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丫
16歲那年,我實在不想念書了,就和一位遠房表姐一起,策劃去東莞的路線圖。我倆先在離家最近的鎮(zhèn)上打工,我在水果店,表姐在飯店。苦干了兩個多月,總算掙夠了路費。于是,在一個明媚的早上,我和表姐給各自家中打了個告知電話,就攜手出發(fā)了。
到了東莞很快就找到工作,在一家油漆廠做工?;瘜W(xué)品的氣味讓我和表姐實在受不了,干了一個半月就離開了。囊中羞澀,舉目無親,我倆只好來到大橋下。在廢棄的涵洞里鋪上被褥,我倆頭頂著頭對付一宿。第二天,在一處工地發(fā)現(xiàn)個自來水龍頭。連洗漱帶直飲,就算為昨天的奔波作了補給,然后上了公交車。再然后,在工業(yè)區(qū)一家一家地敲工廠大門。冷眼、惡語、閉門羹嘗了個遍,終于被一家玩具廠錄用。試用工月薪100元,工廠提供集體宿舍,外加午餐。
為了省錢,我和表姐一天吃兩頓飯。早上是一袋方便面,中午在食堂盡量多吃,晚上把方便面里的調(diào)料用開水一沖,喝下充饑。就這樣干了一個多月,我倆熟悉了流水線作業(yè),由試用工變成正式工,工資升到每月160元。我和表姐算起賬,每月花在方便面上的錢僅30來元,再除掉洗漱用品花銷,至少能攢下120元。堅持12個月,就是1440元。這對我倆來說,算是大額資金了。早就聽說深圳能有更好的工作,掙的多,待遇也比東莞好。有了這筆錢,我倆就可以去那里闖蕩了。
深圳是個繁華大都市,真正的花花世界。兩個未滿18歲的女孩子,一邁進來心自然會五味雜陳。這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好,與我們的青春是那么的匹配??墒?,這些的好跟我們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跟兩個月前的囊中羞澀,舉目無親一模一樣,我倆先在高架橋下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按著前工友提供的電話,跟一位叫龍哥的人接上頭。知道我倆的地址后,他讓我們原地別動,他開車來接。
不一會兒,龍哥開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來了。他40出頭,又黑又瘦,脖子上的粗金項鏈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讓人忽略了他那又臟又短的脖子。他先瞥我一眼,沒啥反應(yīng),目光投到表姐身上,卻是一亮。這一年來,我跟表姐形同連體人,對這樣的目光太熟悉了。表姐是個漂亮女孩,高高的個子,苗條的身材,皮膚細膩透亮,一雙丹鳳眼水靈靈地亂轉(zhuǎn),特別鮮活生動。投向我倆的眼神,多會從我這掠過,在她身上久久停留。龍哥也不例外,他一邊跟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一邊頻頻瞄向表姐。
我倆默默地上了車,由龍哥拉著七拐八拐來到一個二層門市房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發(fā)廊,我倆一愣,面面相覷。關(guān)于發(fā)廊的傳言,在老家有N個版本,但結(jié)論很一致——那里不是好地方,良家女孩子一旦進去,不染上臟也會帶上不潔的名聲。
我倆夢游般地跟著龍哥上了二樓,一個化著濃妝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按摩椅邊等客。她穿著超級短的短褲,肉嘟嘟的大白腿一顫一顫的。龍哥從她身邊走過,猛地伸手在上面捏一把。此女哎喲一聲跳起來,緊緊抓住龍哥的手,“反天了,找不自在是不?”她一邊說一邊在龍哥的手臂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枚鮮紅的唇印,笑嘻嘻地說:“我讓你回家沒法跟老婆交待。”
我和表姐嚇壞了,這,這是良家男女該有的舉止嗎?我本能地嘟囔道:“我們家很傳統(tǒng)。”“什么什么,你說什么,大點兒聲說!”龍哥俯身把耳朵湊過來,“什么傳統(tǒng)不傳統(tǒng),都哪兒跟哪兒呀!快把行李放下,到一樓衛(wèi)生間沖個澡,那里洗漱用品啥都有。年輕輕的姑娘,臟成這樣,沒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都不對勁了嗎?”
