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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曾流淚

2018-11-23 02:59:32段萬才
北京文學 2018年11期

段萬才

親愛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年。

父子情深,而今兩岸,中間隔著一條叫作生死的河流,也有人叫歲月,也有人叫流年。十年來,我在此岸,守著父親的血脈,也守著對父親的追念。在天堂以遠,父親帶著他治不好的病,黯然藏在彼岸。十年來,向著彼岸,我一次次眺望、一次次問天:彼岸無應,父親無言。

1

2006年10月,我為母親的撫恤事宜,第一次去了父親工作過的陜縣支建煤礦。車上下轉(zhuǎn)彎,一路顛簸搖蕩,不足40公里的路程走了近兩個小時。礦區(qū)掩在一個山谷中,覆著一層塵埃,很安靜。這是一個縣辦煤窯,建于1958年。半個多世紀過去,礦區(qū)房舍已經(jīng)很陳舊了。想象不出,父親當初在這里上班是個什么樣子?

1969年,支建煤礦招合同工。父親在村里為人正直,又當過兵,很不受村干部待見,就被“推薦”去了支建煤礦,把一群兒女丟在了家里。父親放心不下,輪到休班,都要回家看看。大路遠,父親每次都繞山后的近路,一路翻山爬嶺,要從天明走到天黑。還有幾次在山谷遇到了狼。饑荒年代,狼也饑荒,更兇狠貪婪渴望食物。父親每次都與狼對峙了很久,才得以脫身。父親一進家門,就從挎包里掏出一塊白饃,一掰四塊兒,分給我們。

因為太珍惜,五弟幾乎是用指甲掐著在吃;

因為太珍貴,偶爾掉下的饃渣,也都一粒一粒撿起。

四十七年過去。現(xiàn)在回想起來,饃的每一顆粒至今還在唇齒間釋放著香氣。當年一個國家都在困難時期,父親的伙食標準本來就低,平時也只是半飽。那一塊白饃不知父親要攢上多長時間?四十七年過去。當年的那種不舍與珍惜,都化作了點滴父愛,永遠地住進了我們生命;那一粒一粒的饃渣都化作了血脈,永恒地鑄進了我們骨骼。

2007年7月29日,支建煤礦發(fā)生了重大透水事故。69名礦工被困井下三天三夜,才得以解救。父親當年也在井下出過事故、受過工傷。只是不知道父親遭遇的事故是否也這樣驚險:一群黑臉漢子被困在死亡暗穴,幾天幾夜,無食無水,魂魄不安。井下挖煤,危險之外,工作又累,又不能完全吃飽。然而,正是這樣一份工作,讓我弟兄在那個嚴酷的饑荒年代,一個月還能吃上幾次白饃;就是這樣一份工作,父親剛在礦上干了半年,就被人誣陷偷聽敵臺,給遣送回了老家。養(yǎng)育之恩,天高地厚。而今父親身寄一丘,覆于荒草??v然素尺三千,怎抵父親當年舐犢情?

從1970年到1980年,這十年里,饑餓瘋狂,人心也瘋狂。春天大片的田地不種,秋天遍地的莊稼不收,一群一群的人滾在地里扭打。打完了,有人鼻子流血,有人嘴角流血,都還不服,互相指著鼻子,瞪著眼睛,吵吵嚷嚷著去公社評理。

父親性格鮮明,又受村干部忌憚,經(jīng)常背腹受敵。我每次放學回來,快到家的時候,心里不由得就會收緊,最怕聽到父親與人吵架。有幾次,父親已經(jīng)被打倒,幾個壯漢還堵在我家門口,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兄妹饑餓奄奄,父親周遭又全是構(gòu)陷迫害,幾乎不能自存:苦難逼迫,生死左右相見;生死逼迫,苦難左右浮沉。

