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見
1
包耳先生從包間里走出來。
我以為是包二先生,他倆相貌相似,仿佛孿生兄弟,其實不是??傆羞@樣的事,走在大街,有時你會看一個人面熟得很,覺得他在你生命中某個節(jié)點是有交集的,且關系密切,你一開口,相互道來,原來根本不認識。
包耳先生一舉手,我就知道我又認錯了。
包二先生,他應該是這樣的:
上身著一件得體的西式夾克裝,慢,暫且打住,就停留在腰部以上,不要往下走。對一個男人進行詳盡細微的描述,相當于站定了不住上下打量他,這樣做,感覺很奇怪。我又不是女人?;蛘哒f,就算是一個女人,但凡矜持一點,也不會做得這么明顯。雖然包二先生總會遇上些不那么矜持的女性。比較得體的做法,是假裝看遠處,隨意掃他一眼,然后再用余光瞄他。這時你會發(fā)現,包二先生著裝是得體的。得體,指的是尺寸要合適,面料要好,做工要精致。包二先生的著裝完全符合以上要求,那件夾克上裝是品牌貨,利郞或勁霸,要不是七匹狼,不可能再有別家了,這個小城目前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家男裝品牌專賣店。畢竟這是個小城,畢竟男裝不比女裝。莫說這個小城,無論哪個地方,女裝店都比男裝店多。逛服裝店、首飾店是女人的天性。她們身邊的男人,多數只是個陪同者,作用是拎包,或取款。很多男人是不太注重外表的,更別說穿戴。很多男人,通常指的夾著一支煙,大街小巷靸著拖鞋亂竄的那種,簡而言之,就是普通男人,頭發(fā)毛沖,胡子拉碴。
普通男人的數量太多了,這只是個小城,只有幾家男裝專賣店,價格與國際接軌,要命的貴。
包二先生進男裝專賣店,他不是普通男人。你只要看他的穿著你就知道了。吊牌剪了,但你可以看袖口,或者,你可以看皮帶扣,如果你是女性,這兒沒有曖昧的意思,很多男人上裝都不扣。還有更明顯的,你看皮鞋上的標識。
算了算了,最直接的,你看他手腕子。窮玩兒車,富玩兒表,屌絲玩電腦。
我開始以為那個牌子叫勞斯萊斯,一開口就成了笑話,現在很多人一見我就會大老遠把二指拇伸出來,笑成一張反方向的弓,笑得厲害的,那弓簡直要折成兩半截。那時我臉紅得恨不能地上有縫,我現在才不管他些的呢。好吧,不管你如何取笑我,讓我大聲告訴你,我就只是個開皮卡的,啷個嘛,老子至少還曉得有勞斯萊斯,有些人連勞斯萊斯是啥子都搞毬不懂。
我現在曉得了,那叫勞力士。
他們說那表起碼要好幾個十萬,我的個天,我看著包二先生亮煥煥的手腕子,生怕他從樓梯口摔下去了。我想那塊表要摔碎了,相當于一個慘烈的車禍現場,是幾多駕皮卡車碰撞,全成了廢鐵的損失。我只是心里這樣想,不敢說出來,怕他們又笑我沒見識,皮卡和勞力士怎么能扯到一塊?乞丐可能和總統(tǒng)是一家嗎?我只是個皮卡車夫,不可否認,我的參照物是有限的,皮卡是我最值錢的家當,嚴格說,它是屬于銀行的。我又想,那么值錢,別說從樓梯摔下去,我估計就算包二先生跳樓了,跌下十八層地獄也不得碎。它應該具有這么好的質量,才能對得起那么恐怖的一組數字。我不知這么貴的表是什么樣的質量,我就有些期待答案出現,但我一直沒看到包二先生從樓梯口摔下去,所以這個疑問一直存在,無法求證。我擔心他從樓梯口跌下去,完全是一種習慣意識,是出于對天文數字商品的恐懼,也是出于對勞力士的敬畏,這個我不懂的名字,曾令我蒙羞。我如果消除恐懼,冷靜下來,比如現在,我倒愿意看包二先生從樓梯口摔下去,或者跌入第十八層。這一幕一直沒發(fā)生,我愿意等。
