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河
那時候,地拉那的動亂過去好多年了,夜里已經(jīng)聽不到零星的槍聲。
在這條巷子深處的四德家里,一道生銹的鐵皮大門虛掩著,門沒上鎖,如果有車子過來,敲敲門,里面會有人打開。一進門,院子顯得比較逼仄,四德那輛二手的奔馳車占了一大塊的地方,空余的地方最多只能再停兩輛車。之前他住的地方大,前面有個寬敞的院子,后面還有個大果園,可生意難做,房子只得搬小一點。房子雖不如以前寬敞,但一到下午來的人還是不少。在這兒的溫州人大都是單身,這混亂的地方不宜帶家眷,只有四德秀蓮夫妻倆帶著八歲的女兒在這里住過。后來動亂時把女兒送回了溫州,可家庭的格局還在。這兩口子都好客愛熱鬧,這里便成了一個范圍很小的社交中心。最近幾天,四德家還住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上??腿耍麄兪菑脑侥限D(zhuǎn)道而來,要和四德合作在這里做傳呼機的生意。
這一天,有一麻將牌局。打麻將的有四德、南昌公司的小李、上海人任總和阿春。阿春手上纏著白紗布,摸牌比較慢。牌桌邊坐著幾個女眷在嗑瓜子,秀蓮和黎培,還有和任總一起來的上海女子張雅萍。張雅萍臉上敷著白色面膜,嗑了一陣瓜子后,起身去幾米開外的浴室洗澡。打麻將的四德傾聽浴室里面流水聲,聲音在他意識里還原出淋浴中的張雅萍赤裸的身體。下一把牌四德手氣很好,一立起來就有好幾個搭子。上海女從浴室出來,身上彌漫著香皂和女人天生的幽香。她站在四德的后面,看他的牌。他們打的是江西麻將,江西人管那幾張百搭牌叫金子。上海女在后面問四德:“你有沒有金子?”
“他有很多精子,我卵子都沒有?!卑⒋汗緡佒?,邊上人聽了都偷偷笑。張雅萍說“金子”被阿春諧音成“精子”,所以他說自己沒有“卵子”。張雅萍沒有笑,裝著沒聽懂阿春的話,一臉正經(jīng)看著四德的牌。
“阿春,你能不能牌子出快點?”下家的南昌人小李不耐煩。阿春纏紗布的手略微發(fā)抖,出不了牌。因為這里的局輸贏很大,阿春很想贏點錢,輸不起,特別緊張,但表面還裝得不在乎。
“你這手怎么回事?”小李問阿春。
“讓狗咬的?!卑⒋赫f。說話間掃了一眼老婆黎培那邊,好在老婆沒有聽見他的話。
此時黎培正在和秀蓮說昨晚的事情。黎培不怕把家丑抖出來,可她不是個撒潑的女人。她童年就到了意大利,在那里長大,相貌體形都漂亮,才二十五歲。她接下來所述的行為和她的美麗很不相稱。她說阿春用她母親房子抵押的錢進貨,可是錢都虧了進去,母親的房子眼看著就要被銀行扣留。她著急,責罵阿春無能。阿春說下一個貨柜到了就可以把錢賣出來,可是昨天半夜阿春回來,說貨柜又被海關扣留了。
“他進門時,我還睡在床上。聽他說貨柜被扣了,我就拿起床邊的玻璃水杯朝他砸去。他用手一擋,杯子碎了,玻璃在他手掌上劃了一道口子,血噴了出來。我起先有點害怕,怕他會死掉。但我沒理他,看他自己用紗布纏了傷口。我一直在罵他,罵他這回又進錯貨,進了高關稅的電池又想逃稅,不被查到才怪,人家進的貨都好好的。我一邊罵,一邊看到他坐在我腳邊用纏著紗布的手整理店里收入的零錢,一張才十個列克,不到人民幣一塊錢。他一張張數(shù)著,疊成一沓沓,沒出息的男人才去數(shù)這些零錢,數(shù)一輩子也值不了幾個錢。我氣得用腳踢他纏著紗布的手,搶過他疊好的列克往上呸呸吐唾沫,把它們?nèi)拥降匕迳?。我都氣瘋了,可我真佩服這個沒用的人,居然又坐到地板上,把我吐過唾沫扔亂的錢一張張又整理起來?!崩枧嗾f得很大聲,一點不怕別人笑話,她氣還沒消,繼續(xù)說,“我嫁給這個沒出息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那你嫁給八十歲有錢佬吧,他們褲襠里的玩意像蒸過的茄子軟綿綿?!卑⒋翰痪o不慢回答她。
“就你厲害?你每次也就三分鐘?!崩枧嗖灰啦火埖負p他。
黎培說話時,秀蓮起身做飯菜。她出手很快,一會兒就有飯菜香氣冒出來。但令人不舒服的是院子里隱隱有一股狗的臭氣,那是四德從北方帶回來的那條大狗身上潰爛處發(fā)出的。除了這條大狗,院子里還有一條狼犬是劉甘肅的。他出逃前的一天,把狗帶過來給秀蓮,說自己家里明天修房子,重建狗舍,想把狗寄放一兩天。沒想到這個家伙出逃一年多了,一點消息都沒有,這狗秀蓮只好一直給他養(yǎng)著?,F(xiàn)在院子小,有人來打麻將時,兩條狗都關進了磚頭砌的狗窩里。四德嫌狗的味道重,用一條毛毯子蒙住了狗窩。阿春小時候養(yǎng)過狗的,知道狗這樣悶在里面有多難受。
就這時,家里的座機電鈴聲響了。這電話還是原來房東留下的,六十年代蘇聯(lián)制造,電鈴如戰(zhàn)斗警報一樣刺耳,讓人心驚膽戰(zhàn)。
“哈羅?!毙闵徑恿穗娫?。
“我是阿禮?。∧闶切闵弳??”電話里的聲音很急迫與慌亂。
“什么?你是誰?你是阿禮?你沒有死掉嗎?”秀蓮大吃一驚。
“沒有啊,我回來了,我被關在飛機場了?!彪娫捓锏穆曇舸蟮么蚵閷⒌娜硕寄苈牭?。
“你等等,我叫四德和你說話?!毙闵徲X得這是大事,應該讓四德和他說話,趕緊把聽筒遞給四德。
“阿禮,你現(xiàn)在什么地方?”四德把聽筒夾在頭頸之間,嘴角叼著煙,眼睛看著牌,伸手補進一張牌。
“我現(xiàn)在是在雷納斯機場。機場海關不讓我入關,說我感染薩斯已經(jīng)去世,還說報紙都登過我病死的消息?!?/p>
“這倒是真的,我們都看過那份報紙。說你得薩斯死了。我們都以為是真的。報紙上登過你老婆把你用過的東西在街上燒掉的照片。”
“完全是造謠,我根本沒有死,也沒有得病。我在國內(nèi)壓根就沒有染上薩斯?!?/p>
“那你告訴海關你沒有死,讓他們放你進來就是?!?/p>
“他們說就算我沒死,也不能放我進來,說我身上有薩斯病毒,會帶來災難。他們馬上把我塞進原來的航班要送回中國去。我拼了命鬧,飛機上的人害怕了,我才留了下來,但明天一早他們還會強制把我送上飛機的。”
“那你老婆和她家里人沒有來接你嗎?她不會去做證嗎?”
“哪里啊,我剛才給她打過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就開始罵我是鬼,把電話掛掉了。我知道說我病死了就是她一家造的謠?!?/p>
“那你現(xiàn)在要我怎么做?”四德說。
“我被關在一個屋子里。剛才我給了看守的警察一百美金,他才讓我打兩個電話。我給大使館打過電話,張領事對我很同情,說會幫助我,明天一早會發(fā)外交照會到阿爾巴尼亞外交部,要求他們放我入關??墒蔷煺f過,明天一早就把我強制送回中國。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只有求你們幫助了,你們可以來機場保我一下嗎?”阿禮的聲音聽起來挺可憐的。
“阿禮啊,這個我們就沒辦法了。大使館做不到的事情我們怎么能做到呢?你還是自己想想辦法吧?!彼牡抡f,一邊打出了一張麻將牌。
“四德,求求你幫忙,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卑⒍Y說著,電話突然就斷了。
“也許可以試試去機場給警察送點錢,他們會放阿禮進來的。”秀蓮說,去年四德從國內(nèi)帶了幾個人過來被機場扣住,也要送回去,四德給機場的熟人送了錢之后就放人了。
“婦人之見,要有點政治頭腦好不好?”四德斥責秀蓮,“這回阿禮是因為薩斯的原因,薩斯是個政治問題,外國人都想用這個理由把我們中國人趕走呢。我們自身難保,還要去機場引火燒身?”
四德這話說得眾人都覺得有道理。的確,阿禮身上要真的有薩斯,誰也不敢去接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大家就繼續(xù)打麻將。不久,秀蓮的飯菜做好了,大家開始吃飯。一邊吃飯,一邊就自然談及了阿禮的事情。因為任總和張雅萍對阿禮的來歷和遭遇一點都不知道。
事情的源頭在劉甘肅身上。當初在地拉那做生意的一群中國人中間,劉甘肅做的生意最大,不是比其他人大一點,而是大很多。他有個兩百多工人的縫衣廠、兩個零售商店,還有大型的批發(fā)倉庫,辦公室里的阿爾巴尼亞雇員都有七八個。劉甘肅來地拉那比較早,他出國前是個外科醫(yī)生,讀過醫(yī)藥大學,腦子好使。他老婆起初跟他一起在地拉那,還帶著一個六歲的女兒。掙到足夠多錢后,劉甘肅開始考慮安排將來。他出國最初去的是蘇黎世,在一個餐館里當切菜工。他到阿爾巴尼亞后還一直給原來的那個切菜工作繳納稅款,這樣就保住了瑞士的居留身份。而到了這一年,他終于獲得了帶家屬定居的身份,所以他和老婆商量,讓她帶著女兒住瑞士去,他自己一個人在地拉那頂著,每月去蘇黎世團聚一次。
四德剛到地拉那時開了一個小鋪子,劉甘肅的大超市就在他的對面。準確地說,是四德在劉甘肅的大超市對面開了個小鋪子。他第一次去見劉甘肅,還是經(jīng)國內(nèi)的人介紹,要不劉甘肅還不見他。劉甘肅住在地拉那市中心的一條巷子里,高圍墻,院墻上面有鐵絲網(wǎng)。他在一個光線暗淡的屋子里見了四德,好像一個名人接待來訪者一樣矜持,帶著防備意識。后來不知怎么的他們到了院子里,一棵樹下拴著一條灰白色的狼犬。劉甘肅說這只狗極其兇狠,鄰居家的貓要是從樹上爬下來,它都會生吞活剝地吃了它們。這狗前些日子生了一窩小狗,可幾天后不見了蹤影。他懷疑是這狗自己吃了小狗。劉甘肅這么仔細地說著這狗讓四德覺得話外有音,暗示別碰他的生意地盤,要不這狗就對你不客氣。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大家開始熟了。劉甘肅不那么牛了,有時也會到四德家里吃飯。但他比別人都忙,經(jīng)常人家都吃好了,他才匆匆趕來,肚子餓得不行,狼吞虎咽吃些殘羹剩飯。后來的日子秀蓮就悄悄給他留了些飯菜,不至于老是讓他吃剩的。四德雖然心里一直視他為對手,但覺得劉甘肅這樣的人都來這里蹭飯,自己臉上也有光。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劉甘肅明顯消瘦了下來。有太多的事情要干,現(xiàn)在少了妻子幫助,還得每個月飛一次蘇黎世,他忙不過來了。雖然他有好些阿爾巴尼亞員工做管理工作,但他對他們總是不放心。在本地找華人當幫手肯定不行,他們進來之后,會把公司的客戶和商品信息摸走,然后自己跳出來單干。劉甘肅腦子總是超前的,覺得一個有力又忠誠的幫手,只有在中國大陸才能找到。
六月,劉甘肅回了一趟中國,通常他來回就一個禮拜,但這回遲遲沒回來。其他人倒是沒什么,只有秀蓮開始念叨,說有點奇怪,他怎么這么久沒回來?四德插話說,他不是說過這回要找個幫手回來嗎?幫手哪有那么容易能找到。
三個禮拜后,劉甘肅回到地拉那,果真帶了一個幫手回來?;貋淼牡诙?,劉甘肅就帶著新來的幫手阿禮前往四德家里亮相。雖然劉甘肅只是帶回了個男幫手,可給人的感覺好像他是帶來了個新媳婦一樣。秀蓮對阿禮格外客氣,連忙讓他入座吃飯,其熱情程度好比那些把煮熟的雞蛋塞到客人兜里的農(nóng)村大娘似的。這個叫阿禮的幫手三十歲出頭,中等身材,發(fā)際線已開始上升,臉比較大,人看起來比較老實,總是微笑著。那天秀蓮燒了很多菜,阿禮顯得很拘謹,叫他吃的時候才動動筷子。他也不主動說話,有人問他才回答。他大部分時間說普通話,但有時也說幾句溫州話,口音明顯是泰順山區(qū)一帶的。
劉甘肅這回是在溫州日報上登廣告公開招聘。聽說報名者很多,是百里挑一選到阿禮的。后來的幾天大家輪流請客吃飯,為阿禮接風,幾頓飯下來,對阿禮的來歷大致了解了。他本來是溫州冶金廠的工程師,畢業(yè)于華南理工大學,老家在泰順。他在報紙上看到招聘廣告,和劉甘肅仔細交談之后,決定放棄國內(nèi)的鐵飯碗,到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國家阿爾巴尼亞來闖蕩一番。
就這樣,阿禮成了劉甘肅的幫手,整天跟著他,為他經(jīng)營著公司的業(yè)務。劉甘肅本人可以自由來往蘇黎世,休假時帶妻兒周游世界。當四德他們還在為生意發(fā)愁的時候,劉甘肅已過上了靠手下人經(jīng)營的資本家生活。大家都羨慕得要死。
但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劉甘肅不光彩地跑了,留下阿禮吃盡苦頭。薩斯之后大家以為他死了,可現(xiàn)在死人復活,又回到了地拉那。
從羅馬轉(zhuǎn)機起飛,不到兩個小時,就到達了地拉那的上空。機場周圍環(huán)繞著山崗,飛機得盤旋幾圈降低高度,之后對準跑道,開始著地。阿禮看著機窗外的地拉那城,內(nèi)心陣陣激動。他回國看望病重的父親,在國內(nèi)待了一個月,每天都想念著地拉那的妻兒。他最近打電話回家妻子都不接,這讓他忐忑不安。在他的行李箱里,裝著好幾樣給兒子的電動玩具車。他給老婆瑪尤拉買了幾件衣服,給老婆的父母也買了禮物。雖然老婆一家最近對他很不好,但他總想改善關系。
八年前阿禮第一次抵達時,地拉那的機場像個鄉(xiāng)村的汽車站。現(xiàn)在略有改觀,但從停機坪到海關出口還得自己走著過去。阿禮對機場情況很熟悉,除了自己坐飛機回國,還經(jīng)常為提取公司空運貨物到機場來,時不時還送老板劉甘肅去中國或瑞士。這里的警察他多半都熟悉了,一路總會碰上幾個面熟的。這天他排著隊,慢慢走近海關蓋印的地方。他第一次入境時,警察說他簽證有問題,敲詐了他一百美金。如今他已經(jīng)能熟練地說阿爾巴尼亞語,護照上蓋滿了海關的大印,居留簽證有效期還有半年多,因此他一點也不緊張,還準備和警察打打招呼。
他走到了警察工作亭前,看到是一個臉熟的警察。這個警察抬頭看看他,拿起護照左看右看,知道他是居留在這里的人,不是敲竹杠的對象,正沒好氣地準備在護照上敲下圖章。突然他的手停了下來,慢慢抬起頭,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看著阿禮。阿禮覺得特別不舒服,沒好氣地問他:
“你看我干什么?”
