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有彪,筆名正光,仫佬族,1969年出生,現(xiàn)為柳州機務段職工。作品發(fā)表于《中國鐵路文藝》《柳韻》《風笛》及各類報刊?,F(xiàn)居柳州。
王成崇的老婆很愛他,可他卻不愛老婆。
吃過晚飯,王成崇拍拍屁股,又去愛他的象棋了。他將亂七八糟的桌面丟給老婆。他的老婆劉雪珊忍不住,喊了幾聲,喂,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可哪里還有回音?王成崇跑得比兔子還快,“咚咚”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間,樓道里很快安靜下來。劉雪珊的喊聲,將上下兩層樓的感應燈振動一下,忽閃忽閃,很快又熄滅了。接下來,整棟樓如死寂一般沉靜。
當然,樓里仍然住著一些人。王成崇與劉雪珊結婚后,就住進這棟樓里。他們曾聽到瑯瑯的讀書聲,還有吉他彈唱以及鋼琴彈奏。多年過去,這些聲音漸漸消失,家家戶戶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聽小區(qū)的老人議論,這棟樓坐西朝東風水好,不僅背靠黃土高原,視野朝向中國沿海方向,加上這棟樓周邊小學及初中教學質量不錯,住這棟樓里的孩子,將來都能考上重點大學。街坊鄰里的胡編亂造,后來竟然全部靈驗。家家戶戶的孩子上大學后,再也沒回來,有的去“北上廣”,有的去深圳,有的去武漢,還有的孩子去天津。有能力的家庭,父母跟隨孩子背井離鄉(xiāng),住到大城市去。大部分沒能力的家庭,父母只好留在這棟樓里,漸漸成了這棟樓里的空巢老人。
最不幸的一家人,恐怕是王成崇對門的楊阿姨。楊阿姨老伴死了,兒子在上海工作,已經(jīng)六十歲的人,她死活不肯跟隨兒子,住慣南方這座小城,她不想離開這塊風水寶地。劉雪珊勸過楊阿姨,她說你一個老人何苦?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你干脆搬去上海住!跟兒子住一起心里安穩(wěn)。楊阿姨不肯,嫌兒子上海的房子小,加上當?shù)卣Z言不通,飲食習慣不同,楊阿姨感到水土不服,一個人過著空空蕩蕩的日子。每逢春節(jié),他才能看到兒子一家,其他重大節(jié)日,除了自己給老伴燒一炷香,就只能悄悄流著眼淚。那是沒辦法的事,兒子忙工作忙家庭,能想起她的時候,給一個電話問候,那已經(jīng)算是孝順了。漸漸的,楊阿姨養(yǎng)成孤獨生活的習慣。
劉雪珊不適應這樣的習慣,她覺得王成崇除了上班,其他時間放在愛好上,吃飽了就到小區(qū)玩象棋,這個家成了他的臨時旅館,劉雪珊頗有怨言,心里憋著一股氣。她把碗筷收拾停當,又將家里地板拖一遍,直到將地板磚擦得锃亮,劉雪珊才坐到沙發(fā)歇下來。她感到屋里太安靜,又走到窗戶旁朝外看一眼,整棟樓聽不到電視機的聲音,聽不到有人說話,她回到客廳中央,將自家電視機打開,還故意放大音量。
不知何時,劉雪珊又聽到門“嘣”的一聲,躺在沙發(fā)的她被驚醒過來,她知道王成崇已經(jīng)進屋,連忙將電視機音量降低。王成崇說,喲,這么晚沒睡,躺沙發(fā)干嗎?劉雪珊說,你個死鬼,整天知道玩象棋,玩那些東西干嗎呢?你把亂糟糟的桌面丟給我,我一個人干這些活很累。
王成崇覺得奇怪,自己在汽車廠上班,一個月下來也累,好在還能賺到五千多元錢,而劉雪珊在商場,一個月頂多三千塊。馬克思早說過,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家劉雪珊只有干家務的份,她今天怎么又為家務活嘮叨起來?
