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靜泉
看見這個名稱,歲數(shù)大的人會熟悉會勾起不同的回憶,而對于青少年來說,可能就不知道這個名稱是什么東西了。多年以前,在我居住的地方就有一個工農(nóng)兵商店。工農(nóng)兵商店最早不叫工農(nóng)兵商店,最早叫機廠商店,不知道的人以為這個機廠跟飛機有關,其實跟飛機無關,其實這個機廠是大同煤礦機電設備維修廠,簡稱機廠。當?shù)氐尼t(yī)院學校商店托兒所等等,都叫機廠什么什么的,比如機廠商店。有一天,有幾個穿著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來到機廠商店門前,蹬著板凳把門頭上“機廠商店”的牌子摘了下來,又掛了個牌子:工農(nóng)兵商店。
掛牌子的大人們都挺高興,大概是喜歡那個牌子,大概是掛出了自豪感。
我那時候好像也就一米來高,不認識字,后來上學了,才認識了工農(nóng)兵商店那幾個字。商店門前是一片開闊的黃土地,孩子們天天都在那里玩兒,夏天的時候,那片堅硬的土地里會有蜜棗核子發(fā)芽長出來,我們就挖出來吃棗核瓤子。棗核肉不多,吃起來有點甜味兒,孩子們都想發(fā)現(xiàn)棗核芽子。那時候的蜜棗可真是好吃,吃起來不是甜得得慌,是一種舒服的甜,看上去也好看,是金黃透紅,大人們說是從古巴進口的蜜棗。古巴的紅糖就好,那時候中國的糖大多數(shù)都是古巴糖。那時候的孩子們很少能吃上水果,而且還常常餓肚子,所以就總想找到吃的東西。比如西瓜皮,有時候大人們吃了西瓜,孩子們見大人走了,就搶著啃西瓜皮,孩子們管那種行為叫遛瓜皮。我不遛瓜皮,盡管我那時候還不懂高貴的意思,但骨子里似乎是有高貴氣質(zhì)的。
過年的時候,全廠各車間和機關單位都要來商店前面那片開闊地上熱鬧熱鬧,一班一班的都是敲著鑼打著鼓地來了,什么大頭人兒啦,舞獅子舞龍啦,還有扭秧歌劃旱船什么的,各單位都要來這里亮相表演,其實就是來這里比賽一下各單位的精神風貌,一年才亮相一次,每個單位都很賣勁兒,都是想給單位爭一點榮譽的,那時候,人們都有很亢奮的集體榮譽感,不像多年以后,人們很少有單位意識,人們只想掙單位的錢,根本不管單位有沒有榮譽,其實就是全民性的失去了自尊心,說淡漠是好聽,實際上就是精神墮落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后來的單位也不太關心職工了,也難怪職工沒有了集體意識。
商店前面的開闊地是聚人的地方,人們有事兒沒事兒都要出現(xiàn)在那里,那里更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我經(jīng)常在那兒玩兒,商店有什么變化就能看見,再后來呢,看見工人們又把那個工農(nóng)兵商店的牌子摘了,在門頭上抹了一塊水泥,在水泥上刻了字,兩邊各有三道杠,用紅油漆把字和三道杠描出來,還叫工農(nóng)兵商店。那時候的工農(nóng)兵可真是受人尊敬。