包耳先生不戴表。
包耳先生是這樣的:
戴一副深度茶色眼鏡,如果眼鏡是有框的,就顯得臉很大,如果眼鏡是無框的,就顯得眼很大。好了,我們也就此打住。因為包耳先生的著裝沒什么可說的,如果他不戴眼鏡,他就是那不注重外表的很多男人之一。包耳先生戴眼鏡,戴眼鏡也會把他從很多男人中區(qū)別出來。有個姓張的,東方朔一樣的人,愛說笑話,他說包耳先生鼻梁上是一架微型自行車。這個說法另類,卻形象。沒有多少人愿意從早到晚把一輛自行車壓在鼻梁上,所以,一副眼鏡把包耳先生從很多男人中剝離出來。包耳先生已經習慣鼻梁上有兩個深窩了,他很早以前就戴起的。這個很早要溯回至他戴紅領巾的時候。先天近視會遺傳,包耳先生不是先天近視,如果那么早就戴眼鏡,說明他用眼習慣不好,很不好。他愛看書,他爹怕他近視,就不準他看書,他若看書,他爹會揍他,這樣,包耳先生就會戴著紅領巾藏在床底下看書。這么癡迷,他看什么書呢?不必了解,他看什么書不重要,因為包耳先生現在落拓的境況可以推斷出來,他看的是些無用的書,準確說,他看書是無用的。有時他爹會在床腳找東西,一雙破鞋,或一只舊襪,發(fā)現了蜷曲在床腳下的紅領巾,包耳先生就會挨揍。太不值得了。
這個太不值得是公論。戴個深度茶色眼鏡的包耳先生愛看書,看了書后就認死理,不懂得變通。他這樣,大家就說他是侗咬卵犟。說,看書看癡了。同年的,或年長的,說包耳先生小時腦殼空,其實聰明,這樣說時,就會又說,太不值得了。可惜這人變迂了,說的人,深惡痛疾的樣子,仿佛處這個社會,迂即十惡不赦。
包二先生以前不戴眼鏡。不戴眼鏡前人們喊他包二。喊他包二時,他愛玩兒彈弓,撿顆石子包好,拉橡皮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手一松,啪,麻雀一聲哀鳴,就從樹上掉了下來。有時是帽子雀,有時是大黃雀。玩彈弓打雀兒,包二少有失手,這么好的準手兒,不當兵是浪費。
包二當兵去了。他爹是武裝部部長,挺支持他去當兵。不完全出于軍營情結,主要是讀不得書,不當兵做啥子呢?一天在街上伙一大堆人,吆五喝六的,打牌喝酒打架,總不是出路。某年征兵,武裝部長就讓包二去報了名。三年后回來了,可惜那么好的準手兒。武裝部長叫兒子回來的,他馬上就退休,再不回來,很有可能第二年就接不到班了?,F在已經沒有接班一說,沒經過那個年代的人,不曉得這話是什么意思。說一下,那些年,公職人員叫脫產干部,脫產者,即是吃了皇糧,不必下地勞作。接班,就是指老子退休,兒子繼續(xù)履職,簡單說,類似封建社會時的世襲制。當然,接班要根紅苗子正,要政治素質過得硬。軍隊這個大火爐,鍛煉人才,有煉丹鍍金之效,是除高考之外的另一條就職路線,有時甚至是捷徑。包二的背景墻一片大紅,他爹早就算計好了,回來就吃商品糧。
本來是要安排在街道辦事處的,一番活動,還沒搞定,武裝部長一退休,人走茶涼,事兒就水了。包二只得進了社區(qū)居委會。工作性質差別不大,吃的都是耍耍飯,但是,沒有事業(yè)編制。氣得武裝部長兩天吃不下東西,細究起來,更多是退下來后被輕視下的失落。
