02:13陳永和
福建文學(xué)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方圓黎明紅樓夢

陳永和

1

那一陣,我待在新宿家里寫小說。說實話,我很頹廢。寫小說的人不可能不頹廢。這是哪個外國偉大作家說的。我想這個外國偉大作家也是待在家里寫小說才變得既頹廢又偉大的。家,對男人就是這么一種東西。

那天傍晚,我正待在家的地下車庫里苦思冥想,劉升興沖沖地跑來了,一進門就說算了算了,你不用再待在家里寫書了?!都t樓夢》已經(jīng)有人寫出來了。

我一愣。我沒跟劉升說過我正在寫《紅樓夢》呀,他這是中了什么邪?

劉升又說,想不到賈政那么了不得,林黛玉薛寶釵鳳姐全跟上他。你猜大觀園園長是誰?

大觀園園長?這是什么勾當?我問。

是焦大,想不到吧?焦大嘴上掛著一只豬,天天罵人,獨占花魁。美吧?嗯……

那寶玉呢?我問。

寶玉不行了,一輩子打光棍,連老婆也混不上,最后只得出家當和尚。

這算什么《紅樓夢》?寶玉不當家,這《紅樓夢》還算《紅樓夢》?這幾百年前都定了論的。我說。

你說算不算又算什么?人家白紙黑字,明明就印著《紅樓夢》。在池袋最大的書店里擺著,你能說它不算嗎?

白紙黑字就算?我在你背上寫上你是王八你就是王八了?

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我是說《紅樓夢》,扯上什么王八?

劉升跟我差點要翻臉。

你過去沒看過《紅樓夢》吧?我突然問。我想起劉升祖父是個農(nóng)民。

過去?過去有《紅樓夢》嗎?劉升臉上一副茫然模樣。

這就對了。告訴你,這《紅樓夢》幾百年前就有了。作者叫曹雪芹,是個破落戶。林黛玉薛寶釵跟的全是寶玉。那個賈政,不算東西,焦大只不過是個看門的罷了。

你這叫作顛倒黑白。

好好,不跟你說,信不信由你。

人家可是白紙黑字。

又是你的白紙黑字。

我可是跟你說了,不要再寫《紅樓夢》,人家已經(jīng)有了。以后不要怪我沒有告訴過你。

我們兩人一直爭到吃飯還沒個完,可一上飯桌劉升這家伙就把《紅樓夢》的事給忘了,只一個勁往嘴里塞肉。我老婆燒的紅燒肉他喜歡。我看他吃一次體重至少增加一公斤,本來就能撐船的肚子就更大一圈。

你們剛才爭什么?老婆問。

我把《紅樓夢》的事說了一遍。

你看了嗎?作者是什么人?老婆問劉升。

哎呀,我的媽,我怎么沒想到要看作者名呢?劉升的嘴里塞滿了肉,鼓得大大的,吐字不清地說。

我看這也是個話。本來嘛,我就不喜歡寶玉,小白臉一個。黛玉寶釵全跟上賈政?有意思。老婆說。

還有意思呢,這是哪門子《紅樓夢》?我說。

現(xiàn)代版的《紅樓夢》唄。老婆說,這時代變了,我要是寫《紅樓夢》呀,就讓那些男人全戴上綠帽子。全是泥巴,沒一個好東西。

嫂子你可不能罵人,沒有我們男人行嗎?我媽老說自己是半邊天,半邊天半邊天,至少還有半邊是我們男人的嘛。劉升鳴起不平。

我知道她在罵我。我們分開睡已經(jīng)兩個月,她在想讓我戴綠帽子呢。但我不理,目不斜視,只管往嘴里扒飯。

2

劉升走后老婆把鍋碗瓢盆敲得“咣當”響,一口一個寶玉說個不絕。我一聲不吭,忍著。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老婆是我之大敵。老婆者,既老又婆也。婆者,上波下女。波者,潑也。老潑女。上濺下瀉的一盆濁水。慘吶!我本來也不喜歡寶玉,覺得他太沒出息,整天圍著女人的圍兜轉(zhuǎn),但那是我們男人的事,她說就不行,而且借《紅樓夢》說我,嫌我在家里啥事不干光寫小說。吃,在東京能吃多少錢?我早已掙夠了。我搬到地下車庫睡兩個月了。老婆三天不說話活不下去,她一說我就把被窩搬到地下車庫不跟她睡。你不是說男人不行嘛?好,看你女人沒男人行不行。我一睡車庫就是十天半個月,讓她干熬吧。

不是我自吹,別看整部《紅樓夢》寫的都是女人,但依我看,說到底曹雪芹的潛臺詞就一句話,男人沒女人行,女人沒男人不行。寶玉沒黛玉寶釵行,黛玉寶釵沒寶玉就不行。

當夜無法入眠,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查了許久,但都沒有找到劉升說的《紅樓夢》。我開始懷疑劉升是否在跟我開玩笑。劉升這家伙有時喜歡惡搞,比如把青蟲放進女人脖子里等等。

可他怎么知道我在寫《紅樓夢》?這個想法我跟誰都沒有說過,連老婆都不知道。

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早晨一到十點就趕到池袋百貨八層的大書店。架子上真的擺著《紅樓夢》,五顏六色的封面,底色乳白色,印著巨大的一男一女側(cè)影,面對面。細細看去,又發(fā)現(xiàn)人身上的所有線條,包括頭發(fā)衣裙等大色塊圖案,都是由細細密密的人頭構(gòu)成的。男的身上是細細密密的女人頭,女人身上是細細密密的男人頭?!凹t樓夢”三個大字,橫排,放在男人與女人頭下面,作者裘方圓,也橫排,接在書名下面。

裘方圓?這是個什么人?

我拿起書。封底有作者介紹,裘方圓,中國福建省福州市出生,現(xiàn)為日本城北大學(xué)教授,著有《中國古典二十講》《中國詩詞二十講》。

不對呀,我急忙打開書?!都t樓夢》我太熟悉,不敢說倒背如流,但至少也算滾瓜爛熟。書開篇跟曹雪芹的一樣。書結(jié)尾跟曹雪芹的也一樣。隨便抽出幾頁翻了一翻,果然如劉升所說,寶玉黛玉寶釵妙玉焦大賈政應(yīng)有盡有,人名地名也一樣,但其他就全不一樣了,人物翻了個身,頭朝地腳朝天,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彌天大罪,彌天大罪呀,這個裘方圓。我神圣的《紅樓夢》在東京居然變成個烏龜王八。我怎么能讓這裘方圓橫行下去?鎮(zhèn)定了神經(jīng)以后,我當即決定不放過裘方圓。我拿了一本書裝進書包。這書我絕對不能買,要買還對得起曹雪芹與列祖列宗嗎!

我該采取一些行動來維護我們祖宗,不管怎么說,得做出一點事。少賣出一本書,就少一個日本人中毒,《紅樓夢》就少受一份玷污。我叫住一個店員,說我要找書店負責(zé)人。她問我什么事。我舉起贓物說,這書有問題。

這本書你們不能賣。我一見到店長就當?shù)吨比氲卣f。

店長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很吃驚地問為什么。

《紅樓夢》是我們中國一本偉大的著作……我開始講大道理。我知道要叫書店老板不賣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呀好呀,偉大偉大,原來是中國名著呀。店長說。

書是名著,可作者是曹雪芹……

店長瞥了書一眼,喔,你是說作者名字印錯了,作者應(yīng)該是曹雪芹而不是裘方圓?

我不是這個意思。曹雪芹已經(jīng)去世幾百年了……

如果不是作者印錯,那您的意思是什么?許多書作者是去世了的呀,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賣他的書。

我的意思是《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而不是裘方圓……

您剛才不是說作者沒有印錯嗎?店長做出一副不解的樣子,那您的意思還是說作者印錯了,《紅樓夢》作者應(yīng)該是曹雪芹,曹雪芹不是裘方圓。對嗎?

對,哎呀,不對。我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急了,這個店長怎么這么笨呀,總之這本書你們不能賣。

為什么?這本書賣得不錯呀。你們中國人難道不希望把你們的名著更多地介紹給日本人嗎?店長不解地問。

當然希望,所以就更不能賣。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希望,那不是要多賣書嗎?

我一急,就說作者是假的,書也是假的。

假的?店長接過我手中的書看了看,這書印得好好的,不是假的呀,作者是日本城西的大學(xué)教授。這個大學(xué)很出名呀,我們?nèi)毡敬髮W(xué)的教授怎么會是假的?店長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

他顯然以為我在無理取鬧。跟這笨店長沒法說,看來我得去找出版社解決問題。

3

思草出版社在神田2丁目,從池袋坐山手線電車到神田需要二三十分鐘。出了車站,往左沿大路約走三百米,有一棟十幾層的舊樓,思草出版社在八層。

井上編輯看上去三十歲不到,戴眼鏡,細細的眼睛像老瞇著。聽我說完來意后,他努力睜大眼睛,詫異地說,您的意思是說我們出這本書犯法嗎?