這里是一片很大的城市居民區(qū),交界的地方是農(nóng)村和田野。居民區(qū)的房子是平房,是人字形房頂,房頂上鋪著小瓦,就像32開的書窩成半圓,凹面朝上,一層壓一層,很整齊地鋪排在房頂上。那些房子,是工廠給職工和家屬蓋的房子。工廠里的工人們不用愁住房,公家早把房子給準備好了。居民區(qū)里有工廠子弟學校、醫(yī)院、幼兒園,還有商店理發(fā)店澡堂什么的,在那些單位工作的人住的也是工廠的房子,因為他們從事著為職工和家屬服務的行業(yè)。工廠里做汽水熬綠豆湯,做出的汽水兒和綠豆湯儲存在高高的大鐵柜子里,大鐵柜子上安著小水嘴兒,一擰水嘴兒,就可以接一杯汽水兒或者是一杯綠豆湯。工人們可以隨便喝,是免費的汽水兒和綠豆湯。孩子們常常跳進墻頭里去偷汽水兒,趁著沒有人的時候,偷著灌滿一瓶汽水兒就跑。跑遠了才高興地喝。汽水兒看上去有點綠,喝了就打嗝兒。居民區(qū)里還有個職工大食堂,是居民區(qū)里最高大的建筑,工人們都到大食堂去吃飯,都是喜氣洋洋的樣子,好像那是一個人最多的人家,特別是吃面條的時候,吸溜吸溜的響聲就像大風刮著樹林子,嘩啦嘩啦地響。那時候國家真是重視工人,關心工人,尊重工人。我對工人的尊敬和羨慕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后來我長大了,大食堂拆了,也沒有人給工人做汽水兒和綠豆湯了,也不給工人蓋房子了,好像工人就真是很扯淡的人了。我呢,對工人的崇敬心理也就沒有多大的興趣了。
工農(nóng)兵商店也是平房,但房子要比居民房高大許多,是坐西朝東的一排大房子,房頂是紅瓦,是很氣派的樣子。南半邊是副食商店,北半邊是百貨店,賣布匹賣文具,兩個商店一排房。副食商店最受孩子們喜歡。商店里賣糖賣肉賣水果,什么都賣。賣酒的柜臺上擺著一個一個黑壇子,壇子上蓋著厚墩墩的紅綢布蓋子,就好像布里包著棉花,其實里面包的不是棉花,是小米,小米分量重,密封也好,蓋住壇子,酒不易揮發(fā)出去,盡管這樣,但進了商店還是能聞到噴香噴香的酒香氣。酒是八分錢一兩,一毛錢一兩,一毛三一兩,是純粹的糧食酒。據(jù)說三斤糧食釀一斤酒,除去其它費用,釀一斤酒大約能掙三四毛錢,國家嚴格地控制著物價,生意公平且有秩序。當?shù)赜袀€老漢外號叫“二兩醉”,喝二兩就醉。他的兒女很孝敬他,每天都給他酒錢,他每天都到商店里去喝二兩。售貨員用那種白鐵皮做的拔提,給他從酒壇子里提出二兩來,倒進一個白搪瓷缸子里,老漢的缸子就寄存在商店里,那時候人和人都很友好,都喜歡相互照應,所以商店并不討厭老漢寄存缸子。商店里還賣熟肉,大多數(shù)是賣驢肉,那個驢肉味兒呀,可真是香,走在商店外面就能聞到肉香味。驢肉的顏色也好看,是紅褐色,就像山楂糕,看上去就好看就好吃。顧客來買驢肉了,售貨員也挺溫和,你要哪塊,售貨員就給你切哪塊,然后放在秤上稱分量。售貨員要是態(tài)度稍微不好呢,有人就會說,你這是咋為人民服務呢?,你這是咋為工人階級服務呢?售貨員馬上就笑了,是歉意的笑,似乎是說自己錯了。驢肉里最不好賣的是驢腎,大人們都那么叫,其實不應該那么叫,其實大人們叫的驢腎,就是驢的生殖器,那個玩意兒不好賣。孩子們就像唱歌一樣喊道:驢X切片兒,片兒片兒有眼兒。大人們就罵孩子們,球大些家伙們,說啥呢說啥呢,滾出去滾出去。孩子們就哇一聲跑了,跑到門口兒時,還要回過頭來對著大人們喊:驢X切片兒,片兒片兒有眼兒……那個玩意兒很少有人買,一般都是賣給了“二兩醉”。假使驢肉是八毛錢一斤,那個玩意兒就六毛或者五毛錢一斤賣給“二兩醉”?!岸勺怼笨吭诠衽_邊,把一個胳膊肘架在柜臺上,歪斜著身子倚住柜臺,笑笑地對售貨員說,把那個東西給切切給切切。售貨員就給他切,切一片兒一個眼兒,切一片兒一個眼兒,就像一枚一枚銅錢。那時的人真傻,怎么就不認為那玩意兒是好東西呢?擱到現(xiàn)在,想買也買不上,現(xiàn)在是,有些人開著車,到這里去買,到那里去買,下了很大的辛苦,好不容易買到一根兩根或者三四根,也是自己舍不得吃,都當作禮品送給當官的了。當官的怎么就那么愛吃驢X呢?現(xiàn)在那玩意兒要比驢肉貴十幾倍,還不好買。現(xiàn)在人的觀念呀,可真是跟過去不一樣了,變了。