王成崇打一個哈欠,他說睡吧睡吧,天已經(jīng)很晚。
劉雪珊說睡個鬼,你過來,先把話說了。
那時候,王成崇感覺老婆有事,他小心翼翼靠著沙發(fā),雙手還抱著頭,兩只眼睛盯著劉雪珊,他說怎么啦?你有什么事?
劉雪珊拍拍沙發(fā)前的茶幾,說亞偉這幾天高考,你別玩得太瘋,就不為這事想想嗎?王成崇翻著眼睛,待老婆把話說完,他的雙眼往下一垂,拉長的聲音結結巴巴,你——這,還用考慮嗎?鐵板釘釘?shù)氖?,我們這棟樓就是重點大學的命,你看我們沒操心,亞偉成績自然好,而且還是班里前幾名,前段時間開家長會,張老師還特別向我表達了恭喜。
劉雪珊感覺王成崇沒理解她的話,說哎呀呀,我擔心的正是這事,你看這棟樓吧!安靜得打個屁都能聽到,哪里還有一點人氣?王成崇說,我早跟你聊過,人活著得有愛好,也得有朋友,孩子小時候粘著娘,孩子長大就飛,不再跟著你屁股,你怎么辦呢?你往后怎么辦?你就自個呆在家里吧!
王成崇一番話,說得有些心酸,也確實說到劉雪珊心坎上。劉雪珊小時候在花瓶里長大,她希望將來自己的家庭也暖融融,又熱鬧又和睦,為了這事,她就想過生二孩,可沒辦法呀!當初剛剛懷上二孩,立馬躲起來了!不知哪里出差錯,這個消息竟然走漏,不僅商場員工知道,汽車廠的人也知道。汽車廠的領導找到王成崇,對王成崇說,小王啊!人就是人,人不是貓狗,人得為自己人類著想,得講計劃生育,人家說你老婆又懷孕,這情況到底有沒有?如果真的話,那就違反計生政策。王成崇當時想抵賴,他和劉雪珊在床上干那事時,兩人已經(jīng)仔細盤算過,準備瞞天過海,再生一個孩子。但劉雪珊錯了,王成崇也想錯了,那些領導不是菜鳥,也不是吃素的,能當上那樣的領導,肯定就不簡單,就連王成崇床上那點事,也被那些領導算得清清楚楚。王成崇所在的汽車廠,那是很正規(guī)的企業(yè),領導往王成崇身旁一站,王成崇就瑟瑟發(fā)抖。領導說,小王??!這事沸沸揚揚,違反計生政策,廠里工作會被一票否決,這事很嚴重,你得證明一下,既然你愛人沒懷孕,你就讓愛人站出來證明一下。領導把話說到這份上,王成崇麻煩就大了。劉雪珊怎么站出來?已經(jīng)兩個月,她的肚子已經(jīng)微微隆起。領導說,如果你愛人沒法站出來,那你就辭職,別影響我們廠。在委婉的呵斥聲中,王成崇不得不讓劉雪珊站出來。但劉雪珊站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去醫(yī)院做了人流手術。
如今,他們只有亞偉一個孩子,孩子上了初中,他就不粘娘了,劉雪珊感覺日子很空,腦子里正在胡思亂想,王成崇又打一個哈欠,他說睡了睡了,我以為什么大不了,雞毛蒜皮的事,半夜三更瞎折騰。我跟你說,你再讓我呆在客廳,我就站著打呼嚕。劉雪珊沒辦法,男人去睡了,她一個人留在客廳,也沒有什么味道。于是,兩口子關了燈,糊里糊涂地過了一夜。
亞偉第二天回到家里。亞偉的名字叫王亞偉,今年十八歲。亞偉當時懷里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衣服鞋子箱子,還有一大堆書籍。剛進門,劉雪珊臉上綻開了花,她屁顛屁顛地迎過去。喲!亞偉回來了,回來好,回來就熱鬧了。亞偉說,媽!熱鬧什么!不看人家滿頭大汗,也不來幫一下。劉雪珊一邊忙著過去搬東西,嘴里一邊說,我哪知道你要搬東西?花力氣的事,也不打一個電話。亞偉看上去有點賭氣,氣喘吁吁地把東西搬回屋里,摘下鼻子上的眼鏡,揉了揉腰,說,我打過電話,昨晚打兩次,你就是不接。