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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哨

2018-11-21 03:09海勒根那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丘克瑪莎獵槍

海勒根那

丘克牽著一頭禿角的馴鹿,和甘步庫兩個人背著槍,領(lǐng)著西班穿行在林子里。西班大概十幾歲的樣子,右肩斜挎著一管樺樹皮做的鹿哨,他的額頭受傷了,那兒淤青著一個拳頭大的包,幾只討厭的蒼蠅圍著滲血的傷口嗡嗡轉(zhuǎn)。

時值正午,路兩旁的次生林遮不住明晃晃的太陽,丘克已滿頭是汗,他摘下綠軍帽扇扇風(fēng),嘟嚕著那張因長期酗酒而麻木的臉,回頭看一眼西班,少年落在后面有段距離了,正不斷地舉起水壺往嘴和脖子里灌著水。

“西班,快點。”丘克大聲催促著他,隨手整了整馴鹿背上的馱具。馴鹿晃一晃鋸掉了鹿角的大頭,一副滑稽相,鼓冒冒的鹿眼要掉出來似的。

甘步庫提著褲子跟過來:“我說不帶他,你偏帶。”

“別小瞧這個孩子,他鹿哨叫的好?!?/p>

“那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的林子,找一只鹿比找一顆星星還難?!?/p>

“狩獵不要說這些忌諱的話?!鼻鹂顺闪说裳劬?,喘著粗氣停下來,雙手扶膝借以小憩。

“嘁,都什么年代了……”甘步庫捋了捋葦絮似的亂蓬蓬的長發(fā),汗水已將它們打成縷貼在額頭上,索性一屁股坐下來:“丘克,我肚子餓了?!?/p>

“天黑前我們得趕到有水的地方,再翻過兩道嶺就是?!鼻鹂嗣橐幻轭^頂?shù)娜展?,找個背陰處盤腿坐了,雙手抖得像篩糠,他胡亂地打開背袋,倒出一堆餅干火腿,榨菜和水,從中快速翻出一個袋裝白酒,用牙齒咬破一角,咕咚咕咚地吮吸,直至塑料袋見癟。甘步庫一把搶過來,張大嘴,讓酒水成線狀澆到喉嚨。這時候,西班趕上來了,氣喘吁吁,臉色漲紅得像野草莓。

丘克喚少年坐在自己身邊,雙手把住他的肩頭,噗地一口酒噴在額頭的傷口上……有酒水濺到了眼睛,西班“啊”的一聲叫,趕忙揉搓。丘克把他推搡到一邊去,回頭又抓了一把吃的給他,少年搖搖頭,一聲不吭地,鉆到一大盤樹根下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甘步庫瞥了西班一眼:“他怎么整天跟啞巴似的,不說一句話?”

“還不是‘瘸腿犴惹的……”

“你說他那個繼父?”

丘克點點頭:“那個家伙對西班不好?!?/p>

“他對瑪莎大嬸也不好,這誰都知道?!?/p>

“要是卡道布大叔活著就好了?!?/p>

“那還用說,卡道布可是使鹿部出了名的獵人……不過,我看這個崽子也是完蛋貨,現(xiàn)在的孩子只會打游戲?!?/p>

“以后他們用不著打獵了,不打游戲打什么?總不能天天曬太陽?!鼻鹂嗣噪x著一對小眼睛。

“都怪達瓦,要不是他去森林管護站拿槍頂人家的腦袋要酒喝,上邊也不會收咱獵民的槍……”

“遲早的事兒,”丘克又吮了一大口酒:“他們說了,槍支管理法里邊要是寫了括號,說使鹿部獵民除外,他們就不收……可是后邊沒有括號……”

“這么說是達瓦和括號一起把咱們害了……”

“不管是誰害的,這可能是咱最后一次狩獵了……”丘克拿起槍來,喝過酒后他的手竟不再哆嗦,粗硬的手掌摩挲著發(fā)燙的槍管,因為年久槍身至槍托的漆皮已漸次斑駁,每一塊剝落的痕跡都寫著丘克的狩獵經(jīng)歷,雖然它們都像落葉般去了。

“所以你叫上了西班……”