犯法?!我愣了一下。見鬼,它違反了什么法?版權(quán)法?該死,《紅樓夢》最早是哪個出版社出的?去控訴思草出版社,這不有病嗎?曹雪芹死了多少年?這幾百年來,續(xù)書都有幾十種吧。吃《紅樓夢》飯的人多了,大家都在分羹。吃祖宗的飯照理說也應(yīng)當,祖宗嘛,也心甘情愿讓子孫吃。這全世界都一樣。我在英國看到英國子孫在吃勃朗特姐妹的飯。整村人吃,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但看了誰都心平氣和。吃法好嘛。怎么能照裘方圓這種吃法?人家會把我們看成什么?賈政后代,好色之徒,紈绔子弟,無賴流氓。更糟的是那些不明真相之子孫,還當祖宗就是這等模樣,也就一脈相承理所當然地當個流氓了。雖然寶玉實在說不上人才精英,要在日本混,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定被媽媽桑剝掉幾層皮,但祖宗既然認定他為人精,就一定有祖宗的道理,我們這些做后代的也只能順著了。

這井上不定就是這么想我的,看他眼神里的那一絲高人一等的自傲我就生氣,但無奈,忍著,誰叫有人出賣《紅樓夢》呢?

喔,我差點忘了,還有商標法。書當然算商品,可《紅樓夢》呢?要把《紅樓夢》和麥當勞擺在一起,那就絕了。還有那些方便食品,方便面方便咖啡,方便把貴族都方便成平民了。這書干脆叫《方便紅樓》算了……

這裘方圓到底犯了什么法?用法繩索得了裘方圓?可法是什么?

井上編輯見我不說話,就說:既然不違法,我就不懂您的意思了。您為什么認為我們不能賣這本書呢?

他冠冕堂皇,我低人一等。呸!法算什么!這些精英當然不會犯法,他們擅長在法間走蹺蹺板。

我急了,從包里拿出中華書局出版的《紅樓夢》說:您看看,這是真正的《紅樓夢》,多厚重。幾百年前我們祖宗留下的遺產(chǎn)。您把兩本書放在一起比,一個像爺,一個像孫?,F(xiàn)在這孫子想篡權(quán),您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聽了我的比喻,井上兩只眼睛瞇成月牙。這小子多少有點幽默感,不是化石。他拿過書翻了一下。

您看,書的開頭結(jié)尾完全一樣。不怪你們出版社,你們不了解情況。我們想把最好的東西介紹給你們,就像千年以前的漢字,傳到你們這里不是很派上用場了嗎?我想跟書的作者對話,我想他一定會理解我的意思。

您等等。井上說著拿起書走到屏風(fēng)后面去了。

后面靠窗的桌旁坐著個五十多歲領(lǐng)導(dǎo)模樣的男人。井上跟他說了什么。男人朝我看了一眼,鏡片后的目光冷峻嚴厲。

我知道事情糟了。果然,一會兒井上出來道歉,說為了維護人權(quán),他們連作者的漢名也無可奉告,只是如果有信,他可以幫我轉(zhuǎn)交。

給作者寫信?難道除了訴諸作者良知之外真的沒有辦法阻止這書流毒于世嗎?可敢盜用《紅樓夢》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作者,能指望他有良知?看來我得到裘方圓任教的城北大學(xué)走一趟了。

4

城北大學(xué)在小田急線上,從新宿過去坐車要三十分鐘。我摸了摸手袋,最后只剩下五塊硬幣,根本不夠往返車費。說起錢我就對老婆上火,我要奉勸天下有志之男士,在抓住女人之前你們要抓住錢袋,別像我,掙完錢全上交,現(xiàn)在可好,這錢袋忠實衛(wèi)兵,三天就給我一包煙的零花錢。有本事你就寫,錢說話人不說呢。

我想了想,就拐到黎明在新宿南口開的中華物產(chǎn)店。反正東京文化人圈子就那么大,沒準黎明這個地保就知道裘方圓是誰。

老鄉(xiāng)黎明,五十五歲,原國內(nèi)某局干部,出來混得一筆錢,墮落成商販,擁有幾家中華物產(chǎn)店,愛穿西裝打領(lǐng)帶,每天衣冠楚楚。他的店都不大,里面堆滿了餃子榨菜冰凍雞爪等食品,還出租各種武俠瓊瑤小說和錄像帶。廉價中華文化琳瑯滿目。我開玩笑叫他贊助我出版。他說,憑什么叫我贊助?出書?哈哈。作家?哈哈。寄生蟲!我寧愿贊助你玩雞也不贊助你出版。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寄生在你老婆身上。

我說他沒文化,有說寄生在老婆身上的嗎?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書就是合二為一,不分彼此,就是進了圍城。你懂寄生嗎你?你寄生在你媽肚子里時才叫寄生。我說。

這句話不知怎么傳到他老婆耳里。他老婆大發(fā)雷霆,說好呀黎明你,原來你把我當寄生蟲。我在家里辛辛苦苦替你帶兩個孩子,你在外面花天酒地,還討這樣便宜話說。誰是寄生蟲呀你說。

黎明只好乖乖說自己是寄生蟲,向老婆賠了好多不是,就差點沒跪門板了。

認識寫這書的裘方圓嗎?見到黎明,我把《紅樓夢》往桌上一扔,問。

黎明拿起書看了看說:《夢樓紅》,這是什么書?有意思,不剛好和《紅樓夢》倒過來嗎?

你說什么?《夢樓紅》?我傻了。

怎么,不對嗎?

你看清楚了。這是《紅樓夢》,哪是什么《夢樓紅》?

什么《紅樓夢》?你才搞錯。黎明手指封面,從右往左念:夢——樓——紅。

我說你是眼睛有問題還是頭腦有問題,我用手指著字,從左往右念,紅——樓——夢。

照你說這作者名字該怎么念?黎明說。

這不印著裘方圓嗎?我說。

哼哼。不對,是圓方裘。

黎明,好個黎明,原來這十幾年你就是這樣倒著看日文的。難怪你會說日本人都是傻瓜,好騙,敢把過期餃子拿來賣。我服了你了。

話別扯遠,我們在說《夢樓紅》。

好,就說《紅樓夢》,照你這么說,林黛玉也不能叫林黛玉,要叫玉黛林,賈寶玉要叫玉寶賈……

黎明翻開書看了看,很得意地說,你看,就是這么回事,這不寫著,玉黛林,玉寶賈……

我真傻了,書上明明寫的是林黛玉賈寶玉。

這是怎么回事?這個人怎么連祖宗都不認得了?這不腦袋有病嗎?我想起黎明日常的一些怪論。比如進漳州盆栽榕樹時,他專挑肚子大大水腫似的。我說這品種太丑,在中國市場上連見都沒見過。他卻說你懂什么,日本人眼睛兩邊小中間大,他們看這種榕樹漂亮。結(jié)果好,試進的五十棵榕樹總共只賣掉三棵,剩下的到現(xiàn)在還擺在黎明家的陽臺上,送我都不要。再比如那時我還在念碩士,準備把老婆辦來日本,黎明三番五次勸我放棄,說日本的水不吉利,要想保住老婆就不能辦來日本,否則老婆就會變壞,成為人家的老婆,等等。

他的話你無法反駁,牛頭馬嘴,根本就沒理可論。

看來他的腦瓜不是今天變成這樣,而是歷來如此。同樣看一個東西,他和我倒著。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不會他連女人也倒著看吧?那他晚上怎么睡覺?

好好,我不跟你爭。我舉手投降。

那怎么行?這家伙賭癮上來了。什么東西都得有種說法。我們賭吧,怎么樣?要是我輸了,我請你吃一頓雞,要是你輸了,你就當眾給我磕一個響頭。黎明笑嘻嘻地說。

賭祖宗,不干!我說。

那賭什么你說。黎明興奮地搓手。

我不吭氣。

要不也別說賭,我們請人來裁斷一下真理在誰手里。

請誰?我問。

邱桑。她是東京紅學(xué)會會長,全日本紅學(xué)家她都認識。

我鼻子哼了一聲。日本還有紅學(xué)家?

反正不管怎么說,東京搞《紅樓夢》的人她沒有不熟的。你不是想找這本書的作者嗎?她一定知道。怎么樣?我就給她打電話。黎明真的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沒問題。她叫我們今晚到她店里,她會盡早來。

她開店嗎?

酒吧。很多人都知道,叫大觀園,就在新宿。黎明說。

新宿大觀園?我聽說過。高級俱樂部。每個客人消費都在3萬日元以上。我過去的公司也常常在那里招待從中國來的客人。據(jù)說小姐好,清一色唐服,個個天生麗質(zhì),不僅中日語都棒,許多還講一口流利的英語。

5

我和黎明到大觀園時還很早,沒什么客人,門一開十幾個小姐一起涌了上來。店很大,金碧輝煌。邱桑不在。黎明要了一瓶白蘭地,把圍坐在我們身邊的小姐一個個介紹過去。

我聽得直想笑,長得漂亮的按順序叫黛玉寶釵妙玉,次之鳳姐探春晴雯,再次之香菱襲人鴛鴦。有意思的是細細端詳過去,倒也真從這些臉上看出幾分名副其實來。

這種感覺特別奇怪,明知此地非大觀園,這些人非黛玉寶釵妙玉,但幾口酒下去,一口一個黛玉寶釵妙玉的叫,頭腦漸漸模糊起來,不知身處何處了。

黎明一興奮,也不看地方,就把書拿出來問小姐,你們看這書叫什么名字?

