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死了。
就在昨夜。
這一夜,出奇的安靜,阿太的抗議和呻吟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撕裂和憤怒,哼哼唧唧,最后歸于寂靜。蹲在她身邊的鴨子,仿佛也起了惻隱之心,集體閉了嘴。
天色灰蒙。我套上衣服,搶在祖母前頭,旋風(fēng)一般“噔噔”下樓。
我的鴨子并沒有如我擔(dān)心的那樣被黃鼠狼拖走,床上的阿太,也沒如她所愿那般變成黃鼠狼。她那嚴(yán)重萎縮了的身子,蜷在開滿雛菊的被面里,了無聲息。我喚了一聲阿太,她并沒理我,或者像往常那樣,用比鳥爪還干瘦的手拍著床沿回答。朦朧的光亮中,卻見她梗著脖子,雙眼緊閉,干癟的嘴向上硬硬地張著,露出崎嶇難看的牙床。她這種樣子我見過多次,那是祖父給她喂鴨湯的時候,她努力張嘴接著,唯恐灑掉半點(diǎn),像極語文老師教我們“啊哦衣烏衣”時的嘴形。
祖母伸出兩根指頭,輕輕碰了碰菊花叢中那只虬枝般的手爪,接著從地上捏起一根鴨毛,置于阿太鼻前。
“今個不用去趕鴨了?!?/p>
祖母“噗”地一聲吹掉手上的鴨毛,拍著身上的衣服往外走——祖母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鴨糞味兒——她一定是去老六家,給祖父打電話報(bào)信。
我盼著的這一天又要來了,最快下午,最遲晚上,祖父、父親和母親將會和往常一樣急三火四趕回來。我好久沒有見到他們,最近的一次是兩月前的春上,阿太因?yàn)闆]有喝到鴨湯和祖母慪氣——我的二十六只鴨子,有三分之一已化為湯汁落入阿太干癟的肚子,我屁都沒吃到一個——拒絕進(jìn)食的阿太陷入了昏迷,祖父、父親和母親從城里匆匆趕了回來??烧l又能想到呢,阿太和許多次一樣,喝了鴨湯后又緩過勁來,又能拽著祖父的手有氣無力地說笑。
祖母在老六家打完電話,并沒有回家,而是上了渡橋,往河對面快步走去。沒猜錯的話,她一定是去喊劉天命。劉天命雖是個名聲很臭的鄉(xiāng)醫(yī),但號診把脈不是問題,尤其是不上不下還吊著一口氣的人,經(jīng)他一看一摸就知能捱多久,少有差池。
祖母健步如飛,越走越輕松,好比卸下了千斤擔(dān),步調(diào)和往日判若兩人。
我不想跟著祖母,我得去趕鴨。那些忍了一晚的鴨子,早已焦躁不安。地上拉了無數(shù)泡或干結(jié)或熱乎的鴨屎,臭氣都要頂破房頂啦。趕鴨出門前,我很想把阿太的嘴合上,那樣硬硬地張著既難受又難看。阿太是個有潔癖的人,她聞不得鴨屎味聽不得鴨叫,恨不得死后變成黃鼠狼將鴨子拖個精光。我湊近床,阿太的嘴巴竟然閉上了。我會心一笑,心里直樂。
七月的桐木河河床裸露,沿岸堆積的生活、建筑垃圾散發(fā)著濃重的異味,被擠占的河道變得越來越狹窄,有早起的人在河邊刷馬桶挑水澆菜地,幾個噗噗捶衣的老婦女,看見我伸長了脖子:
“死了不?”