“二兩醉”站在柜臺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一片兒那玩意兒放進嘴里,嚼一嚼,抿一口酒,再捏進嘴里一片兒,再抿一口酒,神仙一樣。人們就看著“二兩醉”笑?!岸勺怼焙韧甓删凭妥砹耍妥淼乖谏痰晖饷鎵ρ叵碌乃嗟厣蠒裉?、睡覺。人們都羨慕“二兩醉”,說他天天都有錢喝醉酒,真是死了也不冤枉了。羨慕之余還滿懷希望地說,要是將來自己的兒子也能像“二兩醉”的兒子那樣,每天給點兒酒錢,這輩子也就不白受苦了。
工農(nóng)兵商店里什么都賣。人們要買白糖、紅糖、油鹽醬醋茶,生肉熟肉醬豆腐,等等等等,都有。工農(nóng)兵商店不僅是個賣東西的地方,還是當?shù)厝司奂囊粋€地方。有些人,過幾天就要去一去,就要在那里互相見個面。特別是冬天,商店里點著兩個大鐵爐子,人們圍在爐子周圍一邊伸出手烤手一邊拉家常,一撥兒人走了,一撥兒人又來了,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人們在爐子邊拉呱什么?肯定不是現(xiàn)在人拉呱的話題,比如說,糧食有毒,蔬菜有毒,酒有毒,地溝油有毒,藥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打了小偷兒還得賠錢,帶著孩子一不留神就丟了,等等等等,沒有一件讓人順心的事情。那時人們不是拉呱現(xiàn)在這些煩心的事情,那他們拉呱什么?拉呱國家大事,拉呱哪個人技術好哪個人技術差,哪個老師比哪個老師教學生的時候更下辛苦,他們拉呱得很開心,很高興。
工農(nóng)兵商店南邊山墻下立著一塊宣傳欄。那個年代時興宣傳欄,全國各地到處都有,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政治形勢任務會及時地更換在宣傳欄上。宣傳欄是反映一個地方和一個單位的門面,人們通過宣傳欄,能感覺到一個地方的政治氣候和政治形勢怎么樣。宣傳欄不拘格式,有墻體式的黑板報,有木板式的宣傳欄,黑板報是用各種顏色的粉筆辦出來的,辦得花花綠綠挺好看,宣傳欄是木板做的,木架子上面有雨苫遮雨,整個版面用紙張彩繪刷貼出來,定期更換內(nèi)容,就好像是一張放大的報紙。人們可以隨時感受到政治氣氛,政治就像空氣,人人都得呼吸,沒有一個人能活在政治之外。工農(nóng)兵商店是當?shù)匚ㄒ坏墓┴洸块T,當?shù)厝硕家侥抢锶ベI東西,所以商店旁邊的那個宣傳欄就要辦得大一點,就要辦得好看一點,是一個很重要的宣傳陣地。有一天早晨,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宣傳欄正中央的毛主席像被打了一個X,那個X是用刀子劃的,這一下子就引起了震動,有人立即報告了工廠里的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的人就拿著照相機跑過來了,就啪啪地拍照片。