亞偉這么一說,劉雪珊突然想起,昨晚自己的電話,一直處于靜音狀態(tài),忙著做家務,忙著跟王成崇說話,連電話也來不及看。劉雪珊說,哦,媽老了,已經(jīng)老了,電話設靜音忘了恢復。亞偉賭著氣,那張嘴翹起來,能掛一個酒瓶子。劉雪珊哄著兒子,就像哄三歲小孩,她指著墻上那張與王成崇的結婚照,她說你看你看,媽媽臉上有皺紋,媽媽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媽媽了。亞偉又戴上眼鏡,看了看墻上,又看看母親,墻上那個母親是青春少女,而眼前的母親四十多歲,眼角已經(jīng)有了魚尾紋。劉雪珊說,打不通我電話,你也該打一下你爸的電話。亞偉說,我打了我爸電話,借別人的電話用,總不能一直揣著,我后來就不打了。劉雪珊說,你爸昨晚肯定下象棋,一直下到手機沒電。
亞偉正想說什么,王成崇就回來了。王成崇每天工作八小時,中午總要回家。他看到娘倆都在,心里當然高興,笑嘻嘻地道,呀!亞偉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一起吃飯。
劉雪珊說,吃你個頭,還沒煮呢!
王成崇沒好氣,他說已經(jīng)中午,你怎么還沒煮?
劉雪珊懶得回答,自個走到廚房忙了起來。亞偉把眼鏡放在茶幾上,交代一句,媽,快點,簡單一點,我過兩天考試,忙著呢!王成崇說,哎呀!這怎么行呢?兩星期沒回家,我們得好好吃一頓。亞偉說爸,你什么時候關心我?王成崇笑嘻嘻的樣子,說你看你看,這叫什么話?我和你媽想著你,整天為你準備好吃的,就差天鵝肉沒給你準備。亞偉也笑,他說得了吧!別再蒙我,還是說說你的象棋吧,水平進步?jīng)]有?兒子這么一問,王成崇就沒邊了。談高考他沒興趣,談象棋他神采飛揚。王成崇跟兒子說,我剛學會屏風馬對中炮,對方壓馬沒關系,我退炮打車,對方壓不住馬,一盤就棋活了。王成崇談得津津有味,亞偉就打斷父親的話,他說爸,得了得了,這兩天考試,我要整理一下東西,待會還要出去,回頭有空了,再聽你聊聊象棋。亞偉說完這話,一個人鉆到里屋去了。
亞偉學習很自覺,這當然跟住在這棟樓里有很大關系。他跟這棟樓的大哥哥大姐姐,小時候常常玩游戲,長大一些,大哥哥大姐姐們,都考上了重點大學,這種榜樣的力量,也讓亞偉有了自己的理想。果然,長大一些,亞偉就不再跟娘逛街,不再跟娘去逛菜市。上初中后,亞偉學習開始發(fā)力。進入高中階段,他的成績領跑全班。他就像長了羽毛的小鳥,飛到圖書館,飛到優(yōu)秀的同學間,還常常飛到老師家里,很受大家的歡迎。前一陣子,班主任老師特別做了思想工作。成績普通和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被老師分為兩批進行動員。老師對差一些的學生說,你們得最后放手一搏,搏一搏,單車可能就變摩托,說不定真能考上重點學校,如果那樣,前途就一片光明了。亞偉當然是優(yōu)秀學生之列,班主任老師對那些優(yōu)秀的學生說,你們平時成績好,關鍵要穩(wěn)定發(fā)揮,只要做到細心,別把試卷倒過來看,就一定能考上中國的重點大學。亞偉記住老師的話,已經(jīng)進入臨考前的狀態(tài),學校讓他們放假。亞偉把自己的那些衣服鞋子箱子搬回家,準備在家里復習幾天,然后去參加十年寒窗后的一次最重要會考。