時光若再倒回十年,從1960至1970年,這十年里,天災與人禍并行,國家難,民生難,我兄妹一個個又來到人間。

1957年,大哥出生。第二年全國發(fā)生大面積旱災,浮夸風也跟著開始。

1960年,二哥降生。這年北方大部地區(qū)300到400天無降水。也是這年,中蘇交惡,國家開始大規(guī)模償還外債。

1962年,三哥降生。全國持續(xù)大面積干旱。河西走廊、內(nèi)蒙古、河北、山西部分地區(qū)井干河斷。也是這年,國家實行了大規(guī)模的精兵簡政,父親也從河南省地質(zhì)隊“下放”回來。

餓死,不是干癟而死,是肢體浮腫,流著黃水,慢慢而死。山東棗莊口腔醫(yī)院的周院長曾對我談起過三年自然災害的情景:眼看一個人到了家門口,就要邁過門檻,突然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家里人見了,連拉一具尸體的力氣都沒有。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周院長說完,眼睛還像泡在熱水里。若不是親身經(jīng)歷,焉能如此動情?大哥、二哥、三哥的降生之年,雖無戰(zhàn)爭發(fā)生,死亡卻可以隨時相見。若不是父親東奔西走去弄一點糧食,我兄妹的命運又會怎樣?

父親從地質(zhì)隊“下放”之初,曾拿著下放費去販過三次煙。一次被偷,一次被收。另一次是在河南許昌,父親正在站臺等車,一條煙掉下了軌道。父親跳下站臺,正要去撿,一輛火車急速開來。父親來不及爬上站臺,只能側(cè)身站立?;疖噹н^的風,卷著父親的頭發(fā),撩著父親的魂魄,呼嘯而去。那個穿青布棉袍的胖老頭,翻上站臺去為朱家兒子買橘子的“背影”,曾經(jīng)感動了天下千萬兒女,而我父親那個驚恐的背影,除了當年的那列火車,無人看見。誰又會感動?誰又會紀念?

幾番下來,錢沒賺到,還差點出了大事,下放費也用盡了。家里一日三頓不升炊煙,一群兒女饑餓憐憐:

母親把四鄰借遍,也只是一瓢半瓢。再借,只能空瓢回來;

父親把親戚借遍,也只是十斤八斤。再借,只能空袋回來。

母親一番番思量無策。

父親一夜夜輾轉(zhuǎn)無眠。

當年,我有一個表姐夫在英豪瓷廠當卡車司機。明知對方也難,父親還是厚著顏面去借了人家?guī)讐K錢,買下八個瓦罐,扒上列車,去外地換玉米。上了火車,方向不由自己,遠近不由自己。列車在哪里??浚赣H就在哪里下車,挑起瓦罐,打著嗓子,沿村吆喝。有時幾天過去,附近的村莊轉(zhuǎn)遍,也沒換到一粒玉米,干糧也盡了。到了晚上,父親隨便找一個屋檐挨到天明:附近有水,就洗把臉,喝幾口;沒水,就干抹一把,舔舔嘴唇,繼續(xù)挑擔吆喝。

八個瓦罐當年能換七八十斤玉米。運氣好的話,一趟只要三天五天;運氣不好,就沒了天數(shù)。父親歷盡曲折,換點糧食回到村里,很快會被扭到大隊,要求交代投機倒把的罪行。父親一生不做軟事、不說軟話,不認為換玉米有罪,任他們捆綁,始終沒有低頭,就被關(guān)進了學習班。家里這就徹底斷了炊煙,一群兒女的生死命運就懸在了高崖。父親沒有選擇,只有交代:

“1962年在鄭州買20條煙,總價值400塊(以自己的下放費做本錢),打算到蘭州賣,不想在火車上睡著,東西被人偷了。又一次在鄭州買了30多斤煙葉兌換紙煙,沒出鄭州就被市管會沒收了。

每次去地里出工時,衣服袋里藏一穗玉米。

1962年麥收后,到火車站偷木棍一根,兩把粗,一米長;1962年秋,護青時,發(fā)現(xiàn)路邊有根木頭,我就背回家了(小四清時交了)。1965年春季,大隊組織到四號洞做工,偷大繩一根,洋灰(水泥)紙袋三個。

1962年冬天,自己買了架子車,拉重晶石,大約20多次,一次能掙12塊,沒給集體交……”