我剜了她們一眼。
“精了怪?!?/p>
鎮(zhèn)上的人,似乎都很關(guān)心阿太的生死。他們一定是煩透了,這個老得快要成精了的女人,每天深夜都發(fā)出類似鴨叫的聲響,他們盼著她早點(diǎn)死去,可每次,狡猾的阿太總是化險為夷,從死神的魔掌中順利逃脫。這樣一來,阿太倒是幫了我,她在險境中一次又一次把祖父和父母從城里喚鴨子一般喚了回來,我一次次如愿看見了他們,這幾乎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當(dāng)然,作為感謝,我必須編出各種理由殺死鴨子,殷勤地為阿太端上一碗黃亮亮香噴噴的鴨湯。
渡橋上,劉天命反背著雙手,弓著身子跟在祖母身后往家里走。
橋下洗菜的婦女,揮舞著手“呵噓呵噓”地將試圖溯流而上的鴨子往回趕,走不遠(yuǎn)的鴨子只能困在下游淺水區(qū)覓食。
我坐在榕樹下想自己的心事。這會兒,阿太一定成功騙過了老謀深算的劉天命,祖父、父親和母親應(yīng)該匆匆走在回家奔喪的路上。事后,我該怎么騙過祖母,讓阿太喝上新鮮的鴨湯呢?把鴨子毒死、摔死?謊稱被畜生咬死?這些用過的辦法不再好使。我琢磨不出一個頭緒,乏了,頭一歪便打起了呼嚕。這一覺竟然睡到了午后,熱辣的太陽將我烤醒。河蕩里空蕩蕩,沒有一只鴨子。它們興許是回去了,河里沒了水草沒了魚,根本填不飽肚子,無非是出來撒個歡洗個澡。
我拖著趕鴨棍無精打采往回走。老遠(yuǎn),看見有人蹲在屋前,就著滾燙的熱水正奮力剝一只鴨子。
“爺——”
祖父在彌漫的水汽中眉眼微抬。
屋里只有暗自垂淚的祖母,和一群失措的鴨子。
“我爹我娘呢?”
“忙呢,八十多畝菜地?!?/p>
我有些悵然。
祖父掂起剪刀,將剝光了的鴨子從腹部刺啦刺啦剪開,伸手一掏,一串葡萄般鮮艷欲滴的鴨蛋,再一掏,一把帶血的內(nèi)臟。祖父將鴨子洗凈,先用開水焯一焯,再撈起來放入高壓鍋,將準(zhǔn)備好的八角、生姜、大蒜如數(shù)拋進(jìn)去。
在香味開始四處逃逸的時候,我鉆進(jìn)屋看了一眼依然在厚顏無恥沉睡的阿太,我很想搖醒她,告訴她祖父已經(jīng)回來了,鴨湯開始四處飄香啦。我故意敞開屋門,也許,只有這饞人的香味才能把她喚醒。
但直到滾燙的鴨湯涼下來,阿太依然無聲無息。
晚飯過后,祖父在阿太門口搭了一張床,我抱了枕頭,堅(jiān)持要和祖父一塊守夜。
“蚊子會把你抬走的?!弊娓钙髨D把我趕回祖母的蚊帳。我不從,用被單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不想聽祖母無休止的嘮叨,為了那只被宰殺的下蛋的母鴨,她一定會嘮叨到蚊子們都感到厭煩為止。
祖父不睡,一邊吃煙一邊為我驅(qū)趕蚊子,我不斷地醒來、睡去。有一次醒來,發(fā)現(xiàn)祖父并不在我身邊,他坐到了阿太床邊,他們好像在小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聲音比蚊子還小。我迷迷糊糊,很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么,可沉重的瞌睡像墜鉛一般把我向夜的深淵拉拽。
我被一陣急促的鋸木聲驚醒。
河灘上,榕樹下,祖父正光著膀子奮力鋸一段圓木,皮下的肩胛骨隨著一上一下的動作不斷地突起,細(xì)碎的鋸末子在陽光下翻飛。
“爺在干什么?”
“從四鹿家回來就折騰上了?!鄙钌顪\淺的困惑同樣布滿了祖母溝壑縱橫的老臉。
四鹿是開棺材鋪的,我們都叫紅匣子鋪。
我腦袋里轟地一聲響,下意識地捂住嘴,驚慌地往阿太屋里瞥了一眼,然后迅速收回了目光,仿佛稍加遲疑,便會被某種東西攝了魂魄。其實(shí)我什么也沒看清,里面黑乎乎的寂靜無聲。
“阿太死了?”
“再不死,就該我了?!弊婺腹緡?。
我萬分沮喪地往河灘走。
祖父的身邊堆滿了一段段舊木頭,它們無一例外地爬滿了蛛網(wǎng)一般的裂縫。
“阿太——真要死了?”
