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它不是殉葬品,而是經(jīng)過千般打造之后,整齊有序地埋入地下,來自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它就是給人用的,因此帶著真實生活的氣息。它有人味兒,而不是死人味兒。它是活的,帶著燒火做飯的煙火氣,當然也有行軍打仗的緊張感,透過它,我?guī)缀蹩吹搅怂車切熝鹆堑拇謽忝纨?。一件鐎斗,讓那個時代的軍中歲月,一下子眉目清晰起來。
一
東北有一位作家,叫刁鐵軍,筆名刁斗,寫過很多有名的小說。我與他相識很多年,卻一直不知道刁斗是啥玩意兒,一下就露出了我的孤陋寡聞。直到我在故宮博物院里見到那件龍首三足鐎斗,才明白了這世界真有一種物件,名叫鐎斗(刁斗)。
在我終于知道什么是鐎斗以前,鐎斗已經(jīng)存在了二十多個世紀,比我們的生命久遠得多。它幾乎像歷史一樣古老,因為它在《史記》里就現(xiàn)過身,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里說:“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wèi)?!闭f的是大將軍李廣,行軍扎營都很任性,晚上都不用鐎斗(刁斗)來巡夜報警。
曾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馬衡先生在《中國金石學概要》中說:“鐎斗,溫器也。三足有柄,所以煮物……槍又鐎斗之別名,槍即鐺也。用之于軍中者,則謂之刁斗?!?/p>
不同的歷史學家,講述了鐎斗不同的功能——一個是用來巡夜的報警器,一個是用來做飯的炊具,但它們都是鐎斗。在古時的軍中,軍人們除了弓戈在手,鐎斗也是從來不能丟的。因為這種三足青銅器,負責著他們的溫飽和安全。對于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士兵來說,鐎斗代表著某種安全感。只是那個年代太久遠了,以至于曾經(jīng)尋常的鐎斗,在今天已顯得無比陌生。
二
在故宮博物院,有一件龍首三足鐎斗。這件鐎斗來自六朝,底部有三足,鑄成獸足形狀。器身為圓口深腹,形如小盆,四周有緣口,是典型的漢魏六朝的器型特征,到了唐代,鐎斗就沒有緣口了,如顏師古所記:“鐎謂鐎斗,溫器也,似銚而無緣?!备瓜路胖貌裥?,便可燒火加熱。它一側設有長柄,柄首揚起,成一只龍首,讓整個鐎斗宛若一條奔走的游龍,充滿了動感與活力。
盡管這只是一件普通的鐎斗,它是為形而下服務的,而不是高大上的祭祀禮器,但當它從時光中穿越到今天,仍然沒為那個時代丟臉。歷史隱匿了設計者的名字,但他足以笑傲今天所有的設計師,因為他在一件實用器物中體現(xiàn)出的美,在今天仍難以匹敵。
他一定不會知道,他設計的產(chǎn)品會成為故宮博物院的收藏品,但他知道為自己的設計負責,哪怕過了一兩千年,有人把它從土里挖出來,放在博物館里,與那些奢華的青銅器聯(lián)袂出場,它也一點不顯寒酸。
它不是殉葬品,而是經(jīng)過千般打造之后,整齊有序地埋入地下,來自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它就是給人用的,因此帶著真實生活的氣息。它有人味兒,而不是死人味兒。它是活的,帶著燒火做飯的煙火氣,當然也有行軍打仗的緊張感,透過它,我?guī)缀蹩吹搅怂車切熝鹆堑拇謽忝纨嫛?/p>
一件鐎斗,讓那個時代的軍中歲月,一下子眉目清晰起來。
三