包二人雖年輕,但挺會來事兒,七和八攪,幾年就成了主任。
叫包二先生,是他當了社區(qū)主任之后的事。別以為社區(qū)就只是婆婆媽媽,雞毛蒜皮的事,這種說法落伍了。寧為雞頭不為牛頭,莫小看這個小小的主任,機緣到了,它還是個肥缺。包二趕上了好時代。城鎮(zhèn)建設,社區(qū)工作承上啟下,很多時候,若要落到實處,少了他們不行,尤其是開發(fā)拆遷,涉及到重大利益,如土地、產權等,少不了紛爭。這時基層干部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家族關系,單靠開發(fā)商的推土機是不行的。大紅圈內寫個拆字很容易,實施卻沒那么簡單。
包二的著裝,是城區(qū)改造,開發(fā)拓建等一系列工作展開進行時講究起來的。這些工作完畢后,整個形象更為得體。再后來,涉事工程發(fā)包、承包、監(jiān)理監(jiān)管等,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各宗事務參與實施者。這時就考究起來,不只是品牌,每天出門,會從款式上辯證地思考領帶與西裝之間的矛盾統(tǒng)一,這種思維,完全出于工作習慣,耗時至少約五至十分鐘,又會多角度思考皮鞋與西褲的外在聯系,形而上?還是下?從形狀到色彩延伸開去,這是一場嚴謹而又嚴肅的思考,會和某種哲學結合,相當于它在大都市臭氧監(jiān)測以及分析中的應用。
包二戴金絲框眼鏡了。
我不認為包二戴金絲眼鏡與那門偉大的哲學有關,哪怕它經常被包二先生們掛在嘴邊,廣泛應用至各個領域。但是,包二先生必須戴金絲框眼鏡,穿西裝打領帶。這是潮流。時代的進步,完全可以從這上面體現出來,你去所有的居委會、村委會看一看,所有的村長、村支書他們都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不要把意識還停留在上世紀,以為他們都是大老粗。錯了,他們很紳士,住洋房,開寶馬,喝咖啡;他們西裝革履,出入各種宴會,以及各種簽約場合。所以,你當明白,他們是很講究的,甚至嚴苛到一扣一帶,實是極為考究了。
包二戴上平光金絲邊眼鏡,與一身考究的品牌搭配,人們就喊包二先生。這種稱呼,大概是出于對這身行頭的認可。要知道,在這個重金輕文的時代,人們看見包耳是一臉鄙慢,兼以厭笑,狹路相逢,視之若無,喊一聲包耳先生,完全是捉狹的語氣,仿佛那個著長衫的孔乙己,一到店,便有人叫到:又添了新疤吧?不同的是,就算知道包耳先生是識字兒的,并沒人懷疑他,有什么關系呢?在這個時代,多識些字兒,簡直是令人蒙羞的,提也不必提它。
喊包二先生,人們常是由衷地尊敬,一身考究的行頭,會襯托出那副金絲邊眼鏡的莊重來。如今,也只有包二先生們才能把那眼鏡戴出這種尊嚴感。
包二先生一戴眼鏡,我就會認錯,常常把他當作包耳先生。要知道,包耳先生并不著長衫,現在淘寶網有那么多的高仿品,誰也料不定包耳先生不會弄出一身品牌架勢。這并不是個非黑即白的時代,處處充滿曖昧色彩。
不只是我有這個錯覺,我問過許多人,他們都點頭,也常說分不清。
當然,你也許會想,包二先生那金絲邊眼鏡是平光的,他隨時可摘掉,如果不戴眼鏡,那他就不是包耳先生。錯了,你難道不知眼鏡有隱形的?