我的聲音顫著,還帶著哭腔,一定很難聽。
祖父看了我一眼,彎了中指,刮去額上的汗:
“人累了,終究要回去。”
我很想把我和阿太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告訴祖父,很想說,阿太不會死,她只是想喝碗鴨湯,只是和我一樣,想見到你們。
祖父歇了鋸,他看上去對鋸出來的木板并不滿意。
“我得上山一趟?!闭f完這句話,祖父便一手提了明晃晃的斧頭,一手提了兩端依然銹跡斑駁的鋸,涉水朝河對岸的青山走去。
下午,阿太總算醒過來。在一碗鴨湯的滋潤下,阿太原本蒼白塌陷的雙頰似乎有了點(diǎn)血色。
但祖父并沒有停下來,斧鋸聲聲。
精神稍稍好轉(zhuǎn)的阿太把祖父喚到跟前,有氣無力地說:“我兒,剛剛,我又看見你爹了,他在那邊孤苦無依,吃不飽穿不暖挨餓受凍,還得給地主老財(cái)沒日沒夜地干活,身邊連一個端茶倒水的女人也沒有……”祖父幫阿太揩去眼角的淚,細(xì)聲道:“前些日子我也夢見他老人家了,他在那邊可好,日日下館子喝酒吃菜,不醉不歸?!卑⑻樕蠑D出一絲蒼白的笑容:“我兒,你可別哄娘開心,得空你去他墳前燒一刀……我的大限到了,該走了。安安靜靜,不鬧騰?!卑⑻f罷,使我去把祖母喚來,她要把難聞的衣服、被單換掉,如果不麻煩的話,她還想擦個澡。
“要干干凈凈去見他,不能埋汰自個?!卑⑻f。
祖母將燒好的擦澡水端進(jìn)去,轉(zhuǎn)個身又端了出來。阿太嫌鍋燒的擦澡水飄著油星味兒,要用河里的溫水擦身子。阿太哪里曉得,她躺在床上的這幾年,桐木河和她一樣每況愈下,已取不出一瓢清水。
祖父一聲不響地將飄著油星的水倒進(jìn)鴨食盆,默然轉(zhuǎn)身往河邊走。
河灘上祖父釘出來的東西倒扣在兩條長凳上,像一條大魚的骨骼,怎么看也不像紅匣子。這讓我緊揪的心似乎好受了一些。那會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沒心思趕鴨,圍著忙碌的祖父轉(zhuǎn)悠。
這是一個陣雨過后的凌晨,一雙大手把我從睡夢中拽起來。我睡眼惺忪地被那雙大手牽著,磕磕絆絆地來到河邊。夜色中,我眼前橫臥著一條頭方尾尖兩頭翹的家伙。
“船——”我忍不住驚呼起來。
“是的?!弊娓刚f。
聽上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祖父為何要費(fèi)勁巴力在老的流不動的桐木河岸釘一條船?
“你聽到了什么?”祖父問我。
我側(cè)了耳朵。陣雨似乎帶來了一點(diǎn)生機(jī),被雨淋濕的桐木河岸,水珠正在草葉上悄然滾落,叫不出名的夏蟲舒展身子拱土而出。為數(shù)不多且饑餓難耐的地鼠、花蛇、刺猬等穴居動物爬出洞,窸窸窣窣穿行在雨后的草叢里碰運(yùn)氣。河間,偶爾能聽到“啪”的一聲,聽上去粘稠無力,應(yīng)該是困在淤泥里的鯽魚彈跳而起的聲音。這些聲音若有若無,需要用心去捕獲。當(dāng)然,還有一些顯然能聽得見的聲音。比如耳旁溫?zé)岫睗竦娘L(fēng)聲以及對岸一遞一遞的雞鳴,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
“用不了多久,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這些都會消失……我同你這般大的時候,夜里最喜歡躺在床上聽屋外的水聲,像動聽的歌子,嘩啦啦,嘩啦啦,日夜不息。最喜歡下河徒手抓魚,喜歡聞空氣中飄蕩的魚腥味。那個時候,河水真是闊氣,挨河的吊腳屋都停滿了打尖歇腳的船。當(dāng)年你阿公娶阿太,用船搖回來的,順著桐木河,搖了兩天三夜。”
祖父說的這些,我自然聽阿太講過,我還聽說那條作為阿太嫁妝的船,后來跑起了貨運(yùn)養(yǎng)活了一家人,在桐木河上穿梭了幾十年,只可惜后來毀于一場大火。那種年月,船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可眼下,祖父為啥要在桐木河釘這么一條船。
祖父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摸摸我的頭說,我們?nèi)ヒ粋€地方。
我們沿河溯流而上,在桐木河古碼頭,祖父坐在斑駁的青石板上吃了兩顆煙,然后拍拍屁股繼續(xù)前行。祖父走得快,腳底生風(fēng),敞開的衣服隨著他的步調(diào)前后擺動。出了桐木鎮(zhèn),月亮下去了,身后傳來早起的人卸下自家店鋪門板的聲音。
“爺,咱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p>
“那咋辦?”
