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金庸
得知金庸去世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回想起童年時代讀金庸時的種種情境,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小時候讀金庸,其實是當真實世界來讀的。雖然讀到的是一個虛構(gòu)的江湖,但我們真正感興趣的,卻是江湖中真實的武功、地理、歷史、人情,以及未來那個廣闊的成人世界里的可能性。
那時候,幾乎每個男孩的夢想都是活成郭靖的樣子,而每個女孩的夢想都是活成黃蓉的樣子。而且,我們都以為,這種俠骨柔腸、快意恩仇的人生是可能的。我們在小腿上裹沙包,以為裹上幾年,就能身輕如燕,飛檐走壁。那時候抱著這種傻念頭的小孩子可不只我一個。男孩們一遍一遍地對著一棵小樹劈掌,口中念念有詞“飛龍在天”“亢龍有悔”,以為不久就可以像郭靖一樣去劈大樹;女孩在小院子的晾衣架之間掛一根長繩,認真地琢磨怎么能像小龍女一樣,穩(wěn)穩(wěn)地躺在一根繩子上。
我還記得第一次讀《笑傲江湖》,讀到劉正風金盆洗手大會的前夜,雁蕩高手何三七挑著餛飩擔在小酒館里賣餛飩,激動得不能自已。那是金庸廣闊的武俠世界里第一個,恐怕也是唯一一個與我出生的地方如此之近的地方。從那以后,夜間餛飩擔叫賣的小餛飩一直是我最愛的家鄉(xiāng)小吃。
年歲漸大,再讀金庸,漸漸意識到那個武俠世界的幻夢本質(zhì)。不僅凌波微步、孤獨九劍、降龍十八掌是假的;桃花島、杏子林、縹緲峰、終南山、絕情谷也是假的;郭靖短短幾年從無名小卒到一代大俠的成長史是不可能的;蕭峰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男人世上根本不存在;失足跌落懸崖,一只大雕天天跑來給你喂蛇膽吃是假的,一人一雕在海潮中練劍是假的,楊過與小龍女十六年后的重逢更是一個夢……但我們心甘情愿地沉溺在這樣的夢里。
也許,是我們弄錯了童年與成年、真實與虛構(gòu)之間的關系。E.B.懷特曾說:“每個人在人生的發(fā)軔之初,總要有那么一段時光,沒有什么可留戀,只有抑制不住的夢想,沒有什么可憑仗,只有他的好身體,沒有地方可去,只想到處流浪?!痹谀莻€封閉狹隘的童年時代,我們無處可去,是金庸給了我們一個心靈流浪的地方,教我們想象一種更廣闊、更詩意也更熱烈的生活。長大后,我們繼續(xù)讀金庸,繼續(xù)沉溺在武俠和江湖的幻夢里,當年那些孩子氣的幻想與假裝游戲并沒有消失,只是換了另外一種表達。因為若是沒有幻想支撐疲憊的心靈,如何在這個冷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美國《萬古》雜志上有一篇文章說,數(shù)字技術(shù)引發(fā)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集體逃亡——從令人失望的現(xiàn)實世界撤退,穿越到惡龍、魔戒、女巫、鬼屋、吸血鬼的世界。作者認為,這是當下人類社會面臨的一個絕妙的反諷:在科學技術(shù)驅(qū)動之下的現(xiàn)代社會,崇尚理性,背離神明,擁抱現(xiàn)實,但技術(shù)并沒有消滅我們對魔法、恐懼、神秘的強烈興趣。我們清空教堂,緊接著就把它們改造成了電影院?!豆げㄌ亍泛汀娥囸I游戲》取代了《圣經(jīng)》。我們想象力的內(nèi)在世界曾經(jīng)是祈禱和靈修之所,現(xiàn)在則嵌入到了計算機構(gòu)筑的數(shù)字疆域中。
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人從來都是不肯接受現(xiàn)實的動物。我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逃避現(xiàn)實,有時候愚蠢,有時候荒唐,有時候無奈。記得10年前,母親臥病在床,康復的希望眼見一日比一日渺茫。我漸漸覺得在家中呼吸困難,于是有一天一人跑到廈門的鼓浪嶼,租了一個民宿住了兩天,哪兒都沒去,就在院子的躺椅上躺著讀完了一套《天龍八部》。
讀著讀著,真覺得眾生皆苦。蕭峰的命運之苦,段譽的情障之苦,虛竹求佛不得佛的苦,阿朱苦,阿碧苦,阿紫也苦;王語嫣傷心,木婉清傷心,天山童姥傷心,李秋水傷心,無崖子也傷心……果真是“無人不冤,有情皆孽”,每一種不幸背后都有一雙命運的大手在無情地推動,每一種偏狹與邪惡背后都有一堆合理化的借口,竟看不到一絲破局的可能。
讀到最后,蕭峰在雁門關自盡于兩軍陣前,一抬頭只見遠處暮色蒼蒼,大海茫茫,心中浮起那曲《滄海一聲笑》。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
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
清風笑竟若寂寥
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我長嘆一口氣,出門默默買了一張回程的車票,返回家中。
但是,金庸于我,僅僅是一個洞穴嗎?
