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開車,不趕不慢,放上音樂,從抖音里聽來的《癡情玫瑰花》,耳順,上口,私下里拿過來品味,放了得有十好幾遍,掌握了幾句閩南語。小電驢機靈是機靈,街上到處是熱風,汗?jié)L了一身,小珠篩成大珠,大珠匯成河,咸咸地成了聲勢。
風一路把寶玉吹進某社區(qū)學院大門——閏月給的是這么個地址——唯一來的那回還是半年前,稔子開著寶馬接的他們,寶玉沒剩多少印象。當時只覺得車內空調鼓得足,音樂也吵,鼻子癢得厲害,打了幾個噴嚏。寶玉記得稔子說過,這是一大戶人家祖上的宅院,到“文革”充了公,后來被某老板承包,轉了幾趟手,到了稔子手里,給他拾掇成一家油畫院。
“嘿,干嗎呢?”門衛(wèi)老頭急急趕出來問。
“你說呢?”寶玉把車剎穩(wěn),扭頭回看。這下就有了對峙的意思。
寶玉眼神一貫犀利,眼白多,不怒自威。那回吃酒,閏月他哥說,咱寶玉這一對眼啊,乍看像獄霸,細看像牢頭。天王地虎,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家老母嘆氣,說都是大眼仁,怎么就隔代遺傳了呢?這小眼球,不兇也是末吉。
逢著這對眼珠子,看門的老頭自然不敢再冒聲,脖子一縮,背過倆手,原路躡回,順道把門給帶上。
進了大院,岔出兩條道,右向一支,在兩側的皂莢間飄著一條白字紅底的橫幅:熱烈祝賀某某畫派聯(lián)展順利開幕。寶玉沖上勾了一眼,錯不得了,把車往橫幅內頭開去。車停穩(wěn)后,他在地上連跳三下。老家地方小,大街小巷,晾衣竿密,經(jīng)常不小心就從別人晾曬的褲衩底下穿過。老人的說法得蹦三蹦,才能把霉氣給蹦跑。
油畫院的磚墻呈深灰,迎門便是玻璃罩關住的一尊石碑,不知何方圣物。石碑后頭靠墻擺了一紅木供臺,供奉的神仙長袍紅臉,像是書中的關二爺,寶玉沒有研究。香爐里三根紫香還裊著煙氣,煙灰搖搖欲墜,焚香味道幽芬,直竄進肺葉,聞著倒是心靜,可惜飄得不遠。過了兩側的窄門,里頭小院別有洞天,改為筆墨染料味兒。這幢半古半新的深宅,房頂高聳,梁椽厚實,水泥貼著灰瓦,做工極細,瓦縫緊湊,光線悉數(shù)被沒收,不分冬夏的涼快。小院被斧鑿得雅致,院內花繁葉綠,擺滿了蝴蝶蘭和紫薇,一汪小綠池三分之一蓋著玻璃板,三分之一在木棧道下,三分之一露天。水中養(yǎng)了幾條深紅的錦鯉,個兒大,挪得慢,探出一溜背鰭,像浮出水的紅色潛艇。池旁站著一株高挑的法梧,枯葉碎滿了池面。寶玉暗忖,是文人胡鬧的地兒。
寶玉吼了七八聲,不聞響動。一側的辦公室里,電腦亮著,空調冷著,卻不見人影。單一條泰迪犬,從進門便一路高吠,也不怕暈,轉著圈尾隨,晃著短尾蹦跶,不像善罷甘休的貨色。寶玉唬它,佯裝一腳飛踢,狗兒瞬間蔫了大半,保持在兩米開外,喉嚨里咕嘟咕嘟,自己把玩自己的窩囊氣。寶玉暗笑,到底隨主人脾性。
小院左側往里是一展廳,掛滿大小不一的西洋畫。寶玉觀摩半晌,琢磨著哪個地方畫虛了,哪個地方寫實了,哪幅底下釘歪了小標簽,哪幅畫的標題起得風馬牛不相及。小院右側的小廂房是一西洋擺式的餐室,蠟具高腳杯桌布置辦得有模有樣,寶玉不知閏月在這里作威作福過沒。再往里進,是一國畫室,油畫院也有國畫室。寶玉偷樂,鹵煮店里賣漢堡,心真貪。毛糙的絨布面覆著一長桌,睡著一幅字,寶玉對墨水字不上門道。桌上筆墨紙硯鎮(zhèn)紙筆架煙灰缸煙蒂俱在,四方的墻上同樣釘了幾幅山水,用色妖艷。
獨有一扇小木門,在進國畫室的左邊陷進一截,干支棱著。小門不雕花不鏤紋,看著挺反骨。寶玉拳頭點了幾捶,門給拱開了。竟是一處地窖。寶玉按亮燈,膽子夠肥,直接鉆了下去,鼻腔跑滿灰塵和木屑味。一爿地陰颼颼,面積不大,人在里頭得側身走。除了擺得密密匝匝的畫,畫上的塵垢,還有一架子洋酒,紅的白的都齊。平常寶玉只喝青島純生和江小白,自然悟不出其中的名堂。寶玉總感覺這里頭還多帶著一縷胭脂味。參觀完畢,寶玉愣愣地,重又拾級而上。只嗅著氣味,那只泰迪犬在門邊徘徊,盡忠地高嚷。等寶玉浮出個發(fā)梢尖來,吠聲就又立馬弱去。這狗性。
寶玉蹭進那間辦公室,看裝潢長相,不像稔子的大殿。寶玉不便翻動桌上的紙頁,他只想吹口涼氣。尋思著有攝像頭,干脆打給閏月,看她敢不敢說半個字的謊。
寶玉咳了一嗓,問干嗎呢?那邊說,吃飯呢。寶玉又問吃啥飯。回說,稻黍稷麥菽,大米面饅頭,什么都吃。寶玉急了,說跟你說正經(jīng)的。街邊大排檔啊,還能山珍野味?不是跟你說過嘛,包吃午飯,員工餐。寶玉說哦,語調上泄了些力,接著說,多吃點,不對,少吃點,街上的菜,都是壞油,跟人心一樣壞。閏月念了幾個知道了,問,你干嗎呢?怎么舍得這會兒打電話?寶玉說,沒什么,就想你了唄,要原因?討厭!閏月氣息軟了,應該是笑著說的。寶玉滿意地說,掛了啊,得送餐去了。
掛了電話,寶玉最后瞪了一眼那狗。這泰迪犬估計沒遇過這么兇的兩腿動物,心態(tài)徹底崩潰,一眨眼撒腿跑沒了。
寶玉在出門的時候,撞上一矮老頭。老頭人矮,所以嗓音沖高處放。他說我認得你,你是寶玉,做外賣的。寶玉這下也看真了,說我也認得你,你就是小馮吧。
兩邊都是閏月說通的,連帶著看手機里的人像。小馮其實不小,家中已經(jīng)當爺,在畫院做門房,兼職打雜,有力出力。把年長的往小了喊,是油畫院里不成文的花樣,估計有逆生長的療效。
