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艷

沉甸甸的棋

年末了，大棋有點兒忙，忙什么？那可多了去了。一者，他是單位的筆桿子，年終總結這樣的大活兒可是來不得半點兒馬虎的。俗話說，干得好還要說得好，今年單位產值利潤雙增長，員工高興領導滿意，要是總結材料寫不好，成績體現得不漂亮，影響了領導在上級面前的業(yè)績評估那可不是小事。二者，這幾天也是中小學期末考試的日子，他兒子功課可是不能落下的。想當年大棋可是他們縣的高考狀元，上大學報到那天，連縣長都親自到家里來送行，現在該是看兒子成績的時候了，要是分數上不去，那可是要丟祖宗的臉的，這樣的事絕不能發(fā)生，于是他再忙也要幫兒子復習功課。媳婦那邊正忙著組織年會呢，指望不上，作為單位的銷售部經理，這個時候可要把客戶看住了，沒準一個照面，別人就能把客戶給挖走了，大棋可不想讓妻子覺得他不支持媳婦工作，更何況，媳婦的收入可是在他之上的。于是大棋一邊趕總結材料，一邊要輔導兒子作業(yè)，時不時單位還加班開會，還要接孩子放學，打理晚飯，這忙字可真是貨真價實。

就算再忙，大棋也沒忘了自己的爹娘，時不時的給家里打個電話，元旦一過離春節(jié)就不遠了，他連回家的禮物都置辦的差不多了，老娘的，弟弟的弟妹的，侄兒侄女的，雖說沒空上街都是網購，但也是用了心的，他對自己的眼光很滿意。最最重要的是給老爹的禮物，他不光是滿意，簡直是有點兒得意了。那是他托朋友打探再三，又借著到玉鄉(xiāng)學習先進經驗的機會，在當地定制的一副象棋。雖然以他的工資收入，買的不是好玉而是邊角余料，但是找的是最好的手工師傅經心制作的，從顏色到切割，從水磨到油光，都是他叮嚀再叮嚀，囑咐又囑咐的，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對老爹盡了心。

大棋的老爹從小就愛下棋，那時鄉(xiāng)下的文藝娛活動不多，下棋是他的唯一樂趣。年輕時下地干活有時候還拎上象棋，兜里揣著磨毛了邊的紙棋盤，他是個好把式，先到了地頭，專找會下棋的幫人家干一會兒，然后殺上一盤過過癮。大棋是他家長子，在娘肚子里老爹就把這個名字定下了，老娘其實不太愿意，想起個大氣點兒的好名字，可哪里拗得過他爹的脾氣，只得認了。

光名字不行，老爹要求大棋不但學習要好，棋也要下好，所以小時候大棋一放學，經常是剛放下書包不是先去做作業(yè)而是先和老爹殺上一盤。惹得老娘經常嘮叨，說老爹凈干那些閑勾當，可老爹對大棋說：別聽你娘的，啥是閑勾當，我是教兒子做人呢！下棋好比做人，不能只看眼前的一步，要有長眼光，看幾步，看全局，才有大出息。老爹的話大棋確實受益良多，在校時在同學中就有很高的威望，就是到了工作崗位，也得到了領導同事的信任，覺得他有胸襟不計較，有眼光不盲從，上級也早就看到了他是可塑之才，聽說還有上升空間呢。

棋局逢變數

大棋覺得老爹收到他的禮物一定特別高興，另外他更是想等春節(jié)回家，再痛痛快快陪老爹殺幾盤，找回童年的快樂，大棋知道那也是老爹最大的快樂。前兩天老娘打電話來說，現在人家都不愛和老爹下棋了，說他老玩兒賴，還動不動就生氣。大棋想，自打去年岳母春節(jié)生病他陪媳婦回娘家，有兩年沒看見老爹了，老爹好像是有點兒不太愛說話了，打電話都是老娘接，老娘說：每次電話老爹都側棱耳朵聽，娘要把電話給他，他就哼一聲，背身出去。有時大棋在電話里喊，他也不理。大棋想這次這個禮物稱了老爹的心，好好陪他殺幾盤，再把兒子的成績單往老爹跟前一放，兒子再甜甜地叫一聲“爺爺”，保證老爹啥氣都沒了。

手機電腦齊上陣，搶到三張火車票，其中一張還靠窗，許是太累，妻子很快睡著了，孩子剛上車興奮了一會兒，這會兒也睡著了。雖說冬天沒有其他三個季節(jié)景色好，但是能坐在窗邊慢慢體會一點點兒靠近家的感覺，讓他感覺勝過任何自然美景。到了縣城他決定不再擠大客車，租了輛車，大棋開著直接到了家門口。電話那頭知道信兒，早早接出來，二弟一家也過來了，大家其樂融融別提多高興了，給各人都分了禮物，最后到了老爹，他把象棋打開，眼見著老爺子眼睛一亮卻又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哼了一聲轉身要走。大棋真有點兒不知所措，弟媳婦一把拉住老爹：“老爺子，你天天盼著，想著，念叨著要和大哥下棋，現在您老人家干啥去呀！”又沖著二弟說，“他爹，快點兒給大哥和爹擺上。”二弟將棋盤擺好，弟媳又對著侄兒侄女：“小孩子別搗亂呀，讓爺爺今天好好殺個痛快?！表槃輰⒗系丛谝巫由?。