“順河走?!?/p>
我只有閉嘴,我被祖父弄得隱隱有了興奮和期待。
幾顆煙工夫,天開始放亮,青山隱隱。我們在一路蟋蟀蛙鳴中前行,踢踏踢踏的腳步不時驚飛路旁草叢中的鳥雀,或者幾只叫不出名字的山鼠。祖父走得快,一聲不吭超過我,然后在前面的山坡上或樹下,吃煙,等我。
翻過好幾個山頭,穿過兩個村莊,路過一大片稻田。在一處陡坡,我實(shí)在走不動了,蹲下來喘氣。祖父上了坡才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來,他折返回來,伸出大手,我搖頭,依然蹲著。我失去了繼續(xù)往前走的興致,我不知道越來越陌生的桐木河會將我們帶往哪里,看上去沒有盡頭。祖父轉(zhuǎn)到我身后,“嗨”地一聲將我抱起來穩(wěn)穩(wěn)地騎在他的雙肩上。我一下子就躥高了,瞬間變成了一個小巨人。
“你看見了什么?”祖父邊走邊問。
“我看見田地、牛羊、村子和樹木?!?/p>
遠(yuǎn)方地勢變得愈加平坦,穿行于田野、村莊和山林間的桐木河慢慢變得開闊起來,但水流依然很響,祖父說過,水流愈響,水勢愈小,真正的大水,沉著穩(wěn)重從不張揚(yáng)。
“還有呢?”
“還有一條土墻?!?/p>
“那就快到了?!?/p>
我并不知道遠(yuǎn)處那道橫跨在前方的土墻究竟是什么東西,慢慢走近了一些,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土壩,干瘦的桐木河一頭扎在土壩下面,消失不見。
“爺,是土壩?!?/p>
祖父沒有吭聲,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力氣回應(yīng)我,為了保持體力,他盡量低著頭。在祖父一點(diǎn)一點(diǎn)接近土壩并往上走的時候,一線泛著白光的水際在我頭頂慢慢升騰起來,旋即,那一線水際慢慢變得闊起來,最后連成了一片汪洋。
“水,大水。”我大叫。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水,課本上描繪的大海應(yīng)該就是這般模樣吧,浩浩淼淼,微風(fēng)涌浪,一眼望不到頭。晨起的陽光投在水面,閃著粼粼的、炫目的波光。我被深深震住了,甚至有些恐懼不安,我害怕從那湛藍(lán)的閃爍著粼光的深水里,突然躍出一只三眼水怪,將我和祖父拖入水底。
“爺,我怕?!?/p>
“怕什么?”
“水妖。比水牯還大。”
“你見過?”
“小賤見過?!?/p>
“小賤是誰?”