只見這警察讓阿禮站到邊上,自己跑到里面辦公室去。幾分鐘后有個領導模樣的老警察走出來。這家伙大肚子,黑臉膛,阿禮認得他,在地拉那的中國人幾乎都知道他的名字:法特米爾,雷納斯機場的警察隊長,一個很難對付的人。胖警察讓阿禮走進一個房間,把門嚴嚴實實關好。整整過了半個小時,胖警察帶了幾個人進來,都戴著口罩,開始問阿禮。
“你叫什么名字?”
“潘崇禮?!卑⒍Y說。
“出生年月?!?/p>
“1966年5月8日?!?/p>
“我知道你,你是菲爾瑪長江的人?!迸志煺f。阿爾巴尼亞語“菲爾瑪長江”的意思是長江公司,劉甘肅的長江公司一度在地拉那知名度很高。
“是的,我過去是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卑⒍Y說。
“你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嗎?怎么又回來了?”胖警察法特米爾隔著口罩說。
“請你不要亂說。”阿禮回答,他心里在罵:你才死掉呢!但他不敢得罪胖警察。
“你看,這上面說你死掉了?!本彀岩粡垐蠹垟傞_在阿禮面前。是地拉那的《每日郵報》。阿禮雖然能說阿爾巴尼亞語,但看不懂。報紙上面有一張他的照片,后面一大段文章,還看到有一張照片是他老婆瑪尤拉在路上燒什么東西。
“上面說了些什么?”他問道。
“上面說你回到中國老家,得了薩斯病,死了。真的是你回來了嗎?你會不會是鬼魂呢?”警察說,眼角在偷偷地笑。阿禮氣得額頭暴出青筋。
“報紙造謠,他們憑什么說我死掉了?”阿禮說。
“是你老婆瑪尤拉對記者說的,她家人也這么說。報紙上這么寫著呢。你看,他們還怕你留下的病毒會傳染,把你睡過的床和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在馬路上用火燒掉了。這樣,鄰居和親戚才不會把他們一家當成瘟疫家庭??吹?jīng)]有,這報紙上往火堆里丟衣服的是你老婆吧?”
阿禮仔細盯著老婆的照片,剛才他看到報紙照片里瑪尤拉在燒東西,還以為她是像中國人一樣給他燒紙錢,現(xiàn)在才知是燒他用過的物品和衣物,送瘟神一樣。他氣得臉色發(fā)青。他對警察吼了起來,失去控制:
“你們放我走,我一回到家里,妻子看到我回來,就會告訴記者真實情況。我的家鄉(xiāng)在中國南方山區(qū),根本沒有發(fā)生過薩斯,我連感冒咳嗽都沒得過?!?/p>
“不不,這個不可以的,菲爾瑪長江。”法特米爾開始用菲爾瑪長江來替代阿禮的名字,因為中國人名字發(fā)音實在拗口,倒是菲爾瑪長江朗朗上口容易記。他接著說:“現(xiàn)在全世界都怕薩斯,我們海關和防疫站都在嚴格檢查,不讓有薩斯嫌疑的患者入境。你是個報紙里說已死于薩斯的人,怎么可以入境呢?”
“我沒有死,不是死人,沒有得過薩斯病,你看我好好的?!卑⒍Y說。
“不行,上頭的命令,你得坐原班飛機回去?!本礻犻L說。
“你說什么?開什么玩笑。我有簽證和居留證,我有房子、孩子和妻子在這里,你們怎么可以讓我原機返回?”阿禮簡直暴跳如雷。但是,在身材壯實的阿爾巴尼亞警察面前,他像個猴子一樣瘦小。
“沒辦法,你得走,因為你是薩斯病人?!本礻犻L說。
接著,馬上來了兩個身材特別高大的警察,架起了阿禮,像老鷹拖小雞一樣把阿禮從房間里拖出來,前往停機坪。阿禮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被拖上機艙。飛機上已經(jīng)坐滿了旅客,引擎已經(jīng)發(fā)動,就等著最后一個客人登機。
這個時候阿禮很冷靜,他知道飛機一旦飛上天,他就毫無辦法,只能乖乖被遣返。過去曾經(jīng)有過很多次中國人入境被原機遣返的先例,他現(xiàn)在得自救。眼看著警察一走,機艙門就要關閉。阿禮平常是那么怕羞,本性像兔子,這下卻像獅子一樣大聲喊叫起來。放我下去!要不我要把機艙窗戶玻璃敲碎。他脫下皮鞋用鞋底猛烈敲打著窗戶,發(fā)出的聲音把機上的旅客嚇壞了。阿禮還大聲用英語和阿語叫著,我是薩斯病人,會把疾病傳給所有人,快讓我下去!他用完全瘋狂的聲音叫喊著,口里吐著白沫,飛機機組人員都嚇壞了。意大利機長馬上過來安撫,說不會讓他飛走,不會關閉艙門。機長向機場抗議,不放下這個發(fā)狂的旅客就不起飛。這樣,又來了幾個警察,帶阿禮下了飛機。幾分鐘后,阿禮看到飛機沖向了天空,他才長長松了一口氣,總算度過了第一劫。
警察隊長看到他回來,說:
“菲爾瑪長江,你不好,我不喜歡你。明天一早你還得走?!?/p>
阿禮這下可不管胖警察的評價,他總算暫時留住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用一百美金買通看守他的警察,打了幾個電話。他接通老婆的電話后,只聽對方驚叫一聲,說他是鬼,立即把電話關掉,再也無法打通。給使館的電話很容易地接通了,張領事對他很關心同情,說明天會發(fā)外交照會給阿爾巴尼亞外交部,要求他們妥善解決。阿禮知道這遠水解不了近渴,又給四德家打了電話,可得不到任何救助。阿禮開始發(fā)愁,他得自救,得想辦法。在這之前,他得稍微休息一下。危險還沒過去,法特米爾說明天一早他還得走,警察明天會強制遣返他,給他戴上手銬腳鐐,到時他可動彈不了了。今天所有離開地拉那的航班都已經(jīng)飛走,他在明天上午之前暫時不會有被遣返的危險。他覺得累極了,想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
他夢見了兒子東東,東東是小名。兒子的阿爾巴尼亞名字是斯堪德培,和他們的民族英雄一樣。中文名字是潘安東,一個響亮的名字。阿禮在兒子名字里加了個“安”字,是為了沖淡妻子瑪尤拉吉卜賽血統(tǒng)里到處流浪的天性,盼望兒子以后會有個好的命運和前途。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模樣不像他,基本是個外國人,亞麻色頭發(fā),淡藍色的眼睛,但阿禮能確信兒子的基因是遺傳自己的,因為他的左腳小腳趾有點分叉,有一個很小的第六趾,這一個特征傳遞到了兒子身上。兒子和他親密無間,會說些普通話和幾句泰順土話。此時阿禮身陷險境,在疲憊至極的睡夢中看見兒子在一個樹林奔跑,身后有一個陌生的大胡子男人在追著打他,兒子在哭喊。阿禮驚醒過來,心里刀絞一樣難受。
屋子里很靜,因為最后的航班都飛走了,機場大部分人員都已下班。阿禮覺得警察所里很安靜,只有個把人員在值班。他拉了拉門,發(fā)現(xiàn)是緊鎖的,鐵門很結實。休息后阿禮的腦子特別清醒,危險沒過去,他必須付諸行動。他得逃離這里,在天亮之前。
屋頂很高,有兩扇窗,都有鐵柵欄加固,無法掰斷。天花板上有日光燈座,四條燈管的。阿禮是工程師,懂得電工,知道燈池可以松動。在半夜一點的時候,他確信值班警察已經(jīng)睡著了,就把兩張凳子疊在一起,爬了上去,燈池的有機玻璃發(fā)光板一推就推開了。他沒有把燈關掉,連著燈座往上推,居然推動了。這個燈座安裝的時候工人偷工減料,沒有固定住,所以阿禮很容易把燈座移到了一邊,上面露出的洞口足夠一個人鉆出去。他從燈座口爬了出去,在天花板上走了幾步就看到有個通風口通到屋背上。他從通風口鉆出,看到機場外邊的停車場。他悄悄爬下了屋頂,沿著屋子的陰影向著樹林溜過去,很快就消失在樹林里。
天氣微涼,月光如水,空氣帶著泥土和樹木的清香。阿禮失去自由又逃離出來后,內(nèi)心一陣喜悅。有一下子,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渡過了難關,因而心情放松,開始知道自己很久沒有吃東西了。此時他很奇怪地想吃一樣東西:柿子。在雷納斯機場附近有許多片柿子林,出產(chǎn)很好吃的柿子。去年阿禮曾經(jīng)把這里的柿子烘干成柿餅,味道和老家泰順的一樣甜。他意識里出現(xiàn)一片柿子林,而且知道它就在田野沿小河去的方向。誰能想得到,他往想象中的地方走了一段路,果然真有一片柿子林。在月光下,很容易就能看到一個個碩大的柿子。他摘了一個吃,居然是熟透的,很甜,一點都不澀口。他連吃了幾個,吃得肚子發(fā)痛,就蹲在地上痛痛快快拉了一大泡屎。然后起身,只覺得精神飽滿,大地給了他無窮的力量。
現(xiàn)在他開始沿著公路往地拉那方向走。他不走公路,也不準備在路上攔車進城。他怕警察發(fā)現(xiàn)他跑了之后,會在路上去攔截他,所以決定在田野上走回地拉那。機場離地拉那只有二十來公里,對他這樣一個山區(qū)里長大的人來說,這點路程不算困難。
越過溝壟,跨過小橋,穿過樹林,迎著月光迎著風,他大步向地拉那走去。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浮上心來,所有的路是那么熟悉,好像走在故鄉(xiāng)泰順山嶺里。他很多年沒走那些路了,但故鄉(xiāng)山里每一條小徑都那么清晰地記在他腦際。從讀小學開始,他一直在山間的小路行走,翻山越嶺,最險的是要過一道懸崖,每一次他都怕自己會掉下深淵。他讀中學時村里通了電,母親告訴他,在她小時候這里不但沒有電,連煤油燈蠟燭都沒有,因為太窮,買不起。她家里和村里大部分人家用的是“火篾”。這是一種竹篾,點上后吹掉火焰,讓竹篾慢慢地燃著,像點香一樣,微弱的火光幫人們度過黑夜。阿禮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讀完了初中,成績在全縣前列。高中的時候,他每天讀書到深夜,夏天蚊子多,他把膝蓋以下的腿和腳泡在水桶里,蚊子咬不到,還清涼提神。冬天大雪封山,雪窩里他繼續(xù)讀書,看到雪線慢慢上升,把窗戶都埋住了。終于,高考時他的成績出色,進入有名的華南理工大學。在他所在的山區(qū)宗族里,他是第一個大學生,是地方的榮耀,是家族的榮耀。但是誰能想得到,此刻他在距離家鄉(xiāng)千萬里的阿爾巴尼亞這樣狼狽地在野地里潛行。阿禮心里涌上一陣委屈,淚水漫出眼睛。
大學畢業(yè)后,阿禮被分配到了溫州冶金廠,當時是溫州唯一部屬企業(yè),專業(yè)和阿禮對口。阿禮很快當上了技術骨干,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美好。但不久,國有企業(yè)改革開始,冶金廠要賣給私人,大部分職工要下崗。那段時間,工廠里人心惶惶,有門路的人都趕緊調(diào)走了。阿禮除了業(yè)務上有點長處,其他的門路全不懂,他就像一個看著洪水漫過來而不會游泳的人一樣絕望。就在這個時候,他在報紙上看到了劉甘肅登的招聘廣告。
他還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劉甘肅時的情景,那是在華僑飯店的一個房間里。
“我邀請你出國,并不是讓你去為我打工,而是邀請你共同創(chuàng)業(yè)?!眲⒏拭C看著阿禮的眼睛,真誠地說。正是共同創(chuàng)業(yè)這句話讓阿禮最后做了去阿爾巴尼亞的決定。
“長江公司在阿爾巴尼亞發(fā)展很好,為軍隊做被服裝備,為全民做襯衫和牛仔褲。我們下一步要在那里擴大工廠,已經(jīng)得到當?shù)卣闹С趾蛢?yōu)惠,我們計劃三年之后成為上市的公司,經(jīng)營的網(wǎng)絡會覆蓋巴爾干半島。目前你到了那里馬上會有房有車,每年有探親有休假。你會愛上阿爾巴尼亞。這是一個美麗的國家,有漫長的海岸線、古老的石頭山城、美麗的橄欖樹林,特別是那里的姑娘,說不出的漂亮?!?/p>
阿禮想著當年劉甘肅說的話,他所描繪的公司前景已全部煙消云散。但是他說的阿爾巴尼亞是美麗的國家這句話一點都沒錯。盡管阿禮身陷險境,心里還是深深愛著阿爾巴尼亞的土地,這里已經(jīng)是他第二故鄉(xiāng),他不愿意離開它。阿禮這樣講感情真是要命,如果沒有愛上這一塊土地,他的痛苦就能減輕好多。
走了五個小時,經(jīng)過了那個以前的皇宮別墅小山,還有那密密的葡萄園和無花果園,慢慢接近了地拉那城邊緣。過了海關停車場之后,就是地拉那市區(qū)了。清晨的霧氣和光線遮擋了地拉那城的破敗和骯臟,城市在晨光中顯得那么安靜美麗。阿禮走在新西比利亞大街上,迎著街心的斯堪德培騎馬揚刀的塑像。
穿過了議會廣場,再向前走半條街,他抄了一段近路,從地拉那郵電局左方的一條小弄堂里穿進去,經(jīng)過幾座公寓樓,拐角處有一段古老的圍墻,里面露出帶尖頂?shù)臉情w,那是一個古代的土耳其帕夏房子。之后,往前直走十幾分鐘路,就看到了一片農(nóng)田,種著一人高的向日葵。這里是城市東部邊緣,農(nóng)田正慢慢變成住房,阿禮的房子就在這里。