《紅樓夢》。襲人說。

我看看我看看。晴雯把書搶過來,不是,是《夢樓紅》。

有人說《紅樓夢》,有人說《夢樓紅》,小姐們嘰嘰喳喳,爭個不停。

都搞不清了。來來來,認為是《夢樓紅》的人坐到我這一邊,認為是《紅樓夢》的人坐到曹桑那邊。最后黎明說。

小姐們真的調(diào)了座位,結(jié)果認為《夢樓紅》的人比認為《紅樓夢》的人還多了一個。黎明得意了。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這么多人都瞎眼了嗎?我想。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門口出現(xiàn)了一男一女。

我一看男人就呆住了,這不是我下午在思草出版社見到的那個貌似領(lǐng)導(dǎo)的男人嗎?

邱桑。黎明跟我說。

邱桑長得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其實我也沒有想象過,但一見到她我就覺得紅學(xué)會會長兼大觀園女主人不該是這種形象。她看上去三十五歲左右,穿著繡花黑色金絲絨旗袍,高雅得體,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個聰明人??蛇@些年我對聰明女人特別有心理障礙,見到就想躲。我想這是擁有聰明老婆男人的通病。我現(xiàn)在理解有的領(lǐng)袖上了年紀后為什么光找文盲女性。煩嘛,自以為聰明的女性最叫人煩。

這個男的是誰?我問黎明。

好像是哪個出版社的社長。黎明說。

邱桑把男人安頓在靠里邊的座位,叫了晴雯黛玉幾個小姐過去陪他,自己就在我們旁邊坐了下來。

曹桑。紅狂。黎明介紹我說。

什么紅狂!這小子用抬高我來引起邱桑注意。

邱??粗?,我覺得她的眼神很奇怪。

你們過去認識?黎明問。

邱桑不置可否,笑著把目光轉(zhuǎn)開去了。

我努力在腦海里搜尋。我的記憶力很好,見過一面的人絕對忘不了。不,我以前沒見過這個女人。

話題轉(zhuǎn)到《紅樓夢》書上。邱桑把書拿起來翻了翻說,其實你說《紅樓夢》他說《夢樓紅》不都挺好嗎?就照你們各自認為的看書好了,也不礙著誰。

可我們在打賭呢。黎明說。

是嗎?邱桑笑了,來個不置可否,扭頭跟旁邊小姐低聲說了什么,轉(zhuǎn)過身,遞給我一張名片說,10月15日紅學(xué)會有個小小的發(fā)表會,能請你光臨嗎?

我一愣,接過名片,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

黎明在我耳邊悄悄說,老板娘好像很賞識你嘛??磥砟阈∽右咛一ㄟ\了。

我沒理會他,但心里也在犯嘀咕,怎么著也輪不上我呀。我算什么東西?一沒錢二沒勢。這有著大把大把男人的邱??瓷衔沂裁蠢玻侩y道是我有什么可以被她利用的嗎?說實話,我不想跟她這樣的女人打交道。太亮,咱惹不起。

我躲開黎明,跟坐在我旁邊的小姐說起話來。她看上去二十一二歲,長得挺可愛,但一副村姑模樣,扎著紅頭繩,長辮子盤在頭兩邊,土里土氣,在氣質(zhì)上跟其他小姐有天壤之別,像癩蛤蟆混在天鵝群里,只是一雙眼睛又亮又純,在東京難得見到的清爽。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傻大姐,她們都叫我傻。她抬頭看我。

原來如此,《紅樓夢》里的末等丫頭,難怪剛才小姐們坐下自我介紹時,只有她一個人忙來忙去,端酒杯拿冰塊倒酒??磥磉@個大觀園也跟《紅樓夢》里的大觀園一樣,鳳姐黛玉寶釵使喚襲人晴雯紫娟,襲人晴雯紫娟使喚傻大姐。

她們?她們是誰呢?我問。

鳳姐姐姐黛玉姐姐寶釵姐姐們……

她們叫你做這做那不煩嗎?

煩?不煩。我會做事。姐姐們都很有學(xué)問,只有我笨,連日語也說不好。

你知道傻大姐是哪一本書里的人物嗎?

知道。媽媽桑說過。

我笑了。你們媽媽桑偷了一本書的名字。

傻大姐瞪大眼睛看著我。偷來的嗎?我一直以為是媽媽桑起的,難怪這么可怕。

可怕嗎?我問。

可怕。我家鄉(xiāng)有座大觀山,就在河對岸,滿山都是墳?zāi)埂?/p>

大觀園不是大觀山,是書。我跟傻大姐說話時,不時感覺到邱桑的目光朝這邊看。

是的??墒俏乙豢吹介T口店牌就想起山上那些墳?zāi)埂?/p>

我想起豎在門口的那個彩色玻璃招牌,墨色“大觀園”三個大字。

你見過《紅樓夢》書嗎?我問。

沒見過。但書上一定寫著許多傻大姐,不是嗎?

你想知道傻大姐的事嗎?

她不會比我傻。沒有比我更傻的人了。

你怎么傻法?我隨便問。

我不說。她驀地臉紅了,兩只潤潤肥肥的手在膝上扭在一起。這種店的小姐居然會臉紅!這姑娘傻得可愛。

我盯著她不安的手,對自己說,這手挺性感的。她的胸部很大,很挺。

有秘密嗎?我開始心不在焉,把目光從她胸部挪開,不行,又盯了上去。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對,兩杯白蘭地起作用了。我站了起來。

怎么,要走嗎?黎明走過來問:要不要帶傻大姐出場?我贊助你。以前黎明帶我去這種店,我也挑過一個小姐,但出門后感覺不對,給一點錢就打發(fā)她走了。我正打算拒絕,看見邱桑朝我們走來,我明白了,這小子在妒忌。他顯然希望給邱桑留個我喜歡傻大姐的印象。好,我?guī)荡蠼愠鰣?。我突然說,倒不是為黎明,而是為給邱桑一個礙眼,別讓這種女人以為天底下男人都是圍著她轉(zhuǎn)的。

6

大觀園面對馬路,兩邊的高樓里全是酒吧,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從高到低一閃一閃的。在黑暗中傻大姐的年齡看起來更顯得小。

找個地方坐坐吧。我說。冷風(fēng)一吹,頭腦清醒了。這么個傻大姐可不是我的口味。我不可能跟她上旅館。雖然這種傻讓人安心放松。

前面拐彎口有個旅館。傻大姐說。

我嘴里嗯著,走了幾步,從口袋里摸出兩萬塊錢(來店前我向黎明借的),塞到傻大姐手里。這夠嗎?我問。我們找個咖啡館吧,或者你回去,總之你想走,隨時可以走。

這怎么可以?我們?nèi)ヂ灭^。傻大姐說著,拉起我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軟,一股暖暖的東西流了過來。我想松開,但她連身體也靠了過來。我往邊靠了靠。這時突然,路邊小巷晃蕩出一個人來。

男人看上去五六十歲,腮胡,亂發(fā),醉醺醺的,站不穩(wěn),嘴里阿真阿真地叫。

你父親?我問。

阿真點點頭。

我停住腳步。

我們走。阿真小聲說。

阿真,你好狠心,怎么丟下我不管?男人口齒不清地念叨著。

別管他,我們走。阿真小聲說,拉著我的手在輕微發(fā)抖。我們往前走,把男人甩在后面。

阿真,你別走。男人叫道。后面走不穩(wěn)的腳步聲,“撲通”,什么東西重重摔在地上。

阿真一愣,猛地松開我的手,轉(zhuǎn)身跑到男人面前,蹲下扶起他。男人抓住阿真的手。阿真掏出一張紙幣塞到男人手里。男人努力了幾下,想站起來,但身體撐不住,晃蕩著。

他住哪里?我問。

王子。阿真說。

我送他回去,順路。你回店里去吧。我說,很高興有個機會能擺脫阿真。

她猶豫著。

沒事。你放心,他不過喝多了。我說。

大哥。那這你拿著。阿真把剛才那錢塞還我。這是我的名片,等會兒你給我打電話,我會在店里等你。你一定來呀。

我接過名片,沒有接受她手里的錢。

阿真走后,男人從口袋里拿出個小酒瓶,“咕嘟咕嘟”就往死里喝。

別喝了,再喝你就回不了家了。我冷冷地說。

你想喝酒。來來,給你。男人把酒瓶往我手里塞。我接過酒瓶。你喝呀喝呀。酒是好東西,不騙你。

我扶起他,晃蕩晃蕩往車站走去。

我鄭大康怎么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早知道不該回日本。你去牡丹江市問問,誰不知道我鄭大康?連警察也得讓我三分?,F(xiàn)在好,自由了,自由好呀,就是沒人管。我今天去扒金宮了。我每天都去扒金宮?;丶腋墒裁矗恳粋€人沒有。電視上有人影,晃來晃去,我不看,說的話聽不懂。阿真傻,沒其他本事,只會跟男人睡覺。我打她都不走。你跟她睡過啦?她香吧?男人都搶她呀。我剩下酒。酒親。你想把我酒搶去。你是個壞人,壞人……

男人家離王子車站十分鐘路,兩層舊式木樓,他住一層。六個房間和一間小小的廚房。門一開,里面沖出一股酒味,房間里沒有家具,二十英寸舊電視,臟兮兮的床墊,榻榻米上到處都是空酒瓶和衣服。