表姐拽下我的衣角,示意我倆跟著龍哥下樓。我轉(zhuǎn)身要拿自己的行李,龍哥一把摁住,說:“你們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你們先洗個澡,然后吃飯,吃完再說?!?/p>
我已餓得腿發(fā)軟,一聽吃飯,所有的想法都沒有了。乖乖地下樓洗澡,然后來到小廚房。餐桌上擺著一碟西紅柿炒蛋,一小盆叫不出名的粵式湯,外加兩碗米飯。我和表姐一頭扎過去,三下五除二,一菜一湯一飯全部“光盤”了。
龍哥看了看表,說:“吃飯了,也干凈了,你們跟我見老板去,她會給你們布置工作?!惫ぷ?,什么工作?我們這樣沒技能沒學(xué)歷的鄉(xiāng)下人,至于由老板親授工作嗎?二樓那位大濃妝的女子浮現(xiàn)在眼前,那肉嘟嘟的大白腿分明在說,來吧姑娘,這就是工作,什么都不用學(xué),輕輕松松就能掙到許多許多的錢。
我越想越覺不妙,越覺這屋里的所有人都是壞人。他們正聯(lián)合起來給我和表姐下套,讓我跌進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不行,得想辦法逃出去。沒機會跟表姐商量,也顧不得去拿行李,盡管里面有身份證和一點點兒錢。
龍哥帶著我倆走出發(fā)廊,面包車停在不遠處的巷子里。他帶路,表姐居中,我故意留在最后,三人低著頭往巷子里走。突然,我的右手邊出現(xiàn)一個開了大門的院子?,F(xiàn)在回頭看,就是開放式的居民小區(qū)。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轉(zhuǎn)身閃進去,撒腿就跑。我聽到表姐的呼喚,也聽到龍哥追趕的腳步聲。但本能驅(qū)動,外加天生一副大長腿,我邁步如飛。
我進入了迷宮,里面有那么多的樓,也有那么多的路。我見樓就躲,見路就入,玩了命地跑,氣喘吁吁。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點兒也跑不動了,我只好停下來,轉(zhuǎn)身看了看身后。眼前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小路,不見表姐,更不見龍哥。我長吐一口氣,自己已經(jīng)脫離虎口,安全了。
我走出迷宮,信步而行。沒了表姐,也沒了身份證和行李,那一點點兒吃飯錢也留在了發(fā)廊。怎么辦?只有找警察了。我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一個派出所。因為沒有發(fā)廊的地址和名稱,警察也沒有辦法幫我。他們給了我50元錢,讓我回東莞原工廠。
在去東莞的路上,巴士司機把我趕下車。我再次信步而行,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穿著工廠制服,就問她能不能帶我混進廠里過夜。這女孩不錯,愿意幫忙。她從工友處借了一個工人的身份證,把我?guī)Я诉M來,還塞給我兩個包子,并說工廠洗澡堂的大門是不上鎖的,我可以溜進去,在那里過夜。
我照做了,在更衣室的一角躲了不知幾小時,人似乎走光了,管理員巡視一圈關(guān)燈離開,世界瞬間安靜下來。我先吃掉那兩個包子,然后在長椅上睡著了。醒來打開燈,時針指向凌晨1點34分。深夜給了我足夠的膽子,我溜進洗澡間,打開一個噴頭,洗了個通快的熱水澡。困意這時又涌上來,我在長椅上一覺睡到了天亮。
我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馬上躲進暗處。更衣間陸續(xù)進人,都是下夜班的女工。趁她們洗澡時,我起身離開,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洗澡堂,也走出了這家工廠的大門。
我再次一家家地敲叩工廠的大門,冷眼、惡語、閉門羹又都嘗了個遍,終于在夜幕來臨前找到工作,還是玩具廠,一直干到了春節(jié),回鄉(xiāng)過年才聯(lián)系上表姐。她說那日我跑掉后,她乖乖地做了按摩女。我沒深問她的經(jīng)歷,她也是諱莫如深的樣子。轉(zhuǎn)眼20多年過去了,想想16歲時的自己,覺得那是上輩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