“四鹿的孫子?!?/p>
“哄人?!?/p>
祖父把我從肩上放下,直奔大壩水閘。兩根手腕粗爬滿銹跡的鋼筋吊著的水閘水泥板,卡在閘槽間,穩(wěn)穩(wěn)地將浩蕩的大水護(hù)在水壩內(nèi)。水閘縫隙間長出的水草,油油地在水底招搖。水閘和堤壩上殘留的水位痕跡,顯示水庫曾經(jīng)的最高水位。水閘邊有一間控制水閘的磚房,祖父圍著緊鎖的房子轉(zhuǎn)悠了半天,顯得有點(diǎn)束手無策。
后來,祖父帶著我往水庫邊的村子走去。村子不大,叫梧村,我們向人打聽,在對方說出管水的那一家人的姓名并給我們指路后,祖父卻露出了訝異、遲疑的神色。躊躇了許久,我們沒有順著那人給我們指的路找過去,而是掉頭往回走??煲龃遄?,祖父又牽著我折返了回來,看準(zhǔn)了門前一叢青竹,找到管水的那一家。
屋內(nèi)一桌人正在吆五喝六打牌,男男女女,女主人迎了出來,打量了一眼祖父,愕然。祖父臉露尷尬之色,將女人喚到一旁說話。
他們并沒說上幾句話,女人始終吊著個臉瞅著別處,祖父低聲細(xì)語,看上去很不自然。屋里打牌的一伙人也不時往這張望。臨了,祖父討了女人的電話號碼,拉上我,匆匆離開。
阿太進(jìn)入彌留之際。
祖父開始準(zhǔn)備阿太的后事,他命祖母把阿太的老衣拿出來曬,然后去了一趟劉天命家,從劉家出來,轉(zhuǎn)身又去了四鹿家的紅匣子鋪。
祖母把在河邊看船的我喚回來,盤問我昨天和祖父一早去哪里了?我警惕起來,昨天在回來的路上,祖父特意叮囑過,不許和祖母說實(shí)情。去林子里逮鳥。我隨口應(yīng)到。祖母唬起臉,鬼!我裝出很無辜的樣子。祖母癟了癟嘴,換了一副口氣說你肯定不知道你爺為啥釘船吧……祖母分明在誘惑我,我有點(diǎn)動搖,那條船像謎一樣煎熬了我這么多天。我覷了一眼祖母,慢吞吞地說,我們?nèi)チ送翂嗡畮臁婺笐C怒,然后去了梧村,找了一個老女人吧!我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祖母冷笑一聲,那女人年輕時可不正形,把你爺名聲都敗了,若不是你阿太用拐把她打走,興許就沒有你啰。我沒聽懂,也沒有興趣去刨問,抓住轉(zhuǎn)身想走的祖母說,你還沒說那條船呢!祖母敲拍著腦門說,看我這記性……其實(shí)也沒啥,你阿太矯情,臨了,想坐船見你阿公,你阿公就在河邊上,十里地……這樣也好,搭了船安安靜靜地來,又搭了船安安靜靜地去,少了煙熏火燎吹吹打打的鬧騰……
我壯著膽進(jìn)了阿太的房間。床上的阿太,石頭一般沉寂,雛菊被面裹著的身子骨,一直往小里縮去。一束束有著谷粒般色澤的陽光,從窗戶、門洞中打進(jìn)來,灑在被面上,那些陳舊細(xì)碎的花兒,在嬰兒般清新的陽光中散發(fā)出陳腐的氣息。
祖父依然在陽光下忙碌。他釘?shù)拇煲旯ち?,正在進(jìn)行最后兩道工序:刮泥膏和刷漆。刮泥膏是技術(shù)活,雖卯榫合縫,但必須保證每一條細(xì)小的縫隙都要刮進(jìn)泥膏,一遍不行,還得兩遍三遍。在等待泥膏風(fēng)干的間隙,祖父找來兩根舊木,刨了兩根槳。隨后將船整體先上一遍清漆,再將船身刷成紅色,船舷涂成天藍(lán)色。
這么漂亮的船,我卻不愿意多看一眼。
令人討厭的劉天命提著一個布兜來了。他徑直進(jìn)了阿太的屋,我被祖母擋在屋外,我躲在門外往里瞧,看見劉天命摸了摸阿太的手和腳——祖母說過,人升天時是從腳下開始發(fā)冷發(fā)硬——然后捻著山羊胡沖祖父母微微一點(diǎn)頭。我的心跟著“咯噔”一聲失重般向下墜去。