閏月吹過耳邊風,小馮家里早年連夭倆娃,都是男丁,一個在河里游泳,腳抽筋,被水鬼擄了去,一個放學走在馬路牙子上,一根腕口粗的高壓線摔下來,把命給電沒了。家里還剩一千金,高中沒畢業(yè),被一孫子連哄帶騙,弄到了山溝里,生了仨瓜倆棗的,都跟小馮不親。小馮老伴去年也歸了西,據(jù)說躺棺里,身子硬得像花崗巖,眼睛撐得銅錢般大,眼簾子怎么也劃拉不落。到底是小馮命硬,不然就是祖墳放錯了地方,遭了罪。
閏月說,大伙都說小馮人好,就是精神不大穩(wěn)定,時好時壞,跟氣象一樣。壞的時候倒也不惹事,純絮叨,嘴里不缺詞,屬于囈語,旁人都不知道他在磨嘰什么。念完了,人也就正常了,躥天遁地,都是一把好手。反正閏月是還沒遇見他犯迷糊的時候。
小馮對寶玉說,找閏月來啦?剛去吃飯呢,再候候唄,來口我的劣等煙?現(xiàn)卷的。寶玉不碎嘴,按住老馮那只掏兜的手,麻花花的一截,寶玉心里緊了一下。謝過小馮,說還得干正事兒呢。鞠了個躬,近乎九十度角,倒退出門檻。
寶玉以前在深圳大芬村做過些時日的畫工,流水線大生產(chǎn),把藝術轉軌為生意,作品也就成了商品。噴繪機從拂曉開動到凌晨,再讓畫工補色,不考驗繪畫技巧,更沒有藝術家常掛嘴邊的心緒和意境。速成班里所謂的師徒,不過是工頭和干活的,好歹也算給寶玉打了一點涂涂抹抹的基礎。
后來一批要運往德國的貨,被大鉤鼻子給扣下,說是偷工減料,得推倒重建。寶玉嫌累,上頭話也不好聽,干脆撂手跑路,腋下夾滿一打自己做的次品畫。對內對外,寶玉從來不敢稱是畫的,是做,一天能搞定上百幅。
這些畫,盡是些無從變現(xiàn)的死錢,放家里東倒西歪地掛著,相當于出洋相,好在寶玉臉皮結實。幾個要好的同鄉(xiāng)來家里做客,有泊車仔,夜店保安,做大排檔的,也有自己開了金店的,往美了說,也算遍地開花,互幫互助,向優(yōu)向好。指著滿屋的油畫,都說寶玉的家離了人間,有些高處不勝寒。寶玉說,屁,都是屁。眾人說,屁也仙風道骨。
缺斤少兩的事寶玉沒少干,找茬兒的人,隔三差五來一回,沒到虱多不癢人的地步,寶玉就覺得此地不宜久居。再說,生活得開銷,老家里也等著來錢,寶玉不能不活絡。就這節(jié)骨眼上,稔子的電話來得正好。
在電話里,稔子慫恿寶玉來D城投靠他,說是手下缺個人手,你來正合適。
稔子跟寶玉同村,從穿開襠褲一直咋呼到中學肄業(yè),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打工。兩家前檐挨著后瓦,祖上也沾親帶故,所以稔子這話估計蒙不了人。今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寶玉聽說稔子在D城發(fā)了,該有的物件一樣不缺。人還沒進村,香水味就灌滿了整片山坳。
寶玉問,干啥活???稔子說,還是跟繪畫有關,你不是藝術家嘛。寶玉回說,少擠兌我。稔子笑道,我現(xiàn)在管著一家畫院,想請你幫我打下手,也算術業(yè)有專攻。
稔子最開始在D城做管道工,后來偷學了路數(shù),自立門戶,倒賣氟塑料合金泵、閥門管道等拗口的玩意兒。哪想財神爺串錯了門,發(fā)了家,混成一家泵業(yè)有限公司的法人。如今又搖身一晃,成了一家油畫院的社長兼董事長。寶玉對閏月說,川劇變臉也沒這么利索,從沒聽過稔子有這方面的能耐,掏麻雀窩、尿澆蟻穴倒是一絕,現(xiàn)在這世道,流行外行指揮內行。
寶玉不愿再做些無中生有的活計,該是踏實一點,讓自己心里兜個底了。閏月卻眼里放光,拍拍寶玉的大腿,說不然我干,不受風吹雨淋,不耗腦汁心眼,還能免費來點兒藝術熏陶,合得著。寶玉想想,倒也中聽。去了電話,稔子回答得也夠爽快,說那就趕緊過來吧,咱哥倆還有嫂子,好好團聚團聚。寶玉尋思,剃了頭,誰都能叫自己是和尚,但廟總得是真家伙。沒過兩天,寶玉和閏月擠了一夜火車到達D城。
遛了一圈工作環(huán)境,兩人都很滿意,應該說,都給驚住了。第二天,閏月踩了高跟就來上班。打卡,包午飯,正規(guī)軍也就大抵如此。閏月的笑于是多了起來,氣色紅中透粉,跟石榴籽似的,看來D城養(yǎng)人。這里常年不見日頭,水也屬寒,不用再喝雷公根了,小米辣可以放開吃??蓪氂穹判牧诉@個,放心不下那個。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就是人生,操不完的心,操不完的蛋。
寶玉開始跑起外賣,一來他聽人說這行來錢快,就跟《超級瑪麗》里馬里奧拱錢幣似的,每天幾分幾厘進賬,心里都門兒清。二來他得讓自己趕緊忙上再說,行可以換,錢可以寡,但不能斷。身前身后,大家小家,都是馬力十足的吞錢機器。
晚上睡覺,寶玉和閏月的腦袋靠在枕頭上,竟都毫無睡意,估計還沒跟新床混熟,新鮮勁兒沒過。不如聊會兒天吧。閏月說,稔子人不壞,要壞壞在外頭,在畫院里,挺像個正人君子的。再說了,跟咱到底念著情分。寶玉側身看向閏月,他說人壞了,從毛發(fā)到骨頭,全都好不了,就跟人臟了一樣,身體怎么臟的,還不是心先臟的?心臟了一遍,就敢臟千遍,有了賊心,更有賊膽。正常人發(fā)家致富,會是這么個節(jié)奏嗎?