我把男人放在床墊上,他一下就睡過去了。

回到街上,我打了個電話給阿真。你來呀,一定來。我等你。阿真在電話那頭說。白拿錢良心不安。哼,大觀園里的傻大姐。我什么都沒回答就把電話掐斷了。

7

回到家,老婆還沒睡,眼睛紅紅的,一個人在喝酒,一瓶日本酒剩下半瓶,看到我,眼睛濕濕地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老婆的眼淚讓我成了豆腐心。我就勢抱住她。唉,其實我還是挺愛老婆的,看來我們只能和解了。

完事后洗了澡,我拿出書,跟老婆說了有關(guān)《紅樓夢》的事。老婆智力過人,這一點只要她不罵人我就認。

老婆開頭也說是《紅樓夢》,但聽完我的話猶豫了,說黎明說的也有道理。你就說中國菜吧,老婆說,那些日本市民就是把炒飯煎餃青椒肉絲當作中國菜。你跟他們說鮑魚燕窩能通嗎?所以《紅樓夢》到日本變成《夢樓紅》也不見得就一定荒唐。

被老婆這么一說,我心里也嘀咕了。中國菜問題我深有體會。我試圖糾正過許多日本人,煎餃炒飯青椒肉絲并不代表中國菜,但事實證明無效,他們根本聽不進,一講中國菜還是煎餃炒飯青椒肉絲,一進中華料理照樣點煎餃炒飯青椒肉絲。名滿世界的中國菜在日本就落成這幾樣俗而又俗的東西。

這么說你認為那個寫《夢樓紅》的裘方圓跟青椒肉絲是一回事?

也是,在中文里我們說我是人,在日語里就變成我人是了。沒準《紅樓夢》在這里真要說成《夢樓紅》。

我的天。我是人和我人是從嘴里說出來時這兩個人頭腦里想的是一回事?《夢樓紅》和《紅樓夢》是一個東西?

如果《夢樓紅》和《紅樓夢》是一個東西,那賈寶玉和賈政就是一個東西了?不是說現(xiàn)代白毛女都搶著要當黃世仁二奶了?那現(xiàn)代林黛玉薛寶釵妙玉不是要搶著跟賈政嗎?

一切隨時間地點變化。人不能走進同一條河。

第二天中午,我被一陣手機聲叫醒。一接,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大哥是你嗎?

阿真!她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黎明這小子,腦袋又倒轉(zhuǎn)了,以為把我出賣給阿真就能討邱桑歡心。就憑他,有戲?

阿真說今天一定要請我吃飯。我說沒空。要是因為那鈔票心不安就大可不必,我想要女人時會來討還本的。我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我不想扮演個偽善者。

接完電話,我跳起來,在冰箱里亂翻,找錢。今天要沒錢,連電車都坐不起了。

該死的老婆把錢包藏到哪里去了?老婆用兩個錢包,一個專門買菜,有時會忘記,連菜一起放進冰箱,可翻箱倒柜只找到三千塊,也好,車錢有了。

8

我決定去找井上。

井上是日本有名的古文字專家。有一次我偶然在郭沫若展覽館里認識的。

展覽館圖書室堆滿書,有個老頭坐在里面,我以為他是管理員,就向他請教如何檢索安娜資料。

到現(xiàn)在我都不懂他當時是聽錯還是突發(fā)奇想,反正他不回答我的話,卻跟我說有郭沫若手跡,把我?guī)У秸故?,指著一個舊玻璃柜,里面鋪著一張發(fā)黃寫滿毛筆字的紙說,這就是。

草書看不懂,但我會胡謅。我說我曾祖跟郭老是同學(xué),祖?zhèn)骷覍毦褪枪鲜舟E。老頭一聽樂了,相見恨晚模樣,把我引到他的藏書室,端出他的寶貝給我看——一堆精裝印刷帶彩色照片的大書,里面全是天書樣的文字,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中國的甲骨文,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頭給了我一張名片,我回家后在電腦上一查,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東亞有名的古文字專家,著作等身。

《紅樓夢》《夢樓紅》說到底跟文字有關(guān),我倒要看看他會怎么說。

好久不見,他比過去更瘦了,西裝像吊在衣架上。

他死了有多久?他問。

誰死了多久?我沒弄懂他的意思。

還有誰,書作者呀。

兩百多年吧。

呃。他馬上搖搖頭說,太短太短。我的領(lǐng)域是死了三千年以上的……

不過您是專家,拔一根毫毛也比我們這些小鬼的大腿粗……我拍他的馬屁。

呃,依我看——他把書倒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才說,這書名得這么念……《木木夕絲工木米女》。

《木木夕絲工木米女》?不會吧?我眼珠快掉出來了。

不懂吧?這個“夢”字應(yīng)解為“木”,我們可以對照甲骨文……他站起來,從書堆中找出一本厚厚的大書,翻了半天,找到一頁,那些像花一樣的字散發(fā)出墳?zāi)沟臍馕丁?/p>

這字在甲骨文上是這么寫,到秦小篆就變了。他在白紙上一筆一畫認真畫起來。

可是我一直叫它《紅樓夢》,另一個朋友叫它《夢樓紅》……

不對,都不對。他用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說,你們這樣念就沒有學(xué)問,就是大白話了。

那曹雪芹呢?我問。

哪幾個字?他問。

我用筆在紙片上寫下“曹雪芹”三字。

他摘下眼鏡說了一句,這個眼鏡,看近不行,看遠不行,只能看中。你看,我不戴眼鏡,看你的臉就成了冬瓜。

我又是一驚,我的臉居然可以被看成冬瓜。

他眼睛湊近紙片,看了一下。這不是曹雪芹嗎?他的書我讀過……

您知道曹雪芹?

叫什么紅來著?說的是公雞和母雞的故事。我記得,有一只公雞叫什么玉?還有幾條驢……

不是不是。我急了。老頭糊涂了。不是公雞跟母雞的故事,也沒有驢。說的是——我的天,該怎樣給老頭解釋《紅樓夢》?說的是一塊石頭和草變成男女投胎人間……

石頭和草變成男女投胎人間?我明白了,古印度有一種咒術(shù),試圖把植物練成人……

跟古印度沒關(guān)系。我說。

那就跟古埃及有關(guān)系。古書記載,古埃及有一種巫術(shù),可以把大象變成蜘蛛。

跟古印度古埃及都沒關(guān)系。他的書就跟這本書名字一樣。我又一次把書推到老頭面前。

怎么?也叫《木木夕絲工木米女》嗎?

不,叫《紅樓夢》。

那就跟這本書不一樣了。我說過這本書叫《木木夕絲工木米女》。

談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

……

你有你的真理

我有我的真理

我們兩個撞在一起

炸死你的小命,炸死我的小命

剩下一縷青煙往上冒

……

我想起一首歌的歌詞。

9

離開井上后,我既意志消沉又興奮無比。不管怎么說,今天算大開眼界,我已經(jīng)明白,這《紅樓夢》可以念成《夢樓紅》,也可以念成《木木夕絲工木米女》,以后就是有人念成《MENGHONGLOU》,我也會見怪不怪的。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該怎樣維護祖宗《紅樓夢》的尊嚴?連書名都弄不清楚,還談得上尊嚴嗎?比如你叫自己阿三,可人家叫你三阿或阿貓阿狗,那你認嗎?認,你就是三阿阿貓阿狗或兼三有之;不認,你也回不到原來的阿三,你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你了。你一片混亂,四面楚歌,到處碰壁……

曹雪芹呀曹雪芹,你算倒霉了,搞不定哪天有人把你當作烏龜給你戴上綠帽。

裘方圓。都是裘方圓惹的禍。

可弄不好我不僅無法指責(zé),還要封他為英雄。因為他有發(fā)展創(chuàng)造,把《紅樓夢》發(fā)展到日本,變成《夢樓紅》《木木夕絲工木米女》。就像火藥,我們古人拿來做焰火觀賞,到洋人就變成炸藥殺人。焰火和炸藥是一個東西又不是一個東西。

裘方圓發(fā)展弘揚了中華文化?

放屁!

我無論如何要找到裘方圓。這個小人壞水,我堅信他是為了個人蠅頭小利去挖《紅樓夢》墻腳,而不是為了弘揚中華文化。

回到王子,我下了電車,順著大路往家方向走,經(jīng)過賭博機店時,突然被一個人拽住了。

你就是昨晚的先生吧?