拱卒，跳馬，出車，大棋開始進入狀態(tài)。

突然，老爹把馬拿起來跟象一樣走了田字，他奇怪地看了眼老爹，老爹很認真的樣子，他剛想說話，侄女忍不住喊出了聲“大伯，這是爺爺的天馬，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等了半天看見老爹不但沒有重走的意思，臉上還透著幾分得意，于是搖了一下頭，心想：大過節(jié)的讓著老人家，哪知道老爹拿起大棋的卒放在手里，把緊挨著的炮放在卒的位置上。大棋蒙了：“爹？”侄兒搖著老爹的肩膀說：“爺爺的炮是坐地炮，還有導航，想打哪兒就打哪兒，對不？爺爺？”老爹眼睛瞇成一條縫：“對，對。”大棋怔了，這才仔細端詳老爹。

老爹老了，不光是皺紋多了，記憶中爺倆下棋時精明的眼神也不見了。大棋開始走神，回頭看了看老娘，老人家正和孫子笑成一團，可也沒忘了回了他一個眼神，不易覺察地嘆了口氣，隨即又和孫子有說有笑了。二弟也從外屋走進來，故意放大了聲音喊道：“老爹，你安排的臥底還沒用上呢吧！”一聽這話，老爺子拿起大棋的士把大棋的老將吃了。

像小時一樣，大棋輸了，可他沒再像兒時那樣纏著父親再來一盤。而是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到室外，連弟妹喊他“別走遠，馬上吃年夜飯了。”他都沒接茬兒。

笑著再落子

站在院心，他的心口像壓了一塊石頭喘不過氣來。二弟跟出來，遞給他一支煙，他接過去，二弟給他點上，其實他已戒煙兩年了，現在聞到煙味很不舒服，可這會兒他卻接過煙猛吸了一口，隨著咳嗽，眼淚終于沒忍住，他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對著二弟說：“兩年沒吸了，真有點兒嗆。”二弟歉意地想接過來，他沒給，又接著吸了幾口。二弟看他平靜了一些，才慢慢告訴他，其實醫(yī)生早就診斷了，老爹這是老年憂郁癥，還伴有腦萎縮，只能緩解不可逆轉，家里人本來早就想告訴他，但怕他不能安心工作一直瞞著，全村也都知道老爹的病，開始下棋那些人都哄著他，可老是這個玩法，大家耐心也是有限的，偏偏老爹還要找那些“高手”下。于是人們看見老爹拎著象棋過來就遠遠躲開了。

末了，二弟說：“今兒個你這還不算啥呢，那天他把車滿棋盤亂放，我就說了一句，‘爹，車得走直線，不能拐彎。你猜他咋說？他說，‘你胡說，誰家的車不會拐彎呀，你去問問你大哥，他在城里開車不拐彎行嗎？你說拿他有啥辦法？我平時也忙，只能偶爾哄哄他，我覺得爹這一年多越來越沉默，找人下棋的勁頭也不如從前了?！?/p>

大棋默默地聽著，直至煙頭燒到了手，才抬起頭抱歉地看看二弟：“辛苦你了！”二弟憨厚地笑笑：“說啥呢，好像不是我爹似的。”說著拍了拍大棋的肩膀，然后一邊回身往屋里走一邊喊著“我說，酸菜差不多了，咱家秋白菜嫩，肉熟它就熟，下粉條吧。”

大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任憑冷風吹著，他臉上的淚由滾燙變成冰涼。妻子小心翼翼走出來：“爹讓你進屋吃飯呢，他把去年你給他買的五糧液拿出來了，你看讓他喝嗎？媽說別人的話他都不聽了，估計只有你的話他還能在意?！彼肓讼胝f：“讓他喝點兒，難得他高興，喝一盅以后你和弟妹想辦法把酒換了?！逼拮虞p輕地點點頭。

初一一早，按規(guī)矩大棋得帶著妻子和孩子去走親戚，叔叔大爺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鄰居都要去看看，都是當年摸頭頂長大的長輩，難得回來一次得去問候一下，

大棋去暖車順便和兒子妻子耳語了一下，倆人立刻跑回屋里，一會兒老爹老娘被妻子和兒子擁上車，大棋特意讓老爹坐在副駕駛位置。大棋踩油門出了院子，上了村路，他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對老爹說：“老爺子您說的對，誰說車只能走直線，車必須拐彎，不拐彎怎么行呢？城里的馬路那么多交叉路口，我每天上班開車都拐好幾個彎呢！今天咱們去走親戚，看看這車是怎么拐彎的。”

老爹一邊聽著，一邊笑著，假牙都笑脫了，趕緊推回去，還回頭看一眼老伴，老娘也合不攏嘴看著他，妻子兒子也跟著一起幫腔，兒子更是大聲嚷嚷：“爺爺，待會兒咱拜年回來我和你殺一盤，您的是天馬，我有白龍馬，您有坐地炮，我有火箭炮，您有臥底，我有偽裝者，我還會讓我的車變成裝甲車?！?/p>

大棋一邊開車一邊看著老爹的笑容是那樣燦爛，讓他想起了高考時全縣第一，縣長親自給他戴大紅花，送他上大學那天。大棋深呼吸一口氣，心想：這幾天一定要殺他個楚河漢界硝煙滾滾，戰(zhàn)場內外勝負難分，因為那是童年時光，那是老爹的笑容，那是幸福記憶。想到這兒，他提高了嗓門：“老爺子，我在家這幾天咱們每天殺三盤，三局兩勝，最后算總賬，如果您贏了，開春了我?guī)奖本?，看天安門，看升旗！”“真的？”老爹眼睛明顯亮了，老娘一句“看把你美的”，許是怕假牙再掉脫，老爹不好意思地又捂著嘴，偷偷地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