此“罪狀”來于父親檔案,為父親親筆,原紙原字還在。我不敢改動一字,標點也不敢改。也是尊重父親,也是敬畏父親曾經(jīng)的苦難。1962年是父親“罪狀”里提及最多的一個年份,也是父親的下放之年,也是父親命運的轉(zhuǎn)折之年。此后十余年,困厄連綿,成為父親一生中最難的歲月。我見過父親那年的一張照片:留著大平頭,穿中山裝,俊朗英氣。但是父親這個形象,就想象得出父親當年的血性與剛強,也想象得出父親當年的苦難與抗爭。

我兄妹在幼年雖然挨餓,但難處有父親,冷處有母親。我父親三歲喪母,我祖父又經(jīng)年在外,杳無消息。父親就跟著長祖父一家討生活,九歲開始給地主放羊,十一歲流浪到上海,在外灘碼頭給旅人拎箱。上海軟語難懂,父親又流浪到鄭州,在一家澡堂做了兩年雜工,攢了點錢,本想體面地回家過年,不想在車上被賊人偷竊。

1947年除夕,父親站在久別兩年的村口,舉目縷縷炊煙,沒有歸處。正好有一支解放軍路過村莊,父親跨年才14歲也參了軍。解放戰(zhàn)爭中,父親人小鬼大,多次立功。1950年加入了志愿軍,已經(jīng)隨大軍到了延邊,不幸染上了瘧疾,而止步于鴨綠江邊,之后轉(zhuǎn)業(yè)到了觀音堂煤礦。1954年被招進了河南省地質(zhì)隊,于1962年“下放”。

一直站在命運的下風,卻從未被打倒,父親就是有這樣一副鐵骨。1976年國家恢復高考,二哥剛初中畢業(yè),我們家又正缺勞力,村里誰也沒想到,父親去找了公社書記,想讓我二哥上高中。父親好話說盡,沒用。讓二哥上高中,在父親已經(jīng)成了決然意志,不容對方不答應。情急之下,父親拍案而起,再次據(jù)理相爭,這才拿到了通知書。

當時正值深秋,二哥正在犁紅薯地。父親拿著通知書來到地頭,二哥一時竟喜極而泣。那個下午,父子二人蹲在一堆火光前,舉烤薯為杯、為酒、為美饌相慶。

1980年,高考在即,二哥嚴重失眠。父親很干脆,喊二哥回來鋤了一星期的地,果然有效。七月發(fā)榜,二哥赫然在列,考入西安冶金建筑學院,成了我們家改變命運的排頭兵。

1980年初,父親已獲平反。之后我兄妹在父親的指引下,或考學、或招工陸續(xù)有了出路。我們家終于走出了困厄的沼澤地。

敬畏父親曾經(jīng)的苦難。感謝父親曾經(jīng)的養(yǎng)育。懷念父親永恒的恩情。

2

1984年,父親退休,這一生從此安放。

父親不是一個完全的農(nóng)民,對農(nóng)具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每年割麥前幾日,就像年關(guān)里趕集,幾乎天天上街。

青枝青條的掃帚,有竹葉的香氣。父親選一把拿在手里,抖一抖輕重,合適。

白柄白刃的木锨,有新木的香氣。父親選一張握在手里,空揚幾下,也合適。

木杈也是今年的新木打制。三個木齒,長長的,帶著象牙的彎度,也是象牙的顏色。父親也覺得合意。時間還早,父親想再看看。

在另一家店,沒中意的,父親轉(zhuǎn)身要走。那店老板卻熱情,拉父親坐下喝茶。

末了,父親說:“沒買你家東西,空喝了你許多茶?!?/p>

“哪年六月不收麥?今年不買,明年買?!钡昀习暹@話敞亮。父親難為情,不忍不買,就選了一把掃帚,說:“這掃帚少一枝兩枝的,不耽擱掃場。這人情若少了一角,就不美氣了?!?/p>

青青黃黃的麥田,割也不是,不割也不是,許多后生急迫不安。父親花一個早上,巡過幾塊麥地,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下午,父親端一盆清水,開始磨鐮。父親不時用拇指刮一刮刃口,直到錚錚脆響。一晌下來,檐下的一排鐮刀,刃刃亮利。母親說父親瞎魔怔。父親笑著說:只要腰力好,任憑你用。