他們教給我一個辦法:你看他是不是戴表。為了驗證這個辦法,他們帶我去了居委會、村委會,指著里里外外穿西裝打領帶喝咖啡的給我說:你看,你看,你看他們都戴表。他們說,村長書記文書三個都戴表了,嚴格來說,傳統(tǒng)來講,九品十八級,他們還未入流,鄉(xiāng)長才算個從九品吧。不過,你依次往上走,對,金字塔型,都是這樣,戴表的,都戴表。
包耳先生不戴表。
這個方法很有效。
我看包間里出來的人,直到他舉手朝我打招呼,我肯定了,他是包耳先生。
2
包耳先生的表情,我看不出他是輸是贏。奇怪的包耳先生,他進茶館,目的不是為了喝茶,更不是為了打牌,雖然他有時也喝茶,偶爾也打牌。
這會令人產生錯覺,如果是非常時期,就會以為包耳先生是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潛伏在人民內部,想要窺探什么秘密。
我一直以為,包耳先生一定是掌握了某些秘密的人。
有一天,我開著我的皮卡在街上轉悠,我想攬點活兒。我不進茶館我就得攬活兒,否則沒活路。我車尾上貼著一張噴繪,上面“陳毛搬家公司”幾個大字很顯目,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17417491740。正如你們所知的,我?guī)缀鯖]什么業(yè)務。呵呵別笑,我這樣說,是因為下面還有幾個小字:聯系人;陳經理。既然我是陳經理,我就要說找業(yè)務,我不說找活路兒。我業(yè)務不好,就在車尾添加一行:清洗抽油煙機。再后來,又加一行:疏通下水道。這樣越加越多,我那車廂兩側都是黑體字,有些是彩色的,很好看。
我那天仍然沒業(yè)務。我在街上轉悠半天,很心痛白燒了那么多油。我在一個巷子口前后左右瞅清楚了,沒交警沒城管,我就熄火停下來,抽支煙歇口氣。這時一堆細娃兒就圍上來,又跳又笑。他們大聲念:要氣死要氣死就要氣死你。他們只念聯系電話號碼,卻不念上面的聯系人,我就下車瞪著眼,趕鴨子似的揮手。我手一舞,他們就像蒼蠅一樣哄一聲散開,我手一停,他們就像蚊子一樣擁上來。
這群細娃兒又笑又跳,更歡了,以為我在和他們玩老鷹捉小雞,我就不揮手了。我瞪他們。我想了想,其實也沒想出個什么正經念頭來,我就走到巷子邊,我跍石階上抽煙。后來我坐下去。
這群細娃要是把聯系人“陳經理”仨字念出來,我就會躺在座椅上不下車,我不攆他們。
這時包耳先生走過來。我就站起來給他遞了一支煙。我掏打火機給他點上,我們就吹了起來。
我覺得包耳先生有文化,他戴眼鏡,我喜歡文化人。其實,莫看我是個開皮卡車的,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粗人。我當年相信榜上無名腳下有路,出門去南方打工時有個想法,我要勤工儉學,到中山大學去旁聽。結果我發(fā)現我兜里的錢根本走不到中山大學,等我掙上走得到中山大學的路費錢后,我已經初曉世事,我可以去旁聽,但是我有可能餓暈,甚至餓死。當然,我現在都不大好意思說這事,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喜歡真正的文化人。
我愛和包耳先生擺龍門陣。
包耳先生是個癡人,與這時代格格不入?
我問包耳先生:你那么愛看書,什么是好書?
包耳先生說,所有的優(yōu)秀作品,以及它的作者,一定是那個時代的告密者。
我看著他,滿臉疑問。
他說,好作品是用來發(fā)現秘密的。不管是自然學科,還是社會學科,判定這個作品是否具有價值,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你能不能用它作鑰匙,去打開那個時代的大門。所有作者,無論任何門類,這里包括自然科學工作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定是一個躲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的窺私癖。他將其獨有的發(fā)現以告密的方式與你耳語,從而使這個秘密不再被掩蓋與隱藏。聽覺也好,視覺也罷,明的暗的,聽得見聽不見,看得見看不見,音樂、美術以及微觀世界存在的各種物體。你如果有了那把鑰匙,打開它,你發(fā)現了里面的秘密,就可以走進那個特定時代里,有時甚至是永恒。