閏月知道拗不過寶玉,于是改說其他。她告訴寶玉,稔子在畫院主要負責行政管理,真正的頭兒另有其人。此人既是畫家,也是政府文化部門的頭腦。寶玉說,你說反了,先有的后者,才有的畫家身份。這年月,扒手也附庸風雅了。閏月說,你別老抬杠打岔,聽我接著說。別看行政崗設了創(chuàng)作培訓部、展銷交流部、辦公室、推廣部,加上我和小馮,也就四個人手,另外倆女的,一個花瓶,一個關系戶。寶玉插嘴說,吃虧不?吃虧就別干了,哪里都有容身處,誰都難,也沒見誰睡公園不是。要不,我把她們揍一頓,揍老實了,你也就舒坦了。最后一句寶玉是討歡心用的。
夜色里閏月的眼睛閃了閃,立睖著,說平日我就擦擦桌子,掛畫,也掛橫幅,跑跑腿,裝裱字畫,聯(lián)絡通訊。就是畫掛歪了遭罵,碰壞了得賠,辦事回晚了,會被那倆騷浪貨碎嘴。不過吧,車馬費報銷,工作時長也短,閑來可以玩手機,所以總體不壞。寶玉信了個大概。
寶玉這時忽然起了興致,身子吱吆一聲蓋過去。閏月喘著氣說,混蛋,要壓死我呀,都幾點了,再胡攪蠻纏,當心一腳踹床下。寶玉笑著說,哪吒鬧海,哪還問龍王爺?shù)囊庖姟ic月這下跟著寶玉嘰嘰壞笑,不再說話了,是聽憑發(fā)落的意思。
寶玉當年仿的《大宮女》就掛在床頭白墻的正中央。寶玉偏好安格爾的手藝,尤其對這幅畫喜愛有加,一路輾轉根據(jù)地,也舍不得給扔掉。此刻,大宮女的肥臀、厚背和鼓脹的右胸對著寶玉,亮而隱晦,她的目光也偷偷盯著寶玉。寶玉不害臊,他們都不害臊。閏月不知何時跑進了畫中,淘氣得分外迷人。這一夜,寶玉很得勁兒,畫布的人兒跟著在尖叫。
寶玉和閏月租住在一個筒子樓里,挨著二層的樓梯口,用來盯梢倒挺合適,居家就有點嫌吵。好在聽慣了,兩邊耳朵都不大挑。之前網(wǎng)上盛傳一句話,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馬爾代夫,說的就是這個理兒。寶玉閏月深得精髓,將這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喊成皇宮,大廳是金鑾殿,臥室是寢宮,廚房是御膳房。寶玉說,大門叫午門。閏月說,呸,午門抄斬沒聽過?不吉利。查查百度,說不然叫神武門吧。兩人都覺得這名字英氣,說過年都不用貼尉遲恭了。寶玉叉腰四顧,嘆道,可惜缺了一個御書房。以后有了孩子,還缺太子府,東宮。閏月相隨叉腰說,也缺行宮,到哪兒都能落腳的那種。說到興頭上,兩人哈哈傻笑,不亦樂乎。
閏月方方面面的底子不俗,也懂得嘴甜的好處,跟微博里的美妝博主學了幾招,天天施著淡妝,美得不過分。來畫院開會辦事的男畫家,喜歡跟她調笑,閏月舉止得宜,捏著尺寸應付。有時候一高興,男畫家把長發(fā)一揮,賞她幾幅小畫小字,連帶稔子不要的好些廢畫,閏月統(tǒng)統(tǒng)搬回家。她自己悟不出畫里的世界,只是覺得顏色鮮艷,熱鬧得有章法,可以填補家里的冷清和俗套。再說寶玉懂行,也喜歡研究這些玩意兒。
平時回家無事,寶玉常常站在畫布前推敲,像個資深的從業(yè)者,也好為人師,對閏月開講堂。維米爾《倒牛奶的女仆》,婦女手上是咱中國的瓷器,這是當時的時代風尚。右下角踢腳磚上頭,有一只丘比特,這是畫家的小心機。荷蘭畫里,光通常從左上方來,法國油畫的光則大部分居中。閏月不知所謂,寶玉落得沒趣,往后就把她支一邊。閏月如果不喊他上床,估計寶玉能把玩到天明。他們租住的小房,儼然成了藝術之家。那句話說得真好,屁也仙風道骨。
看多了別人的殘品,寶玉的自信心水漲船高,他不是很把他口中這些狗屁畫家的“屎貨”放眼里。當年他描摹的那些油畫,好歹都是世界美術史上響當當?shù)拿鳎笥谐齾s巫山不是云的意思。那天回家,閏月見他把布框畫架染料搬進家門。寶玉說他要重新提筆作畫,這回搞原創(chuàng)。閏月不作判斷。只是出租屋從此變得更加促狹,藝術得很不像話。
寶玉突發(fā)奇想,打算畫畫每天接觸的那些同行,藝術與生活就該骨肉相連嘛。他開始留心其他送餐員的神色體態(tài),還試過尾隨別人,偷拍他們送餐的畫面,回到家把照片曬出,正式動筆臨摹。那次遭人發(fā)現(xiàn),被罵變態(tài)。寶玉想想,是挺猥瑣的,也罷也罷。
最開始他所畫人物不定,有就餐高峰前匯聚商場門口的群像,也有深夜跑單小哥的一枝獨秀,或插科打諢,或百無聊賴,或不斷埋頭刷單,或放著抖音快手笑成一團。寶玉務求寫實,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就像敬愛的維米爾同志一樣。他喜歡線條明晰,色調偏暖,練多了感覺越發(fā)上手,自己給頭上配了光環(huán)。寶玉筆下的送餐員,漸漸集成一個系列,擠擠挨挨擱在家里,逐步取代了其他人的糟粕。