多年后,我讀到托爾金的一篇《論童話》,談到童話中的幻想于人類的價值有三點:恢復、逃避、慰藉。逃避和慰藉都好理解,“恢復”是什么意思呢?
他說,“恢復”是一種重新找回的過程——找回清晰的視野。這并不是說要加入哲學家們的討論,去“看到事物的原貌”,而是試圖“看到我們本應看到的樣子”——這些事物是外在于我們自身的。
他提到狄更斯年輕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家咖啡館玻璃門上的“COFFEE-ROOM”從反面讀就成了“MOOR-EEFFOC”,于是后來就常常從反面看,獨自沉入一種陰郁的幻想。后來,這個詞被切斯特頓借來,用以描述當視角變換時,原本平凡的事物突然產(chǎn)生的怪異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由于人們對身邊事物熟視無睹,萬事萬物都變得模糊不清了。我們需要時?!安亮磷约旱拇皯簟?,這樣世界就會變得更清晰,我們也能從熟悉感、貧乏感和對事物的占有感之中突圍。
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我總是會在童書中看到金庸的影子。比如我曾經(jīng)在北歐童書作家安娜·菲斯克的《你好,世界》里看到幾幅小畫,畫的是一個教堂墓地里兩個幽靈與一個骷髏的生活,他們比鄰而居,骷髏彈著吉他,兩個幽靈就在一旁靜靜地傾聽;幽靈躺在墓碑前讀書,骷髏就給他打著臺燈,另一位幽靈則在一邊拉著小提琴。不知為何,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的竟然是《神雕俠侶》中老頑童、瑛姑和一等大師在百花谷的隱居生活。
不久前,我拿到一套《爸爸與我》,是比利時一位作家所畫的繪本系列,講一對六足昆蟲父女波卡與米娜之間的小小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是講米娜在海邊撿到一個貝殼,打算送給奶奶做生日禮物。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貝殼原來是一個寄居蟹,名叫貝爾納,而且癡迷打牌。同時,這位寄居蟹還有五個兄弟,一路尋他而來,分別叫貝爾納、貝爾卡特、貝爾納多、貝爾納爾、貝魯納爾,一路爭論不休,胡攪蠻纏……
我差點笑出聲來,嘿,這不就是桃谷六仙嗎?
金庸的所有小說中,我對《笑傲江湖》有特別的偏愛,就是因為這種桃谷六仙之類的人物特別多,他們亦正亦邪,有一點胡攪蠻纏,但又天真拙樸,率性而為,像極了沒長大的孩子。在嵩山封禪臺上,“五岳劍派”選舉盟主時,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看似胡攪蠻纏,實則針針見血,就像《皇帝的新衣》里那個孩子。
金庸為什么要在《笑傲江湖》中安排這么多孩童式的人物?