遙想那個時代,華夏大地早已打成一團狗血。從公元220年三國爭鋒到公元589年隋朝滅陳一統(tǒng)天下,這369年中,只有司馬炎建立的西晉,天下曾歸于一統(tǒng),西晉之前的東漢三國時期,之后的東晉、十六國、南北朝,天下都處在分崩離析的狀態(tài),東亞大陸,變成一個巨大的戰(zhàn)場。
但西晉只活了50年,從滅掉東吳算起,江山一統(tǒng)的時間只有區(qū)區(qū)37年。東晉有103年,但天下是分裂的,東晉偏安江南,它的北方,是五胡十六國。往下是南北朝,天下更加不可收拾,以長江為界,南北方政權輪流更替,這一百多年中,北方出現(xiàn)了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五個朝代,南方則有宋、齊、梁、陳四個朝代輪番登場,人們把這四個朝代,與之前的三國東吳、東晉一起并稱六朝,因為這六個朝代的共同點是都建都于南京,南京也因此成為名副其實的“六朝古都”。
只不過,這六朝都是小朝廷,平均壽命約為55年,一個人的生命還沒走到盡頭,朝代就換了。所以,傷逝似乎成了這座城市的永久主題,“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李商隱一語戳到傷心處:從孫吳到陳亡的三百年時間不算太短,但六朝諸代,紛紛更迭,恰好似凌晨殘夢,說什么鐘山虎踞龍蟠、形勢險要,說什么天命所歸、國祚長久,其實都只是癡人說夢、自我安慰罷了。
那是中國歷史中一個變幻無常、空前混亂的時期,血在荒原上亂飛,人在暗夜里奔走,三百多年中,馬沒停止過嘶鳴,人沒停止過流血,沒有人知道,三百年的尸體積起來有多厚。不知那時中國有多少人口,經(jīng)得起三百年的屠殺。戰(zhàn)事浩大沉重,落在詩人曹操的筆下,變成這樣一行詩:
白骨露於野,
千里無雞鳴。
寫戰(zhàn)爭的殘酷,曹操最到位,最犀利,最露骨,以至于他的詞語里,直接露出了白骨。到唐代,杜甫寫《三吏》《三別》,依然可見曹操《蒿里行》《苦寒行》《步出夏門行》的濃郁投影。
黃仁宇先生在《中國大歷史》里,把這段歲月稱為“失落的三個多世紀”。中國人講歷史,言必稱周秦漢唐、宋元明清,那“失落的三個多世紀”,仿佛真的跌進了時間的黑洞,很少有人愿意提起,盡管那三個多世紀的時間,比周代之外的任何一個朝代時間都長。其實西方人也一樣“勢利眼”,黑暗的中世紀沒有歷史,盡管有不少學者致力于這方面的研究,但西方人談歷史,除了古希臘羅馬,就是文藝復興。但黑暗也應該有它自己的歷史,黑暗的歷史中也有光亮。
建安七子、竹林七賢、王羲之、陶淵明、顧愷之,就是那黑暗時代里的光環(huán),他們的光芒不遜于任何一個強盛朝代。還有華美絢爛的佛教藝術,在時代的苦雨中,沿絲綢之路傳入黃河流域,像花朵的授粉,風力越是強勁,傳布范圍就越大。所有這些,都讓那“失落的三個多世紀”在文化上賺得盆滿缽滿。至于工藝制造業(yè),雖然受戰(zhàn)爭影響呈現(xiàn)出某種凋敝,卻又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中變得無拘無束、活力無限,好像我們華夏文明的能量,都在這場長達三百多年的苦難中,完成了一次聚變,它所迸射出的空前的光亮,到今天還讓人嘆為觀止。
四
我從話本小說里看見了那個年代的戰(zhàn)爭,看見各路英雄的大節(jié)大義和冷酷無情,但我們看不見一只鐎斗,因為它們的場面太大,照顧不到一只鐎斗。那些關于英雄的傳奇,講述的是金戈鐵馬,大雪弓刀,鐎斗則代表著底層,代表著日常生活,與火熱的戰(zhàn)斗格格不入。