阿禮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了自己的家,站在一棵大樹邊看著自家的房子。還是清晨,房子看起來有點模糊。這是一座小小的三層樓,外墻和當?shù)仄渌姆孔右粯?,裸露著紅磚。阿禮想著去年建這個房子的艱辛,手續(xù)是那么麻煩,賣地給他的地主是那么貪婪,妻子一家的要求又是那么多,什么都要最好的,要擠干他的血汗來建造這座房子。他腦里出現(xiàn)房子內(nèi)部的種種細節(jié):在三樓的東邊,是他和妻子的臥室,妻子一家執(zhí)意要他買了一套意大利家具,特別大的席夢思床,夠五六個人睡。后面的房間是給兒子的,兒子還那么小,妻子家已經(jīng)給他準備了結婚新房。二樓是書房,阿禮計劃給自己用,但是房子建好之后,瑪尤拉的父母就搬過來住了進去。一層是廚房餐廳,里面冰箱微波爐等設備齊全。阿禮這時長時間沒進食,肚子餓,身上臭,真想馬上進屋子洗澡吃飯休息。但是,事情復雜啊,從已經(jīng)發(fā)生的情況看,阿禮知道這個房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歡迎他的到來,甚至已經(jīng)把他當成死人。他遲疑不決,想最好等屋里的人睡醒之后再去敲門。
阿禮等了一個小時,現(xiàn)在屋里的人應該醒來了,平時瑪尤拉都這個時候起床。他屏住呼吸,心跳不已,放輕腳步接近了房門。他準備按門鈴,門鈴是去年他親手裝的。他按了一下就停了,不想按太久讓屋里人不高興。他很快發(fā)現(xiàn)門上的貓眼里面有光線閃動,說明屋內(nèi)有人向外面觀察,他轉(zhuǎn)過臉對著門鏡,讓屋內(nèi)的人看到是他,而不是什么危險的陌生人。門鏡的光變了一下,說明屋內(nèi)觀察的人離開了,但是一點開門的動靜都沒有。阿禮低下了頭,內(nèi)心的挫折感升起,同時有一股怒氣也在上升。他又按了一下門鈴,還是沒反應。焦躁占了上風,他失控了,按住門鈴不放。就這時,門突然打開了,門開之后門框里同時出現(xiàn)了三個人頭,妻子、丈母娘和老丈人,都是怒氣沖天的樣子。妻子手里拿著一把掃把,她父母手里也各操著家伙,只是阿禮一下子沒看清。妻子首先沖他喊:
“你怎么回來了?你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嗎?你是鬼魂嗎?你這個魔鬼,快走開?!爆斢壤劬飮姵隽伺?,阿禮不明白她竟然會這樣充滿仇恨。緊接著,瑪尤拉父母也沖了出來,這下阿禮看清了瑪尤拉父親手里拿的是那一桿破獵槍,母親拿的是搟面杖。
她母親在大聲喊:“你快走開,你這骯臟的瘟疫病人。再不走,我們就用古老的方法,把你放在火堆上燒死?!爆斢壤谀赣H說話之際,從她后面沖出來,拿起掃把就往阿禮頭上打,阿禮拿手臂遮擋,節(jié)節(jié)后退。
“你們搞錯了,我根本沒有薩斯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阿禮爭辯著,頭上又挨了兩掃把。
“你是魔鬼,你快走開?!彼麄兒爸^續(xù)打他。這個時候阿禮看到鄰居都出來了。這些鄰居和瑪尤拉一家都有親戚關系,很粗野。他知道再鬧下去一定吃虧,根本不可能進這個屋。就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兒子出現(xiàn)在門口。一瞬間他和兒子有了目光接觸,他能看出兒子在看到他時眼睛里充滿了高興。兒子是愛他的,這是他的血脈,他的DNA。他不顧掃把雨點般落下,對著兒子做了一個表示勝利的V手勢,他看到兒子的臉上出現(xiàn)一點笑容。在這一剎那,他想起意大利電影《美麗人生》,那個在集中營里的父親事先知道自己將被德國納粹處決,告訴兒子這是一個游戲,兒子信以為真。阿禮希望兒子此時看到母親打父親也會以為只是個游戲。他對兒子大聲說:“東東,爸爸愛你,爸爸會回來的!”兒子對他點了點頭,不敢說話。
阿禮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再鬧下去鄰居越來越多,萬一警察來了更麻煩。他也不想在兒子面前繼續(xù)被人痛打,他開始后退,退到了樹下,掉頭就走。他沒有覺得很失敗,他畢竟見到了兒子,而且已經(jīng)從雷納斯機場逃了出來。
秀蓮在阿禮打電話過來的第二天早早就醒來,事實上夜里她沒怎么睡著,迷迷糊糊一直惦記著阿禮的事情。四德也起得早,他要開車帶任總和張雅萍到斯庫臺見一個合作方要人。
上海來的客人在她家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天。她一直搞不明白任總和張雅萍的關系,他們不是夫妻,好像也不是情人關系。這個姓任的號稱老總,但秀蓮總覺得他沒什么文化,是個油滑好色的人,一有機會就對四德或者其他男人眉飛色舞談越南西貢小姐如何如何。而這個張雅萍,看起來話不多,像任總的助手。秀蓮注意到四德色瞇瞇盯著張雅萍的目光,她也已經(jīng)對他暗送秋波。秀蓮猜想這一次他們?nèi)ニ箮炫_,四德和她一定會有一腿。而那個任總,大概是有意用張雅萍來打通路子的。
但這只是一種猜想。她無法因此不讓四德和他們合作。目前的進口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早晚都會做不下去。四德要找一條新的掙錢路子也沒錯。秀蓮本來想和他說說阿禮的事怎么辦,可她知道四德這人疑心重,她要是多說幾句他就會以為她和阿禮有什么關系,所以就一聲不響看著四德和上海人開車出門。
車子開出去后,她把關在狗窩里的兩條狗放了出來。狗的身上發(fā)出強烈臭味。秀蓮把昨天的剩飯剩菜煮過了,放在大盆里讓狗吃。自家生爛瘡的狗吃得很快,劉甘肅的大狼狗吃了幾口就不吃了。
早知道會養(yǎng)成這樣,秀蓮根本不會讓四德養(yǎng)這條狼狗。前年四德牽來這條狼狗時,家里住的房子寬敞,白天狗可放在后面的果園,夜里,狗在前院守夜。那時生意好,四德進了很多布料,還有冰箱穩(wěn)壓器、家用水泵,銷量都挺好,家里放的貨和錢都比現(xiàn)在多得多,所以家里有一條狼狗看門也需要。但后來生意不好了,搬到了這個房子,沒有了后院,狗白天只能關在籠子里。本來這種大狼狗每天要帶出來遛,可四德是個懶人,只知道喝酒,根本不帶狗出去走走,狗整天在籠子里,不生病才怪呢。而劉甘肅把狼狗送過來則是她沒有想到的,要是別人,她一定會拒絕??墒撬龑⒏拭C卻另眼相看,要是說起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劉甘肅是大學生吧。秀蓮對于讀書人特別尊敬,覺得讀書人才了不起。四德初中沒畢業(yè),她自己也差不多。事情也明擺著,大學生劉甘肅做的生意就是不一樣,有規(guī)劃,有組織能力。按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秀蓮還真有點暗戀著劉甘肅呢。
她吃了點泡飯,總覺得今天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阿禮現(xiàn)在還在機場嗎?她得找人去打聽一下。她離開了家,往自己的店鋪走,一路上都在想著阿禮當初的事情。
看得出來,阿禮到來之后對劉甘肅生意的幫助是非常大的。阿禮很快就對公司業(yè)務開始了電腦管理,劉甘肅經(jīng)常會在秀蓮面前稱贊他幾句。
不知是什么時候,開始說起阿禮的婚事。劉甘肅向秀蓮透露阿禮有點為個人問題不安心,他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在國內(nèi)一直沒談成過對象。劉甘肅表示,只要阿禮愿意長期留在阿爾巴尼亞為他工作,他會為他買好住房和汽車,他的家屬可以到這里工作。秀蓮說這事不難辦,讓他到國內(nèi)找一個就是。一般來說,在國外做事就是華僑了,溫州這個地方是有不少人愿意嫁給華僑的。
秀蓮通過國內(nèi)的親友很快就給阿禮物色到一個,是在醫(yī)院工作的護士。他們先是通過郵件交往了一陣子,后來女方有意向見一見本人,劉甘肅就買機票讓阿禮回去了一趟。阿禮在國內(nèi)待了半個月回來。起先秀蓮聽說這事進展還可以,但后來就沒了下文。以前只要是外國來的,就是個癟三也有人感興趣,現(xiàn)在的人長見識了,會查來查去挑來挑去。女方知道阿爾巴尼亞是個落后的國家,再說阿禮長相太老成,家在農(nóng)村,條件很一般,事情就黃了。后來又說了好幾個,都沒成。
阿禮的婚事那段時間一直是秀蓮家社交圈的話題,大家除了關心,也多少有點取樂的成分。新華社的老王都出面在巴爾干地區(qū)的華人中物色過。阿禮的頭發(fā)開始稀落,發(fā)際線上升。他一聽人家說他找對象的事,就傻傻地笑,眼睛色瞇瞇的,有點花癡的樣子。劉甘肅在阿禮不在的時候和大家說這事得趕快解決,阿禮已經(jīng)無心工作,茶飯不思。他擔心阿禮會提出辭職回國。
后來的事情有點出乎秀蓮的意料,阿禮找到了一個阿爾巴尼亞姑娘。秀蓮起先還為他高興,可很快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女孩不是地拉那長大的,是鄉(xiāng)下來的吉卜賽,才十八歲。秀蓮覺得阿禮是個大學生,這樣一個吉卜賽女孩配不上他。她不久后看到了這個女孩,覺得她和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阿爾巴尼亞姑娘完全不同。但阿禮那個時候像是沐浴春風,樂不可支,一臉幸福的樣子。后來就結婚了,阿禮帶著妻子回了一次中國老家泰順探親,在村里擺了一個禮拜的酒席。聽說縣長都來參加了,阿禮討了一個外國女人回家成了地方很風光的事情。秀蓮參加過地拉那阿禮的婚禮儀式,長條桌子擺著酒肉食物,吉卜賽人愛跳舞,整個婚禮一直在跳舞。親朋好友給新人送上祝福的方式是在一張比較大額的鈔票上吐一口濃痰,然后貼到新娘新郎的臉上。秀蓮怎么也吐不出那么黏的一口痰,只好把兩張一百美金的鈔票塞到了阿禮的口袋里。她真心希望阿禮能幸福,希望這對新人能白頭偕老。誰能知道,阿禮的苦難生活從此開始。眼下,阿禮正遇到大麻煩呢。
秀蓮一邊想,一邊在店里面收拾著。到了八點半,店里的阿爾巴尼亞雇員伊利爾過來上班,一進門就大聲對秀蓮說:
“馬達木,馬達木(阿爾巴尼亞人尊稱成年婦女為馬達木。),你的那個朋友今天回來了。他沒有死,也許死了又活了,今天一早回家敲門了?!币晾麪柺莻€話癆,上回秀蓮就是聽他說阿禮的老婆把他的東西拿到街上燒掉了。他家和阿禮住的地方很近。
“啊,他回家了?”秀蓮驚呼一聲,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她怕他已經(jīng)被機場遣送回去了?!凹依锶丝吹剿麤]死回來一定很高興吧?”
“哪里呢,她老婆瑪尤拉用掃把打他,把他趕走了,說他是鬼,是傳染病妖怪。我看到瑪尤拉爸爸克利茨大叔手里還拿著獵槍呢?!?/p>
“那可怎么是好?他后來呢,去哪里了?”秀蓮問。
“我在自家樓上被吵醒,在窗口看到他被瑪尤拉一家人打得節(jié)節(jié)后退,后來就掉頭走了。我只聽到他對兒子大聲說:我愛你,兒子。然后就不知他去哪里了?!?/p>
“瑪尤拉為什么要說他死掉了?”秀蓮問。
“聽說是為了房子的事?,斢壤患蚁氚逊孔拥乃袡噢D(zhuǎn)給瑪尤拉的兄弟,律師說,只要聲明阿禮死掉了,房契上的名字就可以寫給瑪尤拉兄弟了。”伊利爾說。
“原來是這樣?!毙闵徬耄X得瑪尤拉一家也太狠了。她知道阿禮已經(jīng)在地拉那,有可能很快會見到他,也許他會需要幫助。秀蓮把包里的錢整理了一下,用橡皮筋捆好。
上午十點左右,伊利爾走到她跟前在她耳邊低語:
“馬達木,馬達木,你的朋友來了,就在對面的街上?!?/p>
“在哪里?”秀蓮一驚,抬起頭問。
“在馬路對面的樹下,看到?jīng)]有?”伊利爾說。秀蓮看到了,阿禮就站在對面的馬路上,眼望著這邊。很明顯,他是來找秀蓮的,只是不敢主動找上門,等著被秀蓮發(fā)現(xiàn)。在他看到秀蓮發(fā)現(xiàn)他后,他舉起手里一張紙,上面寫著:我沒有薩斯病,需要你的幫助。
秀蓮趕緊走出去,她相信阿禮沒有病,因為溫州老家根本沒有疫情。她走到了馬路對面,看到阿禮一臉茫然,嘴巴嚅動,說不出話來。秀蓮便主動說:
“我都知道了,你回不了家了。現(xiàn)在你準備怎么樣,要不先住幾天旅館吧?”
“恐怕不行,因為住旅館要護照,我的身份警察會通報,說我是薩斯病人。再說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p>
“那你找找熟人或者朋友先住一下?本來你可以住我們這邊??墒撬牡侣犝f過你有薩斯的嫌疑,我就不能留你了。你能找找其他人嗎?”