大概就是因為成人世界(無論正派、邪派)種種狡詐、虛偽、欲望編織成的羅網(wǎng),必須由孩子的眼睛來戳破。孩子的眼睛最真。在書中,不僅桃谷六仙,祖千秋的嗜酒如命、不戒和尚的情癡荒唐都是孩子式的,連采花大盜田伯光,因為身上那點孩子氣,壞也壞得光明磊落。還有曲洋和劉正風,雖然平常是十足的成年人,在正教邪教里地位都很高,但到了音樂里就變成了孩子。
小時候讀《笑傲江湖》,感悟到的是人生于世,應該努力過一種自由的生活,既能保持自我,又能容受萬物,人生種種機緣偶合,都能隨遇而安。但成年之后,對結(jié)局處任盈盈的溫柔枷鎖反而感觸更深。在后來修訂的版本中,金庸怕讀者不懂,還特地加了一段:“令狐沖一生但求逍遙自在,笑傲江湖,自與盈盈結(jié)縭,雖償了平生之愿,喜樂無已,但不免受到嬌妻溫柔的管束,真要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卻做不到了?!?/p>
所幸,自由仍然是可能的,只要保留一顆赤子之心,金庸至少曾經(jīng)給出過一個例子。小時候第一次讀《射雕英雄傳》,讀到洪七公出場,“撕作三份,雞屁股留給我”,此話一出,所有的小朋友都拿他當了知己。他年輕時因為貪吃而誤了大事,自己砍下一根食指以示懲罰。但斷指之后好吃如故,顯然半點沒有改過的意思。后來中了歐陽鋒的蛇毒,武功盡失,幾乎無救,他也不怎么掛懷,只求臨死前能去皇帝的廚房偷吃一頓鴛鴦五珍膾。
但洪七公可能是金庸小說中最自由灑脫也最受愛戴敬重的人物。在《神雕俠侶》中,金庸借楊過的眼睛,形容洪七公“神威凜然中兼有慈祥親厚,剛正俠烈中伴以隨和灑脫”。他的晚年日子過得很爽,卸了丐幫幫主之位,獨個兒東飄西蕩,尋訪天下美食,老貓燉蠱、肥蠔炒響螺、龍虱蒸禾蟲、炒小豬皮……懲奸除惡只是順帶。他雪夜追藏邊五丑到華山之巔,居然還不忘隨身帶著油鍋和七八個油鹽醬醋的鐵盒,炸蜈蚣吃。
后來,楊過在陸家莊旁觀丐幫新幫主交接,有一個老乞丐說起洪七公近況,丐幫個個欣喜若狂,還有人淚流滿面,此起彼伏的“恭祝洪老幫主安好”。楊過心中說了一句:“大丈夫得如此,方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痹诖酥?,他人生所有的使命都是與姑姑在一起,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忠義”和“家國”的概念。
比起英雄史詩,我更愿意將楊過的故事看成是一則灰姑娘式的童話。黃蓉評價楊過“激烈易變”,聰明如她,又是一個母親,竟然看不出楊過只是一個缺愛的孩子。
讀《哈利·波特》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常常閃過楊過的身影。同樣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寄人籬下,遭人白眼,只不過命運待楊過更殘酷一些。哈利·波特在霍格沃茨有鄧布多,有羅恩,有赫敏,還有死去的父母的靈魂會在關鍵時刻保護他。但楊過無論在桃花島還是在全真教,都是絕對的孤立無援。郭芙和武氏兄弟的設定就跟灰姑娘的兩個姐姐一樣。郭靖雖然關心他,但心智遲鈍,實在不是稱職的“教母”。直到遇到孫婆婆,她看到他的價值,給予他渴望的愛與認同,可惜的是,他很快也失去了她。
所以,楊過的激烈孤傲,既是一個孤兒天然的防御機制,也是委屈一點點累積的結(jié)果。他幼年時在桃花島,一次與郭芙和武氏兄弟斗蟋蟀,因為郭芙踩死了蟋蟀而打了她一記耳光,引得武氏兄弟痛毆,也令黃蓉對他的誤會和嫌隙更深。
為什么他會對那只蟋蟀之死如此激動?