我說,告密者并不受歡迎。
他說,有一種告密,叫正大光明。不在于受喜不受喜,那是存在的價值,更是存在的意義。
我點頭,其實似懂非懂。和包耳先生擺龍門陣,他的話,我得有空了再好生想想。包耳先生也喜歡和我擺龍門陣,他說我有些觀點經常會給他一些啟發(fā)。比如有一次,我說我不習慣,也不喜歡看他拿著的外國翻譯文本。包耳先生就批評我,說看書跟吃飯一樣,不能挑食。我說我不是挑食,我只是不喜歡吃回鍋飯。我說我相信我要是坐在原主人的餐廳里,我一定能吃出主人家的好手藝來。不幸的是,我吃的是二道夾生冷飯,太難吃了。包耳先生開始不同意我的話,說只要有營養(yǎng),就不要管它好吃不好吃也要吞下去。我搖頭,我說吃得拉肚子了,就不叫有營養(yǎng)。包耳先生聽了,不說話,也搖頭,他也不懂洋文,他就不說話了。
正如你們所認為的,我這種文化層次低的人,愛認死理,他不說話,我也一樣要繼續(xù)說下去:
我說我偶爾也看外國文學,原因很簡單,至少,那里面沒有手撕鬼子。我為什么少看翻譯作品?正是我和你包耳先生前面說過的,除了極少數優(yōu)秀的譯本,大多數令我總覺得有隔膜感,那種含石子沙礫般的語言,使人硌得心慌。這種感覺,就像舞臺上的表演者,梗著脖子,要以一口洋派美聲,沖你各種花腔,唱完歌劇唱民歌,怎么聽也不是那味兒。那部分新民歌,更又是音樂學院院長在豪華客廳里就著咖啡沖出來的主旋律,我的個神!不巧的是,我看的,正是后者。我不會告訴他們譯者書名,他們就不會嘲笑我淺鄙無知。我明白他們?yōu)槭裁葱Γ阈Π?,我無所謂。這種場合我見得多了,每當我開著我的皮卡在街上轉悠時,總會聽見這樣的笑聲。我不是戲中的白鼻子,也不是雜技團的紅鼻子。我明白嘲笑的原因,只是因為他比我有錢,或者說,他以為他比我有錢。所以,不管你們嘲笑與否,我還是要向你們說出一個皮卡司機的看法:于文學而言,無論紋理如何精致曲繁,語言是根本,目的是表達,作用是記錄。你們向我推薦的作品,不過是想告訴我,他想說些什么,而不是穿什么款式的衣裳吧。這才是作品的本質,作者的本愿。你也別舉著你的葵花寶典,高叫欲練此功,必先自宮了。合格的傳教士,走進民居,一定會說方言。交流,得在同一條板凳上面,而非高堂賜諭,隔壁傳音。我覺得,在忠于原著思想表達的前提下,大可把語言真正的本土化。主人公背景在倫敦,你不妨弄他個京腔京味,如果那人是皇室胄胤,你也可以綰著小辮兒添點滿人陋習。如果你有大漢族情結,前前后后,燕京自然是個尷尬的存在。鑒于此,你也許會在意李氏的突厥血統(tǒng),大唐也有瑕,西安暫且略過,盡可以把他換到應天府,換了建康城,雪了靖康恥。不,要說天父天兄天朝天國天京,一定更合你意。如果是當代貴族,就直接安置到軍區(qū)大院行政大廳等內外樓墅里。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相信你也明白。否則你譯個屁啊,你翻著白眼,端著咖啡,打著壽司嗝,操著官話夾著洋腔,吊著花領帶哭著腎虛,揚著蘭花指兒要讓咱們品嘗原汁原味,那我還得辦理出國護照,是吧。你還得明白,能隨時出國的,他不需要你翻譯。給你鄙夷的機會,我是個鄉(xiāng)下人,不能出國,但它不應是你放夾生屁的理由。請你把他放到黃河兩岸的黃土地里,如果那個地點更遠更偏僻,你就把我放進去。我們這兒是你們所說的蠻夷地帶。我真不覺得我們比你落后。令人奇怪的是,你們寧愿扭著屁股邁著貓步上邯鄲,拎著鳥籠咬著舌頭梗著脖子吐嚕嚕兒學鳥語,也要捂緊耳朵不聽來自土地的聲音,難道只是因為你血統(tǒng)高貴,因為我窮?如果,你們沒有破壞我的山水,我是富有的。呵呵,可笑現在一批國產貨,明明內地加工,非得出口轉內銷,以一副舶來腔自詡創(chuàng)新,這種姿勢,大概是吃屎一般的勇敢,因為那是他人所不愿具的。我以為,舊瓶子裝新醋,也勝過買櫝還珠,當然,從你還珠的愚蠢上說,舊瓶裝舊醋,也比你強。
包耳先生看我憤憤不平的樣子,只是笑。他不說話,是因為他知道我說的與他無關,有些話,正是他也想說的。
包耳先生吐一口煙出來,問:近來生意如何?