我一看,是阿真父親。

走走走,今天我請你喝酒。我有錢。我贏了五個指。他伸出一個巴掌。

他跟昨晚變了個人,說話聲音又粗又大。

我有事。我推托想走。

哪有走的事?你要看得起我鄭大康,今天我們就喝個痛快。他扯住我衣袖。要硬走,這小子準會拉扯個沒完,我只好將就他,進了附近的一家居酒屋。他要了兩大杯生啤和幾個菜,一口氣干完一杯,然后大口大口拼命吃菜。

中午沒吃飯?我問。那些賭鬼經(jīng)常上午十點前就在門口排隊,等店開門了一哄進去搶座位,然后靠一兩罐咖啡或什么撐到輸光贏足或關(guān)店才出來。

哪有工夫吃?今天手氣好,開了三個,昨天的本全討回來了……我要回國去。幾杯酒下肚他換了個話題,你記住,牡丹江市長老婆是我表舅老婆的表妹。我要去找她。她會給我面子。我去包一個工地。過去我包過。我鄭大康發(fā)過財,請市長吃過飯。到時你也來。你夠意思。我們在一起發(fā)個大財。

他喋喋不休說自己過去如何如何本事,認識什么樣什么樣的大官,將來會怎樣怎樣發(fā)財。我一聲不吭,心想上天怎么會這樣安排,讓阿真攤上這樣一個父親,真慘!羊掉在狼嘴里,她最終會被他咬死的。

還早,居酒屋空蕩蕩的。阿真父親說話聲音很大,兩個店員站在柜臺那邊直往我們這邊瞧。

沒打工嗎?我聽煩了,打斷他的話問。

什么?打工?他愣了一下說,打過。不干了。那些日本人把你當孫子。我鄭大康受不了那種氣。

那現(xiàn)在就靠阿真養(yǎng)嗎?我不客氣地問。

她活該養(yǎng)我。他理直氣壯地說,是我把她辦到日本來的,要不是我,她早跟了哪個鄉(xiāng)巴佬,能享受東京這種文明!

享受?!你放屁!我火了,跳了起來,你還算人嗎你!靠她陪男人睡覺的錢來養(yǎng)你這個混蛋!

你吃醋了?想獨占她?他口齒不清嬉皮笑臉地說。她喜歡跟男人睡覺。

這些日子窩在家里所有的氣結(jié)成團冒了上來。

你這惡棍!我一拳揍了過去,拳頭還沒到他臉上,他身體一歪,突然往邊上倒下去。我以為他裝死,想走,卻見他嘴唇歪在一邊,眼睛發(fā)直。

兩個店員看不對,跑過來幫忙把他放到榻榻米上,我打電話叫急救車。不到十五分鐘急救車就來了,把鄭大康載到附近的王子醫(yī)院。

一個戴眼鏡三十來歲小個子醫(yī)生一看就說是中風(fēng),即刻送急救室。

我給阿真掛了個電話,不通,看了看手表,八點十五分,阿真應(yīng)該在上班,就給她發(fā)了個短信。

10

阿真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半夜十二點,我剛剛走出醫(yī)院大門。她穿著上班時鮮紅帶花邊艷麗的連衣裙,一看就是個坐臺小姐。

他現(xiàn)在呢?她膽怯地問,臉色疲憊,神情焦慮。

沒事。你放心,他不會死的。我冷冷地說。

他會死。他有病,肝硬化,不能喝酒,醫(yī)生早讓他戒,但他不聽,天天往死里喝。

依我看,像他這種父親,死就死,有不如無。我說。

她不說話了,好一陣才小心地說,其實他不是壞人,是我們不該來日本。本來想指望親戚,也難怪,幾十年沒聯(lián)系,突然窮親戚來了,誰不怕?又不會日語,也說不上話。

怎么,你們是日本殘留孤兒嗎?我問。

呃。她點點頭。

鄭大康昏迷不醒,滿是腮胡的臉映在白色的床單上,顯得蒼老憔悴,阿真站在床邊,呆呆地看著他,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突然,鄭大康抽搐起來。

不好,他不好了。趕快叫醫(yī)生,醫(yī)生。阿真慌張地叫起來。

我按了一下床頭的鈴。

護士來了,又叫來醫(yī)生,忙乎了一陣。

你父親情況很危險——醫(yī)生對我說。

阿真一直愣愣地站著,這時突然跪下去對醫(yī)生磕起頭來,先生,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醫(yī)生不知所措,像看怪物似的看著阿真,中年護士見狀,彎下腰對阿真說,沒關(guān)系,打一針就好了。

阿真沒聽懂似的看著護士。

另一個小護士很快推來一輛小車。

你們想干什么?我問。

不要緊的,只是微量鎮(zhèn)靜劑。你妻子只是一時激動,沒關(guān)系,我們見過昏倒的家屬,打完針就好了。護士很親切地說。我想阻止都來不及了,護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阿真的手臂,一針扎了下去。

這些驢!他們以為她是精神病了。

打完針后,阿真變得呆頭呆腦,我把她帶出醫(yī)院,到門口,剛好看到邱桑在停車??吹轿宜龂樍艘惶?,問,你怎么在這里?

我朝她點點頭,沒回答她的話,伸了個懶腰說,你們慢慢談吧,我先走。

電車早沒了,我送你們回去。邱桑說。

路上,我一聲不吭,聽著邱桑和阿真你一句我一句說個沒完。

細想,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挺怪的,是什么東西把她們黏在一起?一個賈母一個傻大姐,距離太大了。

送完阿真,邱桑把車門關(guān)上問,怎么樣,去喝一杯?住友高樓五十層有個酒吧,環(huán)境很好。

好呀。我說。說真的,折騰了這半天,累了,再說,我怕什么怕,這女人又不是老虎,能把我吃了?

阿真命也真不好,攤上這樣一個老公。邱桑邊開車邊說。

什么?老公?我一愣,像吃了惡心的東西想翻胃。

是呀。阿真父親跟鄭大康是賭友,輸了錢,就把女兒當賭債抵給鄭大康了。邱桑完全沒發(fā)現(xiàn)我臉色變化,繼續(xù)往下講。都說女人似水,但水有冷有熱,有溫有涼。阿真這種水呀,跟你體溫一樣,你怎么攪她自己都沒有感覺。所以鄭大康根本沒有罪惡感。我勸阿真多少次,叫她別理他,她也點頭,可見了鄭大康就變卦……

原來這樣。難怪鄭大康會說阿真喜歡男人的話。

明知道這是個娼婦,卻像個傻瓜似的維護她的貞潔。

我頭腦里浮出脫光了的鄭大康和脫光了的阿真抱在一起的畫面,一陣熱火涌了上來。

她騙了我。我被她耍了!看上去那么干凈的一雙眼睛,可居然也是假的。

不說她了。我突然打斷邱桑的話,還是回家吧。

開車過去很快的,作家不都是夜貓子嗎?邱桑半開玩笑地說。

我說不去就不去。我莫名地火了。這火不是沖邱桑,而是沖自己發(fā)的。

那我送你。你住哪里?邱桑停下車,轉(zhuǎn)臉微笑地看著我,一點不在乎我生氣的樣子。

她微張著兩片鮮紅的嘴唇,臉上有一種貓發(fā)情的嬌滴。我突然拉過她的身子,吻起她來。她輕微掙扎了兩下,很快迎了上來,沒有一句話。旁邊有一個旅館,她就把車開了進去。一進房間,我們就迫不及待抱在一起。我知道自己這種瘋狂是因受騙而來的。我要報復(fù)!現(xiàn)在我找到這具肉體,我要咬它,擰它,壓擠它,讓它號叫,讓它痛哭!

邱桑的肉體在迎合我,在我身體的壓迫下激烈地扭動。我不知道它為什么也這樣瘋狂。奇怪,在冷靜以后,我越想越奇怪,邱桑怎么會跟我搞在一起?莫非她也在復(fù)仇!

有一刻我看著邱桑,但她眼里除了欲望什么也沒有。

11

第二天早晨八點多手機響,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是阿真打來的,聽也沒聽就掐斷了,連響了三次,連掐了三次。然后連著五天誰的電話也沒有接。第六天又有個阿真的,我還是沒接。我每天坐在車庫里對著《紅樓夢》發(fā)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老婆以為我變乖了,整天老老實實待在家里。

第八天黎明打了個電話來,一張口就罵開了,你這家伙也太沒情沒義了。咦,我問你,怎么把阿真弄成這樣?你自己跟她說去。

嗚……嗚……電話里傳來一陣抽泣聲,大哥大哥,你怎么不理我啦?一定是我把你得罪了。你來,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你再不來我就帶她上你家去了。黎明又把電話拿了過去,她在我店里整整兩天了,纏著我非要找你,說不等到你決不走,當牛做馬也要報你的恩。咦,你這小子居然還會做好事。不過我要受不了了……

你也跟著犯傻?她等關(guān)我屁事!雖然我根本不信黎明的話,但心里氣卻消了一半。

沒想到一見面阿真就跪在我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大哥大哥,是你救了大康,要不然他會死在半路,當鬼以后找不到家門的。

鄭大康怎么啦?我問。

他走了。

死了?什么時候?我吃了一驚。

五天了。要不是恩人你,七天祭時他回家會找不到路的。

見鬼!我被當成救命恩人,這不天大笑話!我不僅沒有一絲半點救鄭大康的意思,事實上也沒救他。正相反,我可能還害了他。我要是沒有揮拳,他或許不會死的。沒有什么事比這更讓我狼狽的了。我把阿真拉起來,跟她解釋,說我沒救他,沒有我,也會有人把他送進急救醫(yī)院,所以她用不著謝我。

可阿真根本說不通,我火了罵了一句,她才不敢說下去了。

可兩天后,她打來電話,又叫恩人。我今天做了一些餃子,想給你拿過去。她甜甜地說。

第一,以后不要叫我恩人。跟你說過,我不是什么恩人。

那你讓我怎么叫呢?叫大恩師嗎?

大恩師也不準叫。真是個鄉(xiāng)巴佬,蠢到極點!