因為那只黑黝黝、相貌奇丑的小蟋蟀就是他自己。
楊過的原罪是他的父親。尚未出生,他的名字里預設了父親的“過”,但他明明沒有做錯事,憑什么要忍受這些冤屈?但他越是想要反抗這種預設的“過”,就在這種預設中陷得越深。他一生三次跳崖,一次在桃花島,一次在終南山,一次在絕情谷。前兩次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對冷酷、不知所謂的成人世界最激烈的反抗,那么,第三次呢?當時他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神雕大俠,但仍然跳了下去,他真的覺得,小龍女既然已死,自己“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嗎?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我每次讀到這一段,都覺得熱淚盈眶。
金庸安排楊過苦等小龍女十六年,其實是一種賜予。童話故事喜歡殺掉主人公的母親,以方便引出“邪惡的后母”。但對楊過來說,這十六年的游歷不僅將一個少年打磨成一個真正的英雄,更是釋放他對于這個世界的好奇,否則那樣一個飛揚跳脫的人,如何能與小龍女歸于古墓,平靜度過余生?
但即便如此,當他第三次站在懸崖上,仍然跳了下去,那是對無情命運的激憤,也是他心中那個孤傲的少年始終沒有磨滅。
2000年第1期《收獲》專欄刊發(fā)過金庸的一篇童年憶舊(《月云》),寫他自己小時候與服侍他的小丫頭月云之間的往事。那時候,他的小名叫宜官,是地主家的少爺。而月云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常常吃不飽飯,挨餓挨得面黃肌瘦,在主人家中經(jīng)常戰(zhàn)戰(zhàn)兢兢,擔驚受怕。有一天,月云的母親來看望女兒,宜官無意間聽到他們母女之間的一段對話。月云對母親說寧可不吃飯,也要睡在爸爸媽媽腳邊,然而沒有可能。那時候她才10歲。
這段對話一定給少年金庸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說,他長大后,并沒有像《家》中的覺慧那樣,和家里的丫頭鳴鳳發(fā)生戀愛,因為他覺得月云生得丑,毫不可愛,但懂得了巴金先生書中的教導,要平等待人,對人要溫柔親善。“他永遠不會打月云、罵月云,有時還講小說中的故事給她聽。他講故事的本領很好,同學們個個愛聽他講。月云卻毫不欣賞,通常不信?!镒又粫罉?,怎么會飛上天翻筋斗?猴子不會說話的,也不會用棍子打人。‘豬玀蠢死了,不會拿釘耙。釘耙用來耙地,不是打人的。宜官心里想:‘你才蠢死了。從此就沒了給她講故事的興趣?!?/p>
在《月云》的結(jié)尾,金庸這樣寫道:“金庸的小說寫得并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說。他正在寫的時候,以后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珠時哭得更加傷心;他寫佛山鎮(zhèn)上窮人鐘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p>
我想,從某種角度來說,“宜官”其實從來沒有停止給“月云”講故事。他的故事既是童話,又是真實的,在那里,孩子也好,大人也好,我們直面自己的恐懼、喜悅、悲傷,我們也坦然經(jīng)受苦難、希望和死亡,但我們所有的天賦和努力都是有意義的,人生所有的悲傷與不幸終究能得到安慰。
在《小熊維尼》的最后一章,克里斯托弗要離開百畝園了。他隱隱覺得他的世界要發(fā)生變化,也許未必會變得更好。然后,他和維尼之間有一段非常令人酸楚的對話——
“維尼?”
“是的,克里斯托弗?!?/p>
“我不會再做沒用的事情了?!保↖m not going to do nothing any more.)
“永遠嗎?”
“不那么多了,他們不讓?!?/p>
維尼的腦子并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不知道克里斯托弗是在跟他分手。他也不知道,這種分別意味著他的死亡,畢竟,他只活在克里斯托弗的想象里。所幸,我從來沒有真正與金庸筆下的那些人物告別。他的故事不僅連接了他的童年和他自己之后的人生,也連接了我的童年和之后的人生,還有無數(shù)像我一樣的讀者。成年后閱讀他的故事,紙頁之間翻過,就像看一條河流靜靜地流過,今天的我和童年的我,在河的兩岸彼此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