父親揚場,也是把好手。手起锨落,麥粒如雨落在眼前,麥糠順風飄遠。一晌過去,一堆新麥,像風后的一個沙丘,安靜在麥場中央。

無論春秋,得谷者昌。

在我家鄉(xiāng),評判一個莊稼能手不比小麥。若風雨及時,小麥畝產(chǎn)不會差多少。種谷不一樣,種稀了,無苗可補;種稠了,拔一棵傷百棵,也留不到苗。父親和隊里的幾個人下棋都還謙讓,論到種谷,彼此不服。

一畝谷子,別人鋤兩天,父親鋤三天。正午,別人都回了家。父親戴一頂草帽,穿一件白色汗衫,在太陽下,小心翼翼地鋤著他的谷子。新生的谷苗,泛一點淺綠,遠看若無。

七月,青湯湯的谷苗一行過去,很是喜人。父親鋤過去,七寸一苗,鋤下無情。母親讓父親多留一棵。父親說留苗如留草。

父親這樣的人,在我們家鄉(xiāng)叫”利亮人“。利亮——利索、亮堂。

農(nóng)事細致以外,父親還會管事情。村里的事情場上,只見父親穿梭的身影,只聽父親響亮的嗓音,也聽人喊父親的名字:有時幾個人同時喊,有時一人連聲喊。父親還會造廚。父親做的紅燒肉尤其好,色香俱在,在上席的瞬間就見了盤底。

尤其近門過事情。父親一心想辦好,唯恐不周全,卻常常因為一點細節(jié)不和主家心思,結(jié)果不歡而散,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彼此都不說話。再過事情,這些人還是覺得父親牢靠,又來請。父親是麥秸火脾氣,與人沒有隔夜仇,一叫又去。

忙完一天的事情,父親坐下來與鄉(xiāng)親喝酒。有好事者故意設計讓父親多喝。父親經(jīng)不得三句好話,結(jié)果中計。勞累一天的父親午夜醉酒,被送了回來。酒中的父親,怒言怒語。母親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左右難為。而在平常日子,父親對母親,有體諒,但不會軟語認錯;有溫柔,但不會婉言安慰。

父親還愛管閑事。這在村里有名,在街上也有名。

北山煤礦發(fā)達以來,各種卡車日夜穿過我們村莊。村中間的水泥路,已經(jīng)不成了路:

雨天,泥水湯湯;

晴天,煤塵飛揚。

村里無人問,無人管。2004年秋,父親把一輛輛煤車擋在了村外。三哥不讓管,父親認準的事,從無妥協(xié)。兩人為此一場大吵,以致那年春節(jié)都沒有說話。

村人巧英以撿莊稼、拾破爛為生。村人沒人拿正眼瞅過這一家人。那年巧英肚里長了腫瘤,男人無力管。父親迫使近門的人或多或少都拿了錢,這才解了巧英病困。

1993年冬,天降大雪。310國道被堵,汽車綿延百里?;臎銮甑泥l(xiāng)野一時繁華。一瓶開水,張口就是二十塊,還不容還價。棉大衣、防滑鏈已經(jīng)無價,任憑嘴要。父親氣憤,又無力管,就讓母親做了兩桶熱面條,挑到國道邊,作了義飯。

我們小時候,自己家的光景四下跑風。遇到討飯的老人、算命的瞎子,父親都會端給一碗熱粥,若是雨天,父親就打一個地鋪給安頓下來。

我們希望父親在村里做個紳士。父親有紳士的眼界,無紳士的深邃玲瓏,做不來。這世間的許多事,父親是學不來的。譬如隱藏,沒有掩體就失去了保護。父親當過兵,道理懂,就是不會。再如陰謀、暗算、獻媚、求饒這些,在父親的生命字典里壓根兒就沒有。

