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
我們這些人,一出生,就活在一些身分里。
你張開眼睛,從羊水里翻身,以匍匐的姿勢來到這渾濁而清涼的人間,你是嬰孩的身分。
你翻開書本,在紙卷上標(biāo)記一些前人的言語,把這些話栽種到腦海里,你是學(xué)生的身分。
你躺在手術(shù)床上,從臍帶上剪下一團融融的血紅肉塊,當(dāng)這個肉塊有了眼睛,可以打量世界,有了嘴唇,可以稱呼你,有了雙手,可以擁抱你,你是痙攣卻微笑著的母親的身分。
你在嘈雜的車站,拎著行李,尾隨著前頭那對歡笑的母女,你的白發(fā)已生起,就像明月已在你的頭頂升起。當(dāng)那對母女回眸招呼你時,你樂呵呵跑向前,擰開一瓶水遞到眼眸彎彎的小姑娘手里,你是父親的身分。
你坐在候車室里,臀下墊著過期的報紙,你的指甲污濁,那是被石灰腐蝕過的痕跡。你被幾個帆布袋圍裹著,這讓你有了回到故鄉(xiāng),被莊稼圍裹著的安全感,你半睜半閉,機警地留意著戴袖章的秩序維護者,你是打工者的身分。
你穿套裙,打領(lǐng)帶,夾著一摞文件夾,追趕著開走的公交車,你擠在東搖西晃的逼仄空間里,接電話語氣高亢,簽下一個客戶和做了一場得心應(yīng)手的愛一樣讓你亢奮。你回到家,打開冰箱,一一掏出變質(zhì)的飯菜,扔進(jìn)垃圾桶,你洗澡,水流經(jīng)過你每寸冰冷的肌膚,你忽然有種想在熱水里哭泣的沖動,水聲掩蓋了你喉頭的哽咽,你輾轉(zhuǎn)反側(cè),臨睡前終于看見窗外的曙光,你是異鄉(xiāng)追夢人的身分。
你跳進(jìn)灌木叢,指著眼如星空的麋鹿。牛羊哞叫著,低頭啃去遺落的麥芒,背包高過你半個頭,你穿羅布裙、繡花鞋,單腳跳過鵝卵石,你和廟會里的鄉(xiāng)親同食同住,打一個響亮的食指,一只合翅的白鷺,悠閑地在草叢里走來蕩去。云朵啊——飄進(jìn)了你的鏡頭,你是流浪人的身分。
你坐在亂墳崗里,碑上有你熟悉的他,指節(jié)撫摸著褪色的相片,細(xì)細(xì)地將雜草拔凈,悲風(fēng)撲面,秋水漸涼,所有的話歸于沉默,你是祭奠人的身分。
你打開電腦,往事像乘著一列單程火車,撞進(jìn)你的夢囈,你覺得命運對你太過殘忍又太過薄幸,你想起你在許多個夜晚踏雪而來,又在很多次薄霧里不告而別,你忽然想有個山水相傍的地方大隱于市,你是個倦游的作者,一個衣衫凋敝的女人,你在文字里冷嘲,沉靜,真誠,和冷落冰霜,你說心安處即是吾鄉(xiāng)。
你在一堆翻折的書里醒來,酒到微醺,酸澀上頭,你用孤傲獨處來紀(jì)念一個走丟的男人,你問他,若愛了緣何會分別。你接到他的郵件,愛會一腳踏空,也會生老病死,他送你一首歌,一首沒有歌詞的歌,他說愛情就是填空,而不論得滿得空,都要善待自己。你是一個癡情的愛人。
你問我,怎樣才算活得生香。你想念南方的姑娘,想念滴水的屋檐,你想回到孩提時代,捉筆在作文本上寫下你的夢想,你說你害怕冷眼相向,也對權(quán)力向無好感,你感覺只剩唯獨的你與周遭對抗,你說你不易被人理解也不忍責(zé)怪,你寧愿有幾畝薄田,種上紅艷的辣椒和青紫的茄子,穿洗白的衣裳,寄薄薄的信箋,你說那個時代多美好,提著暖瓶裝包喜糖,二八自行車就能載回結(jié)發(fā)伴侶。
你問我,我該埋首等待還是奮力拼搏?該決絕離開還是祈求愛戀?你甚至急得流出了淚。
親愛的朋友。
那些笑得最大聲的人,一定在人群后偷偷哭泣過。
那些劫后重逢的愛情,也有無法撫平的陳年創(chuàng)傷。
輕身遠(yuǎn)行的浪人,也踟躕在徹底坍塌的路上。
那些精明地算計著愛情與親情的人們,也有緊咬嘴唇的不忍。
窮而不賤的打工者,他們用骨頭撐起了高聳的建筑群。
黑暗中星火明滅,有誰知作者的隱痛。
而啟蒙的賢人啊,誰把身分常留。
被亂火燒死的王孫貴胄,留給人間的只有一時清名。
破爛物什扛上肩的自在,是因無人分擔(dān)他的貧窮,無人相伴。
而所有你贊譽的結(jié)局,化入墳土什么都不是。
你看到的,都是他們渴望你或者你渴望看到的。
有的人活著,他只是被活著,活在被憑吊的偉大里。
有的人死了,他也僅是化作了無牽無掛的春泥。
我們每個人,都如處世外,各為遺孤,各自奔跑。
沒人能真正了解誰的孤獨。
而一個人,要走多少條路,才能被稱為一個人?
一個人,要蹚過多少條河,才能被稱為一個人?
一個人,要風(fēng)干多少次淚水,才能被稱為堅強?
一個人,要把光芒灑向多開闊的遠(yuǎn)方,才能被稱為活著?
摘自《永遠(yuǎn)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