“不能了。人家一聽說薩斯,不會留我的。我去找過大使館,他們也說沒有辦法幫我,說我家庭的事情他們不好插手,也不能給我提供暫時的住處。顯然張領事也怕我?guī)_斯病毒,沒讓我進使館,只隔著鐵門和我說了幾句話。”阿禮說。
“阿禮,別難過,你已經(jīng)到了地拉那,沒有被趕回去,總有辦法的。你是大學生,這個時候你不能再‘水泥蛇一樣了,要拿出男人的氣魄來。我會幫助你的,這里是兩萬列克,你先拿著,我再幫你想想辦法?!毙闵徆膭钏仓赋隽怂膯栴}。溫州話“水泥蛇”意思是蔫蔫嗒嗒打不起精神的樣子。
阿禮拿了錢,低著頭趕緊走了。他知道再不走,自己會哭起來。
阿禮見過秀蓮,拿到她給的錢之后,想到要把自己隱蔽起來。他想起地拉那大學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面有人工湖和公園,有大片的樹林,有長椅子可以躺下來睡覺,不妨先躲到那里去。
他不走大路,從小巷子里穿過去。這里的街道他都很熟悉,途中他花了一點錢買了面包和水,要了一個塑料袋裝進去。一大早被瑪尤拉劈頭打了十幾掃把,當時他只是生氣,沒有怎么特別難受。人遇到重大的打擊時,痛苦總是延緩一陣子后才會發(fā)作。而現(xiàn)在,他胸口開始作痛,透不過氣來,難受極了。他難以想象,瑪尤拉這樣的女人,和他做愛,生孩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居然會這么冷酷和絕情。
他得想一想,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每況愈下,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找到瑪尤拉,是在他到地拉那之后的第三年。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兩次回國找對象,但是沒有人愿意跟他。國內(nèi)的人對外面已有了解,知道阿爾巴尼亞是個落后的地方。他回國時間又短,根本找不到合適的人。他的心情特別不好,徹夜難眠,頭發(fā)大把脫落,頭頂出現(xiàn)“地中?!薄K膬?nèi)心有一種強烈的沖動,要找一個老婆,必須要找到一個老婆!這是他首要的任務。他的老家有修族譜的傳統(tǒng),他注定會記載在上面,他得讓族譜里他那一支有后裔延續(xù)下去。這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是他父母親的愿望,更是發(fā)自他內(nèi)心深處一種原始的呼喊。就像動物到了交配發(fā)情期一樣,他身體內(nèi)的荷爾蒙上升,臉上老是帶著一種奇怪的笑容,看到女性眼睛發(fā)直。他甚至在別人介紹他去見潛在對象時,臉上也帶著這種微笑,把她們嚇跑了。
那些時候他經(jīng)常在這一帶獨自徘徊。傍晚時分地拉那人都會上街走路,人們在街上展現(xiàn)自己,也去觀賞別人。阿禮喜歡走在地拉那大學背后那條街上,街邊是一個個幽暗的酒吧,成群走過的年輕人里會多一些大學生,和自己的階層比較相近。姑娘們披著金色或灰色黑色的長發(fā),穿著薄若蟬翼的裙裝,走過時會在空氣中留下一層氣味的顫動。阿禮此時對氣味的嗅覺能力變得敏銳無比,就像大森林里那些發(fā)情的公鹿,隔著樹林能聞到空氣中雌性的到來。阿禮在夜色里和姑娘們擦肩而過時,能聞到她們腋下分泌出來的汗味,她們的乳房的香氣,還有她們雙腿之間的氣味。他會奇想,這條街上有數(shù)不清的女性,她們每天都需要做愛,可是為什么沒有一個會找他呢?有一個晚上,他在花園后街的一段矮墻上坐了下來,看著街上的人走入了這個連接口到另一個街區(qū),夜色里他盯著人家看不至于會被發(fā)現(xiàn)。突然他聽到邊上有姑娘哧哧的笑聲,他轉(zhuǎn)過頭,確信無疑邊上的兩個女孩在看著他笑。女孩看他轉(zhuǎn)過臉,并沒有害羞,和他搭話,問他是中國人嗎,阿禮回答說是的。她們又哧哧地笑著。她們又說了一句什么話,阿禮聽不清楚,但又不好意思問她們。結果她們對著他又哧哧笑了幾下。暗淡的燈光下她們看起來漂亮極了,就像是仙女天使一樣美好。但是很快她們就站起來走了。這一個晚上阿禮回家后心里有說不出的惆悵,人生多么殘酷,一個美好形象看一眼就永遠消失了。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她們,也不知道她們是誰。他很后悔自己當時沒有主動和她們說話,她們是很愿意跟他交談的。她們后來說的那一句話他沒聽懂,也許是對他表示了好感,可是他錯過了,他一直想念了她們好幾個月。
有那么一次,阿禮花幾百列克在那個“拉斯維加斯”咖啡店坐了下來。他不是為了喝咖啡,眼睛在瞟來瞟去,因為他聽說這個咖啡店有花錢可以買到的姑娘。他跟著劉甘肅去四德家時,如果秀蓮不在,四德會說起“拉斯維加斯”咖啡店里姑娘的事。阿禮聽他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老是覺得緊張,喉嚨不停地吞咽。他記住四德經(jīng)常說到一個黑頭發(fā)胖胖的姑娘,還有一個金發(fā)的也不錯。多少次,他在這個咖啡店門口走來走去,往里面打量,不敢進去。一個月的猶豫不決之后,阿禮這天終于走了進去。他在靠門邊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來,咖啡館里人不少,有很多女孩子一桌桌坐著。他點了一杯便宜的咖啡,眼睛不敢到處看,生怕有那種女孩向他打招呼。這里有天堂的快樂,但他怕是一個地獄之門。他只是想來看看,妓女是什么樣子的。
這個時候,有一個男子走了過來,坐到他對面,低聲對他說,要姑娘嗎?阿禮臉一下就紅了,心狂跳。那男的繼續(xù)說,里面有好幾個,她們可以過來和你見面。你請她們喝一杯,看上了哪一個,我可以讓她跟你走,只需要一百美金。阿禮窘迫得口干舌燥。姑娘就在跟前,但他實在不敢來真的,何況一百美金也貴得驚人。他回絕了,落荒而逃。
但從這天之后,他的態(tài)度有了改觀,開始考慮在阿爾巴尼亞人里找配偶的可能。在這之前,劉甘肅向他建議過找本地的姑娘,他堅決拒絕了。他覺得她們是老外,以后他遲早要回國,帶著外國老婆回去和老父母都說不通話。經(jīng)受過多次挫折之后,他知道在中國人中找到對象可能性極小,決定采取務實的態(tài)度。
“問題就出在這里?!卑⒍Y對自己說。這個時候他在街頭走著,回想著當時是怎么犯下錯誤的,眼下他可正飽嘗找錯對象的苦果呢。
劉甘肅一開始在公司內(nèi)部管理層為他物色,劉甘肅自己是大學生,所以招雇員也都注重教育背景,有不少大學畢業(yè)的。然而大學畢業(yè)的女生比較有眼光,會挑選,知道阿禮不是老板,是和她們差不多的雇員。她們還偷笑阿禮那種猥瑣男的樣子。這樣劉甘肅只得將選秀的范圍擴大到了工廠的員工,百來號員工中有好些未婚的姑娘。很快就有幾個人表示愿意和阿禮來往,其中一個是比阿禮大幾歲的米莫莎。她不是毛遂自薦,是來推薦自己女兒瑪尤拉的。她玩了一個花招,說自己女兒還在北部的山區(qū)里面,說阿禮要是愿意,瑪尤拉會從山里到地拉那來。因山高路遠,至少要等三天才可以到達。米莫莎這一番話,別說是阿禮,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激起想象,深山的幽蘭碧玉??!阿禮聽了之后滿心歡喜,恨不能馬上騎白馬到深山接瑪尤拉出山。到后來他才知道,米莫莎說的全是假話,瑪尤拉當時就在家里,被她媽關到閣樓里幾天不出門。米莫莎一家本是流浪的吉卜賽,前幾年政府讓他們在城市的邊緣定居下來,住進了聯(lián)合國援建的公寓樓。被定居的吉卜賽不少家庭還養(yǎng)著牛羊,會趕著奶牛和山羊上九層高的樓房。
幾天的等待終于過去。阿禮給了米莫莎一萬列克的見面禮,在劉甘肅的辦公室見到了瑪尤拉?,斢壤攀藲q,渾身透著青春野性氣息,沒有把婚姻當成很嚴肅的事情,只管吃劉甘肅從中國帶來的巧克力糖果。阿禮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瑪尤拉豐滿的乳房,像他這樣沒有性經(jīng)驗的男人,總是喜歡大乳房,就像困難時期鄉(xiāng)下人到飯鋪吃飯總是要分量足的飯菜,不會去挑瘦肉青菜之類,只有那些有很多性經(jīng)驗的男人才會有喜歡小乳房或者平胸女人的。這一次的見面談成了婚事,阿禮恨不能馬上和瑪尤拉幽會,去體驗她的豐滿身體。但米莫莎故技重施,又讓瑪尤拉回到“深山”里(這回沒鎖在閣樓,就在家里房間待著),要了阿禮很多彩禮。精于算計的米莫莎其實沒搞明白,阿禮只是劉甘肅的一個員工,不是合伙人。要是真的說起來,應該是劉甘肅故意沒對她說明白,這就在婚姻里埋下了危機。結婚之后,阿禮的日子明顯滋潤了,性生活的滿足使他的氣色紅潤。一年之后,他有了個胖胖的兒子。只是在劉甘肅突然逃跑之后,他的幸福生活才轟然倒塌。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阿禮已經(jīng)在地拉那大學后面的山上了,他在能看到人工湖的北坡樹林里躲著。太陽快要下山,附近有幾個年輕人在練習東方格斗術。阿禮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從小就經(jīng)歷過太多的挫折,遇到生活中好的事情他總懷疑不是真的,而對于困難和不幸才覺得是他命運里真實的東西?!凹热宦闊┮呀?jīng)來了,我得從容接受,得開始行動,慢慢改變局面?!彼@樣想著時,心里覺得寬松些。天黑了之后,開始刮風,冷得讓人受不了。阿禮決定借著夜色,從正面的公園石級下到地拉那廣場。他很快下到了地面,街上行走的人都興高采烈,他的行動像一只鼴鼠的影子一樣,不能讓人看到。他肚子餓極了,低著頭走進一個光線暗淡的店里吃肉丸子。今晚住在哪里?他明白今夜得露宿街頭,得找個地方躲避風雨。
在一個商店門口,有個大屏幕電視機。阿禮看到了在播新聞,在說他的事情。畫面上是那個機場胖警察隊長法特米爾,對著鏡頭說他從機場逃跑,警察在尋找他,因為他帶著薩斯傳染病毒。畫面上出現(xiàn)了他的照片。阿禮發(fā)著愣,看到邊上有人在看他,又對著電視屏幕比較,驚訝地張著嘴。阿禮覺得不對勁,趕緊轉(zhuǎn)頭就走。他一頭扎進黑暗的小巷子里,不敢在大路上出現(xiàn)。這時候他腦子里好像有個電腦程序一樣的東西自動打開了,這是他為自己早就準備好的應急辦法:他要去黛替山上那個廢棄的軍事碉堡。于是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堅定地在黑暗中朝黛替山方向走去。
劉甘肅在逃離地拉那六個月之前,就預感自己公司的衰敗之勢不可挽回。由于政權更替,他的軍隊服裝訂單大部分流失,欠銀行的貸款根本無法償還,還有新政府給他加了一筆很重的定額稅款,每個月都在增加。他思量再三,唯一可以走的路就是先轉(zhuǎn)移資產(chǎn),之后逃跑。
做出決定之后,他立即開始行動。這件事必須嚴格保密,起初的幾個月他連妻子都沒告訴,他最擔心的是身邊的阿禮會識破他的計劃。同時,阿禮在他逃跑之后的去路問題也讓他有道德良心方面的壓力。當初為了讓阿禮安心在地拉那工作,劉甘肅讓他和瑪尤拉結婚,現(xiàn)在看來完全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安排。劉甘肅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跑掉,阿禮可是有家庭在這里,無處可去。但劉甘肅很快就為自己找到理由,商海充滿風險,誰能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在某個早晨,他準備好了一切,偷偷離開了地拉那。
那一天早上阿禮開車到了公司,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一片混亂,所有的人站在那里大聲議論,當阿禮走進去,他們都安靜了下來,眼睛都齊刷刷地瞪著他。阿禮問這是怎么回事,他們說劉甘肅跑了。阿禮說你們怎么知道他跑了,說不定只是有急事出差,短暫離開一下。會計伊利亞斯把一張紙遞給了阿禮,說你自己看看,他說了什么!阿禮一看,是劉甘肅留在辦公室里的一封信,說因為阿爾巴尼亞的不公平稅務,讓他破產(chǎn)了,他將永久離開阿爾巴尼亞。他感謝員工,抱歉沒有付清工資。他說讓員工把辦公設備和庫存的貨物拿去分一下,當作他們的工資。
阿禮現(xiàn)在想起來,內(nèi)心都覺得堵得慌。之前雖然知道公司越來越難,但覺得劉甘肅在這里,就有主心骨,就有辦法渡過難關。他怎么也想不到劉甘肅會獨自跑路,完全沒有顧及他的死活。阿禮想起那一天,自己好像是被遺棄在月球上。沒過多久,公司里一片狼藉,哭號,怒罵,大家開始搶奪辦公設備,倉庫被打開,庫存很快被哄搶一空。之后,阿禮被責問、追打,因為公司的員工都認為阿禮是知情的。很快政府開始了對長江公司的清算,凍結了所有資產(chǎn)。阿禮住的房子和開的車都是長江公司名下的,都被沒收,他只得搬到瑪尤拉家的閣樓住。瑪尤拉一家之前以為他是長江公司的股東老板,所以會熱衷地把瑪尤拉嫁給他,現(xiàn)在才知他是個打工的,什么都沒有,從此開始罵他是騙子。好在阿禮早有狡兔三窟的危機意識,偷偷藏了一筆錢。這個時候把錢拿了一部分出來,蓋了房子。另外一部分錢用作本錢,在露天市場里擺了個攤子,從中國人那里拿貨物來做點零售和小批發(fā)生意。本來,阿禮做生意是可以維持得下去的,今后有可能慢慢做大一點。但瑪尤拉一家自阿禮拿出一筆蓋房子的大錢出來后,一直覺得他還藏有很多錢,每天都要搜刮他,把他賣貨得來的錢悉數(shù)拿走。這樣,阿禮的生意就只能勉強維持,而他存下的私錢也幾乎花光了。
黛替山上的碉堡是他在劉甘肅逃走之前發(fā)現(xiàn)的。那一次,劉甘肅和一群朋友在黛替山頂上野餐。他們一早就去了,阿禮因為公司里有事情,晚一些時候才帶著大狼狗上山。車子開到半山腰的時候,大狼狗出現(xiàn)了嘔吐癥狀。阿禮知道這狗有暈車的毛病,得停車讓它到地面活動一下,不然真會吐出來。他在路邊停了車,打開車門讓大狼狗下來。這狗跳下了車,喘了幾口氣,突然耳朵豎了起來,一副緊張的神情。之后,便離開了公路,獨自跑進路邊一條長滿草的小路。阿禮拉著狗的繩子,讓它回來。但它的勁很大,拉不住,只得跟著它往前走。走了不到一百米,他就看見了隱藏在樹林里的碉堡洞口了。狗鉆了進去,阿禮也跟了進去。
一到里面,阿禮才發(fā)現(xiàn)這個碉堡是建在懸崖之上。從碉堡的幾個槍眼望出去,正好是面對著上山的公路,而在遠處,則是整個地拉那城。阿爾巴尼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直處于戰(zhàn)備之中,到處修碉堡防空洞。阿禮看到地拉那城里有數(shù)量眾多的碉堡,全部廢棄了,很多碉堡里面污濁不堪,無法入內(nèi)。但這個碉堡很干凈,不潮濕,大小有二十來平方米,角落處還有些床位一樣的平臺,是給軍人休息用的。大狼狗走到這里之后就平靜了,眼睛看著阿禮。阿禮不明白這狗為什么會知道這個地方,為什么要帶他到這里。不過從那天開始,他就記住了這個碉堡,經(jīng)常會想起它。今天,當他在地拉那櫥窗里看到自己成了被追捕的對象時,腦子里一下就浮現(xiàn)出碉堡,他得去那里躲避。他還想著那天大狼狗為什么會帶他神奇地進入碉堡,莫非大狼狗預知到他會有今天這樣的困境嗎?