我朝他苦笑。
他問: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看我那滿身彩色好看的皮卡。使勁吸一口煙,狠狠吐掉,把煙蒂扔了,腳用勁碾:我一會兒去買彩票,他娘的。
包耳先生笑了,彩票?他問:你中過沒?
我搖頭,中屁,沒買過。
包耳先生點頭,幾千萬分之一,等雷劈,做那夢,腦殼搭鐵。
我臉微紅,這不是沒辦法了嘛。我問他:你呢?這段時間在做啥子?
他說:沒做啥子,在茶館看他們打牌,有時也摸兩把。
我問效果如何?
他說久賭無輸贏,如果都不作弊的話,畢竟各占一半的概率。他笑,反正比彩票強。
他虛著眼,說茶館也是個經濟杠桿,是財富的搬運工。
我說打到最后,還不是一堆苦瓜。
包耳先生聽了點頭,兩眼看遠處,冷冷說,要是冷兵器時代,人們還可以換個賭法,也是五五開。不過,現在是不可能的了,只有進茶館。
我忙問那是個什么賭法?
他不說話,一會兒表情變了,一臉怪笑:
比哪個卵大卵細。
說了他就走了。
3
有天,包耳先生說包二先生作弊,他那眼鏡有問題。別人說包二先生那眼鏡雖然是平光,但是,包二先生戴眼鏡,顯得很儒雅。這樣說時,人們就懷疑包耳先生可能是嫉妒包二先生,因為他的眼鏡框不是金絲邊的,很普通。人們不說出來,但是那眼神表露無遺。包耳先生就漲紅了臉,說包二那眼鏡是平光鏡片,他戴和不戴沒什么區(qū)別,包二戴眼鏡,只是個偽裝。他這一說,人們就肯定了,包耳先生確實是嫉妒包二先生。這個時代,誰愿戴眼鏡吶?誰要是戴眼鏡,誰就是迂腐,是不識時務?,F在,也就是包二先生他們還能搭配出那么點意思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包耳先生不但不應該嫉妒包二先生,還應該感激他們,至少,他們?yōu)榇餮坨R的人保留了一點戴眼鏡的尊嚴。人們告訴包耳先生說,那不叫偽裝,叫包裝。
包耳先生的臉就更紅了,是被誤解的氣憤,也許還有一小點委屈,為人們不理解他的好意,他說:包二戴眼鏡是有目的的。
他大聲說,包二那眼鏡有問題,那是透視眼鏡,包廂里的麻將被做了手腳。
人們愣了。
都開始想,有點著慌。想的是,自己與包二先生打過牌嗎?沒有的,于是慶幸,漸而不以為然了,那有什么關系呢?反正與我無關。包耳先生不禁搖頭。戴表的包二身份不同,與他打麻將的人也戴表,身份自然不同。不是的,他打麻將輸贏是與你無關,但是,他打麻將是有目的的,為他要做的其他事作鋪墊,那些事與大家卻是大有關系。包耳先生搖頭,很想嘆口氣,為這一群只顧自己眼前利益的人。
這時有人反問,說:聽說包二先生也輸錢呢,而且經常輸的是大錢。他這么說,大家想,是啊,齊刷刷望包耳先生,看騙子似的眼神,帶著揭穿他的嘲諷。
包耳先生不說話,手指招牌上前面“商務洽談”那四個字兒笑,嘴角也有嘲諷的意味。
包耳先生說包二打的是商務麻將,他戴著透視眼鏡,桌子底下暗箱中有個遙控器,他們修改了程序,想輸就輸,想贏就贏,當輸則輸,當贏則贏。
人們愕然,繼而一臉羨色,再說到包二先生,這是個能耐人,神通得很,語氣里盡是崇敬。若要詳說姿態(tài),只差伏地拜手了。
包耳先生笑了,能耐?