這期間寶玉結識一送餐的哥們兒,名曰阿刁。阿刁口才好,自言以前在商業(yè)街暗地兜售假鞋,庫房就藏在商業(yè)街不遠的巷弄里,樓道上去拐三拐,有意者就帶過去挑。貨齊,嘴利爽,銷量自然不錯,賺的是人面子錢。他說一雙鞋就是一張臉,街上就數(shù)人頭最多,腰包不鼓說不過去。寶玉問,眼下跑來這里,良心悔過?阿刁一笑,越發(fā)邪乎,說,管得嚴了,抄一次,加上罰款,梭哈,全都賠上。以前不懂打點,以為躲得起,傻啊。現(xiàn)在是心累了,還是干點實在的吧。這下寶玉跟阿刁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情誼。
阿刁得知寶玉寫畫,主動請纓,積極配合寶玉作畫。寶玉雖覺欠妥,但畢竟不至猥瑣和變態(tài),也就默認了。阿刁于是成了寶玉畫板里的典型人物。
耗在繪畫上的時間拉得越長,賺錢的時間就被占得越兇。本來不吱聲的閏月,開始展現(xiàn)自己的苦口婆心,說你不想自己,也得考慮家里的老人。寶玉不愛聽,心煩意亂的,送餐就喪失了往日的熱情。本來長相就不占優(yōu)勢,臉色一難看,連鎖反應,顧客評分高臺跳水。
寶玉那天又來了突發(fā)奇想,用畫筆對準閏月說,不然你給我來個裸的?紀念紀念。那邊回,有毛病,紀念個頭。寶玉再堅持,閏月口氣就松動了,只說別放出去,也別對第二個人說。寶玉激動得大叫,真以為我有毛病啊。
閏月后來提議,既然好這口,干脆賣畫賺錢,寶玉活路多,讓他給介紹介紹,沒準哪天就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了。寶玉豎起一根食指攔在嘴前,說莫再跟我提稔子,當心剜你的嘴。閏月委屈得尖尖地抽噎,唾液連著上下唇,嚷嚷不過了不過了,真心過不了了,撐著也是互相拖累,兩看生厭。寶玉的氣,嘆得比天邊的雷還悶。
寶玉送外賣的時候,結緣了一位阿姨。這阿姨初見寶玉,就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個回合。寶玉被看得心虛,勾勾手上的塑料袋,說阿姨,您的外賣。阿姨說,別人都不像好人,就你這小伙子,看著是個踏實肯干的主兒。
寶玉樂了,說阿姨,您這回真看跑眼了,我可不夠踏實,整天心猿意馬的,心里沒裝著外賣的活計。阿姨說,要不我怎么說你踏實呢,把心里話都翻出來了。我活了那么大歲數(shù),人鬼神看了個遍,還能看錯啦?寶玉忙回,錯不了,錯不了。
阿姨不停嘴,說以前那些送餐員吧,我老覺著別人心思壞,都像在打我家的主意。寶玉覺得阿姨想法獨特,忙給同行美言幾句,正想脫身,阿姨卻說,小同志,往后我的訂單,能不能都讓你來送?寶玉據(jù)實稟報,單子都是公司隨機派發(fā),我們做不了主。阿姨皺了皺泛藍的紋眉,說那不然這樣,往后我想吃外賣,專打你電話。我這老胳膊老腿,有時候容易犯懶,也想享受一下科技進步的紅利。放心,我就偶爾點點,不會老麻煩你的。怎么說呢,我就相當于你的VIP客戶,貨到付款,VIP的價。寶玉抹了抹額上的汗,問,您這又是圖啥呀?
阿姨抓著寶玉的手臂,把他拉進屋里。寶玉不明就里,阿姨又開始發(fā)話,她說你看看,阿姨家里的擺式,不像壞人的布陣吧。如今家里就我一人住著,平日一包烏江榨菜配白飯,一天就對付了。我對別人不輕易交心了,這回就當買彩票,認準了你,你就當行善,可還行?寶玉對老人,心總軟著半截,阿姨把姿態(tài)放得那么低,寶玉心一熱,便應下了這樁買賣。
寶玉后來逐漸了解到一些情況。阿姨姓覃,以前在琺瑯廠掐絲車間吃手藝飯,景泰藍上的山水花鳥、草木蟲魚,都是從她手上跑出來的。掐絲的工藝不算復雜,難在熟能生巧,要做好,得見真耐性。先設計圖樣,然后畫到銅胎上,再將銅絲按圖案掰出各款曲線,取鑷子夾上,沾點兒白芨,最終斗榫合縫,粘在銅胎的圖案上,這是掐絲的大體流程。寶玉來了興致,常向覃阿姨討教些作畫的技巧和對工藝的看法。他告訴覃阿姨,自己也畫油畫,沒事糊弄幾筆,拍下一些作品,放給覃阿姨指教。阿姨說,我就說嘛,你不簡單的。這下兩人話就貧了起來,每次給覃阿姨送餐,寶玉都干勁十足。
寶玉將此事告訴閏月,閏月也覺得稀罕,想說改天拜會一下這位老人家。覃阿姨老早就催寶玉帶上媳婦,來她家里吃頓滿當?shù)?,說家里頭好久沒有熱鬧勁兒了。她現(xiàn)在就一個人,老伴去世得早,有一個獨子,前年休假,非得跟哥們兒騎摩托去神農(nóng)架找野人,結果在路上給一輛貨車撞成了血漿肉漿。
寶玉聽得揪心,說覃阿姨,以后我管您叫媽,您要不嫌棄,就認下我這個干兒子。覃阿姨眼睛笑沒了有一刻鐘。
近來閏月的身體越發(fā)懶起來,總說乏。以前寶玉窩在被子里招呼閏月上床,待她上鉤,一把用被子將其蓋住。被窩里頭孵著寶玉擠出的屁。閏月想要掙扎逃開,寶玉則死死按住,嘴里嵌滿得意的笑。類似的惡作劇屢試不爽,是兩人的小游戲,調劑余缺用。但近來閏月不再配合,一副無欲無求、任欺受辱的姿態(tài),害得寶玉也意興闌珊。爬上身去,像登坡,嘆一聲,滑下來,滾到一邊,徑自鼾聲如雷。
寶玉抱怨閏月,說都是畫院的工作給你閑出的毛病。他當然也怨稔子。閏月自然不服,零星拌嘴回去,火力不及從前猛烈。這讓寶玉更加七上八下,心想莫不是船艙漏水,愛的小船劃不遠了?