從房間出來,亞偉嚇了一跳。劉雪珊做出滿桌的飯菜,亞偉連忙拉住母親的手,媽,別做了,這是午餐,隨便一點就行,做那么多菜,我真的沒空吃!劉雪珊還想繼續(xù)做菜,亞偉抓起碗筷,喊一聲,爸,吃飯了。接著稀里嘩啦扒起來。劉雪珊還在廚房忙著,亞偉三下五除二,一碗飯就下去了。他把碗放下,拿著一袋書籍,對劉雪珊說,媽,我跟你說,菜太多,我飽了,我得出去!那時候,劉雪珊穿著一條藍色圍裙,手里操著一把不銹鋼鍋鏟,看著滿桌的菜沒人吃,滿臉的愁容又讓她發(fā)起呆來。亞偉把鞋子穿上,“嘣”一聲把門帶上,出去找他的老師了。
連續(xù)幾天,亞偉把學習中的疑問整理出來,要去找老師解答。他想,只要平平穩(wěn)穩(wěn)往前走,拿到好成績,往后就可以好好放松了??蓙唫]有想到,當天夜里,更大的麻煩在等待著他。他平時戴著的那副眼鏡,竟然莫名其妙不見了。他翻箱倒柜,四處尋找,把所到之處又認真回憶了一遍,可無論如何,他的眼鏡就是找不到。丟失了眼鏡,那就等于在戰(zhàn)場上沒了眼睛。
亞偉很焦急,檢查大包小包,又抓起那堆發(fā)酸的衣服,一件一件過手,一揉一搓過程中,他希望能在衣服里摸到眼鏡。但亞偉后來徹底失望,他把家里找遍之后,就開始埋怨母親。媽,搞什么鬼嘛?眼鏡呢?我眼鏡在哪?劉雪珊說,你眼鏡放哪?我沒看到。亞偉沒時間閑扯,轉過身問父親,爸,眼鏡呢?我眼鏡在哪?王成崇說,你中午不是戴著嗎?怎么晚上回來找眼鏡?亞偉說我中午出去,眼鏡放家里,剛剛回來就找不到了。王成崇說,你那六百度眼鏡,誰也用不著。劉雪珊說,對呀!我和你爸用不著。亞偉當時很憋屈,沒眼鏡怎么考試?看不清試卷,高考肯定出問題。他連忙扒幾口飯,氣鼓鼓又要出門。劉雪珊說,已經(jīng)這么晚,你去哪找眼鏡?亞偉憋一股氣,說,配!趕緊去配!劉雪珊說我的天!你看看時間,現(xiàn)在晚上九點,你不休息,人家醫(yī)生還休息呢!醫(yī)院不會晚上給你配眼鏡。亞偉說,醫(yī)院配眼鏡,得等好幾天,街上的眼鏡店,只需幾個小時就能配好。劉雪珊聽他這么說,又給一些錢,看著他火燒火燎地走出家門。
城里的眼鏡店,距離亞偉家不算遠,大約兩公里路程,亞偉幾乎全程奔跑。他上氣不接下氣趕到最近的眼鏡店,可那家眼鏡店,只有一位年輕的女店員,那位女店員當著亞偉的面,“咔嚓”一聲,把玻璃門里把大鎖上了。亞偉拍著腦門,又拍著玻璃門!我配眼鏡,你快開門!我要配一副眼鏡!那位姑娘看了看亞偉,心里感到有些害怕,眼前的小伙子,穿著不太講究,嘴里喘著粗氣,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姑娘說,吼什么?已經(jīng)下班,你明天來,夜深了你什么意思?說完這話,那位姑娘再也沒答理亞偉,她在里邊把布簾一拉,亞偉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亞偉不敢停留,繼續(xù)四下奔走,尋找其他的眼鏡店??墒牵挂呀?jīng)越來越深,所有眼鏡店已經(jīng)關門,亞偉感覺自己丟了魂。在馬路上,他踽踽獨行,色彩斑斕的霓虹燈將夜空照亮,橘紅色的強光路燈下,亞偉的身影也被拉成很長的斜線。