花草之物,在富裕之門是雅趣;在拮據(jù)之家,是閑物,是況外,是不懂珍惜。父親不以為然,不時買一件閑物回來。母親責言,父親也不聽,不定哪天又買回一件。父親文化少,不會雅詞,但不乏雅趣。二胡、鼓樂、象棋,此類亦雅亦俗之物,父親亦都在行內(nèi)。

以前過年,村里總演戲。鄉(xiāng)親愛看什么戲,村里就演什么戲;鄉(xiāng)親愛聽什么調(diào),村里就排什么劇。父親什么劇都不會唱,會拉二胡。

過年,飯都吃的早。天還亮著,戲臺下已經(jīng)坐滿了鄉(xiāng)親,一片喧喧鬧鬧。突然,一陣鑼鼓響亮。小孩落座,大人落聲。紅色大幕緩緩拉開,不見人物登場,只聽一曲二胡,如月下流水,清澈而來。

父親坐在舞臺側(cè)面,面前支一個戲譜架子。父親也不看譜子,有時微微搖頭,有時微微聳肩,已經(jīng)沉醉其中。二胡聲中,父親的內(nèi)心應該是安靜的,或者還有溫情的一面。如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旋律悲切,但阿炳的內(nèi)心有安慰。

父親當年曾戴過四個指帽,明亮亮的,平常就放在抽屜里。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看一看,卻不知這指帽是為了胡聲好聽,還是為了保護手指?一直想問父親,沒有問,再無機會。

父親退休以后,過年不再演戲,只剩下了鑼鼓。

大年初一,父親手執(zhí)鼓槌,站在鼓場中央。鼓槌上的紅綢也換了新的,在飛揚的雪中,尤見鮮紅。父親點鼓,銅鑼無聲,小镲輕和;父親突然發(fā)力,重擊鼓面。十幾個壯漢如聞號令,立時挺起胸膛,把十幾副黃銅大镲仰天擊響。

那一刻,鼓聲喧嘩如大風,镲聲密集如大雨。眾鄉(xiāng)親圍著鼓場,一陣擊掌,一陣吶喊,連連叫好。我們小孩圍在里圈,懂也不懂,只管鼓掌與跺腳。

那一時,窮苦人,不再是窮苦人;煩惱人,不再是煩惱人;鄉(xiāng)親,不再是低調(diào)的鄉(xiāng)親;鄉(xiāng)村,不再是安靜的鄉(xiāng)村。牛皮鼓,黃銅镲,從初一到十五,村村相聞。

元宵節(jié),父親一路“咚咚鏘鏘”到街上參加比賽。十幾支社火隊輪番亮相:

男人們踩著高蹺耍獅子,花樣翻新,個個逞強;

女人們扭著屁股蕩旱船,舞姿翩翩,旱船搖搖。

社火連耍三天,鼓聲連響三天。末了,仍是父親的鼓聲拔了頭籌。

無論晴天雨天,忙天閑天,父親向來不睡懶覺。每天都早早起來,把自己的被子疊得四邊有棱,還要搭上毛巾,鋪上床裙。

洗完臉,父親端半盆清水,揚著水花,把前門后院灑一遍,再拿一把掃帚打掃干凈。

鄉(xiāng)村,從來就是草草葉葉的世界。

不見風起,也會落下一片新葉,紅的椿葉,黃的桑葉,或青的桐葉。

不見鳥飛,也會飄來一支羽毛,喜鵲的、斑鳩的,也可能是戴勝的。

父親見了,就算在吃飯,也要放下碗筷,過去撿起來。

飯后,父親把畫著棋盤的小方桌搬在當院,布上棋子,再搬來四把凳子,紅方一把,黑方一把,左右看客各一把。萬事俱備,父親晃著蒲扇,踱出大門,看哪個先來。棋友常是耳道巷兩弟兄。有時,這弟弟剛走,那哥哥又來;有時,哥哥不來,弟弟也不來,外人也不來,父親竟空擺一天。

二人中的弟弟,在“文革”中曾糾合近族一群壯漢,與父親一人打斗了多年。在父親的追悼會上,作了詩,發(fā)了言,與父親一生的恩怨都化作了追思與友誼。那對曾經(jīng)雙手叉腰到我家逼門叫囂的弟兄,也不那樣喧嘩了,在父親喪事上,也是里里外外地忙。也許是默悼,也許是感念,也許是父親去世以后,終于和解。生生滅滅的人世,起起伏伏的恩怨,都隨父親去了。