那天吃飯,兩邊都不說話。寶玉憋不住了,問:“在外頭是不是有了看對眼的?”閏月的目光冷得像冰凌,回了一句:“神經(jīng)??!”寶玉說:“那你干嗎總給我低氣壓,身子哪兒病哪兒災了?我看是心病?!遍c月撂了碗筷,蹦出一句話。寶玉聽不清,說你說啥,咋口齒還不清了呢?閏月受氣,嘩啦起身,三步躥進臥房。寶玉不饒人,說我看你現(xiàn)在倒跑得飛起。
寶玉頭一個想到的是稔子。這狗稔子,當年就不是好鳥,偷雞摸狗,喜歡抓女孩的小辮,現(xiàn)在攢了錢,還不無法無天?寶玉不放在嘴上,心思卻日積月累,快要把自己逼瘋。
上次撲了空,寶玉心未死,閑下工夫就把車兜到畫院里候著。那回閏月前腳出門,沒過多久,戴了一副臉般大小墨鏡的稔子就晃著身子出來。他開走了靠在畫院門前的寶馬,寶玉在后頭緊跟不放。
稔子先到五金批發(fā)市場轉了一圈,對著一群工人模樣的小伙指手畫腳??磥懋嬙旱氖聞账慵娌?,這頭的事業(yè)還沒放。隨后,稔子又把車兜回了社區(qū)學院,是從后門進的,最終停在一棟辦公樓前。稔子這反常的舉動,讓寶玉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稔子抽出鑰匙,推開一扇拉閘門,進去后又將閘門鎖死。寶玉知道這樓正面還有門,趕緊追過去,想著循聲跟上,跑到二樓連廊的時候,自己呼哧帶喘,卻沒能看見稔子的蹤影。正要自責,忽然聽到一聲不輕不重的關門聲,在整棟空曠的樓里格外醒耳。聽聲音,是在樓上的頭頂位置,寶玉趕緊爬上去。
門一律緊閉,這棟樓不像日常辦公的地點。寶玉憤恨地想,是挺適合辟為某些人不正經(jīng)的后花園。連廊天花板的電條一半黑著,一半亮出薄弱的銀光。寶玉現(xiàn)在一個房門一個房門貼過去聽,終于聽到了一扇門里頭的動靜。有模糊的男聲,八成是稔子那破嗓門。再仔細辨聽,竟然還有女人的聲音。寶玉的心懸到了喉嚨眼,汗水一茬兒一茬兒地往外冒。他在晦暗的連廊上走了幾個來回,汗在身上打滑,癢溜溜的,腦子里盡是白色的光影在娑動。
寶玉蹲在墻邊撓頭。他咬咬牙,如果真是閏月,他決定就地正法,把她剝了皮、抽了筋,再按住稔子往死里揍,總之一個也不能跑,大不了最后投案自首。寶玉霍地起身,眼下沒有工具,倒是戴了頭盔,抓在手里可當武器。他重新站在那扇門前,突然想起掏出手機,打開了錄像功能。
現(xiàn)在,寶玉覺得有一整列火車從他的體內鉆過,哐當哐當,震響不歇,讓他聽得恐慌又煩躁。他往后蓄一步力,高高躍起,一腳將木門踹飛了半邊。樓里又是噼啪一聲尖響,宛如閃電劈過。
里頭的確是稔子。也有一女的,剝得精光晃眼,但不是閏月。寶玉徹底放松下來。稔子吼得最兇。這種事,換成誰也得急。女的穿衣很是麻溜,稔子讓她趕緊先走。
現(xiàn)在屋里只剩兩人,稔子抽煙,冷靜了些,說張寶玉,你嫂子派你來的吧?寶玉沒答話。稔子又說,那姑娘,就畫院一學生,我們純粹瞎胡鬧,你總不能跟著胡鬧吧?你想要多少吧。寶玉來了底氣,說放你媽的狗屁,你的事,我一根指頭都不想攤上。稔子樂了,說那最好不過,你自己說,為啥跟蹤我,還把局面弄得這樣狼狽?寶玉又不說話了。
稔子陰笑起來,說好哇你個張寶玉,我算明白了,你覺得是閏月吧?寶玉喉結發(fā)緊,氣都縮在胸腔,跑不出來。那頭接著說,我說到底誰狗眼看人低?我鄭武再畜生,也不混蛋。再說了,你家閏月,是仙女還是野狐貍?寶玉嘴里溜出一個京罵,說你最好老實點,弟妹是好女人,少了她,你丫能旺成現(xiàn)在這狗樣?稔子沒否認,只訕訕回了一句,光喝茅臺不解餓。
最近這兩三月,閏月越發(fā)喊累。寶玉說,難不成有了?閏月啐了寶玉一口。在深圳的時候,寶玉到醫(yī)院做了結扎,主動的。他不喜歡戴套,總覺著隔膜,自己硬得不利落,可不花錢找罪受。再來,他們也不急著要孩子,眼下這點錢,付不起第三張嘴。
寶玉蠻了一回,送她去醫(yī)院,說總不能一直不明不白。排隊掛號人多,半天工夫就耗在一個等字上。閏月說,你去工作吧,家里吃錢緊,就號個脈的事兒,好了我再打給你。寶玉想了想,說那我再去接幾單,完事告訴我。
直到暮色四合,閏月也沒來電話。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寶玉先跑去醫(yī)院,診療室里沒見著人,想問一聲醫(yī)生,一排人堵在門口,用眼睛死瞪寶玉,像要把他切成塊。寶玉索性開車回家,速度急,差點撞上一輛奔馳,給人罵了兩句祖宗。到家后,發(fā)現(xiàn)屋里黑著燈,等拉了開關,才看到閏月的山寨耐克鞋歪倒在門前的紅毯上,到這心才徹底安下來。
閏月躺在床上,也不怕長痱,用被子埋著全身。問說咋啦?那頭不吭聲。再問,說累了,想歇歇。寶玉不死心,說醫(yī)生怎么說,為啥不給我打電話,害我干著急半天。閏月弱聲說,沒事。寶玉獨自嘆了口氣,捏了捏被子底下閏月的身子,說我給你做一碗蔥花瘦肉粥,你醒來喝。
