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來,父親交給我一個任務:去湖北一個遠房親戚家要賬。
十六歲的年輕人喜歡出遠門,況且,要賬這個事情也并不困難,去年我就在韓老屋要過豬肉賬。韓屠夫還夸過我,讀書好的學生,要賬也好。但是這次我不愿意去,因為要去的是我從未謀面的表妹家。
奶奶堅決支持我去。一是她太了解少年的口是心非。二是她太喜歡自己的孫兒和姨孫侄女了,在初二那年,她甚至央媒去提親。那次如果不是父親也支持,并且很熱心,這個事就成了。正處于叛逆期的我,凡是父親同意的,我都要反對。奶奶的理想,我猜啊,就是帶著一對金童玉女去田間打豬草。我樂意取悅奶奶,做她高興的事,因為讓奶奶高興的事少之又少。三呢?有許多事情,多年后才知道。
我還是出門了。出門前,忽然發(fā)現(xiàn)六嬸詭異地笑了一下。
我停住腳步,想要發(fā)表一個聲明,但還是忍住了,要賬而已!
四五十里的路程算不了什么。順著新屋河兩岸的機耕路,一路向南。從大別山腹地到邊緣地帶綿延的丘陵山崗,沿途風景變化,風俗有異。一種莫名的情緒,在渲染著事實上并不存在的異域情調(diào)和遠方的神秘感,讓我忘卻旅行的辛勞。沿途打聽路徑也是一件刺激的事情,仿佛人在江湖。但我的注意力總是容易忽略那些為我指路的老人,田間勞作的大嫂,小賣部遮陽篷下賣花花綠綠飲料的姑娘,而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女孩,卻讓我浮想聯(lián)翩,開始一個個不著邊際的故事,我擔心錯過其中任何一個。我一邊走路,一邊走神,像個老練的走神大師,在現(xiàn)實和虛擬世界里穿行。走著走著,就忘卻了這次遠行的目的。
我要去的地方,叫燕子嘴。
在又一個老人指引下,我來到一座青磚瓦房跟前,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中。
房前是一個整潔的院落,灑掃干凈。院落右角停著一輛拖拉機,左下角種著一叢美人蕉。美人蕉開花了,如火如燃。馬齒莧也開花了,星星點點。已是黃昏,嬌艷的美人蕉與西邊的晚霞交相呼應,眼前刺眼的明亮。大門敞開著,我硬著頭皮走進去??邕^門檻那一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父親叫我要賬,要的是什么賬?。?/p>
伯父和伯母慈眉善目,跟我父母的粗糲完全不一樣,我忽然有種委委屈屈的感覺。他們對我的到來也一點不吃驚,仿佛是預料中的事情。我想,既然他們知道我來干什么的,也就不用開口了,就安心地享受他們對我的殷勤招待和應酬對我家人的問候。從交談中得知,姨奶奶早已去世了。有個表姐,叫雨楠,嫁到了鎮(zhèn)上,蓋了三層樓房,表姐夫哥呢,巧得很,跟我一個姓。一個表哥叫文伢,貸款買了拖拉機跑運輸。生意本來很好,但是天天打牌,像飛機頭,飛來飛去,攢不下錢。村北頭的正國也開拖拉機,從鎮(zhèn)上拉沙回來還順便帶蔬菜賣,掙兩份錢。今年雨水好,田里的秧苗還可以。大表伯呢,其實也是我的親戚,但因為他呢好多年沒有走動,我呢也就不必去拜訪了。要去,也可以,明早就帶我去。我跟其他人不一樣,是讀書的人,不能計較。
“雨蓮呢,嫁到四川去了……第二個男人還是不好?!北聿行┢喑匝宰哉Z的意思。
雨蓮我知道,是六叔原先的媳婦。六叔自作主張上門毀約了,奶奶大哭一場。原來“蓮”就是雨蓮,我的表姑!這么說,燕子嘴我是來過的,很小的時候,奶奶曾經(jīng)帶我走了幾十里山路,跟一個叫“蓮”的姑娘道歉。表伯母打斷表伯的話,說,這個事又怨不得二姨奶。
很晚了,表哥打牌還沒有回來。伯母安排我洗刷后,與伯父商量我睡覺的事情。我聽他們說,表哥太不講究,床上像狗窩,不如安排我睡在表妹床上,都是讀書人,反正丫頭晚上又不回來。我謙虛一陣后,接受了他們的安排。
我從未見過那么整潔的床單,干凈的被頭。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甜香,也讓我眩暈。我睡在床上,小心翼翼,一動不敢動,像個小偷,總怕驚動壇壇罐罐。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院子里傳來喧鬧聲。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耳朵捕捉一切的風吹草動。是表妹回來了?聽到伯母在低聲說:“……已經(jīng)睡了?!边€有兩個人的聲音,似乎在取笑打鬧:“哈哈,二姨奶那個孫(兒),來找你了……”“雨楠你瞎說……”嗯,肯定是雨楠和表妹。
我忍住不動,但再也睡不著,最后干脆起床,用衣服包著手電,去翻弄書桌上的擺設。很容易就找到了表妹的照片?;秀遍g不敢與那個微笑的女孩對視,但內(nèi)心涌起一陣喜悅,或許有著淡淡的血緣緣故吧,像是舊時的相識。我想,怪不得奶奶一直放心不下這件事。
黑暗中的嗅覺也特別發(fā)達,我很快就找到了甜香的源頭,原來枕頭里面的谷殼中,夾雜有干菊花。我輕輕揉捏著裝填有菊花的枕頭,心想,只有表妹這樣的人才會想到把干菊花裝進枕頭里……忽然觸到了枕頭底下一個軟皮物件,是筆記本。莫非是日記本?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想必表妹也是。我膽戰(zhàn)心驚地抽出日記本,頭埋在被窩里,手忙腳亂地打開扉頁,不料第一眼就看到:“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你讓我越來越不相信自己……”剎那間,少年的心被深深刺痛,一時間悲憤莫名。奶奶,我們來晚了……
第二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就起床了,匆匆向伯父伯母告別,不顧他們的挽留,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程,一路上再也不想見到任何人。走了很久,我忽然想起,我是來要賬的。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這是一句歌詞,伍思凱那小子唱的,這個筆記本或許就是一個抄錄流行歌曲的本本,聽說這個年齡的女孩人手一本。我后來的女朋友也有,但是她不喜歡伍思凱。
那一年冬天,奶奶的病重了,走了。她有許多遺憾,最大的遺憾是,她沒有還清燕子嘴的人情。父親告訴我,奶奶一生不虧欠任何人。我家辜負了雨蓮,她就把她的孫子,她最珍貴的東西,許給了表伯家,希望兩家依舊和好。
窮人的報答,總是傾其所有,那么悲壯。
那時候,父親身體也很壞了。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經(jīng)不準備跟他較勁了。其實呢,他告訴我還債就是,不必倒著說去要賬。
哎,一件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永遠沒有發(fā)生。但是你不能說,它沒有發(fā)生,就不憂傷。
有些事情,總是那么莫名其妙,比如這或是一次周密的計劃,比如周密的計劃會在某個環(huán)節(jié)出問題,比如還有人會詭異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