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曉煙
我反復(fù)寫到的漣水河(湘江左岸的一條支流),她介于浩渺的存在與虛無之間。我孤注一擲地迷戀她,她以不動聲色的慢,流經(jīng)我祖輩們勞苦的一生,現(xiàn)在正流經(jīng)我碧綠的脈絡(luò)……
懸于她上空的落日,金黃,飽滿,像馬燈下老祖母褪盡哀愁的笑容。她是一個符號,是一種修辭,和本體有著千絲萬縷牽絆不清的喻體,是高懸的假設(shè)落入時光的陷阱。
不需要樹起一堵斷墻,阻隔那磅礴的源頭;正如不需要用飛鳥的鳴叫去指認(rèn)星空的空。
微風(fēng)輕拂柳枝,真理輕拂所有不需要遮蔽的隱秘事物。
遠(yuǎn)走的聲音和背影都注入了流水,“往昔是一種假定?!痹谀切┍粷i水帶走的舊時光里,天空清明透亮,那么往昔也是一群群飛走的白鶴吧?它們飄忽的蹤影何處尋覓?
靈魂經(jīng)過心的聲音,風(fēng)暴占滿一座屋檐,往事如星子沾滿了一條河流。往事是一條河流的一部分,它們來源于一種秩序;還有一部分來源于反秩序中的流動。
我沒有臆想中的假想敵,蝴蝶獨(dú)自在一個詞里顫栗。如果一個詞為蝴蝶搭建一座語言的宮殿,那它的顫栗會不會立刻消失在一條河流里?
我的河流是慢的,她慢得還不夠,用靜止的柳樹和它對應(yīng),事實(shí)上,真相也會引人誤入歧路,深陷邏輯之外。
河岸上柳樹的枝條,是供我用來做隱喻的?,F(xiàn)在它伸向哪里,哪里就有濃密和破碎。
隔斷水和魚的日子,泥濘的土地里長滿了銹跡。枷鎖和翅膀都有掙脫本體的窸窣之聲,糾結(jié)長成了長短句,如果再繼續(xù)長,它就會長成一條河流的樣子,源源不斷。
我總是試圖想讓一條河流過我,如一首詩反復(fù)將我寫成沉靜流動的樣子。即使月光落下,也依然懷抱夜色里的光。
在一條河流里,我是如此地用盡了自己,不是桃面和丹唇,又是什么取盡我最后的荒蕪?
一朵白云長在河心,誰在空無一物的天空下臨摹白鴿飛走的痕跡?
一條河流,她能帶走什么?她悄然無聲的流逝,只是供我們以欲望之餌垂釣朝陽和落日。
那些點(diǎn)滴的悵然,那些瑣碎的歡喜,那些現(xiàn)實(shí)的陰影,那些刀鋒一樣劃破心靈與骨髓的別離,是它們成就了一條河流最接近真相的命運(yùn)。
破柵和圍困都將抵達(dá)它終點(diǎn)的沉寂。是的,抵達(dá)在從朝陽到落日的路上,冰霜和火焰都將如塵埃一樣消隱于天地萬物之間,唯有河流里那閃閃柔光映照過的籬笆,田園,村莊和炊煙生生不息。
她永遠(yuǎn)是我的生命里一條不可褻瀆的河流,緩緩向前,將人世的陰影拋在身后。
砂礫,淤泥,謊言和謬論在流水的最黑最深處也會被神諭照見。這人世蒼茫如鏡,向著光亮朝拜的人,總會被指引前路的燈盞照亮。
河流上升騰的薄霧和泛著銀光的暈圈,覆蓋著岸邊的柳枝,我的漣水河,她日日夜夜在故鄉(xiāng)云朵的淺夢里訴說她的前世今生。
漣水河從流淌里獲得了前行的力量。越往低處,越接近遠(yuǎn)方的天空。懷抱招搖的水草和一片濕漉漉的月光,我看見了是怎樣的一種繚繞糾纏她的今生。
她抵達(dá)她的天空——我終將是她途經(jīng)的一顆意外砂礫,必然的意外,而我是枯竭,她是永恒。世上所有的枯竭都是她的永恒。永恒有多久?真像他們所說?永恒就是這世上(河底的,海底的,任何水域和沙漠里的)所有的砂礫的總和,然后每一年漏下一粒,直到漏完為止所用的時間?