第二,餃子我不吃,你不用拿過來。

黎明說你很愛吃餃子。我做的餃子很好吃,不騙你。

那我也不要吃。你要送過來,我就把它扔到窗外去。

她不作聲,我把電話掐斷了。

我以為事情完了,可傍晚接到黎明電話,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腔調(diào),阿真給你拿餃子來,剛好碰到你老婆來買雞爪,我就叫她帶回去了。

我把牙齒咬得咯咯響,黎明這渾小子,怎么把我老婆和阿真扯在一起?想看戲呀。

回到家,果然看到飯桌上有一大盤堆得跟山一樣的餃子。

你知道我今天在黎明店里認識誰了?老婆興高采烈地說:阿真,她說你救了她老公,是她恩人呢。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興奮些什么?老公被人家當作恩人耍,就這么值得高興?

我能做什么?跟她老公一起喝酒,我想打他,剛舉起拳頭,他就躺下去了。

真的只有這些嗎?老婆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呃,你不說就算了,反正救人總是一件好事。她叫我恩嫂呢。我聽黎明說了,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我邀請她下星期天來家里玩了。

老婆好像挺想當這個恩嫂的。

完,這禍闖大了。

12

阿真逢人就說我是她恩人,很快我就發(fā)覺朋友們當我雙重笑料:一有見義勇為嫌疑,二有老牛吃嫩草嫌疑。最糟的是阿真又漂亮又傻。所以誰都相信她。無論我怎樣解釋本人既不貪阿真美色也絕無見義勇為之舉動,誰都不信。加上黎明旁證我?guī)О⒄娉鰣龅脑?,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別人說就說,我躲著??捎幸粋€人我躲不過——老婆。她現(xiàn)在每天回來就故意反著問,你恩人又給你打電話了?我照例說沒有。真沒有?老婆不信。

阿真是打了電話,可我從來不接。我一看到她的電話就掐斷。誰受得了當這種恩人?

可證明不了。老婆看我手機,有阿真打來的信號,可我掐斷信號卻沒有記錄。

當然老婆還算聰明,不認為我會看上阿真,她只說我說謊,說我從一開頭就沒說真話,難道就因我送鄭大康上急救車,阿真就會把我當大恩人嗎?

不可能!她說,這違反常識。

你看阿真像個會說謊的人嗎?我耐著性子反問。

不像。她不會說謊,可你會教她說。這就更讓我懷疑,你不會還有另一個女人吧?

女人?有你我還敢紅杏出墻呀?

哼!老婆哼了一聲,別揀好聽的說。

阿真真的來了。星期天早晨我還沒起床她就來了,大包小包提了一大堆東西。

老婆以為我還沒醒,壓低聲音在廳里和阿真說話。這個傻妹把我出賣了,出賣得有聲有色。她的嘴沒設(shè)防,你連套都不用套,她啪啦啪啦全給說出來,不分場合不分人。我算長了見識,原來完全的真話跟完全的假話一樣可怕。這樣的人簡直是定時炸彈。我算倒了八輩子霉,碰上這樣一個傻蛋。

阿新(我的小名)怎么認識你老公的?我老婆問。她有刨根問底的習(xí)慣,特別事關(guān)老公隱私。

阿真沒直接回答,而是從我到大觀園說起,到叫她出場,到鄭大康出現(xiàn)……

她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恩人到我們店了。阿真說。

你們店?什么店?老婆問。

就是那種酒吧。

有小姐出場的那種嗎?

呃。好多小姐……

那阿新要了小姐嗎?

恩人要了我。剛走出店,碰到大康來要錢……

……

我越聽越不對勁,要命的是老婆會認定阿真講的全是真話。沒錯,所有的細節(jié)都忠于事實??沙毠?jié)事實之外的大事實呢?說話人說不全,聽話人也聽不全的大事實。比如上述對話,老婆問什么店,阿真回答那種酒吧。這時阿真和老婆說的是一種酒吧嗎?然后老婆確認,有無小姐出場,阿真回答好多小姐。

雖然老婆很有見識,但她長期在校園里混,對酒吧的知識實在不敢恭維。她認定酒吧低級下流,其中有小姐出場的就更是下流之下流了。

她不知道,小姐出場也有千種講究,就是酒吧也有天堂與地獄之區(qū)別。

她只會想:我到那種下流酒吧去。為什么去?當然為叫小姐出場。她不會想到我到大觀園只是為了核對《紅樓夢》,叫阿真出場也只是為了給邱桑一個礙眼。所有這些背景都隱藏在話后,她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去了酒吧叫了小姐出場。

我知道,這一切,用言語是無法解釋的,越解釋越會引起混亂。

果然,阿真走后老婆理也不理我。我試圖解釋,哄了她幾次,她才冷著臉轟出一句,不要說了,今天我才算知道你了,原來也不過是個俗物!

聽聽!這是什么話!我們從認識到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四年,就憑阿真這幾句話,她就不僅否定我,把她自己也否定了。有這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嗎?

見鬼!

接下來幾天老婆都不跟我說話,我又搬到車庫睡。這次老婆硬挺挺的,認定我做了虧心事。我也自覺理虧,倒不是阿真,而是為了邱桑,也就硬不起來,連吃飯都懶得碰老婆的面。

13

聽說阿真到你家去了?邱桑問。

這天我們兩個在上野東方紅店吃中華料理。

呃。我不置可否。

這傻妹準是一五一十把我家的事向邱桑匯報了。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對待阿真。她全講真話,一門心思對你赤膽忠心,可全在壞你的事。

我倒想問你,怎么會想用阿真這個傻大姐的?你不覺得她礙手礙腳嗎?

邱桑笑了。你覺得她礙手礙腳了嗎?

哼!

我需要她。邱桑說。

需要?我突然明白了。邱桑在利用阿真做探子。難怪她會用這樣一個完全不合大觀園氣氛的人。只要有阿真,她不在的時候,無論店里發(fā)生了什么事,誰誰誰說了什么,她都會知道。所以她說需要。

我打了個寒戰(zhàn),阿真可怕,這個女人比阿真還可怕。

但我陷進去了。在我們第五次上旅館時,我知道自己完完全全陷進去了。她的肉體越來越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電腦里,在書的字里行間,然后下面就硬了。雖然我還能強忍著不給她打電話,但我知道快撐不下去了。我恨不得天天和她混在床上。

我直感這可怕的女人一旦知道我離不開她,就會把我甩掉的。

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一次我問邱桑。

邱桑笑笑反問說,你真想知道?

我一愣,沒吭氣。是呀,她是誰?我真想知道嗎?

她知道我名字嗎?應(yīng)該知道。不過她沒問過。

有時想想很荒唐,這兩具躺在一起的肉體互相不知道肉體以外的東西,而且也不想知道。

所以除了《紅樓夢》,我們沒有什么多少話題。

我討厭林黛玉。我隨口說。這是真話,那疑神疑鬼小心眼的聰明女人很讓人煩。

那你喜歡誰呢?

曹雪芹。我說。

那不是大男人嗎?她笑了,那么多女人就沒有一個喜歡嗎?

鳳姐太詐,晴雯太刁,寶釵太滑,鴛鴦太實,襲人太死,妙玉太玄,迎春太笨,探春太厲……

不喜歡女人的人怎么會喜歡《紅樓夢》?

另一次我半開玩笑問她是怎么當上紅學(xué)會會長的。我倒要聽聽你對《紅樓夢》的高見。我說。

邱桑笑著回答:我說你怎么跟阿真一樣傻。當紅會會長就一定要有什么高見嗎?

我一愣,那你憑什么?

我有什么就憑什么。

我看你有容貌和金錢。

這還不夠嗎?

14

很快到10月15日,日本紅學(xué)會集會的日子。我事先沒跟邱桑打招呼就去了。

會址在京王線上,我按邱桑給我的名片,問了兩個學(xué)生,找到某學(xué)院中文研究室所在的舊教學(xué)大樓五層。

會議室不大,由幾張辦公桌拼成大桌,圍坐著十來個人,思草社領(lǐng)導(dǎo)也在。邱桑看到我毫不吃驚,只示意我坐下,遞給我一張紙——今天會議提綱。

發(fā)言人叫中村,題目是《焦大嘴里的馬糞》。

我一看題目就樂了。居然有人研究焦大嘴里的馬糞?,F(xiàn)在全世界糧食價格上漲,看來連肥料馬糞也將身價百倍。

一瞥,身邊的人個個正襟危坐,臉色嚴肅。最正經(jīng)的當然要數(shù)發(fā)言者中村了。他戴深度眼鏡,十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抓住稿紙兩角,嘴里一連噴出幾十個馬糞來。

他先敘述了馬糞的結(jié)構(gòu),馬糞的歷史沿革及曹雪芹時候馬糞的特點,接著論證為什么把馬糞而不是牛糞豬糞塞進焦大嘴里。

一路論證下來足足用了近二十分鐘。我快聽瞌睡了,可坐在周圍的幾張面孔個個表情不變,有人還在做筆記。

然后開始自由討論。兩三分鐘沉默后,我對面一個四十來歲的女性發(fā)言了。中村老師的發(fā)言真精彩?!都t樓夢》雖然被研究了上百年,可這個題目還從來沒有被人注意過……

這不廢話!看《紅樓夢》誰看馬糞!