只有真正的文學能夠觸摸到它,因為真正的文學不是寫場面的,而是寫人性的。所謂人性,就是吃喝拉撒、欲望情感?!抖Y記》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薄睹献印防飳懀骸笆成?,性也?!睂Τ燥埖暮戏ㄐ宰非?,是得到了圣人的肯定,入了儒家正式法典的,即使戰(zhàn)爭這嚴肅浩大的主題,也遮蔽不了。
曹操洞察了這一點,他的《苦寒行》,講述的是他為了平定袁紹叛亂而率兵翻越太行山的壯舉,但他沒有吹牛,沒有回避行軍的痛苦不堪,沒有忽略士兵在饑寒中對食物的渴求,以至于他們要在嚴寒中鑿冰煮粥,據(jù)此我們可以說,曹操是那個年代里真正的詩人,盡管身居廟堂,并在后世的戲曲中被勾勒出一張奸雄的臉,但他的文藝卻經(jīng)常能夠為工農(nóng)兵服務,他的詩,也因此有了生命的呼吸感和底層的血汗味兒。他的兩個兒子,曹丕和曹植,都是文學史上的名人,但文字的沉雄厚重,都敵不過他們的爹。曹操的詩,像重重的腳印,踏在文學史里,有人形容它“是礁石上的銅鑄鐵澆”,比魏晉名士的玄談,更有力度。
《苦寒行》里寫:
水深橋梁絕,
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
薄暮無宿棲。
行行日已遠,
人馬同時饑。
擔囊行取薪,
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
悠悠使我哀。
這首《苦寒行》,雖沒有出現(xiàn)鐎斗,但是我想,在這苦難行軍的現(xiàn)場,鐎斗定然是存在的,它隱在詞語的背后,青銅的輪廓卻若隱若現(xiàn)——詩里寫了“取薪”(收集柴木)和“作糜”(煮粥)的場面,但沒有了鐎斗,“取薪”“作糜”就不成立了。
《三國演義》第五十回,寫三江水戰(zhàn)、赤壁鏖兵后,曹操狼狽出逃,天色微明時,暴雨忽然傾盆而至,曹操與軍士冒雨而行,饑寒交迫,又是一次“苦寒行”。曹操看到士兵紛紛倒在路上,于是下令:“馬上有帶著鑼鍋的,也有村中掠得糧米的,便就山邊揀干處埋鍋造飯,割馬肉燒吃。”在這樣的處境下,馬上背的“鑼鍋”,就成了眾人生存的指望。
這“鑼鍋”,就是鐎斗。
五
曹操死了兩百年,到了南北朝,仗還是沒有停下來,天下反而更亂,像鐎斗里熬的那一鍋粥。就連機杼前的織布女都被卷入戰(zhàn)場,像男人一樣去廝殺,這情況,恐怕在中外戰(zhàn)爭史上都是罕見的,所以,很多年后,那女子成了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后來又成了戲曲舞臺和美國迪士尼動畫片的主角。我們都知道她的名字:木蘭。
一首《木蘭詩》,讓一個灑脫明亮的木蘭脫穎而出,但這首民歌里,也裹藏著鐎斗的訊息,只不過在詩里不叫鐎斗,而是用了另一個名字——金柝:
朔氣傳金柝,
寒光照鐵衣。
鐵衣是鎧甲,卻很少有人知道,“金柝”就是鐎斗。
銀盔銀甲的木蘭,蹲伏在公元5世紀的夜色中。黑夜隱去了她的臉,我們卻能透過這首詩,看到她被深夜里的微光照亮的鎧甲,還有那只被回旋的霧氣糾纏著的鐎斗。
那是北魏鮮卑人向柔然發(fā)起的一場戰(zhàn)爭。而木蘭,其實就是鮮卑人——一個在匈奴西遷之后占據(jù)了蒙古高原的強悍民族?!赌咎m詩》寫:“可汗大點兵”,那可汗,很可能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因為在他的任期內,發(fā)動了對柔然的戰(zhàn)爭。
在拓跋燾的帶領下,這支有木蘭參加的鮮卑軍隊,開始了一次次壯麗的行軍,先后滅掉了北方的胡夏、北燕、北涼這些小政權,又統(tǒng)一了黃河流域,入主了中原,把都城從平城遷到洛陽,與南朝的宋、齊、梁政權南北對峙,成為代表北方政權的“北朝”。