很快,祖父和劉天命用兩條木凳和幾塊早已備好的門板,在堂屋靠墻處搭了一個簡易的板床。他們像抬一截風(fēng)干了的枯木將阿太抬出屋,擱在門板上。做完這一切,祖父躲開祖母上樓給梧村女人打電話。我和祖母支起耳朵,但根本聽不清樓上的聲音,只是感覺到祖父一直在解釋、懇求,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祖母陰著個臉,將一只鼓出一泡屎的鴨子一腳踢飛。那可是一只在下蛋的鴨子,她竟下得了手。祖父下來了,沖劉天命搖了搖頭。劉天命嘴里咬著被口水濡濕了大半截的香煙,兩手撕著白布條說,老太太也不省心,臨走還出難題……多少年沒碰上,我記得也只有后街的喜老頭,水上船上晃一輩子,臨了也不肯上岸,搖船出殯,那條船也燒給他了。
祖父沒有接話,動作僵硬地往我身上纏著孝繩,然后給自己纏上一條,摁著我一起跪下給阿太磕頭。
該凈身。祖父領(lǐng)著我去河邊取水。
河邊的紅船吸引了好多好奇的人來觀看,鎮(zhèn)上的人都在議論祖父釘?shù)倪@條色彩艷麗的紅船。作為一種捕魚或者交通工具,木船早在桐木河斷流的幾十年前就消失,現(xiàn)在,快要枯死的桐木河邊,突然冒出這么一條紅船,實(shí)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人們在祖父母那里吃了閉門羹后,跑來向我打聽,我實(shí)在沒有興趣向他們描繪這條船的用途,我只會讓他們感到更加失望和無趣。
祖父轟跑了幾個試圖爬上紅船的小屁孩,然后在沿河垃圾異味中徑直往渡橋下走去。
我看見了祖父所說的那一汪汪清澈的河水,分布在橋墩下的數(shù)個水洼里,被野草遮蔽,這是幾天前陣雨后的饋贈。祖父點(diǎn)了一掛鞭炮,扒開野草,輕輕地舀起一瓢水,一個水洼只取兩瓢,很快,我們有了半桶清澈溫?zé)岬暮铀?/p>
“過幾天,我們……就要進(jìn)城嗎?”往回走的路上,我問祖父。
“你爹那邊催得緊,總是忙……縣城總是個好地方?!?/p>
“爹娘不可以回來種菜么?”
“傻。鄉(xiāng)下種菜,給誰吃?”
我失望至極,眼淚幾乎要下來。可我不能哭鼻子,祖母之前就告訴我,阿太去世是喜喪,鎮(zhèn)上還沒有誰活得比阿太年歲長。
門板上的阿太,已經(jīng)褪去了衣服,身上只蓋著幾張黃紙。裸露的阿太皮包著骨頭,硌得人眼睛生疼。祖母把我趕上樓,劉天命要開始為阿太凈身。
我沒有絲毫的恐懼,透過樓板縫往下瞅。
劉天命往取來的河水里放入了艾草一類的東西,然后捏起一撮草灰在阿太身上象征性地擦了擦。一旁站著的祖母,似乎不滿意,轉(zhuǎn)身找來干凈的布為阿太重新擦身。祖母的動作有些拘謹(jǐn),幅度也小,仿佛擔(dān)心驚醒了阿太。慢慢,動作幅度大了,也有了力度,就像往常給阿太擦澡一樣,從頭到腳,一點(diǎn)一點(diǎn),腳趾縫都不放過,口里還在不停地絮絮叨叨。
拭擦完身子,劉天命動手給阿太穿老衣。這是一個繁瑣的過程,先是將阿太由下而上全身裹上一層潔白的細(xì)紗,然后剪開紗露出四肢和頭。再穿上紅肚兜,繡著壽字的紅肚兜真是好看,給阿太梳頭的祖母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祖母給阿太盤了一個飽滿秀氣的發(fā)髻,再拴上發(fā)簪。祖父這會兒拿出一雙繡花鞋,我見過這雙鞋,得病前,阿太總會從箱底摸出來看一看,或者曬一曬,那是她出嫁時穿過來的鞋,只穿過一水。祖母端詳著手中的鞋,竟然有些發(fā)呆。許久,似乎是端詳夠了,才弓了身慢慢給阿太穿鞋,穿著穿著,祖母竟撩起衣襟抹開了淚……
穿好老衣,定好妝,劉天命用一根紅頭繩在阿太頭上繞了一圈,最后在額前打了一個三花瓣的梅花結(jié)。
阿太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
大水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來。
河灘的紅船漂浮在如水的月色中。它和我們一樣在靜靜地等待,等待作為一條船的使命,在水中漂起來那神圣的一刻。祖父的腳步不安地敲打著地面,壁角的鴨子也被不明的焦慮所籠罩。