這下子,阿禮在夜色里穿過小巷,朝東邊的黛替山轉(zhuǎn)移。這一邊的街巷行人稀少,他可以放開腳步往前走。他心里想著大狼狗,知道劉甘肅走了之后大狼狗就寄養(yǎng)在秀蓮家里,而秀蓮是地拉那唯一還樂意幫助他的人,這樣想想他的心里還是暖洋洋的。很快就進入了電影廠所在的那條大街。這里曾經(jīng)是讓阿禮覺得愉快的地方,因為有個漂亮的電影廠大門,能看見里面園林化的建筑。但阿禮到來時這里已經(jīng)不拍電影,鐵門緊閉生銹,大院內(nèi)雜草叢生。在電影廠的對面就是車輛管理所,阿禮每年要到這里換駕駛證。再向前走一陣子,就到了黛替山腳下。以前都是開車經(jīng)過,只看到山下那些房屋帶著大院子,種植著果樹和花木,寬敞漂亮。阿禮看見有個屋子開著一個小窗,里面有燈光,是個小賣部。他敲敲窗門,窗內(nèi)出現(xiàn)了一張老年婦女的臉,但愿她老眼昏花看不出他是中國人,或者她沒看過電視的通緝令。阿禮趕緊買了一些面包、水,一個打火機,一把小刀。最后他看到貨架上居然還有一輛小汽車玩具,也買了下來。老太太瞇著眼睛一直看著他,大概看不清他的面容,總想看清楚些。阿禮拿到東西之后,趕緊離開。
從這里開始,路上沒有路燈了。阿禮憑著感覺往黛替山方向前行,山里傳來的樹林和泉水氣息能指引他。地形開始上升,公路上偶爾有汽車通過,阿禮在汽車燈光照來時就會躲到路肩下面。他不走盤山的公路,抄就近的小路往山上走。濃重的山林氣息讓他腦子非常清醒,他家鄉(xiāng)山里也有這樣的氣息,也有這樣的星光。之后他跨過了那座連接兩座山體的橋,聽到了底下山澗奔流的聲音。過了這里之后,就接近那座碉堡了。阿禮找到了那小路,進入了碉堡里面。在打火機的照亮下,碉堡內(nèi)部還是那樣干凈又干燥,沒有人或動物來過的痕跡。阿禮在角落處平臺上側(cè)臥下來,到地拉那一天多了,他時刻像被追蹤的野獸,只有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有了庇護之所,一倒下來就進入到深度睡眠。
睡了約兩小時,他被凍醒了。他驀然醒來,還不明白是在什么地方,以為是在老家泰順山區(qū)屋子里,老母親就在身邊。當他真正清醒了過來,老母親的幻象碎片化粉末一樣消失,他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地方和境況,內(nèi)心又是一陣刀割似的難受。他坐了起來,從碉堡的槍眼看見天空上掛著一顆冰冷鉆石一樣的啟明星,而其他的星光已經(jīng)消退,黎明即將到來。他開始考慮下一步的行動。毫無疑問,他必須在地拉那待下去,不能被遣送。他若被遣送回去,或許和兒子就再也見不著了。他村里有個老婆婆,老公解放前隨國民黨敗軍去了臺灣,她因為遲了一步?jīng)]趕上船,結果一直到死都沒見到老公。“那么我能夠在山上一直待下去嗎?”阿禮問自己。他想著如果一直在野外生活,是不是頭發(fā)會變成白色,像白毛女。白毛女是怎么活下去的?好像她除了自己打些小野獸,還到一個廟里偷菩薩像前的供品吃??晌业侥睦镎页缘哪??這里可沒有土地廟。他唯一能想起來的是,在黛替山的頂上有一塊平地,上面有一大群羊放牧在那里。也許可以去偷一只羊過來,或者跑到羊群里找母羊吸奶喝??墒撬R上想起那群戴著鈴鐺的羊是由一條兇猛的牧羊犬看守的,他可是無法下手的。阿禮就這么胡思亂想著,心情又漸漸平緩下來。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蒙受冤屈,大使館張領事已經(jīng)答應發(fā)外交照會給當?shù)卣苍S追捕令很快會取消,他可以自由回家了。這樣想著他又睡了過去,睡得很香。
等他再次醒來時,碉堡內(nèi)一片亮堂堂,天已大亮。他從槍眼里看到了整個地拉那城都在他的眼下,在晨光中閃閃發(fā)光。他搜尋著自己家的房子,在城市東部邊緣和田野接合的部位,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子,他很快就找到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由于距離很遠,阿禮看不清楚自己房子的樣子,但他能確定就在那個地方。他家周邊一帶,圍繞著一叢叢樹木,緊接著便是田野里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直延伸到了黛替山的方向。一上午他就呆呆地看著自己家的方向,尋思著什么主意。
傍晚的時候,他決定下山。他朝自己家的方向前進,下到山麓要穿過一個村莊,借著莊稼地的掩護他沒有遇見任何人。之后,他便在一人高的向日葵地里行走了。他的方向感很好,當他走到向日葵地的盡頭,伸出頭來看,這里離自己家大概還有五百米距離,已經(jīng)能聽到人的說話聲和狗的叫聲。阿禮回到向日葵地里,向自己的房子接近。很快,他就從向日葵的葉叢間看見了自己家的一個屋角,有一座房子擋住了視線。這一回,阿禮不想從地面上去接近自己的家,因為他一出現(xiàn),瑪尤拉一家很可能又會和昨天一樣拿掃把打他,更嚴重的是他們知道他被警察追捕,說不定會和鄰里(他們都是瑪尤拉的親戚)聯(lián)手把他抓住交給警察。還在山上碉堡里時,阿禮就想好了,這一回他要爬到樹上,因為他房子周圍的無花果樹橄欖樹都特別高大,連成一片,他可以從樹上去接近自己的屋子,然后在屋子的窗口可以看到兒子。說不定運氣好,瑪尤拉變得講理了,還可以和她說說事情,告訴她自己還有能力做生意,將來會掙到很多錢。
阿禮爬到莊稼地邊的一棵巨大的橄欖樹上,山里人從小練就的爬樹功夫依然還沒荒廢,他很快就爬到頂上。從這里,他順著樹枝交叉的地方移動,有時是無花果樹,有時是桑樹,還有刺李子樹,交叉在一起都無法辨認,因而手上給樹刺扎得流了不少血。最后,他接近了自己家房子的一個窗口。這里是睡覺的房子,他和瑪尤拉和兒子都睡在這里。這會兒窗戶開著,沒有亮燈,也不見有人。他坐在一根樹枝上,安靜得像一只貓頭鷹一樣看著房間里面。
這個時候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屋頂瓦背上有兩塊瓦片裂開來,露出一條縫。阿禮睜大眼睛仔細看,覺得是被石頭砸破的。這附近的孩子特別皮,經(jīng)常會扔石頭打樹上的鳥,或者野貓,或者相互扔石頭打仗,石頭扔到屋頂是經(jīng)常的事??墒俏蓓斶@樣破裂了下雨的時候就會漏水,應該馬上修起來才對。阿禮尋思著。
突然,他看見窗戶里的燈亮了?,斢壤褍鹤訋狭藰?,讓他睡在床上,蓋上了毯子。之后,她關了燈,下樓了。
阿禮心里怦怦跳著,看到了兒子讓他興奮不已。但是兒子現(xiàn)在就要睡覺了,他多么想和兒子見一見。下山時,他把從老太婆小賣部買來的小汽車裝在口袋里,想送給兒子。他盡力爬到接近兒子窗口的樹枝上,距離窗口只有六七米遠。他看著窗戶里面,幾乎能聞到兒子身上的氣味,聽到他呼吸的聲音了。他幸福得幾乎流下了眼淚,但是兒子馬上要睡著了,他得讓兒子知道爸爸就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他決定做點什么,順手摘了一個無花果的小青果子扔進了窗口,當他扔第二個時,他看到屋里有了反應,兒子還沒睡著,被驚醒了。他又扔了一個,看到兒子把燈開了,站到了窗邊向外張望。他摘下一根樹枝向他搖晃,低聲喊著:
“東東,東東,爸爸在這里!”
小孩子聽到了聲音,但還不知道聲音是從哪里發(fā)出的,臉上有驚恐的神色。不過,兒子的眼睛瞳孔適應了黑暗,看到了樹枝中間像一只鳥的父親。他說:
“爸爸,他們都說你死掉了,你現(xiàn)在是不是一個鬼魂啊?”
“爸爸沒有死掉,還活著呢。”阿禮說。
“那你干嗎不進屋子里面。為什么躲在樹上?只有鬼魂才躲到樹上,人不會這樣?!?/p>
“爸爸現(xiàn)在給你一個電動汽車,會開動的,那你會相信爸爸還活著的嗎?”
“是的,爸爸,鬼魂是不會給我真的電動汽車的?!?/p>
“你等著?!卑⒍Y拿出了小汽車,但是怎么送到兒子手里呢?但這事難不倒他,他用小刀削了一個長長的樹枝條,用樹皮將汽車綁在樹枝上,像釣魚竿一樣伸到窗口,遞給了兒子。他能感到兒子的手拿到了汽車。他聽到兒子用普通話說:爸爸,我愛你。這一刻他心里充滿了歡欣。
但就在這個時候,窗口出現(xiàn)了瑪尤拉的身體。她望著屋外黑蒙蒙的樹,知道阿禮在上面。她開始叫喊:
“阿禮,你這個死掉的魔鬼撒旦,為什么又來這里?你還不快滾蛋!”瑪尤拉一邊喊著,一邊又拿出掃把。這回阿禮可不怕了,因為掃把根本夠不到他。
“我根本沒有死掉,是你在撒謊造謠。我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父親,是這座屋子的主人,我有權利回到這里?!?/p>
“你是個騙子,說自己是有錢的老板,其實就是個工人,是個窮光蛋!”瑪尤拉喊著。
阿禮想爭辯些什么,可也找不出話來,瑪尤拉說的的確沒錯,這件事他是騙了她。他突然看見二樓的窗打開了,瑪尤拉父親端著那桿獵槍出現(xiàn)了。阿禮知道那桿破獵槍是沒子彈的,但畢竟是槍,萬一真有了子彈可不是好玩的。于是他趕緊往后退到另一條樹枝上,讓樹葉擋住了自己。他轉(zhuǎn)移到了一個樹葉茂密的地方,像只豹子一樣俯臥在樹枝上。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困境,沒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爭取自己的權利,他必須要回到這個房子。他不是罪犯,也沒有犯什么過錯。他一直相信大使館的外交照會很快會發(fā)生作用,然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回到家里。是啊,大使館一定會出手幫助他的。他想起八年前阿爾巴尼亞動亂時,大使館讓中國政府調(diào)來希臘的軍艦,把所有的地拉那僑民撤走。那樣大的事情大使館都能做,那么他的問題大使館一定也會關心的。再堅持一天兩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要是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情是要把屋頂?shù)钠仆咝奁饋怼!卑⒍Y對自己說。
四德和上海人去了北方斯庫臺幾天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秀蓮一想起四德色瞇瞇盯著張雅萍看的模樣,心里就來氣。
這時候是早上八點多鐘,秀蓮還沒去開店,在家里打掃院子。院子本來就不大,兩條狗夜間在院子排泄了糞便,得用水沖洗掉。秀蓮看到自己家那條狗瘦得已經(jīng)只有骨架,后股上的爛瘡鮮紅,有巴掌那么大,散發(fā)著惡臭。她覺得這狗撐不了幾天就要死了。劉甘肅的狼狗看起來還正常,一臉正經(jīng)的樣子,吃得很少,像一個淪落天涯的上等人,憂愁但保持著平靜。
秀蓮聽到外面有警察汽車的聲音。這有點奇怪,這小弄堂里平時很少有警車聲音的。秀蓮以為警車只是經(jīng)過這里,沒想到,警車停了,外面有人敲門。秀蓮并沒什么好怕的,就把門打開了,看到了外面有兩輛警車,一條警犬和一群警察。領頭的警察看起來很面熟,秀蓮想起他是經(jīng)常在雷納斯機場見到的胖警察隊長,他愛找麻煩,而且花錢也搞不定,中國人都怕他。
“馬達木,有個中國人從機場跑了。他就是報紙上說得薩斯病死去的人,很危險。我們得找到他。你有沒有看見過他?他是菲爾瑪長江的?!本礻犻L站在門口說。
“沒有呢,謝弗,我可沒有聽說他回來呢。”秀蓮叫他謝弗,意思是長官,這里人都這么叫警察。胖警察來找阿禮,她暗中幫著阿禮,這讓她聯(lián)想起樣板戲《沙家浜》里的阿慶嫂,想不到今天遇上真實的劇情了。她可得好好演戲,不要演砸了。
“我們得進去看看,例行公事?!本礻犻L說著就進了院子。后面的警察帶了警犬進來??墒蔷吹皆鹤永飪蓷l發(fā)著惡臭的狼犬,嚇得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不敢動。
“長官,你們坐,我來給你煮杯咖啡?!毙闵徬肫鸢c嫂這個時候好像是要上茶,她覺得在外國上咖啡比較符合劇情。
“不要了?!本礻犻L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狗的臭味讓他受不了,趕緊要走開。他說:
“你肯定會見到菲爾瑪長江的。告訴他,這回他是跑不了的,歐盟衛(wèi)生組織地拉那辦事處都知道這件事,一定要找到他。你們要報告他的去向,否則我們會給你們很多麻煩?!?/p>
“當然當然,我們會報告的。不過,你說他死了,怎么還會到這里呢?還會從機場逃走呢?說不定他根本沒有得薩斯吧,你們會不會搞錯了?”秀蓮說。
“他的確不像個死人,像一只兔子從機場逃了出來。我們已經(jīng)找到他家里,他妻子說他回來過,被趕走了。但他不會走遠,就躲在家的附近。他妻子說都能聞到他的氣味。我們得找到他,上頭的命令。你有消息要馬上報告。”警察隊長說著,然后帶著人走了。
警察走了之后,秀蓮看看時間不早了,就準備出門去開店上班。她把煮過的一大盆狗食和一大盆水拿出來放在地上。地拉那大部分的狗還吃不上專門的狗糧,只能吃些剩飯菜和食物下腳料。自家的爛瘡狗很快就掙扎著過來開始吃,劉甘肅的狼犬慢慢走過來,聞了聞,又走開了。
到了店里,遠遠見幾個員工站在店門口和隔壁店里的人聊天,看她到來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伊利爾走到她邊上低聲說,事情搞大了,昨晚電視和報紙都在說染上薩斯的中國病人從機場跑掉的消息,說現(xiàn)在警察在緝拿他。衛(wèi)生部發(fā)了警告,要求所有看見他的人要馬上報告。
秀蓮明白,伊利爾一定已經(jīng)把阿禮到過店里和她見過面的事情說出來了。警察大概知道了這件事才找到她家里。這也怨不得他,他是一個一點小秘密都不能忍過夜的人。讓他保守秘密比登天還難,因為他會連要他保守秘密的事也一塊說出去。
中午的時候開始下雨。她看著雨絲,想著這下子阿禮是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已經(jīng)讓警察抓住了呢?這個時候有電話打來,是這邊的華商會打來的。秀蓮對這個組織沒什么興趣,只知道之前為了選會長,吵得一團糟。他們說下午要開個緊急的會,關于阿禮的事情,地點就在附近的一個咖啡店。
下午秀蓮店里來了個批發(fā)客人,忙了一陣子,之后她去了那個咖啡店,晚了二十來分鐘。平時這個時間咖啡店沒什么人,今天可坐滿了,都是中國人??吹叫闵忂M來,大家眼睛都看著她,好像在她到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議論過她什么事情。她坐定之后,會繼續(xù)開下去。正發(fā)言的人說阿禮的逃脫給這里的中國人帶來嚴重后果。電視和報紙大量報道阿禮是薩斯患者,當?shù)厝擞X得中國商品都有薩斯病毒,生意都大幅度下降。有內(nèi)部消息說海關接下來會對中國進口的貨柜采取檢疫,要收一大筆錢,貨柜還得在檢疫站放一個禮拜。還有人說以后機場會更加嚴格,對于持中國護照第一次入關的人員發(fā)現(xiàn)疑點可隨時遣送回去。秀蓮聽得出來,發(fā)言的人責怪阿禮的逃脫行為。阿禮為了在地拉那的中國人集體利益,應該出來向警察自首。
但接下來一個人的發(fā)言完全持不同意見。他主張要全體中國人走上街頭抗議機場警察對阿禮的遣送,應該聲援阿禮。他并沒有死掉,是他阿爾巴尼亞的老婆在造謠,中國男人不能受這樣的欺負。發(fā)言的是做餐館生意的許文勇,有一些人支持他。反對他的人不服,上去和他爭奪麥克風。在咖啡店里開會有一個特殊情況,坐在這里的人可以買酒喝。這些人都已經(jīng)喝得半醉了,所以一吵起來就失去控制,大打出手,啤酒瓶凳子拿起來就砸。上一次選舉會長的時候,也曾經(jīng)這樣打過一次。
混亂中,有人問秀蓮:
“聽說阿禮從機場逃出的第二天早上到店里找過你?”
“是的,有這么回事?!毙闵徴f。
“那他現(xiàn)在躲在哪里,你知道嗎?”
“我怎么知道?你問我,我問誰去?”秀蓮沒好氣地說。她覺得他們這些人都不靠譜,不想和他們多說,之后她就起身一走了之。
中午的雨勢開始變大,持續(xù)下到傍晚。秀蓮在回家的路上,街上已經(jīng)漫起了大水。馬路上車子半個輪子陷入水中,行駛起來濺起一人高的水花。有一段路水比較深,好些車子發(fā)動機進水熄火無法啟動??陀^而言,雨并不算太大,只是地拉那的排水系統(tǒng)太老舊了,大半堵塞在那里沒人管,一下雨街上就嚴重積水。
秀蓮踩著齊膝的積水一步步走回家,家里一片黑暗,四德還沒回來。秀蓮把鐵門打開,院里都是水,沒有聽到狗叫。她覺得不大正常,把院子里的燈打開,看到劉甘肅的狗死了。它沒死在水里,是在狗窩附近一塊水漫不到的地方,睜著眼睛露著牙齒,非常猙獰。它活著的時候樣子忍耐平靜,死了之后,所有的惡氣和憤怒都釋放了出來,顯得特別兇惡可怕。秀蓮以為快要死去的爛瘡狗倒是活過來了,眼睛發(fā)亮,顯然已經(jīng)有了元氣,重新獲得狗的靈魂,仿佛是它把劉甘肅的狗謀殺了,把對方能量都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了。死去的狗雖然不是她從小養(yǎng)大的,可寄養(yǎng)在這里也有一段時間了,秀蓮覺得很難過,這狗在這里沒過上好日子,她心里過意不去。而現(xiàn)在,更主要的是她感到害怕,夜里獨自一人在院里面對一條樣子兇惡的死狗,還有一條帶著妖氣的還魂病狗,她可受不了。得趕緊把這條死狗弄走!她想著,開始給四德打電話,電話通了,沒人接。打了四次四德都沒接。憑秀蓮的女人直覺,四德這時候一定和上海女張雅萍在一起,他一定是和張雅萍在床上!