寶玉送餐,遵循過來人面授的機宜,給保溫箱籠上鐵絲固定,再加把鎖,防止有人竊食偷餐。結果那回下樓,發(fā)現(xiàn)車沒了。寶玉說了無數(shù)個操你奶奶,心想干脆撒手,這是天意。往后寶玉再買一輛電動,只給覃阿姨送,不用穿制服,像是賭氣。沒有呼叫,他就在家里練筆。
光吃老本總不是活法,于是寶玉扛上畫作,到各家畫廊自我推銷,沒想回回碰壁。他懷疑是自己的著裝問題,跟阿刁討了資訊,拐彎抹角,買著一套盜版杰尼亞西裝,回頭還往打印店印了一盒名片。抹足剃須膏,刪去胡茬,再出發(fā)。這回人家倒是客氣了些,會端上一紙杯熱茶水,瞅幾眼,聊上幾句,問了來歷,最后還是謝絕。寶玉感覺自己的心血管都給堵住了。
那天傍晚,天上的雨憋著,沒落下,倒是蜻蜓密得像雨,打到人疼。家門口這時來了一只野貓。閏月?lián)纹鹧?,喂了一點肉末和米飯。野貓喵嗚喵嗚地叫,閏月終于感到一絲久違的欣慰。往后日子長了,這貓也敢進門來討食,撒撒嬌,拿舌頭舔掌。閏月跟寶玉合計,將其收為家庭成員。寶玉去買了一個貓砂,這貓真就在家里住下,不再隨便亂跑。
閏月問,取個名號?寶玉思前想后,說叫夸克吧。閏月不知何為夸克。寶玉說,就是最輕的重量單位,貓跟人一個道理,賤名賤命,反倒好養(yǎng)活。閏月說好,給我寫寫這倆字,我好現(xiàn)學現(xiàn)賣。兩人終于收獲了一點笑。不多時,閏月又惶惶的,說倒真是,你說月是啥,我又算啥,果然受不住了。說罷又哭哭啼啼,陰雨綿綿的樣子。
寶玉那日從床上爬起,洗漱完畢,閏月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說要離婚,過不下去了。寶玉犯懵,說為啥,不打不罵,有吃有喝,還圖啥?閏月說,就是厭了,可以了吧。寶玉說,我想打人。你打吧,找個地方下手。寶玉胸口疼,壓抑得緊,不懂作答了,人整個跟著墜在沙發(fā)上,有些飄慌,嘴唇硬起一層白殼,也沒覺得要喝水。再問說,為啥???閏月倒哭了,說不值得,你不值得。寶玉霍地站起,說別鬧,孩子似的。再等一會兒,說我去上班了。他吻了一口閏月的太陽穴,閏月木一樣杵著,寶玉又拍拍閏月的后腦,發(fā)絲極細,真是一頭秀發(fā),可不能就這樣跑掉了。
寶玉其實是出去兜風,想確定一下什么是足可確定的。小幅的畫就拴在后座上,他不肯就這么認了。
現(xiàn)今每次回家,寶玉都感覺整片筒子樓灰沉沉地朝自己傾來。七扭八歪的窗框,被風雨或是野小子打碎的玻璃窗,竹竿上隨風蕩漾的花襯衫、奶罩和嬰兒尿布,都在加劇著他心里的躁郁。
閏月果然在哭。這段時間她一直哭,避著寶玉流淚。在跟前雖然止住了,眼眶和鼻尖子卻紅得凄愴,單眼皮快腌成兩道杠了。寶玉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看她繃到何時。
閏月實在繃不住了,遜下來,連說我怕。寶玉抱住閏月,說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閏月指了指病歷本。寶玉攤開,橫看豎看,說這他媽的鬼符,成心讓人看不懂。
閏月已經(jīng)泣不成聲,說寶玉,我跟我爸害了一樣的病。寶玉眼前瞬間黑了一陣,說這病還他媽會遺傳?閏月說,應該沒跑了,當年我爺餓死得早,所以沒發(fā)現(xiàn)。寶玉說,你爸快到六十才給趕上,你好端端的,會不會弄錯了?閏月說,復診過了,醫(yī)生也說,我這年齡算罕見的。
閏月的病,學名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癥,也就是俗稱的漸凍癥。閏月父親之前就得上,癱在床炕,越縮越小,早晚都得有人服侍。家里六兄妹,大家砸鍋賣鐵,讓父親多活了四年,前年才戴的孝。大家都說,老人終于輕松了。
這病是絕癥,閏月說,寶玉,我不想那樣活,毫無尊嚴,生不如死,我想現(xiàn)在就去死。寶玉說,別傻,我不讓的,打死我也不讓。
治這病得花大數(shù),寶玉比誰都清楚。他去管阿刁要錢,說我在這里,就你一個朋友了。阿刁說我想想辦法吧。寶玉點點頭,說不勉強。發(fā)一根煙,走了,沒帶著希望。
過了一禮拜,阿刁找上門,說你查查賬上。寶玉查完,差點給跪下。阿刁說,你跟我這樣就沒意思了啊。寶玉說,我就你一個朋友,要是你也沒得借,也就沒人愿意借我錢了,我都想通了,要真沒轍,我跟閏月一起走,沒啥好留戀的。
阿刁說,之前不是跟你說都梭哈了嗎,其實還藏了點兒。當年一大學歷史系的老教授被抄家,我爹這人賊,堵人家門口張望,等大伙散去了,他就往里頭刨挖,撿回了一套玩意兒,明萬歷的洋貨。后頭我偷摸著給賣掉了,老頭子就罵我不孝。這筆錢一直沒敢大花,現(xiàn)在派上了點兒用場。嘿嘿。阿刁笑完,又對寶玉說,你積極點兒,人活一世,多往好處想想,聽到?jīng)]?把你剩下那半包煙都給我吧,得戒了,當是還禮。