3

2005年,乙酉年。

父親屬雞,本命年,在這個塵世剛剛走滿了六個輪回。7月8日,父親被查出了胃竇癌。我拿著診斷報告,蒙在了那里: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我一遍遍地問著自己。這些年來,事業(yè)未成功,兒子未成年,我還沒能抽出身來,和父親好好下一盤棋,好好喝一場酒,好好來一次閑談……怎么會這樣?我不敢相信,診斷報告卻寫得明白,不及走出醫(yī)院大門,淚水已經(jīng)無可抑制。

對于父親的治療方案,三哥說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放棄手術(shù)。我們常說只要有1%的希望就不放棄??稍谶@1%的希望后面,是父親的生死抉擇,身為兒女,該如何堅持?左右都是利刃,又必須果斷選擇。就在我兄妹一致同意手術(shù)時,病灶已經(jīng)在父親體內(nèi)擴散,無可手術(shù)了。

7月22日,距父親的生日還早。我們借口二哥在家,提前為父親過壽。父親喜歡熱鬧。我們擔心過于鋪張讓父親疑心,又擔心是父親最后一個生日,還是盡量做到父親歡喜。鞭炮、壽聯(lián)、燈籠。所有的布置,簡潔、喜慶。

壽宴開始,大哥為父親祈禱的言辭太過哀切,讓我兄妹情緒幾乎失控。二哥迅速岔開話題,才轉(zhuǎn)了氛圍。一向冷靜的三哥在給父親祝酒時也眼角濕潤。我愛人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才說出了那一句祝福:爸爸,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父親曾說想再去北京看看。那段時間,父親的飲食稍有不當就會嘔吐。而醫(yī)生說父親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不容遲疑,我們于7月27日陪著父親母親去了北京,住在一個四合院里,紅門,紅廊。父親心情很好,飲食也算正常。

天安門,匆匆一瞥;

王府井,走馬觀花。

在北戴河,父親盡可能地彎下腰去,海水還是沒能淹過膝蓋。在八達嶺長城,父親還買了一枚印有自己相片的紀念章??吹狡媲傻男⊥嬉鈨?,就情不自禁地喜歡;看到不平的事,就情不自禁地憤怒。70多歲的老人了,還是這樣清澈,像一泓水。

八月底,二哥回了新疆。我回家里照看父親。

如果父親精神好,我會和父親在村里走走、看看。去前村?去后村?遇到岔路口怎么走?都讓父親拿主意。如果言語有了分歧,我馬上收回自己的觀點。父親以為理贏就高興,我也跟著高興。

那天午休起來,父親突然連聲喊我:“小四!小四!快過來看,我不用手按床都能站起了?!钡任疫^來,父親坐下,起來;再坐下,再起來,反復做給我看。

父親的神情,歡喜得像個孩子;

父親的動作,天真得也像個孩子。

我說:“堅持鍛煉,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p>

“我會的!”彌天謊言,父親卻聽得認真。

我看父親精神好,到院里望望,天氣也好。我說去北洼看秋收。父親依了。去北洼是一道緩坡。我和父親踩著陽光,一路緩步輕聲,不知不覺也步步登高,站在了嶺脊,青青黃黃的莊稼盡在眼底:有人砍谷,有人割豆,有人掰玉米,不見人耕地,不見人焚煙。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合適?!备赣H的言語很輕,有些擔憂。

晚飯時,我問父親要不要一杯啤酒。父親搖了搖頭。我說醫(yī)生只建議不喝白酒。父親說不關(guān)醫(yī)生的事。飯也是動了動筷子,就推到了一邊。三哥這時打來電話。父親一口一個好,明明午飯沒吃,也說吃得好,精神也好,讓三哥安心上班,不要為他擔心。我就站在父親身邊,聽著父親一字一句的謊言,看著父親強打起來的精神,心疼父親,不好當面點破。

