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明洪
臨近晌午,山中的暑氣一點點升騰開來,異常悶熱,上山的路上仍空無一人,我不自覺地撇了撇嘴,掃興極了!
早上吃的那點飯這時早已消耗殆盡,肚子又開始唱起空城計來。我在心里抱怨班長遲遲不來送飯,這些怨氣猶如山里的暑氣一樣慢慢升騰,讓我坐立不安。班長臉黑,嘴也黑,所以,他的外號叫“老黑”,但平時只有連隊干部和比他軍齡長的戰(zhàn)友敢這樣喊他,有幾次,我曾試圖也這樣喊他過過嘴癮,遺憾的是這個想法還未發(fā)育成熟,就被班長扼殺在搖籃里——班務(wù)會上,他義正詞嚴(yán)地警告我們:“你們要是喊我‘老黑’,我就讓你們的屁股開花!”為了不讓屁股開花,我一直忍著不敢喊,有時候?qū)嵲谌滩蛔?,就在心里喊兩聲?/p>
話說回來,我和班長的矛盾由來已久,矛盾的導(dǎo)火索在于班長。新兵報到時,班長翻看我入伍前的簡歷,看罷,他不屑地說:“噢,一介書生嘛!”其實這句話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他又補了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話一出口,我氣得滿臉通紅,他覺察到我的不悅,忙改口:“我說的是在古代!”當(dāng)時,我真恨不得跳上前去告訴他:“古人也不能這么說!”
當(dāng)班長終于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餓得連喊他“老黑”的力氣都沒有了,可在班長端出午飯的那一剎那,我奇跡般地“復(fù)活”了??粗绎L(fēng)卷殘云、狼吞虎咽的不雅吃相,班長拉著一張黑臉說:“你是餓死鬼變的?”我才懶得和他爭辯這個問題,埋頭沉浸在美味中。吃完飯,我揉著圓滾滾的肚皮,心里的怨氣一掃而光,想起剛才我腦補的種種畫面,我忍不住偷偷笑出聲來。班長一臉疑惑:“傻笑什么?飯撐著了?”我搖搖頭,忙說是因為這飯菜太香了。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喊了他一上午“老黑”,可有大山、樹木和飛鳥作證,他們可都聽得真真切切。
我和班長上山,是在8月初?!吧仙健笔俏覀儐挝粚喠鞯綘I區(qū)附近的一座山上的哨所擔(dān)任執(zhí)勤任務(wù)的特殊叫法。早在下連初,我就聽老兵們說山上是個“好地方”——白天數(shù)松樹,晚上數(shù)星星,山高林密荒無人煙。在接到上山通知的前幾日,我家里來信說母親突發(fā)重病,面對巨額的醫(yī)療費,父親一籌莫展,我寄回去的那點微薄津貼也只是杯水車薪。上山通知的到來,無疑令我本就黯淡的心情雪上加霜。那幾日,我憂心忡忡,徹夜難眠,一個人坐在宿舍里發(fā)呆,靜靜看著窗外搖曳不定的綠葉,心里狼藉一片。這時,班長從外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進來朝我喊道:“快收拾一下,我們下午就上山!”我收拾行李時心不在焉,磨磨蹭蹭,班長瞅著我嘿嘿一笑:“不想去啊,你?”我撇撇嘴一股腦兒地向班長說出了自己的滿腹憂愁。聽完我的傾訴,班長直直地瞪著我,半晌,竟哈哈大笑。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班長緊接著解釋道:“運氣了你啊,小子,實話告訴你,這可是個美差,不瞞你說,前幾日我外出,在集市上聽人家說咱們這片山上有野靈芝。靈芝!你聽說過吧?上好的補品,頂貴頂貴的,咱要是上山采一些賣個大價錢不成問題,到時還愁醫(yī)療費?”班長說得神采飛揚,一張大臉極像一朵盛開的黑玫瑰,我半信半疑:“真有此事?”班長一拍胸脯:“那還有假,靈芝生長的地方我都打聽了,就在咱們巡邏的路途附近,你是交了大運??!”我聽得心花怒放,心頭的愁云頃刻間煙消云散。過了一會兒,我撓著頭皮發(fā)問:“可是我不認(rèn)識靈芝??!”班長聽罷,又把胸脯拍得鐵響:“我認(rèn)識??!那東西我見得多了!”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湊過來神秘地說:“這事你可不要向外人亂說,別人知道了就輪不到你上山了!”我感激地看著班長,狠狠地向他點了點頭!
我是帶著尋靈芝的美夢和班長上山的。山上的哨所建在背風(fēng)處,設(shè)施簡陋,物資奇缺,吃水果都要到山下挑,剛來幾天我就吃不消了,頭暈?zāi)垦2徽f,還三天兩頭往廁所跑,被班長戲稱為“廁所王子”。一天天過去,班長絲毫沒有帶我去找靈芝的意思。我開始坐不住了,一個勁兒地催促,班長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急,等你身體好些再說,反正靈芝在那里一個也跑不了!”我細想也是,又在焦急中等待了數(shù)日。一場山雨過后,班長笑嘻嘻地說:“今天是個好天氣,咱們巡邏時順便去找靈芝,不出意外會有大收獲!”我一聽高興得幾乎跳起來,帶著滿心的歡喜和事先備好的大口袋愉快地跟著班長踏上了巡邏的道路。真如班長所言,巡邏歸來時,我和班長在山崖邊采了好幾棵靈芝,我喜出望外,班長也樂開了花。看著一棵棵生機勃勃的靈芝,我多日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一個月后,我和班長執(zhí)勤結(jié)束,下山后,班長第一件事就是請假外出,我也想去,班長皺著眉頭道:“你就別去了,抽空幫我把幾件外套好好洗洗,也算是謝謝我!”我一聽,乖乖抱起班長的衣服一心一意地留在連隊洗衣服。下午,班長滿頭大汗地回來了,把我拽到?jīng)]人處,將一沓鈔票遞給我:“這是賣靈芝的錢,拿著!”攥著帶著班長體溫的錢,我感激涕零,一時語塞。
隨著“軍改”的步伐,很多專業(yè)崗位縮編,這意味著,大部分戰(zhàn)友不得不脫下心愛的軍裝。班長是第一個遞交離隊申請書的,離隊時,班長在營區(qū)四周走了一圈又一圈。其實,我知道班長是不舍得,12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對部隊有太多不舍。我為班長抱不平,班長呵呵一笑:“革命軍人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閑逛東北土特產(chǎn)商場,在一家賣靈芝的店鋪前,我停下了腳步——店里賣的靈芝與我和班長在山上采的靈芝迥然不同。我向老板說出了心中的疑惑,老板聽罷爽朗大笑:“小兄弟,你描述的那是野蘑菇的一種,山上多得是!”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淚水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淚眼蒙眬里又浮現(xiàn)出班長那張黑黑的大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