我有個問題,曹雪芹年代馬糞是什么顏色?不知道中村先生留意過沒有?一個滿頭白發(fā)老學(xué)者模樣的人問。

很遺憾,有關(guān)這個問題,我查過許多材料,均不見答案。中村回答。

這塞進嘴里的馬糞是熱的還是涼的?一個較為年輕、臉色略微蒼白的學(xué)者問。

……

我越聽越樂。有意思,怎么這些人都這么正兒八經(jīng)的,好像美英日法德大國首腦在討論世界經(jīng)濟走向似的?

曹雪芹有關(guān)焦大總共就寫了四段九百九十七個字,直接提到馬糞就一次,在《紅樓夢》洋洋字數(shù)中占不占萬分之一都不知道。

眾小廝見他(焦大)太撒野了,只得上來幾個,掀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拆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就憑這點字能論出山水來。

我服了。你不能不服,有這么多人能靠討論馬糞掙錢過日子,還是些老精英。想到他們帶的小精英,我真懷疑,一個滿肚腸馬糞的人能帶出什么,不會是一些牛糞豬糞狗糞貓糞吧?

裘方圓在這些人里面嗎?我悄聲問邱桑。

邱桑點點頭。

呃,真的?!我開始興奮,打量起在座的每個人來。首先從判斷誰是中國人起。這我一貫有自信。我能從電車里幾十張面孔中一眼斷定里面有沒有中國人。判定標準很簡單,鬼頭鬼腦的就是中國人,呆頭呆腦的就是日本人。左邊第一張臉跟第五張臉一看就屬中國,第二四六七九十張臉一看就屬日本,其余三張中日不定。

介紹一下。我逼邱桑。

邱桑搖搖頭,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推到我面前。本人希望保密。

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在字下面添上幾筆。

在日本沒有好漢。邱桑把紙又推過來。

我笑了,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卻笑了。

請問這本書作者裘方圓是哪位?我突然站起來,手舉書問。

沒有人回答。

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他。

還是沒有人回答。

說一個有關(guān)馬糞的笑話。我突然說。孫悟空當上弼馬溫以后,有一天,他去馬圈視察,發(fā)現(xiàn)有臭味,就問隨從,這是什么味。隨從回答說馬糞味。孫悟空就說那就叫這些馬不要拉屎吧。隨從說,那怎么行?馬不拉屎就不是馬了。孫悟空說那你看我的。他就拔下一根毫毛,朝馬吹了一口氣,說變。因為孫悟空是石頭變的,不拉屎,他想既然味從嘴發(fā),那屎一定藏在馬嘴里。結(jié)果這一變把屁股變成嘴,嘴變成屁股。所以那一段時間,天上天天掉下馬糞蛋來,說不定曹雪芹就撿到一個。既然諸位對馬糞如此有研究,我以為不能忽視這個笑話,曹雪芹忘了把它寫進《紅樓夢》里了。

沒有一個人笑,大家固執(zhí)地沉默著。

哈哈哈!我狂笑三聲。這群糞巴!我心里說,很有禮貌地鞠了一個躬,對不起,打攪諸位了。說完一甩手就走出了會議室。

痛快!好久沒有這樣痛快了。讓他們把我當瘋子吧。我非常興奮,后來想起來,這突然的爆發(fā)也許像公孔雀開屏,是為了引起母孔雀的注意。

出來后頭腦一轉(zhuǎn),突然覺得不對。那么多深沉的臉不會在開玩笑吧?難道馬糞也跟《紅樓夢》與《夢樓紅》,我是人與我人是一樣,是文化異化?要不這么多大學(xué)者什么不好研究去研究馬糞?搞不定馬糞在日本就是林黛玉薛寶釵,焦大就是賈寶玉王熙鳳。

我弄不懂了。

裘方圓說不定就是異文化。

回到家,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日本紅學(xué)會,沒找著,輸入“裘方圓”,跳出來的第一條是:東區(qū)粉圓。到臺灣吃吧。美味臺灣……

到底裘方圓是誰?

就算我到城北大學(xué),能找到他嗎?但無奈,最后一條線索就是裘方圓任教的地方了。

15

城北大學(xué)是一所新建校,在千葉鄉(xiāng)下,我花了一千五百多塊日幣,坐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車才到。校舍嶄新,幾棵枝葉茂盛的大樹環(huán)繞著一群像教堂似的尖頂鋼筋水泥高樓,四周都是農(nóng)田。

辦公室在地下一層??吹轿遥粋€年輕的女職員朝柜臺走來。

我想找一個叫裘方圓的教師。我說。

您說的是說日文嗎?

日文?不是。我掏出筆,在紙上寫下“裘方圓”三個字。

裘方圓不是日文,但說成チューファンユエン就變成日文了。我剛來日本時中國作者就用漢字本名,比如陳忠實就叫陳忠實,只有歐美人才用片假名。后來有一段時間變了,中國作者也不用漢字了,變得跟西方人一樣,全用片假名,諸如裘方圓變成チューファンユエン。這樣有一個好處,大千世界人人平等,種族國籍性別通通沒有。但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就是看不懂。中國人看不懂,日本人看不懂,歐美人更看不懂。作者自己懂不懂我都懷疑,在大街上叫チューファンユエン,他會回頭嗎?過幾年到現(xiàn)在又變了,漢字名邊上注有片假名,名字占兩排。這就意味著讓日本讀者能讀出不三不四的中國作者名字。

他是哪個學(xué)院的?女職員問。

我回答不出。

女職員幫我到電腦上查了一下,沒有結(jié)果,說沒有姓裘的教授。

那有沒有叫方圓名字的教授呢?

女職員很有耐心,又幫我查了一下。

還是沒有。要不您去中文組問問看?最后她提議說。

大學(xué)下面有學(xué)院,學(xué)院下面有系,系下面有教研組。在這個龐大的蜘蛛網(wǎng)中,裘方圓到底掛在哪一條線上呢?

中文組在另一棟樓。穿過操場,看見許多大學(xué)生,有男有女,三三兩兩,在陽光下在說說笑笑,其中有一兩個女的穿著迷你裙,長得很漂亮。

裘方圓日子過得挺水嘛。嘿!不懂他憑什么混進來的。除了《紅樓夢》,他還寫了兩本混飯書,一看題目就大而空,騙鬼子的。什么《中國古典二十講》《中國詩詞二十講》。聽說私立大學(xué)教授一個月工資上百萬,有身份有地位,身邊還圍繞著這么多年輕女子。

我認識幾個學(xué)貫東西、真正肚里有貨的正經(jīng)學(xué)人,到日本二三十年了還在大學(xué)混個非常勤,每天東奔西顛七八個小時上課,一個月下來只能混個三四十萬。

不服呀不服!這世界到哪里都沒有公平兩字可講。

中文組相當于國內(nèi)大學(xué)公共外語系里的中文教研室。負責(zé)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戴眼鏡,臉上沒肉,兩顴骨高突,聽說我要找裘方圓,就一直皺眉頭,兩只眼珠往鼻梁一對一對的,好像我在通緝她老公。

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這老女人跟我們過去大學(xué)里的辦公室主任一樣說話拿腔拿調(diào)。

找他攀講。我故意用了個地方土語。

攀講?

果然她聽不懂,臉更拉長了。

他獲了個《紅樓夢》金雞獎,我是來通知他的。那天我穿著筆挺的西裝革履,一副正經(jīng)人樣。

獎嗎?原來是這樣。她口氣緩和了。裘方圓,裘方圓,裘方圓,她念叨著,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我脫口而出。哎呀,說真的,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從一開頭就好像認定裘方圓是男的。沒問題,曹雪芹是女的嗎?女的誰寫《紅樓夢》?不是個同性戀嗎?

戴不戴眼鏡?

戴,呃,不戴。這裘方圓戴不戴眼鏡可是個難題。照理說,寫書能寫到《紅樓夢》,少說近視也得七百度。不過,弄不好裘方圓為了漂亮,戴個隱形的也難說。

沒容我深思,女人又接著往下問。

是不是有尾巴?

尾巴?沒有。我搖搖頭。裘方圓怎么也不會是狐貍精吧,怎么弄出個尾巴來?

呵呵。她笑了,我是說結(jié)巴。有那么一點結(jié)巴。

沒有。劉姥姥都不結(jié)巴,裘方圓怎么會是結(jié)巴?男的,戴眼鏡,無結(jié)巴。這樣的人我們這里沒有。她神秘地笑了。

查了半天戶口原來是耍我呀。我知道再跟她糾纏下去也是白費時間,只好走出大樓。城北大學(xué)有好幾個學(xué)院,文學(xué)院法學(xué)院商學(xué)院都有可能有裘方圓。我上樓下樓,下樓又上樓,可結(jié)果依舊。誰都不知道裘方圓是誰。

不可能。這裘方圓難道登天了?

會不會是裘方圓躲著我?剛才那個老女人神秘的笑就有問題。沒準上次那個討論會上裘方圓聞出姓曹的要找他算賬,所以事先交代她不要泄露機密。

一定是這樣。

我氣憤地回到家,和老婆述說這一天的遭遇。

老婆問,你能確定裘方圓在城北大學(xué)嗎?