第二天,配眼鏡的事變得愈加緊急。丟了眼鏡,就等于丟了一個人,亞偉心里當然不能安穩(wěn),天一亮他就洗漱。劉雪珊看到亞偉連早餐也不想吃,就準備出門,她說太早了,現(xiàn)在出門肯定配不到眼鏡。王成崇說,人是鐵飯是鋼,怎么也得吃東西。他還指著劉雪珊說,你等什么呢?趕緊做些早點呀。劉雪珊走到廚房,正想準備早餐,亞偉說媽,不用了,我到外邊吃一點就行。劉雪珊說我的寶貝,街上的眼鏡店,至少也得上午九點鐘營業(yè)。亞偉說,不開門不要緊,我可以到醫(yī)院問問,也許醫(yī)院有辦法。王成崇說,不可能,那又不是我們家開的醫(yī)院,人家按規(guī)矩辦,配一副眼鏡,至少得等好幾天。亞偉說,那也沒關系,實在不行,我就在街上等著,一直等著眼鏡店開門。亞偉想,時間很緊迫,抓緊一點時間,高考過程中說不準還能多拿幾分。他把自己的睡衣脫掉,準備換上出門穿的衣服,可麻煩很快又來了。他找來找去,竟然找不出一件干凈的衣服。連續(xù)幾天,亞偉全身心準備考試,就連衣服也來不及洗,他一邊翻衣服,一邊埋怨,媽!想不想讓我考上好學校?沒衣服穿,你也不幫我洗一下。劉雪珊說我的寶貝,你不說我哪知道?亞偉道,還用說嗎?我一直忙著,這些衣服堆成山了,你也不看一下。劉雪珊說,我自己上班,你爸也要上班,讓我?guī)湍愕拿?,你得跟我說一下。亞偉心里有氣,他看著母親用微波爐熱著粽子,還要準備給自己洗衣服,說行了行了,我自己能洗。說著,亞偉把那堆發(fā)酸的衣服,浸泡到裝滿水的大盆里。劉雪珊說寶貝,你就別拗,我?guī)湍阆?,你趕緊吃粽子,然后去配你的眼鏡。在那種情況下,亞偉來不及多想,只能按母親的意思辦,他匆忙吃了粽子,帶幾張試卷出門。那些考試卷,是歷年高考的試題。亞偉想,配眼鏡的過程,自己可以把那些試卷做了,看看有沒有陌生的地方,如果發(fā)現(xiàn)問題,下午還能再找老師。
配眼鏡的過程很順利,在眼鏡店配一副眼鏡,要比在醫(yī)院簡單得多,只需要簡單地驗光,等待幾個小時,事情就能搞定。雖然眼鏡店里配的眼鏡,鏡片質量差一些,鏡框也沒那么好,而且容易摔壞,但眼前的條件,亞偉也別無選擇,只能通過這種方式配眼鏡。他把歷年高考的試卷看過一遍,用筆在試卷上做了標記,然后戴著新配的眼鏡回家。他想,下午有空,可以找老師,找同學們商量一下模糊的題目,自己就可以安心進入考試了。
可亞偉沒想到,吃過午飯后,他正準備考場用的筆墨紙張,以及一些必備的考試用具,天大的麻煩又接著來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準考證突然不見了。亞偉連忙去翻那些大包小包,接著又翻遍所有筆記本夾層。翻累了,亞偉一副泄氣的樣子,躺在床上眼珠子不停地轉。他努力回憶著幾天來發(fā)生的一切。突然,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去翻動母親幫他洗的那些衣物。那時候,真的把亞偉嚇壞了。一張好好的準考證,已經(jīng)被搓成一坨濕漉漉的碎紙。除了那張小小的相片,還能讓人認出那是一張準考證,其他字跡完全看不清楚。亞偉的眼淚從臉上滑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雪珊看到孩子那副難受樣,竟然不知道發(fā)生什么。喲!寶貝,發(fā)生什么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王成崇在一旁努努嘴,他說你看你看,那不是準考證嗎?都怪你,你把準考證搓成一堆了。劉雪珊也開始變得焦急,哎喲喂!怎么會這樣,沒有準考證怎么考試?王成崇說,還不是被你給弄壞,問題就出在你這里!劉雪珊說,我只幫他搓衣服,然后放到洗衣機里,但把衣服放到水里,那是他自己放下去,我以為里面沒東西了。劉雪珊還想解釋什么,王成崇說,夠了夠了,趕緊,趕緊找班主任老師。一句話提醒亞偉,亞偉擦干眼淚,迅速出門,去找自己的老師。眼看就到考試時間,老師也沒有辦法。亞偉的老師,當過多年班主任,還從未遇到類似問題,學生竟然將準考證洗掉。