“是的,我想讓他做一回獵人,像他父親那樣?!?/p>

“他可差著呢,唉,咱們的好獵人都死光了?!?/p>

說這些話時,一旁的西班始終微閉著眼睛,眼皮不時波動一下,好似落了什么蚊蟲,兩只手緊緊地抓著那管鹿哨。

重新趕路的時候,太陽的光比剛才還要烈一些。西班似乎感覺餓了,一整根火腿把嘴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大口咀嚼吞咽,步伐也快了許多,一步不落地跟在丘克屁股后面。不過對甘步庫他卻不理不睬。

走了快一整天,沒見到一片原始林,矮矮細細的人工林和次生林子里真的沒什么野物了,連鳥的叫聲都很少聽到。路過的鹿道上只有偷獵者下的鋼絲套和捉腳,丘克和甘步庫見到就拆掉,像兩個拆彈隊員似的,這也耽擱了不少行程。

夕陽湮沒在山林里時,丘克他們終于翻下了一道山嶺,前面是一條狹長的河谷,隱隱能見到亮亮的河灣,大片大片的灌木叢覆蓋著這里。

丘克被酒精拿壞了的腿已疲憊得邁不動步子。不過現(xiàn)在他來了精神,兩只眼睛也有了光亮。在進入河谷之前,他瞄好了樺樹林里的一根站桿,像頭熊那樣呼哧帶喘提了獵刀走過去,幾聲咔咔響動過后,枯木吱呀呀地重重倒下。丘克拎起它使勁向山下撇去……

西班一直在后面瞅著丘克的背影,等他走回時忽然開口,這是他一天里說的第一句話:

“卡道布……他長什么樣兒?”

丘克一愣:“你問你的父親?”

西班點點頭。

“個兒頭和甘步庫差不多一樣高,臉盤,嗯——比甘步庫的大一點,顴骨圓……”

“不,我想,他應(yīng)該更像你……”西班扭過頭去,望著天邊升起的第一顆閃亮的星。

擇了一塊遠離河岸的下風(fēng)處,丘克給馴鹿拴上足絆,放它去密林里,那兒會有它愛吃的苔蘚。那根站桿很快變成了一堆篝火,熱氣騰騰的吊鍋架在上面,里面滾著米粥。一只灰鼠子被甘步庫烤在火中吱吱冒油,那是獵人們這一天唯一的戰(zhàn)利品。

“丘克,今晚別去蹲夜了,我的腳上都是泡,再說這一路上你也看到,林子里屁都沒了……”

“到這個河邊就是為了獵鹿,難道我們是來生火的嗎?”

“不可能有鹿了,有的話,那些比瞎牤還多的偷獵的,他們的套子不會是空的,最起碼也會有白骨……”

“那你還來干什么?”

“說實話,丘克,我只是想最后摸一摸獵槍,和你走一趟林子,就夠了,我喜歡對著篝火喝酒,烤點什么吃,沒有比這更舒坦的了……”

“可是甘步庫,知道我喜歡什么嗎?我喜歡在準星里看獵物移動的樣子,然后聽見我的獵槍扣動扳機:嘎——嘎——”丘克舉槍做瞄準動作,一邊模仿著槍聲:“那聲音真他媽帶勁……再看獵物,猛地前躥,一個跟頭栽下去……這就是一個使鹿部獵人要做的。”

“我累了,只想一頭倒在這里睡覺……”甘步庫往火堆里加柴。

插圖:陳新民

白酒還剩下兩袋,丘克不再言語,咬開一袋喝下一大口遞與甘步庫,再喝自己這袋。這讓甘步庫很不高興,拿了灰鼠子扭頭到旁邊一個人去吃。

丘克用眼睛瞥著他,從后面一個偷襲,搶了鼠肉撕下兩條大腿遞給西班,剩下的又丟給他。

“我打的灰鼠子……”甘步庫抱屈了一句。

“這他媽還是我買的酒呢。”丘克朝他揮了揮拳頭。

篝火熄滅成一堆紅炭時,火光黯淡下來,灌木林的暗影和漫天的星星隨之從他們的周遭隱現(xiàn)了。甘步庫躺在鋪展的犴皮上打起酒鼾,丘克也已酒醉,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踢了他一腳,甘步庫翻個身照睡不誤。