轉念一想,能把小伎倆運用到極致,確實也不得了。歷史來,也只有一人差可比擬。各行各當都奉有祖師爺,算下來,包二這一黨人,供奉的應是高太尉高俅高老大人。
那高俅,以前也有個絕意仕進著長衫的,自號泐庵法師的唱經堂主人,曾評點水滸,道有了他,便是亂自上作。說的是這高二,專權誤國,攪得山崩河隤,逼得一百零八人上了梁山,而后又陰謀陷害他等幾近死絕。
包耳先生看書,甚為嚴謹,并不人云亦云。史上高俅,庸臣而已,算不上大奸大惡,也有幾分才情,會得些花拳繡腿,只因觀得眼色,做得些機巧,天生的諂媚本事,市井的低下出身,居然混出個大好前程來。
包耳先生說了便笑,落到當代,倒是個勵志的典范:一個小混混,只是比人多了些心眼,左右逢源做了官宦家的書童,上下投機,憑了一腳氣球能耐,綁來發(fā)跡。一個鴛鴦拐遇了貴人,使出平生本事來奉承得他心中歡喜,自此青云直上。一個街衢巷道里踢足球的,進了國家隊,你會說他運氣來登了,若是本領高強,又做了教練,倒也令人佩服豎指。不料他一個筋斗上了天,居然做了軍委一二把手,沒倒時,和那群貧嘴兒唱小曲兒做了將軍的人并座一垚,想它不到的荒唐。
聽的人點頭,說: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人必是聽了不少講座,算學會了當代成功學。
包二先生也有這樣的本領。一手好彈弓,從小的天賦,打麻雀打黃雀,一瞄一準兒。部隊里訓練射擊,更得其法,琢磨細思,多出許多花樣手勢。一有閑暇,便邀人一起,三五成群,獵槍彈弓齊發(fā),打得些山貨飛禽,又精烹細炒,酒水并飲,猜拳行令,酒酣耳熱之際,論了齒序,遂做了弟兄。勢利之下,勤研厚黑,只一手彈弓技藝,不如他的,收作門下,前呼后擁,仗氣使事,扮的耿直品格,說的是情義;他不如的,做出謙遜讓德的樣來,拜手下去,干爹爹干哥哥的喊,攀上肩去,講的是情誼;于人前稠眾處,弄出些慈善手段,節(jié)氣時,打得幾只雀鳥,弄幾箱方便面礦泉水,送到那畸零戶門內,噓寒問暖,做出些情懷;有那相好的,背地也一道去那溪水山谷,一彈弓朝枝椏射去,管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見得啁啾驚起,與那相好便摟作一團,唱曲兒戲耍,并肩疊股,要的是情趣。這一串情字頭的耍事兒下來,說到底,是如今流行的一個詞,就是情商不低。要說情商,古往今來,奸邪梟獍之輩,倒沒一個是不高的。如今奉為圭璧,倒把那法紀律例放一旁去,真正怪現象。一招鮮,吃遍天。只這一招,包二用至極致,團攏起了各種人士,積攢了人脈,增加了人氣,在當地竟也成了一方精怪。
當世常象,不必稱奇。
“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閣,然則少亦不下千殷直閣矣。是千殷直閣者,每一人又各自養(yǎng)其狐群狗黨二三百人。”
如今看來,包二只一社區(qū)主任,官不及九品,更不至直閣,千不足計,當以萬數。不過,若包二志存高遠,如今世道,正是他等得云雨之時,必非池中之物,又豈是直閣可止?
包耳先生這番話,極少在眾人前說道。他私下和我閑聊時,說:如今這個社會,混得越好,不是這人有多么優(yōu)良的品質,正好說明品質有多么卑劣。這個又肥又大又蠢的世界,在包二這些人眼中,正是一個又肥又大又蠢的妓女。他們玩弄她,其實同時也充滿惡心感。
我覺得包耳先生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壘塊。
我這樣說時,包耳先生看我,不說話,臉上表情是我看錯了他,他也看錯了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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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耳先生出來時沖我揚手。我看清楚了,沒戴表。我肯定了他是包耳先生,我就站起來,他打聲招呼,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