如今閏月的手腳已經(jīng)使不上大勁兒,需寶玉幫著穿衣、喂飯。閏月哭,說都說閏月生命硬,屙屁!先把自己給克死了。寶玉說,別瞎說。閏月說,我畢竟不是霍金,是吞金,錢的黑洞。寶玉,給我個了斷吧,求求你。下一次,你就可以找個奶子大點兒的,身子骨硬氣的。寶玉捏住她的嘴,死命搖頭。他說,你給我老實咽飯,有病,咱治,否則我先死給你看。
寶玉到底跑了一趟稔子的畫院,一進門就大喊“稔子、稔子”,難得在辦公室里把他給逮著。
稔子正往煙斗里搗煙絲,起身說,喲,稀客稀客,讓女秘書出去。
“做個交易吧?”寶玉坐定了說道。
稔子將煙斗引燃,半笑著說:“你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p>
寶玉這才說開,他想讓稔子幫忙賣畫。畫了些題材,自己覺得有意義,手法上也不落人后。
稔子說,明明是拜托我,怎么成了交易?
寶玉說,你要能幫上我,那件事,我就這輩子封口,把錄像給銷毀。
稔子穩(wěn)穩(wěn)坐下,蹺著腿,晃了又晃。煙霧繚繞,味道香濃。寶玉嘴饞了,趕緊說,你快落個槌。
稔子說,要沒大難,你不會求我的,是閏月的事吧。
寶玉說,不關你?事。
稔子感嘆道,寶玉啊,你這人真他娘的倔,可惜這不是一個倔就能行的年代。你遲早會吃虧的。閏月的事,我知道個大概,那次來離職的時候聊了些。你其實犯不著要挾我。
寶玉唉了一聲,說我先謝過你。稔子說,改天你把畫弄來給我瞧幾眼。寶玉起立,說不勞改天,就在我車上拴著。
寶玉去卸畫的時候,稔子把他拉到偏處,說寶哥啊,賞個臉,往后別在外人跟前叫我稔子,總像差了一輩。有正名呢,就叫鄭武吧。說罷從煙盒里拍出一根藍屁股,遞上。寶玉沒要,說戒了,不戒就該喝西北風了,剛才在里頭,把老子饞得要死。
“鄭武啊,回頭我寄你一箱山稔子,都是山里現(xiàn)采的,就地打包裝箱,家鄉(xiāng)味道?!睂氂駴_畫院里喊這么一嗓子。
稔子忙回:“我先謝過你?!?/p>
見著近來寶玉總把自己的畫搬進搬出,閏月問說怎么回事。寶玉笑嘻嘻地回答,終于打通了任督二脈,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數(shù)額,以后你的醫(yī)藥費算是有著落了。閏月沒笑,青色的臉膛上風雨不動。
如今的寶玉和閏月,沒了閑心,卻得了閑工夫。那天終于跟覃阿姨約上飯。閏月嫌貴,不愿坐出租,寶玉就翻出那條當年母親塞來的在送子觀音廟里開過光的花背帶,把閏月拴穩(wěn)當了,騎著小電驢過去。閏月路上笑說,真是丑死了。
覃阿姨親自下廚,做了鹽煎肉、魚香茄子、秋葵炒雞蛋,到街上買了一碗三大炮,還燉了一煲佛跳墻,說是以前跟廠里一福州佬學的,得給閏月補補。
在桌上,覃阿姨不斷給閏月夾菜,說照規(guī)矩,你也得管我叫媽。閏月叫得響亮,清楚。她現(xiàn)在口齒不比從前清晰,也不夠從前伶俐,一個長句,得緩成三段。寶玉和閏月不大響動,半是矜持,半是疲憊。覃阿姨的嘴倒是勤快的,她說:“寶玉其實跟我兒子很像,都在鼻頭長著一顆痣。第一眼看到的時候,簡直一個模里烙出來的。對寶玉,我是存了私心的?!睂氂襁B說,以后常來看您。
覃阿姨還說道,她感覺自己如今老得很不體面。去咖啡館喝咖啡,她仰杯的幅度,比一般小姑娘要大不少,但她愣是改不掉。意識到卻改不掉,沒有什么比這更感傷的了,這就是老化。她還想起自己捧碗的時候,習慣性把拇指勾到碗內,簡直討厭死自己。閏月想笑卻未敢笑,她何嘗不想老得這樣可愛。
到后半段的時候,閏月才相跟著敞露心扉,她說自己有幾次想過,趁還能動,干脆一頭撞死。
“寶玉看得緊,看著他如臨大敵的樣子,我就很不忍心,活著不忍,死了也不忍。老天爺,怎么就這么狠心待我。”飯吃到最后,成了三人一起的哭局。
病情不管情分,閏月的身體,眼下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肌肉萎縮的跡象。她總說自己臭臭的,她開始大小便失禁。覃阿姨主動來當護工,說喝杯咖啡打個盹兒也是一晌午,不如替你們省下一筆費用。寶玉千恩萬謝,對覃阿姨,他比對親媽還親。
親媽在鄉(xiāng)下,兩個兄弟四個娃,還有一圈豬和一房的桑蠶,都得照料。寶玉甚至沒把閏月的病情如實通報,因為沒有必要。
那次寶玉去給稔子送畫的時候,覃阿姨打來電話。寶玉沒留意,等接上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第六通。寶玉趕到醫(yī)院時,覃阿姨的身體還在不住地發(fā)抖。她抓著寶玉的手,感覺稍微緩和了一些。下午閏月突然想吃素餡餃子,催她去買餡料。難得閏月提建議,她不敢懈怠,沒料到回來就發(fā)現(xiàn)染了一地紅。覃阿姨當時嚇得又哭又叫。