“完蛋貨……”丘克眼睛直勾勾地打著酒嗝,他的手腳已不聽使喚,趔趄著將獵槍挎在肩頭:“走,西班,打獵去……”

“你,你喝多了。”西班蹲在地上,把下顎放在兩臂中間,一副沮喪相:“你不是個好獵人……”

丘克走過來,用手摸摸西班的頭:“走吧,臭小子,我要證明給你看,丘克是個……莫日根(好獵手)……”

“你的手都端不住槍了……”

“瞅著,”丘克轉(zhuǎn)過身去,一泡尿撒得斷斷續(xù)續(xù):“我的手能掐住家伙撒尿,就能……端槍……”

西班狐疑地望一望他,眼睛落到甘步庫的獵槍上。

“我能用他的槍嗎?”

丘克咧嘴樂了:“你……個頭還沒槍高呢……”

西班把鹿哨斜背在胸前,兩手端起獵槍扛在肩上:“只要有野鹿,我會打到它的……”

最后一點炭火的微光中,一高一矮兩個人的背影向著黑黝黝的灌木林里行去了。

半個殘月升在遠處的山崖頂時,丘克和西班已接近了窸窣作響的溪流,一片鐵色的泡子就在前方沉睡著,更密集的紅柳林和蘆葦蕩掩映著它。柳叢里不時傳來一兩聲夜鳥的孤鳴。

丘克屏著酒氣和呼吸,他找到一塊開闊地,從這里能窺視到大半個水泡,他藏在一簇大灌木叢的樹根下,示意西班埋伏在他身邊,西班卻扛著槍向泡沿靠近。

“西班,”丘克壓低聲音喊他:“別往前去……”

西班回頭瞅了他一眼,轉(zhuǎn)瞬間湮沒在蘆葦蕩里。

夜色又恢復(fù)了原樣,一切都靜悄悄的。

突然,河谷里傳來“雄鹿”的哞叫:“嗷——嗷——”

聲音短促而急切,一聲接一聲,那叫聲像極了真鹿,丘克一愣,立耳辨聽,才知曉那是西班的鹿哨。

“小崽子……”丘克一樂,咧嘴罵了一句。

停頓了好一會兒,卻聽不到任何回應(yīng)。

“嗷——嗷——”又一陣叫,仍沒有野鹿響應(yīng)……

淡淡的月光懸照的峽谷太靜謐了,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沉浸在它的夢里了似的。丘克就在這呦呦鹿鳴中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睛時,眼前的一幕讓他一個激靈爬起來:不遠處的泡岸上,一頭強壯的雄鹿正擎著樹杈般的大犄角,來來回回顛著碎步,亢奮地東張西望,這會兒就伸長絨白的脖頸:“嗷——嗷——”……兩聲震耳呼吼把丘克的手叫得發(fā)顫,他強作鎮(zhèn)定,抖著手端起槍瞄準雄鹿那挺拔雄偉的身軀,可他的手指卻不聽使喚,就連槍栓的位置都摸不準了,他蜷縮了身子低頭狠咬了一口胳膊,這才將手指伸入扳機……

“嘎——”

那一聲槍響震人心弦,回音經(jīng)久不息……瞬間,雄鹿一個前趴栽倒在夜色里,將月光激蕩出層層漣漪……

“我說過……我的手能掐住家伙撒尿,就能端槍……”丘克一個大酒嗝打出來,滿意地吧嗒吧嗒嘴,他想爬起來去看個究竟,身子和腦袋竟比老樹墩子還沉,只有張著嘴巴歪下頭倒在那里……

天蒙蒙放亮?xí)r,仍在樹叢下酣睡的丘克被甘步庫喊醒,甘步庫驚懼著沒了血色的面孔:“丘克,快看看西班,你他媽的快看看西班……”

晨霧彌漫的岸邊,西班仰躺在那里,胸口和地上凝固著一大攤刺眼的血泊……他的頭上多了一個用樹枝和蘆葦扎成的草帽,一只手還緊握著鹿哨……

丘克癱坐在地……旁邊有一顆閃光的東西被他瞄到,那是一枚彈殼,他拾起來看了一眼,就摘下帽子,雙手狠揪著頭發(fā),好半天才發(fā)出聲音:

“去吧,甘步庫,去把瑪莎大嬸找來……你返回去就近找到公路,那兒會有林業(yè)管護站,你打電話給瑪莎大嬸……我在現(xiàn)場守著……”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讓你去,你他媽就快點去……”

甘步庫不敢再言語,一步三回頭,連滾帶爬地鉆進林叢……

太陽呈弧狀從峽谷的一邊終于劃到另一邊。

有人影出現(xiàn)在夕陽的山坡處,那是甘步庫牽著馴鹿的剪影,灰白色的馴鹿背上馱著的正是瑪莎大嬸。再下行坡度變陡,老婦人爬下馴鹿背,她包著褐色頭巾,敞著衣扣,與馴鹿一起顛著碎步向這邊匆匆而來。

河灘上,西班的身體覆蓋了一層曬蔫的柳枝和草葉,同樣曬蔫的還有旁邊的丘克,他的臉黑得嚇人,一動不動守在那兒,注視著來人。

老婦人近到跟前,并不瞧一眼丘克,就一頭跪下來,掀開西班臉上的遮蓋,把他的頭緊緊地摟在懷里……

“我的兒子,阿媽到處找你呢……昨天早上那個瘸子打了你兩棍,我恨不得一槍崩了他……可誰知道你跑到這里來了……我的兒子……”

她的眼睛這會兒轉(zhuǎn)到丘克身上,閃著獵刀的光:“是你殺了他?”

“你聽我說,瑪莎大嬸,我不知道怎么開的槍……我只是聽到了鹿叫……”

“所以你把西班當(dāng)成了鹿……”

“怪我,怪我喝多了酒……”

“可是丘克,你不知道山嶺里沒有野鹿了嗎?怎么叫它們都不會再來……”

丘克還想再說些什么,瑪莎卻拾起了地上的槍,對準了他的胸口:“去吧,丘克,去學(xué)幾聲鹿叫,讓我也聽一聽……”

丘克一怔,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掰開西班的手指,取出鹿哨。他慢慢地沿著泡子沿兒往遠處走,背影像一頭受傷的剛剛從泥地上爬起的鹿,趔趔趄趄的,直走到另一片蘆葦蕩里……

那幾聲鹿叫是丘克發(fā)出的,里邊帶著說不出的悲鳴,和嘶啞的雜音,像尖利的石頭劃傷了喉嚨。

瑪莎大嬸始終端著獵槍,對著那兒,扭過頭問甘步庫:“他叫的咋樣?”

“不……不怎么樣……”

老婦人點點頭:“連個孩子都不如……”

“要說鹿哨,卡道布大叔叫的最好……”

“是酒把你們這些人弄壞了……我說的不止這些……”瑪莎眼里閃過一點晶亮的東西,輕輕試了試扳機:“林子里什么都沒了,使鹿部的好獵人都死光了……留著槍給你們這些沒用的獵手只會傷人……”

“嘎——”一股彈片的青煙在丘克的頭頂散過,他的綠軍帽像一只鳥那樣飛射出去……

這時,瑪莎大嬸把獵槍丟在地上,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解下頭巾到河邊去洗了又洗,回頭用它仔細擦拭了西班烏青色的臉,再脫去他被血弄臟的衣褲,這才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里面是一身嶄新的狍皮衣和犴皮靴子……瑪莎就像給睡熟的孩子穿衣那樣,一點一點為西班穿戴整齊,最后上下端詳了兒子一番,說了一句:“這才像個使鹿部獵人,長大一定像你的父親……”

老婦人雙手托起兒子,把他高高舉起,放到那頭灰白色的馴鹿背上去。這會兒就牽起韁繩,沖著山中那最后一抹夕光踉蹌著走去。甘步庫小跑著,跟在她的后面。

他們剛剛爬上山崖,一聲沉悶的槍響在河谷里再次傳來,甘步庫眉頭一沉,他預(yù)感到了什么,用手揪住胸口,轉(zhuǎn)頭去看,卻見身后已是一片暮色蒼茫,蒙蒙叢林好似潑墨在谷底,什么都看不清。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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