我給父親點了支煙。煙幾乎是在自燃。我說下棋。父親來了興致,只一瞬,又消失了:“你二哥在家時我都不下了。別人下棋,我都沒勁看,也想下,可心里拿不起勁兒。”

父親這一生最不貪惜錢財。父親若有所貪,也只是這人世里的一支煙、一杯酒、一盤棋。而今,這人世里的聲色滋味,在父親的世界里,正一天天收窄。

4

每年除夕,我們家都有自己的晚會。

孩子們的花樣多,熱鬧也多。輪到我們一輩,故意出丑,逗父母樂,逗親人樂,逗新年樂。父親的二胡壓軸,最后作新年致辭:從舊歲到新年、從大家到小家,到每個人,舊年有什么進步、什么缺失,新年有什么計劃、什么發(fā)展,父親都會一一總結(jié)。父親講完是母親,然后由長及幼:想說的盡可敞說,不想說的盡可安然。

年夜飯開始,父親坐在我兄弟中間:

像弟兄一樣劃拳。

像朋友一樣喝酒。

像鄰里一樣談舊歲,望新年。

父親相信天道酬勤。大年初一早上,總是第一個點響村里的新年鞭炮,然后進到廚房,一陣刀聲油聲,做好涼粉湯,就去了鼓場。父親打了一通鼓回來,孫子孫女已經(jīng)跑遠。父親揚著一沓新鈔,前門后院地一個個追喊。給孫子們的壓歲錢,父親在剛?cè)肱D月就已經(jīng)換好,同時還換有幾沓新的零鈔,過年里,給兒媳們打麻將,一人一沓,花花綠綠的新鈔,混在一起。父親說:“不怕輸!輸完了,爸還給!”

讓他的每一個兒孫,都在過年里歡喜。

讓他的每一個兒媳,都在他這個大家庭里像在娘家一樣受寵、無拘束。

這是父親的一點心思,也是父親晚年的理想。然而,父親要滿足自己那點心思,一點也不容易。父親剛退休那年,一月才45.26元,加上0.7元的補貼、5元的副食補助,滿打滿算才50.96元。而每年春節(jié),幾十口人回家過年,千頭萬緒要買。父親又是個講究周全的人,什么都想買好的。這對父親是很大一筆開銷,就算不夠,父親也不會向兒女開口。

對于錢,父親在兒女面前是羞澀的,你不主動給,父親從不會主動開口。1995年的一天,父親從三門峽回家,把僅有的三塊錢給了一個殘疾人,再無錢買票,父親就在車站將就了一宿。要知道,父親有四個兒女住在這個城市。

父親這一生,干過煤礦工人、鉆探工人,開過飯鋪,開過瓜園,卻一直是個沒錢人。村人不相信,我兄妹都在外面做事情,父親又是退休工人,對人又大方,肯定有錢。父親為了給兒女裝臉,就配合他們,常把工資存折裝在上衣袋里:

口袋淺,存折長,露出一小截給人看見,而折上的余額常常是一個不能兌現(xiàn)的個位數(shù)。每年春節(jié),我們會給母親一些錢,從未想過、也沒問過,父親是否需要?

年歲流轉(zhuǎn),人間的貧富流轉(zhuǎn),兒女的情感流轉(zhuǎn),父親的情感,就在那里。

2006年除夕,在我進門看見父親的第一眼,父親的眼睛完全陷進了眼眶,眼前這個極度虛弱的老頭,完全不像了我的父親,而成了另外一個陌生人。一種強烈的疼痛,瞬間擊穿了我。在我轉(zhuǎn)身抹去眼淚,再次回看父親,父親原來的樣子才在我眼里緩緩定格,恢復到了父親原來的模樣,我這才感覺自己真切地回到了父親身邊。我在父親的床邊坐下,把父親枯瘦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之間,一遍遍地摩挲著。

我不敢抬頭。一抬頭,父親就會看見我的眼淚。

我不敢說話。一張嘴,就會哭出聲音。

那一會兒,我又在想,在我下次回家的時候,我的父親又會怎樣?那種強烈的疼痛與不安,如提心在手。號啕的聲音,一次次涌上咽喉,我一次次咽下。越來越多的眼淚涌在眼眶,已經(jīng)收不回來,當著父親落了下來。

父親見了,緩緩地說:“幾十歲的人了,看那點出息樣?!备赣H的語調(diào)很弱,語速也慢,有父子相見的喜悅。而我四十二年的生命連同我的靈魂,被這一瞬間的父子相見,深深地驚動了:生我養(yǎng)我的人,如今病成這個樣子。

我為人子,如何不心疼?如何不號啕?