所以永恒是一種深層的流動,在時光之外。流年中那些細(xì)微蓬勃的光,那些漂浮于河面上,帆船來了又去蕩起的皺褶,那些沉入河床下陳舊了的時光,那些堆積于我身體的影像,那些余溫尚存的灰燼,那些長的虛空和短的消磨……
她讓我看見了怎樣一種繚繞,糾纏我的一生?
一條失眠的河流,將不可靠的執(zhí)念都拒絕于流淌之外。因?yàn)槁淙?,她有了孤傲的決絕;因?yàn)檎沼?,她便有了清醒的孤?dú)。
岸邊的柳樹是她輪回中的注腳。也是她難以割舍的厭倦。所有的表述都那么合情合理,來自于她的人唯有經(jīng)過她才能成為水。
云霞散盡,白鴿一去不復(fù)回,天空干凈地還原成鏡子的模樣。我的漣水河就是這鏡中遼遠(yuǎn)的世界,那些逝去的時光,是沉于河底卵石上清晰的紋理;是漂浮于水面懷抱舊夢的落葉;是緣起緣滅漣漪一樣蕩開的泡沫;是月光下的皺褶。這是灰燼。
灰燼成為了歷史。歷史的門窗都開向我的河流,魚群在它的睡夢中游弋。是什么讓它們的鱗片有了逆向之痛?流水截取經(jīng)年的光影之刃,給出了沉默的回答。
生命中走遠(yuǎn)的碎絮重又回到自身,激起了回響。堤岸上的枝條收納了落在身后的心事,沿著鳥雀的蹤跡伸展。所有的蹤跡也是歷史,潰散如走失在風(fēng)雨中的故人。而蹤跡在每一片葉脈中依稀可辨……
我在替誰說話?我若開口,這世間所有的美意都成了一個破折號。一條河流和一棵柳樹的淵源從一種幸福感開始,它們相互迷戀體內(nèi)萬千種不規(guī)則的可能性。
一種隱喻勝過百口雄辯。黃昏的歌像成熟的果子棲息于枝頭,因此一首詩也合時宜地棲息在一個人被鏤空又被充盈的心里。不善傾訴和表達(dá)的人,總是以詩歌為通道,抵達(dá)這個世界之心。
在千變?nèi)f化的物象中,真理才是一列不偏離軌道的列車,帶你奔向遠(yuǎn)方。真理像規(guī)律一樣是有跡可尋的。
在一條河流里,我用水的嗓子控訴砂礫一樣粗糙的生活。而另一面光滑亮麗的綢緞,那是糾纏我們一生的虛無。它對應(yīng)了河岸高墻上一只黑貓的飲鴆止渴,我的河流,對應(yīng)的永遠(yuǎn)不止這些。碼頭是起點(diǎn)還是終點(diǎn)?離開和抵達(dá)它的人都有著各自的宿命和歸途。
淤泥生于纏繞,卵石生于淪陷。一只蜻蜓佇立于平復(fù)的水面,又被自己的倒影舉向空中。許多的時候,總是在事物的靜止里才明白,存在和虛無作為生命的真諦,是需要一條河流來映照的。
在它的從容和奔流里,我看見生命中呈現(xiàn)出金屬的色澤,以及那些翅翼因?yàn)槊翡J帶來的感知。
在高漲和低落之間,在此岸和彼岸之間,時光的馬蹄細(xì)節(jié)一樣地下沉,唯有這奔騰的微光照亮了村莊的暗夜。在落日下走失的人有垂落和飛揚(yáng)之美,有玉蘭一樣白如報應(yīng)的肉身。
縱有萬千種狂放和潦草也敵不過命定的框格,這是隱忍和磨練的書寫,一筆一劃,收放難能自如。這是石頭凸顯的真相,這是一條河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不開的刀鋒之刃。它成就了一個結(jié)局的圓滿,也貫穿了削足適履之痛的過程。
三月河水像紅塵一樣洶涌。一只倦鳥的熱望回到枯枝,在冗雜的喧囂坍塌后的廢墟之上,“青春和愛終究是不能再起死回生了?!焙铀钐幣P著一張彎弓,它的箭已射向何方?有一種嗚咽的琴聲在這水流的反光中斷裂,像被水面上的皺褶揉碎的臉,像枯竭的昔日。
一條河流以徹底的釋放代替我老去,因此我越來越相信石頭有不爛之舌,相信青草里有香火彌漫的廟宇。像相信這被生活裹挾的真理。
我的愛是多么地偏執(zhí)、狹隘。窮盡一生我也只愛著這一條河流。
臨水而居的人是幸福的人,這里風(fēng)水祥瑞,這里皓月當(dāng)空,這里有星光一樣注視著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