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漓
11月一過,麻雀就多了。稻子收割好,稻穗撿了兩遍,剩下的留在田里,喂那些麻雀。周禾子背著手,站在田邊看麻雀蹦來蹦去,低著頭找稻穗吃。
周禾子的家在她身后。
周禾子如今已經(jīng)67歲了,她9歲離家,60歲回家。她不在家的這些年,最老的那間小土房沒有拆,離家里的田最近,只隔一條小路。挨著土房子往西,建了一間高一些、大一些的磚瓦房;挨著磚瓦房,是貼了瓷磚的二層小樓,二樓的墻上還有空調(diào)外機(jī)。周禾子能想象得到這些房子的用處。小土房是先前爸媽和哥哥弟弟一起住的,后來哥哥大了結(jié)婚,給他蓋了磚瓦房;然后弟弟也大了結(jié)婚,蓋了樓房,爸媽依然住在土房里。
再后來,哥哥弟弟的孩子們長大了,去了外地,把他們的父母接走了。爸媽留在這里,直到去世。老房子沒人看,也不好往外租,他們輾轉(zhuǎn)打聽到周禾子的下落,把她喊回來看房子。哥哥說得好:“你住有空調(diào)的那間,夏天涼快,冬天暖和。不要舍不得用電,我們會給你付電費(fèi)?!?/p>
周禾子客氣地推辭:“不要啦,我自己存了一些錢?!?/p>
她好好地修整了土房子,屋頂加上木梁,和磚瓦房連接的那面墻砌了磚。屋里屋外的墻面,先上一層碎草拌的泥漿,再刷上雪白的石灰。窗戶換了新的,房頂鋪了新瓦——怕土房子不承重,周禾子選的是很高級的樹脂瓦。屋內(nèi)的線路更新了一遍,裝了小功率的空調(diào),夏天最熱的那幾天用。冬天開電暖氣,整間屋子都被烘得熱乎乎的。屋子還是太小了,周禾子找不到地方隔一間小的洗手間,洗手上廁所只能去隔壁的磚瓦房。
這將是周禾子度過余生的地方。
周禾子9歲時,家里添了二弟,爸媽商量著把周禾子送走。他們跟周禾子商量,要把她過繼給姑姑家。姑姑沒有孩子,一直想領(lǐng)一個養(yǎng)著防老。周禾子沒有覺得不妥,這里好幾戶人家都是這樣,家里孩子多,就送幾個給沒孩子的人家。
姑姑沒孩子,也沒有結(jié)婚,周禾子守到姑姑壽終。在姑姑的墓碑上,周禾子的落款是:孝女周禾子緬懷。
姑姑對她很仔細(xì),花錢供她念書,每年換季、過年都給她添新衣裳。那么多年,一句重話都沒對周禾子說過,更別說打她了。周禾子念的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直接回姑姑身邊,在附近的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很多人給周禾子介紹對象,周禾子都看不上。她不想結(jié)婚,沒有別的原因,而是覺得,像姑姑這樣的一輩子也挺好的。
姑姑不高興,第一次跟周禾子吵,吵完之后,一個星期沒有跟周禾子講話。周禾子默默地去見相親對象,半年后領(lǐng)了一個年輕男生回來。姑姑這才原諒了周禾子。周禾子和男朋友在家里吃飯。姑姑說了很多次:“我不是要把禾子拴在身邊。她是我養(yǎng)的小孩兒,不是我養(yǎng)的貓貓狗狗。你們結(jié)婚以后啊,過年來看看我就行?!?/p>
周禾子結(jié)婚那天,她的親生父母、哥哥嫂子、弟弟弟媳都來參加婚禮,周禾子不太自在,喊爸媽:“大舅大舅媽,你們來啦?”