“……看吧,虧了你還腆著個臉去求?!?/p>
“我就曉得是這個結(jié)果,當(dāng)年我們也沒讓她難堪?!?/p>
“老太太看來沒這個命,做了一輩子好人,臨走,壞在了一個老女人手里……”
祖父心煩氣躁,索性往河邊去。祖父的身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沒入夜色,直至完全消失,最后,只能隱約看見一點(diǎn)煙火在黑夜里明明滅滅。
我也支撐不住了,在祖母的絮叨中沉沉睡去。直至被一雙大手急促地捉起來時,依然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時候,只聽得祖父在興奮地喊:“來了,快,來了。”然后是一片急促的腳步聲以及鴨子們的騷動聲。我迷糊著眼,劃拉上鞋下樓。我仿佛聽到了細(xì)碎的流水聲,綿延不絕,從祖父母不斷弄出響聲的間隙中汩汩淌入,夢境一般輕盈清澈。
祖父抱起阿太往外走,像懷抱一個巨嬰。
“快點(diǎn),別磨蹭?!弊婺附o我披上孝衣,塞給我阿太的牌位。
夜深沉,月亮躲進(jìn)了云層,星星卻熱鬧得很,挨挨擠擠,沖我們可勁地眨巴眼。漫天的星光也抵不上半個月亮,看不清腳下的路,我只能踉踉蹌蹌走在他們前頭下到河灘。祖母撒著紙錢念念有詞,不斷提醒阿太下坡過橋。
自河邊傳來的流水愈加清晰,嘩啦啦嘩啦啦,一聽就曉得是先到的頭水,它們將沖刷掉河道里的垃圾,為后面到來的大水開路。
把阿太平放在船上后,祖父和祖母拉著我齊刷刷跪下磕頭。跪拜完,祖父在前面拉,我和祖母在后面推。那船一定是有了靈性,幾乎沒費(fèi)什么力氣,便被輕易推下水。河道開始闊了,水漲起來了,船被一點(diǎn)點(diǎn)抬高。我和祖父上了船,祖母不放心,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端好牌位,一路不可回頭看,說完轉(zhuǎn)身去喊劉天命和四鹿趕往墓地。
一線光暈在熹微的天際慢慢醞釀。
水勢浩蕩,穩(wěn)穩(wěn)向前。祖父將我抱上船坐在船尾,隨即翻動船槳,船離岸徐徐而去。出了桐木鎮(zhèn),河道開闊了許多,兩岸的夜景山形變得陌生起來,先前的垃圾異味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兩岸隱隱的花香。并不能看清楚是些什么花,祖父說過,有些花,總喜歡在夜間隱秘開放,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它們盛開的模樣。
四周真是安靜,祖父身子往前一仰一傾,船槳入水的聲音顯得清冽而空曠。偶爾有一兩聲短促而粘稠的潑剌在船舷不遠(yuǎn)處響起,我卻忘了祖母的叮囑,扭了頭去捕捉,水面卻空無一物,只剩下一圈圈或慢慢平息或不斷向四周擴(kuò)展的浪紋。
阿太像睡著了一般,雙眼緊閉,一臉安詳,看不出絲毫的痛苦或者愉悅,時間在她臉上已經(jīng)停止了腳步。我盯著阿太緊閉的干癟的嘴,心里默念著和阿太曾經(jīng)有過的很多遍對話:
我想我爹我娘了。我說。
我想孩子們了。阿太說。
我想我爹我娘了。我又說。
我眼一閉,他們就回來啦。阿太說。
哼,你一定是想喝鴨湯。
阿太狡黠地笑。
……
我鼻腔陡然一陣酸澀,突然就哭了,無所顧忌地嗷嗷大哭。祖父坐在船頭,使槳,并沒有阻止我,甚至都沒有回頭。天邊那一線光暈已經(jīng)化成一團(tuán)亮光,滿天的星光灑落河中,迷離的淚眼中,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們不知何時已離開了水面,滿載一船的星輝,一槳一槳往星空爛漫的天上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