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塵
清晨,母親上路了。
母親從炕上爬起來的時候,天空灰蒙蒙的即將放亮。因?yàn)樽蛱焱砩弦呀?jīng)把今日的早飯、午飯的食材準(zhǔn)備好,母親便麻利地有條不紊地給我們姐仨兒的早飯午飯做好。農(nóng)家飯,簡單,通常是一飯一菜。早飯放在鐵鍋里的竹簾上,鍋底的水有爐膛的灰燼烘著,一直溫乎。如果夏季,午飯就裝在一個中號搪瓷盆里,一半菜,一半主食。主食通常是小米撈飯、兩合面發(fā)糕、窩頭,偶爾有白面烙餅。搪瓷盆放在柳條籃里,被吊在自家水井,我們姐仨兒中午從學(xué)?;貋恚桶鸦@子提上來,無需加熱,守著搪瓷盆把肚子填飽。
母親這么做,主要是避免食物因天熱,或者落上蚊蠅而變質(zhì),農(nóng)村孩子雖然皮實(shí),可是,一旦鬧肚子耽誤學(xué)業(yè)。
母親肩挑兩個籃子走在小路上,腰板挺直,身體微微朝一面傾斜,腳上一雙膠底小白鞋,步履輕盈?;@子里是雞蛋,一個個排好,由干爽的碎草埋著。兩個籃子各裝八十個雞蛋,不沉,也就二十一二斤的分量。從村子出發(fā),到不同的集市,距離八里、十二里、十五里不等。雞蛋是給指定人家代賣,代賣價格由母親自行決定。
母親上路前,總要刻意打扮一下,衣服也就三四件,已經(jīng)穿膩了,但母親總能別出心裁,利用頭卡子、懷花、彩色頭繩、手絹等恰到好處修飾一下,起到畫龍點(diǎn)睛的效果。
母親幾乎是最早來到集市,占據(jù)最佳位置。一路趕來有些累,就倚著樹干閉目休息。樹上的鳥兒仿佛認(rèn)識她,沖她直叫喚。可母親正踏踏實(shí)實(shí)想念一個人——我們的逝去的父親。偌大而空曠的集市還無人光顧,母親就在心里與父親幽會,酸甜苦辣就齊聚心頭……
母親賣雞蛋不上秤,論個,大的八分錢,買十個,搭個小的;小的,一毛五兩個,買十個搭一個。一個雞蛋五分錢成本,一天下來,如果沒有糟損,也就賺個三塊多錢。
買過母親雞蛋的趕集人大多都成了回頭客。有個趕集人居然一次要五十個,并且拒絕讓利。下個集市這人又來了,開口還要那個數(shù)。
母親問,你家里有人貓月子嗎?那人笑一下?lián)u頭。
母親又問,家里辦紅事?那人還搖頭。母親再問,得意這口兒?那人說,你就往里揀吧。
母親就給那人挑大個的往柳條籃子揀,一個排一個,又埋上碎草。付錢之后,那人從籃子里拿出兩個偷偷讓利的雞蛋還給母親說,我說不要就不要。
夏季的天氣瞬息萬變。剛剛還艷陽高照,風(fēng)向突變,烏云壓來。母親挑起籃子趕緊往家趕,傾盆大雨中,有人騎車攆上母親,對母親說,我馱你回去吧?母親抬頭,正是那個買雞蛋拒絕讓利的男人。母親本來對他心存好感,這會兒卻心升警惕,嚴(yán)肅問,你想干啥?男人有些尷尬,說別緊張,我沒有歹意。母親說,沒歹意你大雨天跟著我干啥?
我怕你路上……
路上一個人沒有,就有你。
對不起,我叫你害怕了。
你走吧。母親蹙緊眉頭徑自走了,回頭望,那個男人推著自行車遠(yuǎn)遠(yuǎn)跟著她。母親心里有些內(nèi)疚,覺得自己挺不是東西。
母親到家了,往窗外看,那個男人騎車剛走。母親奔出家門,大叫,你站下!男人站下了,掉過頭。母親招手,你過來。男人來到母親跟前,有些靦腆。母親問,你到底要干什么?男人臉紅了,我也單身。
母親所以沒有改嫁,是那個準(zhǔn)婆婆只許母親帶一個女兒登門,其他兩個女兒留給奶奶照顧。
兩人分手那天,母親抱一盆蘭草回來,說是悶頭走路,有個盆花從打開的窗戶飛出來,原來兩口子打架拿花盆撒氣。母親把父親遺像下面的長條桌子清理溜光,只把蘭草放在上面,自語,有人陪著爛吵(蘭草諧音)多好。
不知怎么回事,母親再到集市賣雞蛋開始不順利。
母親還是第一個到達(dá)她認(rèn)準(zhǔn)的攤位,卻見那里有塊磚頭壓著一張紙。母親沒理睬,用腳把磚頭挪到樹根兒那里,兩個籃子放好,自己坐在小板凳上。集市陸續(xù)上人了。有個樣子粗魯?shù)哪贻p人大步來到母親跟前,二話不說,把兩個籃子拿開。母親大叫,干什么你?年輕人問,我放在這的磚頭呢?磚頭下面那張紙呢?母親往樹根兒瞅一眼,年輕人順勢一看,把磚頭下面那張紙拿到手,聲很大,你念一下,我昨天就占地方了。母親問,你憑啥占地方?年輕人答,不是占地方,是我來得早。
母親不再理論,找個冷清的地方大叫,賠本賺吆喝了!一個六分,十個五毛!呼啦一下她被圍起來,兩籃子雞蛋一掃而空。雖然不賠不賺,在心里她感到自己贏了。