老師找到校長,校長又懷疑老師,你是不是沒有交代妥善保管?準考證也能洗嗎?老師說我反復交代過,學生壓力太大,自己洗衣服,這種事也就難免。當然,校長也沒辦法,那張準考證,也不是校長印發(fā)的證件。校長又將這件事,迅速反映到市里的主管部門。
很幸運,亞偉很幸運,就在第二天高考時,教育局局長、校長、班主任老師,還有市里許多跟高考有關的工作人員,都來到亞偉所在的考場。經(jīng)過與監(jiān)考老師現(xiàn)場協(xié)調(diào),亞偉晚了十分鐘,總算進入考場。可是,以如此唐突的方式進入考場,對亞偉的影響實在太大。十分鐘??!那十分鐘對一個考生說來,那是無比寶貴的時間。亞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將這次考試扛下來。他抓起試卷,不顧外邊還站著許多工作人員,開始認真答題。他感覺新戴的眼鏡存在障礙,每過一會,就要取下眼鏡,揉一揉自己的眼睛,不一會兩只眼就被搓得發(fā)紅。亞偉認識到時間緊迫,不再揉眼睛,帶著小小的障礙,堅持完成試卷上的題目。時間很快,一個半小時過去。亞偉感覺自己剛剛完成試卷上題目,還來不及進行檢查,語文的考試時間就到了。下午的數(shù)學考試,讓亞偉覺得更加窩火,有幾道模糊的題目,他明明已經(jīng)做了標記,準備去找老師討教,受到眼鏡和準考證影響,他又將這些事給耽誤了。亞偉沒想到,在考試的過程中,試卷中竟然出現(xiàn)了類似的題目。
本該從容的一次考試,攪得亞偉驚慌失措,攪得他惶惶不安。他只知道抓緊時間完成試題,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判斷成績。考試之后,他心里就有了一種隱隱的不祥之兆。
果然,高考成績下來,亞偉整個人蔫了下去。他如同一位象棋大師,由于匆忙應對,把本來占盡優(yōu)勢的大好局面丟掉了,最后只取得很平庸的成績。五百一十分,這個成績,比他平時考試的成績,差去一百多分。班里的同學說,亞偉呀亞偉!大家都看著你,相信你拿到高分,沒想到你只考了五百一十分,真是有點遺憾。老師則盡量安慰他,說,還好還好!總算達到本科線,雖然重點大學丟了,但在我們本地,也有一些較好的大學。其實,老師給亞偉面子,才說了這么一些光鮮的話。同學們心里清楚,別說附近,就是在省內(nèi),也沒有一所在全國響當當?shù)拇髮W院校。
亞偉對自己的成績,當然非常失望,他的眼淚有時悄悄淌下。為避免傷心,亞偉甚至躲起來,不想讓這次考試的事繼續(xù)發(fā)酵??蓜⒀┥阂槐娜筛撸耆艘姽矶己喜粩n嘴。她說我兒子不錯,考到這樣的成績,已經(jīng)算不錯了。王成崇則更來勁,他說慶祝啊,趕快慶祝一下。第二天,劉雪珊和王成崇,果然招來娘家人,還招來那些堂兄堂弟,一家親戚滿滿地擠進屋子。家里桌子凳子不夠用,他們還敲了對門鄰居借凳子。對門的楊阿姨看到劉雪珊家里來很多客人,熱熱鬧鬧的樣子。一打聽,才知道亞偉分數(shù)剛剛過線,只能報一所附近的院校。楊阿姨也非常高興。她說好!真是太好了!以后還能常?;丶?,祝賀你家的亞偉!
