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楊
民初以來,馬君武、魯迅、孫中山、蔡元培、周瘦鵑、范煙橋、葉楚傖、嚴復、章太炎、梁啟超、王國維、吳稚暉……都曾以淺近文言譯書,淺近文言為古文變來,而其得歷代名文所賜,殊非淺鮮。秦文雄奇,漢文醇厚,辛亥以還,淺近文言又融入了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深情博麗,他們同時也受外國文藝的影響,氣質(zhì)益深。
民初大譯家,林紓譯文高古,其人以《史記》《漢書》為心法。他所標舉的文言文,是直追秦漢的那種散體古文,運用純熟而滴水不漏,所謂胎息于史記、漢書。敘事文學的長篇小說譯來殆無倦色,文章通體健旺,且其人博稽深思,據(jù)文意更有創(chuàng)造發(fā)揮,不特忠實于原文,且有改進之處。以此一點,于某幾位外國作家,錢鐘書先生說是寧愿讀林氏譯文,不欲讀其原著。林譯文學,嚴復則多譯學術(shù)著作,其簡古之文,對原創(chuàng)宗旨之把握甚是得體??芍^遺其粗而得其精,其譯文風格,頗利于學術(shù)精神之穿透性領(lǐng)悟。他譯《天演論》《群學肄言》《群己權(quán)界論》《法意》,涉及社會、邏輯、法學、政治諸門類,為當時認知西方之一完整體系,其譯文風格可謂之打通,蓋無道則隔,有道則通。
譯事三難:信、達、雅——即由嚴復譯《天演論》時,在《譯例言》中破題道出。翻譯的大略,他以為“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顛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信本文”。他譯這本書的《導言》詞匯深蔚,藻采紛披,以文字精神復活大自然,使之成為深具人文色彩之第二自然,端的是精美不可方物。
“懸想二千年前,計唯有天造草昧。人工未施,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加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四時之內(nèi),飄風怒吹,或西發(fā)西洋,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日無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喙之嚙傷……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
起赫胥黎于地下,亦必拊掌稱佳。那原作的衣香鬢影,在他筆下硬是傳達得天衣無縫。真的可以使疲神頓爽,居無寥落,大慰所懷。
林紓相信中西文章妙處的結(jié)合,只會使中文更放異彩,“以彼新理,助我行文?!薄昂现形鞫娜蹫橐黄薄F浯竺?,要而言之,即是亦舊亦新,其人兼新派博士和老式學究之長,于文字調(diào)遣,有撒豆成兵的大將風度。觀其文,或揮鞭斷流、大氣磅礴,或飲馬長城、叱咤風云,或秋水長天,空靈明麗,或纏綿悱惻,哀感頑艷,無論治國宏策,或抒懷小品,文采艷光四射,其譯文風格也全然融入了這樣的才氣和性情,那純?nèi)皇且宰杂傻男木扯髯杂傻鸟Y驅(qū)。在他們那里,才說得上是美和自由的象征。
民初淺近文言譯風盛行海內(nèi)。大公報社論均為淺近文言寫就,其潛移默化之浸透力一時無兩。民初,上千種報紙刊物均以此種文風為載體,為飛翔之翼。其大放異彩,固自有其真價值在焉,非偶然也。而當時之譯風,也因淺近文言造成奇觀。
蘇曼殊譯雪萊詩,譯拜倫詩,譯小說,其文字,亦深合他那以情求道的心性。文字奇詭兼流麗,含峻潔、古峭、幽奇諸境界。如他自英文轉(zhuǎn)譯的印度筆記小說《娑羅海濱遁跡記》,“時在雨季,不慧失道荒谷,天忽陰晦,小雨溟溟。婆支迦華(云雨時生花)盛開,香漬心府。行漸前,三山犬牙,夾道皆美,池流清凈,林木蔚然。不慧拾椰殼掬池水止渴,既而涼生肩上。坐石背少許,歌聲自洞出,如鼓箜篌?!甭獾男愿袷菚r而自由曠放,時而有任誕激越,時而又嗒然自傷。故其文字風格神秘、美魔,而又天真熱忱,讀之不覺上癮難戒。他的文字得六朝文的哀艷凄美,他運用起來,能于悲歡離合之中,極盡波譎云詭之至。他的文辭是松風水月之清絕,但他的譯文,神旨畢肖,卻因他的遣詞風格,深深打上他性格的烙印。有一種風趣,更有一種傷懷。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所選譯的,往往和他所見略同,所以他翻譯起來,有一種共同發(fā)抒的快感。