一家人給了周禾子一個紅包。紅包很厚。一轉(zhuǎn)身,周禾子將紅包遞給姑姑:“媽,你給我收著。”
姑姑和媽媽兩個人同時掉了眼淚。
周禾子調(diào)去了市里的中學(xué),幾年后在城里買了房子,跟老家人漸漸不聯(lián)系了。結(jié)婚五年,周禾子還沒有生孩子。她和老公去醫(yī)院檢查,是周禾子的原因。兩個人算是好聚好散了吧,安安靜靜離了婚。房子給了周禾子,家里所有的存款給了男方。
姑姑聽說了,打電話來勸,周禾子不聽。姑姑大老遠(yuǎn)跑來,天天夜里和周禾子睡一張床,勸她復(fù)婚。周禾子躺在姑姑身邊,把姑姑的胳膊抱在懷里:“媽,你過來跟我一起過吧。我上班忙,晚上回來都吃不上飯。特別是期中期末考試前,天天晚上吃方便面?!?/p>
姑姑心軟,抓著周禾子的手:“那怎么行?”
周禾子也去談戀愛,帶認(rèn)識的男性朋友回來給姑姑看,然而總是沒有結(jié)婚的緣分。一年年耽擱下去,姑姑不催她了,安心地給她做飯,把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在陽臺上種了花草,還養(yǎng)過一只貓、兩只狗。
姑姑老家的房子拆遷,拿了錢,陪周禾子去看更好的房子,不久后買了帶電梯的三室兩廳,足足140多平方米。不上班的時候,周禾子和姑姑一起逛街,一起遛狗,一起買好看的衣服。兩人心照不宣,都沒有提起領(lǐng)養(yǎng)小孩兒的事情,仿佛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這種滿意,帶一點(diǎn)兒認(rèn)命的成分。
她們就這樣過了二十來年,姑姑老了,住進(jìn)醫(yī)院,周禾子天天醫(yī)院、學(xué)校兩邊跑。很少下廚的周禾子,對著菜譜學(xué)煲湯,給姑姑送去時而咸死、時而淡死的湯湯水水。姑姑出院那一天,松了口氣,自言自語:“再住院,我肯定不是病死,是喝湯喝死的?!?/p>
回家第一件事,姑姑拎著菜籃子,讓周禾子帶她去菜市場。回來的路上,周禾子一手挎著籃子,一手挽著姑姑。
姑姑把周禾子趕出廚房,做了一桌子菜,全是周禾子愛吃的。
老一輩人很多不愿意火葬,姑姑想得開,讓周禾子在她死后將她燒個干凈,骨灰隨便撒進(jìn)哪條河里都行。周禾子不說話,不答應(yīng),也沒說不答應(yīng)。
姑姑去世后,周禾子買了兩塊公墓,刻好了兩塊碑,一塊是姑姑的,一塊是她自己的。兩塊墓地緊緊挨著,只是姑姑的碑上,有“孝女周禾子緬懷”,周禾子的碑上只刻好生年,沒有卒年,更沒有子女緬懷。
周禾子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去世的消息。她的哥哥和弟弟,在漫長的時光里遺忘了她。直到他們老了,要遠(yuǎn)離故土,為老房子的事情發(fā)愁,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有姐妹。
周禾子沒有多想,答應(yīng)了他們。她花錢修老房子,住在里面。她一夜接一夜做夢,夢到9歲之前,和爸爸媽媽、哥哥一起生活的事情。
成群的麻雀撲棱棱地飛進(jìn)她的夢里,很少說話的爸爸跟她說:“為什么要留稻穗給麻雀吃?為什么要在田里鋪上碎草?都是為了養(yǎng)田??!田里的泥土一直在養(yǎng)稻子,落在田里的稻穗給麻雀吃,麻雀在田里拉的糞便,和碎草拌在一起,就是泥土的肥料。麻雀死在田里,也是泥土的肥料。冬天下一場大雪,鋪在整片田地之上,泥土在雪下變得肥沃,第二年春天,才能繼續(xù)養(yǎng)莊稼?!敝挥性趬衾?,爸爸才會跟她講這么多話吧。
一千只麻雀飛起來,高高低低,像燃盡的紙灰被風(fēng)卷上天空。一千只麻雀落下來,像風(fēng)吹落的葉子。一千只麻雀吃飽了,停到電線桿上,電線桿被它們擠滿了。周禾子走過來,一千只看見周禾子的麻雀離開電線桿,往夕陽的方向飛。它們往很暖和的太陽那里飛去,飛得筋疲力盡。就在接近太陽的時候,所有的麻雀都著了火,熊熊燃燒著。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