一家人準備吃飯,有人搬動沙發(fā),用沙發(fā)和凳子拼在一起圍成三桌。就在這時,亞偉的堂妹喊了一聲,喂,沙發(fā)下有副眼鏡,這是誰的眼鏡?劉雪珊一看,喲,鈦合金的鏡框,原來是亞偉考試前丟失的眼鏡。王成崇的手握成拳頭,還伸出食指對劉雪珊指了又指,然后嘖嘖嘆道,你呀你呀!變老太婆了,肯定是你拖地板,把眼鏡拖到了沙發(fā)底。劉雪珊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來,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拿著眼鏡左想右想,回憶當初怎么把眼鏡拖到沙發(fā)底下。王成崇又指著她,說這眼鏡能丟嗎?沒有眼鏡,亞偉就看不清路,你怎么能將亞偉的眼鏡,放到屁股下坐著呢?劉雪珊被急紅了眼,她說誰將眼鏡放屁股下坐著?你說話文明點好不好?我天天干家務,就是拖到了眼鏡,我也看不清楚,我哪知道眼鏡在沙發(fā)底下呢?
兩個人吵吵嚷嚷,亞偉一把將眼鏡奪過去,他說爸媽,你們別爭了,成績已經(jīng)出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已經(jīng)上了分數(shù)線了。那些親戚聽亞偉這么一說,覺得亞偉懂事,對,你們別爭,這時候再爭沒有任何意義。可亞偉拿著那副眼鏡,進了房間后,眼淚又悄悄地淌了下來。
那天的家里很熱鬧,猜拳打碼喝聲連連,那些親戚喝了很多酒,有人又說了許多笑話,還說了許多關于高考的故事。亞偉看到那些親戚很高興,只好湊合跟著熱鬧一番。大約晚上十點,那些親戚漸漸離去,家里就剩下三個人。劉雪珊說,家里很熱,睡不著,我們一家很久沒有一起散步,我們干脆到江邊散步吧。她的提議,很快得到亞偉響應,王成崇也就同意了。
恰逢農(nóng)歷十五,天上掛著一輪亮麗的銀盤。一陣江風吹來,夾雜著一些柳條的香味。江面上泛起的陣陣微波,將這座城市的五顏六色帶到了江面。劉雪珊一家三口,沿著那條長長的河堤往前走。
劉雪珊說,你考試那天,我和你爸急呢,我們一直在考場校門外等候。
母親提到考試,亞偉就特別傷心,他說考砸了,這次真考砸了!
王成崇問,考得再好些,會是什么結果?
亞偉答一句很長的話,他說我努力這么多年,就為這最后一考,同學們知道我的成績,如果我能正常發(fā)揮,應該能多拿一百分,那就肯定能報讀重點大學了。
劉雪珊說,別,就這樣夠了,就這樣已經(jīng)很滿意。劉雪珊說這句話時,眼睛瞟了一眼王成崇。
亞偉覺得很奇怪,按理說,望子成龍是父母的正常思想,而自己的母親反過來。亞偉瞪大眼睛,認真地問一句,媽,這是為什么?
劉雪珊說,你看看我們家住的這棟樓,上重點大學的人很多,后來都不再回來了,我們家里就你一個孩子,你將來不回家,我們就變成空巢老人,那樣的日子有什么好呢?
劉雪珊說完話,亞偉就沉默了,眼睛里一直閃著淚花。亞偉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小鳥,心里向往藍天白云,可羽毛被人拔去,他再也飛不起來。在這樣的夜里,亞偉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母親的話。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