周瘦鵑先生一九一六年譯作,《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凡四十七家。幾乎全用淺近文言述之,全書四十余萬字,譯寫筆酣墨飽不稍衰。其文爽脆利落而一往情深。魯迅贊他這部譯作為“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鶴鳴?!敝芟壬奈淖?,觀察深刻,意境雋永,下詞準確,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當?shù)模秃茏匀坏貙懥顺鰜?。這是何等的天才與學力。因此我們不妨說,情節(jié)是歐美名家的手筆,文字卻是周瘦鵑的手筆。他譯賈思甘爾夫人的《情場俠骨》,“一日午后,日光映射于墓場草地之上,予與予友同坐一水松蔭之下,水松受日,寫修影于地,色漸暈漸深,夏蟲匝地而噪,似唱催眠之歌。居傾之,予即向予友杰勒曼曰:君意中果以何等人為英雄?予發(fā)問后,又寂然者久之,游目觀云影,方浮動遠山上,為狀如美人云髻。予癡望不瞬,幾忘所問之為何語。尋聞杰勒曼答曰:吾意中之所謂英雄者,當盡其天職,不恤犧牲一身……”
周先生的文字是那樣的婉曲、爽利,神情活現(xiàn),曲盡淺近文言的含蓄、包容和附著力強的特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周瘦鵑為康生嫉恨迫害,投井而亡,他后來的文字,純用無神采的白話,呆板直腔,敘情道義大打折扣,個人境遇影響文采發(fā)揚,不免叫人深惡專制之酷烈。
近世以來,西風東漸,翻譯文章漸夥。觀民國時期外文漢譯之神采飛動,以對照今日,則今之譯文,無疑為懨懨欲墜之病體也。
試觀英國密爾的《論自由》一書——一九零三年馬君武譯本:
茍一國之政府,將一國才智之士,盡羅而入乎其中,則必大為進步之害。蓋一國之政,必須旁觀徒手之多數(shù)政治家,論列指陳其利害,發(fā)出等等與現(xiàn)在政府反對之政論,使政府之所法戒。(第五章)
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譯本之同章同節(jié):
若把一國中的主要能手盡數(shù)吸收入管制團體之內(nèi),這對于那個團體自身的智力活動和進步說來,也遲早是致命的。要遏止這種貌似相反實則密切聯(lián)系的趨勢,要刺激這個團體的能力使用其保持高度水準,唯一的條件是對在這個團體外面的有同等能力的監(jiān)視批評負責。
晚清時節(jié)文化巨子嚴復先生1899年譯本,這一節(jié)是:
使一國之才力聰明,皆聚于政府,將不獨于其所治者害也;即政府之智力,其所恃以為進步者,亦浸假與俱亡焉。是故自由之國,欲政府常有與時偕進之機,道在使居政府以外之人,常為之指摘而論議,其政府必有辭以對之。
再看此書《總論》中講到古代社會專制之害,權(quán)力集中于一人、或一種一族之惡果:
嚴復譯本:
不幸是最強者,時乃自啄其群,為虐無異所驅(qū)之殘賊。則長嘴鋸牙,為其民所大畏者,固其所耳。
馬君武譯本:
人民有不服者,用兵以摧殺之,與御外寇無異。嗚呼,此國中之弱民遂如細蟲纖鳥,日供禿鷲之掠食。
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譯本:
權(quán)力被看作是一種武裝,統(tǒng)治者會試圖用以對付其臣民,正不亞于用以對付外來之敵人。在一個群體當中,為著保障較弱成員免遭無數(shù)鷙鷹的戕賊,就需要一個比余員都強的賊禽去壓服它們。但是這個鷹王之喜戕其群并不亞于那些較次的貪物,于是這個群體又不免經(jīng)常處于需要防御鷹王爪牙的狀態(tài)。
將三者譯文全書對照讀之,其特征不難見出。嚴復譯文奇崛深婉,用詞古奧,或謂之得其寰中,有時也不免流于深澀,反害其義;甚至導致文意的走光,即文意不確。它的妙處是簡古,壞處是讀之拗口,閱之礙眼。但嚴復的譯本多為開山之作。
馬君武的譯文,境界為三家中最高,他盡量顧及原文的敘述秩序,文藻講究,造句練達,譯序雅馴。譯文相當考究傳神,于原文宗旨,探其源流,明其原委,稍加組織,即為佳美中文。他所用為淺近文言,既尊重原作,也易于普及,造成理解、欣賞的最佳契機。
商務(wù)譯本,其最大弊,為蕪蔓不振,羅嗦夾纏。仿佛在力求直譯,貼近原文,實則為原文之仆役傀儡,如走路之怪步畏縮,不敢大踏步瀟灑出門;如唱歌之啞嗓左調(diào),徒增閱讀障礙。其受束縛既深,又如何傳情達意,而原文精神水銀泄地矣。
今之譯者,尤其是國學修養(yǎng)幾乎等于零,令其識量卑狹,先天不足而兼以商業(yè)文體的浸襲,造成今之譯文怪模怪樣,遣詞造句,大多捍格不入,或謂直譯其文,結(jié)果大似十三女兒使千鈞鐵杖,步履能不蹣跚?又仿佛江湖經(jīng)咒一般,幾令讀者莫名其妙?!都隙髁一稹罚ㄓⅲR力克著,群眾出版社1990年出版)中有這樣的句子:“你認為這可能是對某一個用如此駭人的住房條件賺錢的房主的攻擊嗎?”“我沒法想象為什么比沒有孩子更使我不喜歡的事了?!弊志浜鸵馑技m結(jié)不清,為詰屈之尤; 讀者須邊讀邊吸氧氣,否則必憋氣窒息……沒有翻譯的資格而強為之,必然力不從心。
反觀民初之淺近文言譯本,以有比較之故,頓受震撼,驚為創(chuàng)獲。其儀型美感,尤為吾儕精神生存不滅、巍然永峙之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