秀蓮氣瘋了,可又沒辦法,轉(zhuǎn)而想著找誰可以得到幫助。這樣一個發(fā)大水的夜里,想找個人來處理死狗還真不容易。她打了幾個熟人的電話,都說只能明天早上過來。就這時,她聽到有人輕輕敲著鐵門,聲音很輕,小心翼翼的。會是誰呢?她心里有點預感是阿禮。秀蓮悄悄走到了鐵門邊,手里拿著一段鐵管子防身。她問:“是誰?”果然聽到了阿禮的聲音:“是我,阿禮?!?/p>
秀蓮把門打開,看見阿禮全身濕透,臉色發(fā)青,像個鬼魂一樣。起初她有點猶豫,是不是可以讓被警察追捕的阿禮進入屋里,但她還是放他進來了,讓他坐在廚房,拿毛巾給他擦干頭發(fā)。電飯鍋里有熱飯,秀蓮開起爐子熱了幾樣菜,看阿禮狼吞虎咽吃下去。
“警察到處找你,報紙電視都在說你的事情。你這兩天在哪里過的?”秀蓮問他。
“我躲到黛替山了,那里很大,可以藏身。我在一個軍事碉堡里面,好幾年前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地方。前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電視新聞在播警察尋找我,我就上到黛替山了。那地方安全,警察找不到我?!?/p>
“你這樣躲藏有什么用呢?早晚還得出來?!?/p>
“我只好先躲起來,要是被他們抓住了,一定會馬上遣送我回去,那樣再也見不到兒子了。我知道大使館已經(jīng)照會阿國外交部,等那個照會起作用了,我就可以出來。我今天來找你,主要是想問你是不是大使館的外交照會有結果了?”
“好像還沒有,今天中國商會在開會討論你的事情。他們和使館有聯(lián)系。如果外交照會已經(jīng)有結果他們應該會說到。目前警察還在找你,今天一早機場的胖警察來過這里打聽你的下落?!?/p>
“他叫法特米爾,正是他扣留了我的?!?/p>
“阿禮,你來得正好,先幫我辦件事,你看,劉甘肅留下的狗今天死了。你能幫我把死狗扔到什么地方去嗎?”
“怎么會這樣?”阿禮一驚,只覺渾身起雞皮疙瘩。昨天還想到這狗,正是它帶著他找到那個碉堡的。在他躲進碉堡后,這狗就死了,真是太離奇了。他想起劉甘肅發(fā)達的時候,這條狗吃最好的牛肉,神氣無比,他的一個任務是經(jīng)常帶著狗去溜達?,F(xiàn)在狗死了,接下來會不會輪到他死呢?在地拉那的報紙上,他都死過一次了。
“這么大的狗扔哪里呢?總不能扔到路邊上的垃圾堆吧?”阿禮說。
“是啊,要扔到遠一點的地方。讓這個苦命的狗能夠安息。狗也是有靈魂的,它安靜不下來,我們也不會踏實?!毙闵徴f。
“我有個主意,把它送到黛替山吧。我知道這狗最喜歡黛替山,以前我?guī)线^幾次黛替山,它在山頂?shù)牟輬錾吓艿每膳d奮了。我覺得把它送到黛替山是最好的?!?/p>
“那好的。你可以開車走,我家里還有輛運貨的舊車,你就把狗送到黛替山上,找個清凈的溝壑。還有,你不是住在黛替山上的碉堡里嗎?我這里多給你些吃的,再帶些生活用品和換洗衣服上去。有車子你可以多帶些東西?!?/p>
阿禮不怕死狗,農(nóng)村里的人不會怕死的動物。他拿了一條麻袋把死狗裝了進去,放到后備廂里。秀蓮給他一些面包香腸榨菜、一打礦泉水、幾件四德的舊衣服,還有牙膏牙刷肥皂毛巾之類(阿禮說碉堡邊上有個泉水潭,可以洗漱),一條被子,整整一大紙箱子。本來秀蓮是想讓阿禮自己開車上山,之后再開車回來。她看天上還下著雨,阿禮上山再回來,又冒雨回黛替山,得折騰到天亮。再說讓受警察追捕的阿禮獨自開車行動,她也放心不下。所以她改了主意,對阿禮說自己和他一起去,送他到碉堡然后她開車回來。秀蓮是會開車的,只是平時不喜歡開。
鐵門打開,車子開出院子,在大雨中上了大街。這時街上的積水稍退,車子不會有進水熄火的危險。阿禮熟悉路況,挑人跡稀少的路線往黛替山開去,很快就進入了電影廠大路,到達了黛替山腳下。
車子在盤山道緩行時,雨暫時停了。秀蓮把車窗放了下來,清新的山林空氣撲面而來,遠方的天空還有閃電劃破黑暗,看起來美麗極了。
阿禮把車停在一個轉(zhuǎn)彎處,說這里有一個很深的溝壑,把狗扔在這里比較好。于是他們下來,從這里看得見山腳下燈火闌珊的城市,還有閃著微暗亮光的遠方平原。秀蓮覺得從風水的角度來看這里真是個好地方,死去的狗在這里安頓下來應該還不錯。秀蓮說就這里吧。她看到阿禮打開后備廂,拎出麻袋,一甩手,麻袋掉到了溝底,發(fā)出沉悶的聲音。秀蓮在幻覺中好像隱約聽到狗叫了一下。
之后,車子繼續(xù)上升。到了一條布滿青草的岔道處,車子拐進去之后就看不見主路了。小路上方被樹木蓋住,車停下來時,秀蓮聞到有花的香氣,借著星光,看到頭頂上是一棵石榴樹,上面還開著很多花,要是白天的話,一定很好看。接下來的路不能開車,要步行。阿禮在前面走,一開始還看得見路的影子,后來就看不見了。秀蓮拉著阿禮的手往里面走,走了一段路,就看到碉堡混凝土圓頂在夜空襯托下顯現(xiàn)出來,有點像童話里的古堡。弓下身低著頭走進了碉堡,秀蓮拿出備好的一包蠟燭,阿禮點燃了一根。秀蓮在燭光中打量著碉堡內(nèi)部,看到這個水泥建筑里沒有一點兒枯枝敗葉,一切都干干凈凈。她看到角落里有一把樹枝做成的掃把,阿禮自己做的,把臨時庇護所搞得挺整潔?!按髮W生就是不一樣?!毙闵徬搿K呀?jīng)送阿禮回來,本來要馬上回去,但她看到了碉堡槍眼所對的方向燈火閃亮的地拉那城,被吸引住了。
“地拉那白天看起來很破爛,夜景倒是很漂亮呢!”秀蓮站在槍眼前說。
“是啊,這個地方是看地拉那夜景最佳的位置?!卑⒍Y站在她的身邊說。
“你是不是很后悔當初跟著劉甘肅到阿爾巴尼亞來?”秀蓮說。
“怎么說呢,有時候會這樣想,但有時候又會覺得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吧。就像是坐一次輪船,船要是沉了誰也沒有辦法,像泰坦尼克號。我只是目前運氣差一點吧?!卑⒍Y說。
“你這樣想很對,困難總會過去的,不要灰心?!毙闵徴f。這時她感覺到阿禮的身體靠近了,能感覺到他的手臂挨著了自己的皮膚,有一種癢癢的感覺。
“謝謝你對我這么好,以后我要是渡過難關,會報答你的。”阿禮說。這話讓秀蓮心里暖暖的,而同時,她覺得阿禮的手開始移動,悄悄地覆蓋在她的后腰上部,動作像一片樹葉那樣輕。秀蓮心里一驚,閃出一句話:老實人,滿肚籽!這句是溫州諺語,形容看起來老實的人肚子里面全是主意。秀蓮沒想到阿禮也會對她來這一手,之前她根本沒有想過和他有性關系的可能,只是覺得他是一個需要照顧值得憐憫的人。如果這個時候秀蓮稍稍有一點反對的意思,阿禮一定會馬上收斂。但是,從秀蓮的內(nèi)心升起了一種念頭,任由阿禮的手繼續(xù)下去。
“斯堪德培廣場燈火真好看!”秀蓮說著,感覺到阿禮搭在她后腰的手有了力度,開始慢慢順著腰肢往上爬。她的心怦怦跳著,血液奔涌著,她感覺到阿禮的手已經(jīng)摸到了自己的乳房。
“阿禮,你要干什么?”秀蓮轉(zhuǎn)過身對著他。
阿禮沒回答,把頭埋在她的臉側(cè),抱住她不放。
這個時候秀蓮已經(jīng)無法把握住自己,從她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烈酒一樣的東西涌出來,把她迷醉了。她在心里這樣告訴自己,四德一直在斯庫臺和張雅萍在一起,我也要報復他。說起來,秀蓮一生除了四德沒有和別的男人有過性接觸,而四德近些年來對她很冷淡。此時,她可把握不住自己了。她任由阿禮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她沒想到老實人阿禮會有那么多的花樣。阿禮把剛帶上來的被子鋪在水泥臺子上,讓秀蓮躺下來,然后吻她的嘴巴吻她的耳根吻她的乳頭……他帶著秀蓮變換著不同的姿勢,這些姿勢秀蓮以前只是在屏幕上看過,現(xiàn)在都一一體驗了。
秀蓮一邊歡快地呻吟一邊想,老實人,滿肚籽!
警察隊長法特米爾已大腹便便,走路重心得往后一點,所以不愛走路。他在街上已經(jīng)第四天了,帶著三個警察,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市內(nèi)的咖啡店里喝咖啡,當然,有時也會喝點酒。他瞇著眼睛,看著來往的人流,心想著這個菲爾瑪長江究竟藏到哪里去了。上頭一直在催他,可上頭那些命令也不會嚇到他。什么事情總有它的道理,到能找到中國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找到的。
“我,法特米爾,可是個見過世面的老警察呢!”警察隊長吞下一小杯葡萄做的“阿拉給”白酒,摸了一下唇須,這樣想著。他在雷納斯機場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當初中國人來到地拉那的時候,都會受到英雄般的歡迎。那時阿爾巴尼亞年輕人最大的夢想是到中國去留學,法特米爾當年看到那些漂亮的姑娘提著皮箱走上飛機飛往中國時,心里羨慕得不得了。他還記得最厲害的一次是中國的周總理來訪問,那個盛大歡迎場面可不得了。機場處于最嚴的戒備狀態(tài),他三天三夜沒有回家一步。世上的事情總是有起有落,后來一段時間中國人不來了,中阿兩國不再是好朋友。過了幾年,中國人又一批一批來了,這回來的可不一樣,除了少數(shù)做生意的,大部分都是經(jīng)過這里偷渡到意大利。這些人有錢,嚇唬一下,就能拿到一兩百元美金。法特米爾可不做這種事,他常把那些有問題的中國人塞回飛機讓他再飛回去。當然,他也和中國人交朋友,比如菲爾瑪長江的老板劉甘肅,覺得他是個人物??烧l知道他欠了一屁股債逃跑了,真的是沒種。眼下,這個在菲爾瑪長江干過活的人可給他惹了大麻煩,四天四夜了,還沒能找到他。
但他肯定這人還在什么地方藏著。問題是地拉那有一大幫中國人,他們要是藏了他,可不容易找。法特米爾怕他的傳染病,不過中國人之間大概是不怕的。他又無法逐戶搜查,要是什么謀殺的大案他倒是可以讓警察局長下令大搜查,目前只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讓他傷透腦筋。
喝過咖啡,他帶著手下又去了瑪尤拉的家里?,斢壤f:
“昨晚他又來了,先是在屋后那一片向日葵地里,后來又爬到了樹上?!?/p>
“他爬到樹上干什么呢?”法特米爾搖著頭問。
“他待在上面,想靠近這個房子。我昨天夜里被驚醒,發(fā)現(xiàn)窗外有響動,打開窗,發(fā)現(xiàn)他爬到了窗外的樹枝上,向屋里張望呢。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不慌不忙地躲開了。他在樹上就像松鼠一樣靈活?!?/p>
“他真能干!”法特米爾和手下的警察對視一眼,說。
“我現(xiàn)在害怕了,他到底是不是鬼魂回來了?”瑪尤拉說。
“他要是鬼魂的話,就不用爬樹,直接爬到你床上了?!狈ㄌ孛谞栒f。
法特米爾想,要是埋伏在這里,興許能抓到菲爾瑪長江。但這個活兒太辛苦,誰知他什么時候過來呢?就算來了,在樹上也沒辦法抓到他,我法特米爾可不會爬樹呢!再說,又不能對他開槍。
第二天早上,法特米爾又在那個愛爾巴桑咖啡店里坐著,懶洋洋地喝了一杯酒。他在想著一個主意,在他的老家山區(qū),每年有大量的候鳥飛過,山里人用一種樹膠粘在樹上,或者在地上布下絲網(wǎng),總會捕捉到很多的鳥。他記得小時候看著那些中招的鳥有的已經(jīng)死了,有的還活著,活著的比死的可憐。法特米爾琢磨著去找一個捕鳥人來,在瑪尤拉窗口的樹上布下絲網(wǎng)或者刷上樹膠,也許就能抓住菲爾瑪長江了。這個主意真不錯,他想著菲爾瑪長江被樹膠粘住后像鳥兒撲騰的樣子,高興得嘴角掛著微笑,心情好了起來,現(xiàn)在,一天要正式開始了。
法特米爾看到有個中國人進來了,高高的,黑瘦,好像經(jīng)常在雷納斯機場出入。法特米爾看著他徑直走了過來。
“早上好,謝弗?!狈ㄌ孛谞柭牭街袊擞冒柊湍醽喸捳泻?,眼下地拉那的中國人都會說阿國話了。這個人是四德。
“你好,中國人。坐下聊聊天,看你的樣子有什么事情要說吧?!狈ㄌ孛谞栒f。
“我認識你,你是機場的警察隊長。”四德盯著他說。他記得法特米爾是因為有一回在機場戒嚴時期,門口放著坦克,不許入內(nèi)接人。他要進去,和警察爭執(zhí),對著警察做了一個手槍的手勢,結果被警察扣留了一天。
“對,我是機場的警長法特米爾。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大早坐在這里嗎?”法特米爾說。
“知道啊,你在找一個中國人?!?/p>
“對,找菲爾瑪長江。你能告訴我他在哪里嗎?”