割的是手腕,手腕皮嫩,偌大的血管就在一層皮下,一點力就進去了。水果刀當時放在果盤里,閏月從床上滾下,一點一點爬過去。得虧這點距離,不然真就讓她給得逞了。經(jīng)過搶救,閏月到底撿回了這條薄命。
閏月躺在病床上,人跟被單一樣潔白。她吃力地對著寶玉說:“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你跟我在河里游泳。我們一邊游,一邊嬉鬧,一點都不覺得累。我們就這樣游啊游,一路游回了老家。我看見我媽在河邊洗衣服,她沖著我喊,我的野閨女喲,終于曉得回來了?!?/p>
寶玉點頭,說你好好睡,過年就回去。
那天深夜,家里的房門被敲得很響。上次響得那么猛,還是派出所來人查居住證。寶玉沒睡,在臺燈底下作畫,擱下畫筆,趿著拖鞋去開門。竟然是稔子。寶玉讓他進屋里坐,稔子沒答應,他說是來跟你告別的。
稔子用袖口擦擦一臉的汗,說跟你實話說吧,那些錢,都是我出的,你的畫賣不出去。我一直放在庫房里,現(xiàn)在都還給你,興許還能用上。
寶玉探頭往兩邊的走廊張望,欄桿底下,擺滿了自己運給稔子的畫。
稔子出事了。公司生產(chǎn)的一批緊固件出了問題,害得下游的能源公司損失了一大單生意,來人找稔子算賬,稔子硬撐著,對方于是把他靠畫院替人洗錢的罪狀攪了出來。警方現(xiàn)在正追查,他得出去避一避。
稔子說其實也沒啥好糟心的,就是對不住小馮,那么大年紀,還得跟著奔波遭罪。寶玉沒有徹底緩過神,只說了幾個“哦哦”。
“我來不是要你還錢,就當是買了畫,現(xiàn)在再送給你。對了,那個錄像呢?”
“早銷了,當晚就刪了,留著晦氣?!?/p>
稔子笑出一氣鼻音。
寶玉問:“不急吧,出去整桌小酒?”
稔子擺了擺手,撂下一句“天命在上,咱都珍重”,紅著眼吭哧吭哧走了。
他走路的姿勢,跟寶玉記憶里稔子的模樣很不相像。既不像小時候,也不像前些時候。
閏月連著一個月呼吸困難,得送醫(yī)院里長住。那次醫(yī)生找到寶玉,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盡最后一把力。
當天晚上,寶玉請阿刁到街邊攤吃小炒,他給自己開了三瓶紅星。他問阿刁,咱這兒飲水的河是哪條?阿刁說,佚河上流,總歸喝不死人。哪條河最臟?阿刁尋思半天,說彌河和幻河都夠臟的?;煤影桑娺^有人拉屎。咋啦,關心起生態(tài)文明建設?寶玉笑得鮮紅油亮,說可不是,人活飽了,就想著活好嘍。
回到家,寶玉用米飯兌水,喂了夸克最后一趟。然后他就將它抱到街上,把它往外逐?!霸摶啬膬夯啬膬喝ィ@里本就不是你的家。”夸克似乎聽懂了人話,一別三回頭,直到看不見寶玉的身影,才倏地一下,閃沒了蹤跡。
寶玉后頭在閏月那幅裸體畫的腳邊,補上一只貓?;业缀诩y,小巧可愛。他邊畫邊號,干號,沒滴淚。
覃阿姨來過一次,寶玉讓她挑走幾幅,說也沒什么能留下的,只有這些亂涂亂畫了。覃阿姨卯足勁說,我可喜歡了,你不能就這樣算了,是別人沒眼力看出里頭的妙處。
那晚夜深,天好,掛滿一幕的星星。寶玉在衛(wèi)生間吸走最后幾根煙,然后折回病房。閏月一直在睡,睡得那樣平靜,她已經(jīng)睡了很久很久。寶玉深呼吸,將呼吸機拔走。他用那條花背帶,把閏月綁好在自己的背上。
寶玉現(xiàn)在騎著小電驢,背著閏月,穿過D城夜晚所有的流光溢彩。大宮女充實的肉,現(xiàn)在變成了一攤堅硬的骨。寶玉覺得自己的心,被這些嶙峋的骨硌得生疼。
他先把畫一幅幅橫過欄桿,然后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連同閏月一起甩過河欄桿。坡度陡峭,他必須一路剎腳,才在河邊停穩(wěn)當。此刻,寶玉的嘴唇十分干燥,他抿抿嘴,用舌尖舔潤,燥烈的觸感在舌面上一路延伸,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的上唇如此漫無邊際。
寶玉躬下身,輕撫了一陣《大宮女》,或者是那幅閏月的胴體。寶玉把兩者畫得極為相似。她們確實有著高度一致的美感。寶玉輕聲說,別了,別啦。手一松,伊就在河上鳧起了仰泳。白燦燦的身體,還是那么性感,健康,充滿著生氣。伊越游越渺。
在河光里,油畫像一葉葉小船,船隊撥開漂浮的垃圾,緩緩而下。寶玉背緊了閏月,也開始游去。腥味濃烈,久而不聞其臭。劃水聲咕嚕咕嚕,靜且悠揚。
不多時,河上有歌傳來——
我要送你九十九朵玫瑰花,我要做你永遠的阿娜達。我要寄張喜帖到你阿嬤家,真正的癡情男子漢在這,就是我。
寶玉轉過頭,對閏月說,咱們回家。
作者簡介:
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碩士?,F(xiàn)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