一首詩,把博物館里一件孤立的古物,安置到原本屬于它的環(huán)境里,讓我們透過這件古老而普通的軍中器物,看見它與歷史相互依存的關系。
有了木蘭,鐎斗就不會寂寞。
六
三百年的戰(zhàn)事,三百年的行軍,三百年的痛苦痙攣,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對于文明,卻未必如此。華夏文明在創(chuàng)立之初,就處在游牧文明的包圍圈里,一連串令人心顫的名字,在不同的朝代里輪番出現(xiàn),它們是:匈奴、烏桓、鮮卑、柔然、突厥、回鶻、契丹、吐蕃、月氏、烏孫……中國人于是把世界分成“文明”和“野蠻”兩個部分,中心是“文明”的(華),而周邊是“野蠻”的(夷)。
但是這種簡單的“二元論”,在這三百年的動蕩中,模糊了。
許倬云先生說:“從東漢末年開始到隋唐統(tǒng)一的四百年間,中國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吸收了數(shù)百萬外來的基因。在北方草原西部的匈奴和草原東部的鮮卑,加上西北的氐、羌和來自西域的羯人,將亞洲北支的人口融入中國的龐大基因庫中?!?/p>
隋煬帝楊廣之妻、唐高祖李淵他媽,都是鮮卑人。
她們都是獨孤信的女兒,而獨孤信,正是北魏分裂后的西魏大將軍。
唐太宗李世民,親媽和老婆(皇后),也都是鮮卑人。
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略稿》中稱唐皇室“皆是胡種”。
中國人走到隋唐,血統(tǒng)已發(fā)生變化。華夷血乳交融的“唐人”,已經(jīng)不同于“漢人”。王桐齡先生把隋唐時期的漢族稱作以漢族為父系、鮮卑為母系的“新漢族”。
遠血緣通婚,優(yōu)育了人種,也優(yōu)化了文明。這片東亞大陸,從未吹起如此強勁的對流風,讓北方民族放下自己在軍事上的優(yōu)越感,謙卑地學習中原的“先進文化”,同時也在中原文明的精耕細作、細潤綿密中,吹進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曠野之風、雄悍之力?!氨狈降倪|闊粗獷、狂放的生命激情,與南方發(fā)展得纖細精致、縟麗委婉的情思,忽然得以合流?!?/p>
這種大融合,或許是某些號稱“萬世一系”、血統(tǒng)純正的單一民族國家所不能理解的,但它正是歷史賦予中國的一次大機遇,它讓我們的文明,在一種動態(tài)的競爭與融合,而非靜態(tài)的守成中,變得更加強韌,就像一位學者的戲言:百分之百純粹的鐵已經(jīng)讓位給了合成的鋼,人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百分之百純度的玉石。至于百分之百雞蛋湯做的一頓飯,謝謝您了,敝人實難下咽!
在風塵仆仆的鐎斗背后,一個跨民族的文化體正在秘密地熔鑄成型。
可以說,沒有長達三百年的動蕩與煎熬,就沒有隋唐兩大帝國的開闊與浩蕩。
當戰(zhàn)爭的塵埃落定,我們在唐朝的大街上,看到了打馬球的男人,蕩秋千的婦女,醉酒當歌的詩人,袒胸露背的女裝,寬廣筆直的大道,金碧輝煌的廟宇,高聳入云的佛塔,紛至沓來的使者,最終造就了隋唐帝國面向世界兼收并蓄的博大胸襟。
明亮四射的大唐,不是鐎斗里熬出的一鍋糊飯,而是三百年的熔爐里淬煉出的金丹。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