“我知道,不知道不會來找你?!彼牡抡f。
“那你說吧。有什么條件一起說?!狈ㄌ孛谞杹砹司瘛?/p>
“沒什么條件,唯一條件,你不要把我說出去?!彼牡抡f。
“好吧,這個沒問題?!狈ㄌ孛谞栒f。
“他在黛替山上的碉堡里?!彼牡抡f。
四德是昨天夜里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
他前天回到了家里。他已經(jīng)給上海來的人租了一個房子,先把任總和張雅萍送到那里,然后回到家里。到家后,他總覺得有什么異樣。劉甘肅的狗沒了,自己的那條狗卻還魂一般精神起來。但還不只是這些,還有些別的。他發(fā)現(xiàn)家里那臺舊車移動過,和之前差了一個輪子的位置。他問秀蓮誰動過車,她支支吾吾地說沒人動過。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少了一件上衣和一條褲子,仔細一點還少了幾條內(nèi)衣褲。這四德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對于家里的變化有特別高的敏感。他發(fā)現(xiàn)秀蓮有什么事情瞞著他,她顯得慌亂而故作鎮(zhèn)靜。夜里,她睡在床上背對著他,平時幾天沒有搞她,她就會轉(zhuǎn)過身來要。四德其實這幾天掏得很空,為了測試,他去碰碰老婆的肩膀,卻發(fā)現(xiàn)她像刺猬一樣蜷縮著,不讓他觸摸。四德第二天到了店里,伊利爾就悄悄告訴他菲爾瑪長江的那個人來過店里找過馬達木。四德心里有點數(shù)了,他沒有打草驚蛇。他回家再次查看了那輛車子,平時座椅上都是灰塵,現(xiàn)在前面座位灰塵沒有了,玻璃也擦過。
四德這天下午使了個計策,說要去都拉斯和客人談業(yè)務。平時秀蓮都會追根問底,今天可一句沒問,感覺她心里有意外狂喜。四德開著奔馳車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就回到自家巷子對面街上的一個酒吧里。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見自家巷子的巷口,這是一條死胡同,車子必須從這里出來的。他叫了威士忌。在地拉那,酒后開車只要不撞人家或者自己不被撞死是沒人管你的。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勁上來,眼睛都發(fā)酸了,沒有發(fā)現(xiàn)情況。到半夜一點時,他看到自己家的那輛車出來了,是秀蓮自己開車。之前他沒想到秀蓮會開車出去(她已經(jīng)很久沒開過車了),以為是別的人過來開車,這個情況他可沒想到。他趕緊把錢扔給酒吧老板,跑了出來,發(fā)動汽車尾隨著。
說起來,跟蹤這活兒四德是熟門熟道的。最早是十六七歲時在街頭跟蹤搭訕女孩子,到地拉那后,他也跟蹤過劉甘肅,調(diào)查他的業(yè)務客戶渠道。所以他跟著秀蓮的車子一點不難。他奇怪秀蓮的車子究竟要開到哪里,要開到很遠的地方嗎?他直覺不會太遠。當他看到車子離開了地拉那中軸大道,轉(zhuǎn)入東邊電影廠路時,他確信秀蓮的車子是開往黛替山。
“好啊,真有兩下子!”四德想,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他看著前面車的尾燈在夜色里閃亮。四德的車里有一把五四手槍,動亂時買的,一直藏在車里沒有用過,這個時候為了壯膽,他把槍掛到了腰頭。
一忽兒車子就上山了。上山只有一條路,丟不了目標,但轉(zhuǎn)過了一個大彎,突然看不見車了。好在四德眼快,發(fā)現(xiàn)車子鉆進了一條小岔路。四德把車燈熄了,慢慢開著車,在后面跟蹤。他看到秀蓮的車子停了,他也趕緊停下,相距七八十米。這個時候月亮照了過來,沒有樹擋住的地方很明亮,夜空的背景下突出了一個碉堡的輪廓。他看到秀蓮從車里走出來,從碉堡里也出來一個鬼魂一樣的影子,毫無疑問,這是阿禮。他們兩個人走到了一起,從車里拿出了一包包東西后,傳來關車門的聲音,之后,兩個人消失在碉堡下面那一片濃重的黑暗里。
上面說到四德本性就是個秘密跟蹤偷窺者,此時他的這個本能得到了最好的施展。四德下了車,學電影里的樣子手按在腰頭的手槍上,慢慢地走了過去。腳下的雜草被多次踏過,已經(jīng)像一條路。他看清了碉堡的入口,很小的長方形,里面有微弱的光線發(fā)出來。他在光線的陰影下接近了入口,探著頭往里看,但不能直接看到里面,有一堵墻擋著。于是他就輕輕地潛入進來,發(fā)現(xiàn)亮光是比他低的位置發(fā)出的。他所處位置是陰暗處,有槍眼,下面的人不能看到他,但他從一個槍眼能看到下面人的行動和碉堡內(nèi)部的情況。
里面點著一支蠟燭,肯定是他從義烏進的貨,假冒的“光明牌”礦燭。這個冒牌的蠟燭也足以照亮圓形的空間。假冒的蠟燭照耀著兩個虛幻的人影,秀蓮把兩個袋子的東西放在地上,四德看見這里居然還有鋪著被子的床。這被子可是他從溫州帶來的。秀蓮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在說話。
“四德回來了。我不容易走開了,我給你帶了夠吃一個星期的東西。”
“使館有沒有消息,外交照會起作用了嗎?”
“還沒聽說呢。”
阿禮之前站在燭光的陰影處,這忽兒轉(zhuǎn)過來,對著蠟燭,四德看到了阿禮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的。阿禮從后面抱著秀蓮,把她衣服一件件脫掉。在一閃一閃的燭光中,她的身體全裸著,白得刺眼,像是一種海魚,一動不動任他擺布。然后,她轉(zhuǎn)過身,用嘴來撫慰阿禮。四德好生奇怪秀蓮怎么會這一手,他可從來沒和她這樣玩過呢。她是怎么學會的呢?四德偷看過很多次人家做愛,小時候就偷看過鄰居的,但是沒有想到會偷看到自己老婆和別人偷歡。他的怒火在煎熬著他,他有手槍,完全可以馬上殺了阿禮。
但四德是一個極其會算計的人,即使在醉了酒或者怒火中燒時都會算計到利益,最大程度利用機會。如果現(xiàn)在就鬧起來,他會身敗名裂。地拉那的華人要是知道了秀蓮和阿禮通奸,他的名聲就完了。還不只這些,四德之前在法國打工,掙的錢喝酒都不夠。到了地拉那折騰了好多年,還是掙不到大錢。他現(xiàn)在做生意的資金全是秀蓮家族提供的,一旦這個資金鏈斷了,他就死定了。因此他不敢對秀蓮太狠。他得從這件事情里得到最大的好處,用這件事來壓住秀蓮呢。至于怎么懲罰她他自有處理方法,慢慢報復她吧。但現(xiàn)在還不能讓秀蓮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碉堡,要不然阿禮會跑掉。
因此,四德從黑暗中退出了碉堡,開車回到地拉那城里。他到旅館找了房間,叫了個小姐來陪他,然后喝酒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見了警察隊長法特米爾。
那個夜里秀蓮走了之后,阿禮開始心緒不定,之前他剛到碉堡時那種自信蕩然無存了。他靠在那個角落里,讓心情平靜下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跟著一個狗頭人身的使者往前走,像是在古埃及的神廟里,越往前走越恐怖。后來就醒來,再也睡不著。
和秀蓮發(fā)生關系之后,阿禮的精神狀態(tài)陷入巨大恐慌,他覺得自己正在向深淵墜落。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沒有蓄謀已久,事先根本就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他一直感激秀蓮善待自己,是個好心人,但他卻從來沒喜歡過她,從沒有從性的方面對她有過想法。一切都是突然發(fā)生的。當時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手,而她居然順從接受了。阿禮一根火柴點起了火,一旦火著了,他就控制不了火勢,秀蓮燃燒得很猛烈,讓他心里發(fā)慌。他一面害怕,一面還繼續(xù)了下去。第一次之后,秀蓮在第二天第三天都到了山上碉堡里找他,她已經(jīng)處于一種性迷狂狀態(tài)。今夜在得知四德回到地拉那的消息之后,阿禮心里有大大的恐懼。他知道四德這個人,陰險毒辣多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和他老婆發(fā)生關系,那他可死定了。
一切都得立刻結束。你已經(jīng)死到臨頭,還在做著荒唐的事!阿禮責怪著自己,猛地揪著自己已經(jīng)不多的頭發(fā)。他想著要離開這個碉堡,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去。事實上,他已經(jīng)想到幾個方案,如果不下雨的話,他其實可以在向日葵地里待著。就在離向日葵地一公里地之外,他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大片玻璃溫室暖棚,是以前中國政府無償援助地拉那人民種植蔬菜和花卉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在那里,里面還有大量的生銹的機械農(nóng)具,下雨時他可以躲在那里。另外,他對自己家屋子周圍的樹木也越來越有心得,可以在上面待上很久,從各種角度去觀看自己家人的生活,主要是兒子,當然有時不可避免要看到瑪尤拉等別的成員。
阿禮這天心煩,黎明之前就背上一個自己改裝的雙肩包,里面放著秀蓮送來的吃的東西,還有一盤自己用被單做成的繩索,就出發(fā)下山去。他決定從今天起就不再回碉堡了。
今天他下山那么早還有一個原因,因為他想動手修理自己房子屋頂那兩塊破碎的瓦片。他家屋頂那種瓦片是羅馬式的,紅色的陶土,一片有十來公斤重,通常的人家都舍不得用這樣好的瓦片。阿禮蓋房子的時候,瑪尤拉家人什么東西都要最好的,他沒辦法才用了這樣的瓦片。從發(fā)現(xiàn)屋頂瓦片破碎那天起,阿禮心里一直在琢磨著怎么修理的問題。他不指望瑪尤拉一家會把屋頂修好。如果屋頂漏水了,她大概會拿一個臉盆把水接住。臉盆里的水滿了,她最多把水倒掉再去接,甚至干脆就不接。雖然他不在屋里面住,但是屋子漏水讓他渾身不自在,一心想把它修理好。前幾天他在山下活動時,到處留神去找和家里同樣的瓦片。他看到有些人家屋背的瓦片和他家一樣,但是他不會去揭人家屋背的瓦給自己用。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一處在翻蓋的房子,和他家一樣的瓦片已經(jīng)拆下堆在地上,準備重新鋪上去。阿禮偷偷拿了兩片,夜里頭也沒人看到。他把瓦片藏到了向日葵地里,做了記號。
阿禮借著啟明星的星光下了山,在地里找到了那兩塊藏好的瓦片。瓦片面積大,又很重,他得走好幾公里路呢。他早有準備,用了布繩子(繩子是用被單撕成條子做的)把兩塊瓦片一前一后捆在身上,像是笨重的防彈背心一樣,更像是古代的鎧甲。他這樣做的一個目的是他要爬到樹上,瓦片要是拿在手里可無法行動呢。
果然,背著兩塊瓦片之后,阿禮的行動就顯得不便了。到了家的附近,他開始上樹,現(xiàn)在他幾乎閉著眼睛都能在樹上攀援著到達自己家附近。這個時候天還沒亮,正是黎明前黑暗的那個時辰,阿禮可無法到屋頂上去換瓦片,他得等到朝霞出現(xiàn)。他靠在一根大樹枝上,坐得很穩(wěn),即使打了瞌睡也掉不下來。事實上他真的有點睡著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家里,正穩(wěn)穩(wěn)睡在床上?,斢壤谒磉?,不知怎么的,他一直對瑪尤拉恨不起來,總覺得是自己的錯,沒有掙到錢讓她過上好日子。他掙扎著讓自己清醒,想著這個時候要是在屋子里面該有多幸福:他可以坐在抽水馬桶上痛痛快快拉一泡屎,然后去洗手,用毛巾把手擦干凈;然后他去刷牙,用高露潔牙膏,他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刷過牙了;他很想喝杯咖啡,土耳其式的,咖啡磨成粉直接煮,帶著渣子的;然后他就去煎兩片咸肉、一個雞蛋,倒一杯牛奶,把兒子東東叫起來吃早餐。阿禮打著盹,知道自己在做夢,好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他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很快霞光就會出現(xiàn)。
他現(xiàn)在可以看見樹上情況,決定開始行動。他得攀著樹枝繞一圈,到另一側(cè)的那棵老橡樹上,那樹有一個樹枝伸到他家屋頂上面。由于他身上多出兩片瓦片的重量,加上早晨樹上都是露水,帶著苔蘚的樹枝會很滑,阿禮得格外小心?,F(xiàn)在他所到的橡樹頂枝高度比三層樓屋頂還高很多米。阿禮早準備好了繩索,秀蓮給的被單編織過后很結實,足夠承受他的體重。他把繩索掛到了高處的頂枝上,然后兩手攀著繩索使勁一蕩,如秋千一樣蕩到了自己屋頂上,站穩(wěn)了。朝霞正好出來,他能清楚看見屋頂破碎瓦片的地方,他把捆在身上的兩片瓦片取下來。就這個時候,有一臺攝像機的長焦鏡頭把他在橡樹頂上空中一躍的鏡頭拍了下來。地拉那電視臺一個攝影記者聽說阿禮經(jīng)常在自己屋子附近的樹上出沒,就守候在地面附近一個院子里,等著阿禮出現(xiàn)。這天阿禮在樹上的活動被他觀察到,趕緊調(diào)好了焦距,偷偷對著阿禮拍攝。只是因為早上光線還很弱,拍得不是很清楚。阿禮在老橡樹上借助繩索蕩到屋頂?shù)那榫?,后來在電視上播出來時看起來和一頭婆羅洲的紅毛猩猩沒什么區(qū)別。
阿禮把兩片瓦片鋪好,后退一步,左右打量著兩邊的位置是否對齊了。之后,他把那些破碎的瓦片捆到身上,他可不想讓垃圾留在屋頂。做完這些,他輕輕一踮,又蕩回到了橡樹上面。天已經(jīng)開始亮了?,F(xiàn)在他在樹上的位置不會離屋子太近,他不想驚動瑪尤拉被她驅(qū)趕辱罵,尤其是當著兒子面。所以他就遠遠地看著兒子的窗口,感覺到和兒子是有心靈感應的,兒子應該知道他來了。是的,他看到了兒子,兒子的臉出現(xiàn)在窗口,神色迷茫向他這邊的茂密樹叢張望。兒子發(fā)現(xiàn)了他,臉上出現(xiàn)了微笑,還用小手對他做了一個心的手勢。這是阿禮到樹上之后和兒子最清楚的一次交流。阿禮也做了一個心的手勢。瑪尤拉出現(xiàn)在兒子后面,把他抱走了。
這一天,阿禮的心情又開始好起來。他在向日葵和玉米地里度過了一天,晚上準備就宿在玻璃暖房里。到了夜里十一點鐘左右,阿禮突然有點不安,總覺得秀蓮會到碉堡看他。他之前可是下了決心不再回到山上去的。但是他睡不著,心亂如麻,總覺得秀蓮已經(jīng)往山上走,冒著危險去看他,而他卻躲避了。是啊,我這樣多不好,我總得和她說一下,說不再躲在碉堡了。阿禮決定再回到碉堡去。一旦他決定了這樣做,對秀蓮的性渴望就從心底升起,他急忙想趕回到黛替山去。
一個多小時后,他走近了碉堡。突然之間周圍亮如白晝。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一群守候在這里多時的警察把他圍住制服了。他看到了胖警察法特米爾。法特米爾說:
“菲爾瑪長江,游戲結束了。你能在外面游蕩好幾天,已經(jīng)很有本事了。現(xiàn)在可不要再跑了?!?/p>
守候在這里的除了警車還有防疫站的醫(yī)用救護車。幾個穿白大褂蒙著面罩的防疫人員,給阿禮噴了藥水,戴上隔離頭罩,放在救護車里拉到了地拉那郊外的肺病醫(yī)院隔離了起來。