之后是破案。宣傳欄旁邊的第一戶人家是地主成分,當然就被列為第一個懷疑對象,人們猜測,是不是半夜的時候,這個地主家的人跑出來,用刀子劃了毛主席像?地主家的男人被保衛(wèi)科控制起來了,女人被街道委員會叫去了,地主家的兒子被學校的紅衛(wèi)兵管制起來了,那個家,一下子就家不是家,人不是人了。地主家的二兒子在紅衛(wèi)兵的晝夜審問下,說是他用電工刀子劃了毛主席像。被判處了五年有期徒刑。照理說,那個二兒子才十五六歲,應該不夠判刑年齡,可當時為什么就判了呢?這是沒人交代過的事情。宣判大會是在職工俱樂部里召開的,全廠職工都去參加審判大會,會后,那個孩子被端著刺刀槍的民兵押到了大卡車上,上車時,是民兵們把他架到車上去的,他個子小,又戴著手銬,他自己爬不到車上去。大卡車拉著那個孩子在大街上游街示眾,還有幾個掛著牌子的壞分子陪著游街。那個瘦小的孩子,被武裝民兵扭著胳膊游街示眾時,就顯得更瘦小了,看上去真是可憐。盡管那是一個瘦小可憐的孩子,但沒有人為他說一句同情的話,反倒覺得階級斗爭變得真實了,階級敵人就在我們中間,我們必須得提高警惕了。后來,那個地主家庭被攆回農(nóng)村去了,人們不知道那一家人回到農(nóng)村以后是個什么樣子。再后來呢,有傳聞說,那家人家的三兒子自殺了,那個三兒子是我的同班同學,很老實,不說話,我老是想起他那種不言不語的樣子就心里不是滋味。那個二兒子刑滿釋放以后,到處干點兒臨時工,后來也沒有消息了。人們沒有忘記那一家人,但也不怎么提起那一家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不可能去用刀子劃毛主席像,再說了,他瘦小的個子是夠不到那么高的,除非他是搬著凳子去劃毛主席像,那應該是一個大人干的事情,那件事情歸結到一個孩子身上,肯定是一起冤案,但毛主席像確實是被人用刀子劃了,人們至今也不知道是誰干的那件事情,為什么要干那件事情。
日子呢,是過起來慢,回憶起來快,說話間就幾十年過去了。
改革開放以后,市場經(jīng)濟風起云涌,國家不再管控市場,自由市場里做買賣的人一如雨后春筍一般遍地都是,工農(nóng)兵商店就漸漸蕭條了,最后是關門停業(yè)。工農(nóng)兵商店關門了,工農(nóng)兵也好像漸漸地退出了歷史舞臺,曾經(jīng)是工農(nóng)兵商店的那一排大房子灰頭土臉,顯得腐朽陳舊。工農(nóng)兵商店作為一個時代的畫面,已經(jīng)開始漸漸消逝,但作為一個時代的歷史記憶,卻像水中的漂浮物一樣,有時泛起有時沉潛,時不時會被人們回憶一下。再后來呢,有個鞋匠,花錢租下了半個商店,也就是賣副食的那一部分,他住在里面,做鞋修鞋。又過了幾年,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來了,鞋匠說是在里面住了幾十年了,好像已經(jīng)是自己的房子了,說啥也不往出搬,開發(fā)商只好答應多給他幾套房子,鞋匠才搬走了。那些吼叫著的大型設備把工農(nóng)兵商店推倒了,推倒的還有過去的居民房,人們也就從過去免費住房的人變成了花錢買房的人,住上樓房的人們似乎是提高了身份,他們嫌狗臟,就沒把那些小狗帶到樓上去,有的狗就站在原來的地方,仰起頭,張開嘴,沖著樓房哀哀地叫,叫得眼里淌出淚水來。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