下個集市,母親把自己打扮得很扎眼,她把府綢面料的紅褲綠襖從箱底找出來,沉吟片刻才穿在身上。這是母親學(xué)生時代參加文藝演出的服裝,珍藏至今。與逝去的丈夫在劇場里一見鐘情就穿這套演出服。此刻,眼見鏡中的自己,母親不滿意,她摘幾朵“玻璃翠”花,揉成泥狀,抹紅臉蛋,抹紅嘴唇,還佩戴兩串長短不一的黃豆做的項鏈。雖然集市上她的攤位靠后,少有問津,但她先窩在小板凳上,等到集市熱鬧起來,她退去披在身上的圍裙,跳到攤位前,神情莊重高唱《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悲愴的歌聲一下子就把很多人吸引過來,母親的歌聲還配以動勢,更加聲情并茂。這里面的一些人又都認(rèn)識母親,以為母親今天這副反常的樣子,一準(zhǔn)受了什么刺激,大庭廣眾之下竟敢一展歌喉。有人關(guān)切問,大姐,你今天怎么了?母親答非所問,大家還想聽啥?有人說,《小寡婦哭墳》。有人為母親打抱不平,滾邊拉去!想調(diào)戲人呢?母親競?cè)怀鸲宿D(zhuǎn)《小寡婦哭墳》:在家里待著我好難受哇,何不到荒郊外看看我的老伴去,緩動著殘足我往外走啊……母親唱得凄涼悲切,在場人聽了無不心酸。
一曲終了。母親說,大家散了吧,我今天心里不痛快,唱兩嗓兒心里松快些。
大家鼓掌。
母親說,不瞞大家,我以前是學(xué)校合唱隊的,給解放軍英模團(tuán)演出,我就唱一條大河波浪寬。我丈夫是英模,看見他在臺上做報告的樣子,我就決定嫁給他。
大家又鼓掌。
許是對母親充滿敬意與同情,買雞蛋都是十個十個買。有個雞蛋不小心被碰碎了,母親一把從那人手里拿過來,手一擠,里面的東西掉進(jìn)嘴里。
我參加高考那年,我們村落集體搬遷,變成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務(wù)農(nóng)兩年的姐姐直接進(jìn)國企當(dāng)工人。母親還想做點(diǎn)什么,以補(bǔ)貼家用,但她這些年挑籃時微微一面傾斜的狀態(tài),原來是母親的腰椎不適所至,而她一直默默忍受病痛,從不示人。終于在一個雨天,她緊跑幾步趕公交車,一個寸勁,腰椎隱患大發(fā)作。
我們以此為由,禁止母親再為我們姐仨兒操勞。白天,我們姐仨兒各忙各的,母親就以一把椅子當(dāng)幫手。她手把椅背,向前推一下,她的雙腿就往前邁一步,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再從挎包里拿出嬰孩用的肚兜、圍嘴兒等物展在腿上。就有人湊上來,買上一個兩個,還夸獎小玩意兒挺實(shí)用。母親心里很熨帖,告訴人家,待著膩歪,手工做的。如果用得上,拿去用吧。
我高考那天,母親提前一天買回一條足有五斤沉的鯉魚,放在盛水的洗衣盆里,活蹦亂跳的。次日清早,這條鯉魚放在油鍋里烹制,頭尾兩端都超出鍋沿,一躥嗒一躥嗒的。母親明明知道這條魚自家鐵鍋裝不下,但母親期待的是“鯉魚跳龍門”,給高考的女兒帶來好兆頭。
高考結(jié)束,我發(fā)現(xiàn)家里那張條桌上擺放的蘭草旁邊,多了一盆花,劍一樣的綠葉間,躥出圓筒形的醒目的紅花。不待我問,一旁的母親告訴我,這花叫“鴻運(yùn)當(dāng)頭”,特意給你買的。我的心一下酸了,摟住母親良久無語。
當(dāng)我如愿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后,我情不自禁躥到母親跟前,興奮大叫,媽,“鯉魚跳龍門”、“鴻運(yùn)當(dāng)頭”應(yīng)驗(yàn)了!
這天晚上,母親獨(dú)自站在父親遺像前面,用浸濕的餐巾紙輕拭蘭草的每一片葉子,并沒有灰塵,就是默默輕拭……
如今,我都有了女兒。擺放花盆的那張長桌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能叫上名字的很多,比如,“爆竹”“幸運(yùn)草”“曼陀羅”“橘?!薄榜R蹄蓮”等。在母親心里,每盆花都有一個故事。比如,大女兒、二女兒、小老末(三女兒)、大姑爺兒、二姑爺兒、外孫子、外孫女,還有生命中不可忘記的朋友。每盆花并非高貴,但令她睹物思人。
在她因身體狀況賦閑家里后,就格外細(xì)心地經(jīng)管它們,與它們談心聊天,偶爾還哼唱一段。那曲《我的祖國》哼唱無數(shù)遍。
有一次,我冷丁回家取東西,正要開門,“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白帆……”這深情的歌聲隱隱傳出來。我的眼眶不由濕潤了。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