地拉那中國使館得到了通知說阿禮已經(jīng)找到,行使領事權去探望阿禮,并和地拉那當局磋商,建議檢查一下阿禮到底有沒有感染薩斯病毒,沒有的話應該讓他留下來。當局說阿爾巴尼亞沒有檢測薩斯病毒的能力和設備,只能讓阿禮回中國去,以免引起全民驚慌。使館相信阿方的說法是有道理和說服力的。領事探望了阿禮,對他進行安慰。同時勸他不要再逃跑,先回國去待一段時間,等薩斯過了之后再做計議。
阿禮已經(jīng)安靜下來,對使館的關心表示了感謝。
秀蓮是在電視上播出阿禮的消息之后才知道阿禮被抓住隔離在肺病醫(yī)院的。她心急如焚,想見見阿禮。她和四德商量,但四德說話陰陽怪氣,暗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秀蓮膽戰(zhàn)心驚,明白了四德已知道幾分隱情,就不敢多說什么了。
當天晚上的電視新聞播出阿禮上了飛機送回中國的新聞。秀蓮難過地在心里落淚,覺得阿禮這個老實人這下可完蛋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到了二○一三年。
秀蓮總共在阿爾巴尼亞待了十年,后來幾年生意一直不好,四德拈花惹草讓她心煩。在阿禮被遣送回國之后的第二年,她一直頭昏,起先以為是甲狀腺復發(fā),回國檢查才發(fā)現(xiàn)乳腺有局部腫塊。她家族有乳腺癌病史,母親死于這個病,大姐姐三年前也因乳腺癌而死。她到上海做了手術,腫塊經(jīng)生物活檢顯示不是惡性腫瘤,但不保證以后是否會癌變。所以從這開始,她想得開了,知道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而去賺錢無非是給四德多留點錢喝酒找女人。她回到了老家,讓四德在黑山和塞爾維亞一帶獨自去混,聽說他生了一個私生子。秀蓮在溫州嚴格飲食,喝中藥調(diào)理,去公園跳廣場舞,做氣功。好多年過去了,乳腺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癌變。她雖然有點消瘦,但精神還不錯。
在溫州,她還能知道地拉那的一些消息。那里生意越來越難做,溫州人差不多都走了,青田人適應力強,留了下來。青田人當年在上海北京等地買了很多房子,現(xiàn)在房價漲了十幾倍,都變得很富有。而各奔東西的溫州人則在世界各地找到新的生存空間,想來活得也還不錯。秀蓮前幾年得知劉甘肅的下落,他在薩拉熱窩開日用品連鎖店,生意做得很大,常來溫州和義烏,但都沒有來聯(lián)系她,讓她略有怨恨。沒有想到上一個月,劉甘肅來到了溫州,給她打了電話,約好了去一個地方見面。她有點激動,對著鏡子化了妝。唇膏涂得太紅,她覺得自己像吃過人的妖怪。
見到了劉甘肅,這家伙沒有老,還是原來的樣子。他說自己經(jīng)常要飛義烏進貨,獨自在薩拉熱窩生活,每個月底飛一趟蘇黎世和家人團聚,錢都扔在路上了。秀蓮說你都快六十了,還獨自在異鄉(xiāng)奔波,真是奇怪的狀態(tài)。劉甘肅說這大概就是命吧,我掙過很多錢,也糟蹋過很多錢,現(xiàn)在還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我就這個奔波的命。說了一陣話之后,話題轉(zhuǎn)到了阿禮身上。秀蓮做好了聽到阿禮回國后一蹶不起的心理準備。但是劉甘肅給她一個消息,說阿禮現(xiàn)在義烏,生意做得挺好的。他在義烏開了個貨運代理生意,給外國客人采購和運輸貨物,從中拿一定比例的傭金,已經(jīng)在阿爾巴尼亞人中有了名聲,馬其頓、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也開始找他,生意規(guī)模已經(jīng)不小。秀蓮聽了表面若無其事,內(nèi)心卻有激流涌動。
現(xiàn)在我們來說說阿禮吧。
那天他被送上飛機,飛到了羅馬,在警察的監(jiān)護下被送上了飛上海的航班。到達浦東機場前,他在飛機上一直想著接下來去哪里的問題?;乩霞疫@條路根本不行,那可丟人丟大了,老父母在鄉(xiāng)親面前太沒面子了。那么先回溫州去?他有些工友同事在溫州都找到了新的工作,但他現(xiàn)在對溫州這個地方已經(jīng)沒有好感,雖然地拉那是個小城市,但畢竟是個國際城市,是個首都,他見過了世面,溫州已經(jīng)不在眼里。想來想去他想到的還是義烏。之前他跟著劉甘肅去過兩次義烏,知道這個地方的厲害,商品物流大得驚人,全世界的商家都往那里跑。在他手里還有一個UPS插件,里面有劉甘肅在義烏所有聯(lián)系人的信息,他偷偷拷貝下來的。他做了決定,到浦東機場后,當晚坐火車就去了義烏。
第二天,他到了福田二區(qū)張國珍的商鋪。阿禮之前和她見過一次,通過電話。劉甘肅一直在她那里進貨,數(shù)量不大,但是一直在走。這店里都是山貨,有大量的毛竹制品、竹編的各種規(guī)格形狀的籃子和桌墊子、背后抓癢的竹扒、木制拐杖、搟面杖、切菜板。他在店外面轉(zhuǎn)了一圈,不好意思進來。后來張國珍看見了他,向他打招呼?!袄习澹镁貌灰娔懔?,今天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一言難盡?!卑⒍Y說。張國珍這天剛開店門,還沒客人來,所以有空和阿禮坐下來,聽阿禮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遭遇道來。阿禮說到傷心處,竟然忍不住稀里嘩啦哭了起來。張國珍陪他抹了幾把眼淚,然后開導他,說義烏這個地方機會很多,像她這樣鄉(xiāng)下出來的農(nóng)民都能做生意,你這樣走南闖北有文化的人還能餓死?
正說著話,外面有客人過來。是兩個黑人,臉黑得像鍋底灰一樣,一進門就沖著張國珍喊:
“最低最低!”黑人喊著。他們來自津巴布韋的部落。在義烏的非洲人把最低最低這個發(fā)音告訴他們,說一進店門這樣喊就可以得到最低的價格。
“嚷什么呀!你想買什么?”張國珍迎接著,回頭對阿禮說,來這邊的老外大部分只會說“最低最低”這句話,說別的就傻眼了,通常就是用計算機按著數(shù)字,用手和身體比畫著,經(jīng)常是雞同鴨講,做不成生意。
“你們想買什么?”阿禮用英語問。黑人愣了一下,沒想到店里會有人說英文的。黑人英文會說一點,知道這回可以交流了,高興得手舞足蹈。有了阿禮的翻譯,黑人買了很多東西,張國珍做成了一筆不錯的生意。張國珍說,按照這里的規(guī)矩,翻譯的中間人可以拿到百分之二的利市錢。張國珍說,要不你就先做做翻譯的事情吧,來這里的阿拉伯人非洲黑人大部分是小生意,請不起翻譯。如果你免費給他們做翻譯,從店家那里拿利市錢,應該會有很多人找你的。你就在我的店里掛個翻譯服務的牌子,我去倉庫時你偶爾幫我照看一下店,我不會收你錢。
從這天開始,阿禮在張國珍的店鋪里掛起了一個英文牌子:ZUIDI ZUIDI Free translation service(最低最低免費翻譯服務),開始了義烏的創(chuàng)業(yè)生涯。最初一年掙到的錢除了付房租生活費,他都寄到了阿爾巴尼亞瑪尤拉那里,作為兒子和家庭的贍養(yǎng)費。從翻譯開始,他慢慢了解到義烏的物流程序和運作,開始給客人組貨發(fā)貨。這個業(yè)務用不到很多資金,廠家會墊付,關鍵是他得有熟悉的客人和良好的信用。他慢慢在來義烏的第三世界小生意商人中有了名聲,尤其是巴爾干半島的阿爾巴尼亞人特別愿意找他做代理采購、報關、運輸一條龍服務。義烏市場有巨大無比的氣場,連接到地球上許多國家的村寨角落,每天有成千上萬貨柜從這里出發(fā)到世界各地。阿禮回想起地拉那的市場,那簡直小得像一粒塵埃。
秀蓮自從見到劉甘肅,從他那里拿到阿禮一張名片之后,連續(xù)幾天都睡不著覺。她之前常常想起阿禮,想到的都是阿禮在艱難度日郁郁寡歡,就是想不到阿禮有生意成功意氣風發(fā)的結局。她真的為他高興,可是潛意識里卻有一陣陣難受。如果聽到阿禮在哪里當保安的消息的話,秀蓮心里可能不會這么難受呢!這可真是一種矛盾。她想來想去,決定到義烏去見一下阿禮。她的內(nèi)心有一個結要打開,因為阿禮在黛替山被捕,那個地方只有她知道,她覺得阿禮一定會認為是她把他出賣了。為此她內(nèi)心不安。她得去見阿禮,向他說明不是她告訴警察的?!笆堑?,我必須去,我乳房可是存在癌變危險,沒準哪天真會發(fā)病,趁我現(xiàn)在還能見人,趕緊去見他一次吧?!?/p>
秀蓮那天坐火車到了義烏,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阿禮的公司。她事先沒有打電話,覺得電話里很難說話,還是直接去看他比較好一些。她進了阿禮的公司,是在一個辦公樓里,一個大房間隔成了許多卡座,和電影里的寫字間一樣。她問了外面接待的秘書,說找阿禮。然后聽到她用電話通知潘總,說有客人來見。一會兒,秀蓮就看到阿禮了。他的頭發(fā)和先前差不多,地中海面積還不大,也沒發(fā)福。阿禮很熱情地迎接了秀蓮,但并沒有秀蓮預想中那樣激動的場面。阿禮帶她參觀了公司,有二十來個員工坐在電腦前干活。阿禮顯得很忙,剛和秀蓮說幾句話,就有電話來了,還不時有人送來文件要他簽字。
晚上吃飯也是那么忙。阿禮在春江路口溫州菜館專門為秀蓮訂了桌,但是阿禮有好幾個外國客戶剛到,就一起來吃飯了。有阿爾巴尼亞的,迪拜的,幾內(nèi)亞的,埃及的。阿爾巴尼亞話秀蓮還能說幾句,英語她一點不懂。雖然是溫州菜,她吃得沒有一點胃口。義烏的溫州菜不正宗,主要還是她覺得有點受冷落。
一直到吃好了晚飯,客人都散了。外面開始下雨,阿禮讓秀蓮坐上自己的車,秀蓮覺得現(xiàn)在才是和他在一起,她以為阿禮是送她回賓館去。
“秀蓮,我?guī)闳タ匆粋€地方?!卑⒍Y說。
“什么地方?”秀蓮問。
“去了你就會知道。”阿禮說著,開著車沿著江邊路直馳而去。
秀蓮就不響了,看著車子兩邊的道路飛閃而過。漸漸地覺得已經(jīng)離開了義烏城市,向郊外開去?!八霂胰ツ睦锇??”她心里犯著嘀咕,心底有愉快蕩漾開來。
車子冒雨沿著巧溪河向東開去,然后越過了一座橋,往鄉(xiāng)村方向開去。公路已經(jīng)沒有路燈,地勢在升高。秀蓮看見前面是一座山,車子開始進去山地,沿著盤山公路上升了。這時開始下雷陣雨,閃電像一道鞭子抽過夜空,隨后傳來炸裂的雷聲。那是一種多么熟悉的場景,好像是夢里出現(xiàn)過的,秀蓮想著。
車子又開了一段山路,地勢已經(jīng)很高了,雨后空氣新鮮極了。這時阿禮放慢車速,拐進了一條小路。開了一點路之后,他把車停下,打開車門,讓秀蓮下來,說接下來要走幾步路。
秀蓮下了車,只覺得頭頂上都是樹木,看不見星光,也看不見路。阿禮向她伸過手,牽著她往前走。前面有模模糊糊的光線。秀蓮內(nèi)心升起了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她想起了第一次跟著阿禮走進黛替山軍事碉堡時的情景就是這樣的。接下來她所看見的場景差點讓她嚇壞了,她看到了前方夜空背景上出現(xiàn)了一個圓頂?shù)慕ㄖ喞?,和黛替山的碉堡是一模一樣的。她停住腳步,死死抓住阿禮的手,問:
“阿禮,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出現(xiàn)幻覺了?”
“沒有,都是真的。我按照黛替山碉堡原樣和周圍環(huán)境復制了一個?!卑⒍Y說。
“天哪!怎么那么像!”秀蓮說。
“我們進來吧!到里面再說話?!卑⒍Y說。
秀蓮于是向前走去。那個低矮的洞口和黛替山碉堡一樣尺寸。不同的是那洞口是開著的,這一個卻有一扇不銹鋼門,阿禮按了一下控制器,鋼門無聲平穩(wěn)地打開來。他們彎下腰進去了。
秀蓮看到了洞內(nèi)的一切也和黛替山的一樣。在那個水泥的鋪位上,放著一床棉被,仿佛就是那次她送阿禮的那一床。阿禮在洞內(nèi)點亮了幾根蠟燭,也是用義烏那種假冒的“光明牌”白色礦燭。那閃動的燭光讓秀蓮很想哭。
“三年前,我向這座山的村委會買了這一塊山地。我根據(jù)回憶畫了設計圖紙,交給上海一個英國別墅公司建筑了這一個碉堡。他們有瑞士的技術,專門建造高級別墅,造得非常好。你知道,在黛替山上碉堡的幾天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在那里我想通了生活是怎么回事?,F(xiàn)在我在義烏生存了下去,人家都說我成功了,可是我一直還會做噩夢,夢到現(xiàn)在的一切又會重新失去。對我來說,生活中好的事情我總懷疑不是真的,災難和挫折才是我命運里真實的東西。我建造了這個碉堡后,沒有讓別人知道,只有自己會秘密到這里待上一陣子,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讓自己成為碉堡,不再做噩夢?!?/p>
“阿禮,你地拉那的家怎么樣?兒子現(xiàn)在長大了,都還好嗎?”
“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阿禮說,“我到義烏之后的第三年,我得到消息說瑪尤拉跟了一個吉卜賽的男人,是個酋長,開始流浪了。聽說是沿著亞得里亞海往北邊走,那是一條吉卜賽傳統(tǒng)的遷徙線路。她把兒子帶上了,這真是讓我心碎的消息。從那之后,我一直想著去找他們母子倆。從阿爾巴尼亞過來的客人偶爾會帶來一點消息,說他們在北歐什么什么地方,但地點一直會變化的。三年前,我去找過他們,在瑞典的一個小鎮(zhèn)上找到他們。我看到了吉卜賽人的歌舞表演、塔羅牌算命等把戲。我看到了我兒子,長大了很多,他看著我的時候目光顯得很陌生呆滯。我和瑪尤拉說過話,她讓我快點離去,她身邊的男人帶著武器,會攻擊人的,我只好離開了。我現(xiàn)在不知道他們在哪里,之前還有一點消息,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他們的消息。我每天想念兒子,為他準備了讀上海貴族中學的錢,還有去美國讀書的錢,但是他一直在流浪著?!?/p>
“還有希望讓他回來嗎?”秀蓮問。
“不知道啊。這么多年來,我內(nèi)心一直受煎熬。我已經(jīng)想好了,等過了春節(jié),我就把這邊的事情交給別人管理,我要再次去找他們。這一次也許要花很長的時間,也許幾個月,也許半年,也許得幾年。我相信是能找到他們的。問題是我兒子是否愿意跟我走?他已到青少年時期,再不回到正常社會,恐怕就無法讀書了。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如果我兒子不跟我回來,那我就跟著他們流浪吧,這樣我多少可以給他一些教育。再等幾年,我兒子會有能力選擇自己的未來,如果他決定繼續(xù)做吉卜賽人流浪,那我就死心了。我無法阻擋,因為那是他自己的決定,也許那樣的生活更符合他的天性。只要他生活得快樂,那我就沒什么值得擔憂了?!?/p>
秀蓮真沒想到,阿禮這個老實人會有這么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她站到了碉堡的槍眼前,看著義烏城的燈火,眼前的幻覺卻是地拉那。這個時候,她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吉卜賽電影的場面出現(xiàn)在腦子里——在塵土飛揚的荒原上,一輛大篷車在烈日下慢慢地前行,馬蹄踢踏,趕馬的人已經(jīng)不是那個吉卜賽老人,而是戴著一頂草帽的阿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