初一早上,地上落了一層白白的雪。窗外,像童話里的樣子。

父親也是新年的父親,穿戴一新,坐在正屋。十一個孫子孫女攜手來給爺爺拜年。父親給孩子們發(fā)了壓歲錢,同時根據(jù)每個孩子的性格特點、學業(yè)情況,給了一個新年祝福。父親的祝福,也溫暖,也貼切,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也覺得受用。

正月初六,父親把我兄弟叫到床前,商量他的后事。我們想緩過正月。父親卻執(zhí)意。就找來了村里干“土活”的人,定在正月十六“動土”。正月二十幾的時候,父親在那個世界的“房子”建好了。父親在三個哥哥的攙扶下,下到他的“房子”看了看,還摸了摸“墻”上的瓷磚。在回來的路上,父親說:“你爸這輩子知足了?!备赣H說這話的時候,我沒看到父親知足,只感受到了父親徹自肺腑的悲涼。

那天,山上的風很大。風中的父親,搖搖欲墜……

流血不流淚。跪天不跪人。父親一生寧折不彎,為此吃盡了苦,卻從無后悔。我們做兒女的也心疼父親、也敬佩父親。得知真實病情時,父親反而笑言安慰我們:“放心吧!您爸這輩子啥風浪沒見過?只要我打上壯飯,就好了?!?/p>

父親不相信,這個世界能有什么降得住自己。

父親始終相信,自己終將戰(zhàn)勝疾??!

然而,不是這樣。2006年6月7號中午,醫(yī)生第一次從父親體內(nèi)抽出了1500毫升積水。父親看著那三大瓶積水,沉沉地對我說:“我多想讓醫(yī)生說我肚子里是脹氣,不是水呀!”

也許那一刻,父親才明白,我弟兄為什么連他的“肚子脹”都治不了,這個一直讓他耿耿于懷的難題。我不知道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那堅強了一生的意志是否徹底墜入了深淵?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我卻接不上父親的話題,只是更緊地握著父親的手。

抽完積水,我喂父親喝了一小碗米湯。父親指指那個小碗,仰看著我說:“這一小碗湯,如果都吸收了,我的身體還能好起來?!?/p>

親愛的爸爸,盡管您言語平緩,這句話還是把您四兒的心給軋碎了!

知道您眷戀這個世界,知道您舍不下一群兒孫。理解您,卻沒有能力幫助您;心疼您,卻沒有能力挽留您。

6月12號,父親的瞳孔幾次散開,有時會在某一處凝滯下來。父親的掌心、小腿也開始出現(xiàn)淤血。我一遍遍揉著那斑斑點點的淤血,希望這些快要靜止的血液,繼續(xù)在父親體內(nèi)流動起來。

6月14號,父親的嗓子幾乎沒有了聲音。二哥含蓄地問父親是否有意愿要表達。

“小車不倒,只管推!”父親當時那響亮的一聲,把我兄妹都驚到了。我們以為真的發(fā)生了奇跡,卻沒能等來奇跡。

2006年6月17日下午兩點,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爸爸,今天是您離開我們十周年的日子。兒子不能回到家鄉(xiāng)為您祭上一杯薄酒,只能以文字追述您五十年來對我兄妹的養(yǎng)育之恩,也表達兒子這十年來對您的無限追思。

爸爸,時間越來越遠,兒女們對您的溫暖記憶不會走遠。您的正義、您的善良、您的堅定,已經(jīng)成為家風,得到傳承。

爸爸,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靈魂。生死兩岸,夢是渡船。在我想您的時候,如果您也在想我,我父子自會夢里相見。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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