肯定。白紙黑字,《紅樓夢》書上印著的。日本出版社不會騙人。

那不簡單嗎?寫封信寄到大學(xué)不就得了?你不急,送信的人比你還急呢。

對對。我怎么沒想到?用明信片寫公開信,徹底揭露裘方圓這個惡棍形象。不管怎么說,他不出來見我就是惡棍。

干脆寫大字報算了。半夜睜開眼晴,我突然靈機一動。

說干就干。我馬上起來一口氣擬了張聲討裘方圓的檄文。第二天上街買來紙墨水毛筆,正在揮毫,黎明登門來訪,見狀,興趣大發(fā),說過癮過癮,要幫我上城北大學(xué)貼大字報去。

大字報滿滿寫了五張,開篇唰的一行大字——騙子裘方圓何去何從。

清晨六點半,我們倆提箱開車沖到城北大學(xué),趁門衛(wèi)不注意時翻墻而入。一路上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要把大字報貼在人最集中的食堂門口,給它個轟動全校。

整個大學(xué)像墳?zāi)顾频撵o悄悄。來東京十幾年,我從來沒這樣興奮過,好像自己在干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一樣。

16

八點多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學(xué)生,有兩個女生停下,對著大字報指指點點的,我站在離她們不遠的樹下,想聽她們在說什么。

咦——你看那個字是什么?一個披長發(fā)的問。

大字報標題“騙子”二字,我故意放大寫得歪歪的。

哪個字哪個字?另一個短發(fā)的問。

就是最上面一行……

丑死丑死了!不知道是哪個不要臉的,敢把這種字貼出來讓大家看。

沒準就是你。哈哈哈……

是你。哈哈哈……

她們笑鬧著走開了。

糟糕,她們怎么不看內(nèi)容?挑字的毛病。這些低智商的。

又過來了幾個男生。

你們看,這是什么?

他們停了下來,有一兩個還認真地看,七嘴八舌議論開了。

誰是紅樓夢?

我知道我知道。前幾天上中文課時老師才跟我們說過,紅樓夢就是古代中國皇帝的綽號。

你看,上面說他是騙子。

皇帝怎么會是騙子?

我知道了,寫這文章的人是瘋子。

騙子瘋子。全了!好好好!

幾個人邊說邊走開了。

我氣得頭昏。這個大學(xué)的學(xué)生怎么一個比一個蠢!我就不相信會沒人看出這大字報的分量。等吃飯時間吧,人來多時就好了。

沒想到更多的人是目不斜視地匆匆走過。正在我失望之際,突然背后響起了一陣號叫。

誰呀?誰把這臟兮兮的東西貼在墻上?一個干瘦干瘦的老男人對著大字報大叫大嚷。

不能動不能動。旁邊一個年輕的胖子擋住他,撕墻上的紙要有辦公室主任的簽字才行。

那你趕快去叫他過來看一看。這墻都成什么樣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不學(xué)好,在墻上七涂八抹的……

年輕人飛快地跑去了,一會兒帶著兩三個人轉(zhuǎn)回來。

不行不行。辦公室主任不在,出去開會了,下午才會回來。

那怎么辦?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干瘦男人說著要沖上去撕大字報。

不行不行。瘦子一把抓住胖子手臂,辦公室副主任說了,先把它攔起來,等下午主任回來了再處理。

很快來了幾個人,搬來了活動欄桿,把大字報圈了起來,讓大家不要靠近。

這引起了小小騷動,一些學(xué)生停了下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不影響吃飯情緒嗎?

不懂是誰搞惡作劇妨礙大家吃飯。

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在罵,大家議論紛紛,但就是沒有一個人認真去看看大字報上寫的是什么。

這個結(jié)果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搞了半天,原來是對牛彈琴。

我繞著教堂似的校舍疾走,壓不住心頭的憤憤。不對,這個學(xué)校不對,這個世界不對。不是他們是瘋子就是我是瘋子。他們怎么可以這樣無視大字報的內(nèi)容而對另一些雞毛蒜皮小事吹毛求疵?這個大學(xué)有個大騙子大野心家,這些學(xué)生正是受害者。但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這件事。我的天!搞不準那個裘方圓剛才就站在人群中看我的笑話。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絕望地往校門口走去。

有個巨大告示欄,里面貼著三排教授照片,我停下來。就是這些有眼無珠的教授,這個大學(xué)的精英里面混著個混蛋騙子!我無意識地一張一張地往下看,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我熟悉的面孔,不對,越看越不對,這不就是邱桑嗎?就打電話給黎明問他邱桑在不在大學(xué)教書。

邱桑?不知道。沒聽說呀。

照片下面寫著三個大字:邱芳媛。

長得像的人太多了,也可能不是她!

你知道邱桑的名字嗎?

不知道。黎明說。

不對不對,我突然覺得什么地方不對,邱、裘在日文里是一個發(fā)音——邱芳媛跟裘方圓,在日文里差不多就是一個東西。

邱桑是哪里人?我問。

福州人。黎明說。

這么說裘方圓很有可能就是邱芳媛?

她跟思草社社長很熟,是紅學(xué)會會長……

我馬上給邱桑掛了一個電話。

傳出來的是一個錄音聲音:此號碼已經(jīng)停止使用。

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馬上又打電話給阿真,問媽媽桑到哪里去了。

到澳大利亞去,不回來了。阿真說。

澳大利亞?什么時候?

兩天前。

那大觀園呢?

交給鳳姐管。

我呆住了,一種要瘋狂的感覺。

她怎么能就這樣走了?那她,到底是不是城北大學(xué)那個照片上的人了?

17

一個月以后,我接到一封從澳大利亞寄來的信。信里只有一張舊照片,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男一個女,兩個都很年輕,都在笑,女的頭親熱地靠在男的肩上。

老婆在旁邊說,這個男的是誰呀?怎么長得這么像你?

像我?

我細細看,真的,是像我。

不是你吧?

怎么可能?

照片后面有一行小小的手寫字:一段美好的回憶。

誰給你寄這張照片?老婆問。

不知道。我說。

這是真話。照片上的人是誰?會是邱桑嗎?為什么把照片寄給我呢?

生活繼續(xù)進行著。被我罵了幾次,阿真不再叫我恩人,也不敢給我打電話,但她會往家里打。老婆和她更親近了。兩個人一談就很久。老婆本來就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一會兒說要幫阿真介紹工作,一會兒說要介紹老公。

我整整兩個月無精打采,沒有心情寫作,也沒有心情再去想裘方圓,也許是她也許不是她,隨她去吧?!都t樓夢》或者《夢樓紅》或者《木木夕絲工木米女》,隨它去吧。曹雪芹,隨它去吧。

我的愛國心掉在西伯利亞了。

……

不管你是誰,

你心里都有一份愛,

獻給你,獻給我。

……

像歌里唱的,看來,我只有永久性地把愛情獻給老婆了。

秋天很快過去,到了元旦,幾個朋友約在新宿清香樓聚會。油光發(fā)亮的北京烤鴨朝天伸著兩只半截的腿,弓著身子的大蝦排隊躺在盤里,豬頭肉豬肚豬腸一大冷盤。紅得像血的湯在火鍋里冒熱氣——我盯著這些好菜,仿佛看另一個世界,沒有一點胃口。

好久沒見到劉升,看到我,他大老遠就叫過來,你這小子,出了書怎么也不跟兄弟說一聲?

什么書?我沒出書呀。

我都聽說了,你還裝什么蒜?

真沒有。騙你我是豬頭。

不是《夢樓紅》嗎?都傳遍了。

《夢樓紅》?我寫了《夢樓紅》?《紅樓夢》是我寫的?

不是你是誰?我差點被你騙慘了。黎明笑嘻嘻地插進話來,要不你那么死找作者干啥?

我要是裘方圓我會死找她嗎?

怎么不會?自我宣傳嘛。

書不是擺在書店賣?用得著我去宣傳嗎?

怎么不用!中國人圈子就不知道。要不是你,我們誰知道東京也有個《夢樓紅》?

那也用不著到大學(xué)貼大字報呀,那不是日本人的圈子嗎?

就這事出了破綻。除了裘方圓沒有人會想出這個點子。太毒了。

你為啥不承認?能想到把《紅樓夢》變成《夢樓紅》,能一舉成名,不給我們中國人揚眉吐氣嗎?阿桂說。

吐氣不吐氣且不說,可作者不是我呀。

你不是早說要寫《紅樓夢》了嗎?劉升說。

你們沒看過書吧?去看看,那書像我寫的嗎?

像像……

犯罪動機、人證物證全有了。哈哈哈哈……他們都笑了。

我是裘方圓。我是《夢樓紅》作者。《紅樓夢》是我寫的。

哈哈哈哈。

天!這個世界瘋了!

注:桑不是人名,在日本是尊稱。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猜你喜歡
方圓黎明紅樓夢
十月打了霜
大禹治水
撞不周山
黎明之光
論《紅樓夢》中的賭博之風(fēng)
黎明之子
從《紅樓夢》看養(yǎng)生
《〈紅樓夢〉寫作之美》序
美若黎明
別樣解讀《紅樓夢》
盖州市| 衡东县| 延边| 云和县| 芜湖县| 阜阳市| 兴海县| 韶关市| 沁水县| 茂名市| 永清县| 宁明县| 中宁县| 沽源县| 化州市| 丘北县| 临夏县| 江华| 忻州市| 延吉市| 昌平区| 大城县| 古浪县| 江达县| 札达县| 嘉义县| 冀州市| 渭源县| 遂溪县| 渑池县| 杭州市| 漾濞| 金门县| 军事| 阳江市| 吕梁市| 池州市| 永德县| 安西县| 宁蒗| 凤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