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在無人機沒有出現(xiàn)之前,航拍是極其危險刺激且燒錢的事。飛行員超低空飛行,攝影師緊貼艙門,防止被極速的風力旋出機艙,身處險境,攝影機很難固定在某個點上。無人機猶如一場風暴席卷全球,像章魚的觸角伸進天空的海洋,隨心所欲地漫游。航拍和無人機,讓人或機器有了上帝的視角,人類眼中習以為常的自然,以前所未見的宏闊鋪展、壓縮,呈現(xiàn)出全然不同的面貌。
攝影師朱建新用無人機拍攝了一組和靜縣的秋景,電腦上發(fā)給我看。他不會打壓縮包,便一張張地傳,我就一張張收,開都河秋韻、灌木林、涼曬辣椒……赤橙黃綠,每一張都噴射著炫目的色彩,經(jīng)過放大的真實瞬間,迸發(fā)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令我的心靈為之一顫。
思想的語言,在那一刻找到了突破口。
經(jīng)過春的輕舞飛揚,夏的盛大繁華,和靜的秋以從容的飽滿、包容的溫良、迷人的光華走向老熟。巍峨的天山退回到遠處的地平線,霧罩煙籠之中隱約可見挑起一條銀龍,那是屈曲盤旋的公路。
大漠像一道蒼灰的幕布從天山腳下拉伸而下,向著無垠的遠方延展。幕布之上奔騰的河水趨于平靜,像一條即將冬眠的青蛇,從天山深處蜿蜒而出,緩緩鉆入蒼茫無際的大漠,河兩岸成片的玉米桿被砍倒在地,果園里的紅棗、蘋果業(yè)已裝箱,成熟的葡萄被碾碎擠壓發(fā)酵,鎖在時間的深閨,安靜地等待時光催熟少女殷紅的初潮。剛剛采摘下來的幾十萬公斤紅辣椒,鋪排在戈壁灘上,辣椒的紅與戈壁的灰黃構成強烈的反差,像紅色的夢幻。俯瞰,長短不一的條塊濃艷艷的像迎風漫卷的旌旗,混合著各種芳香的空氣水一般漂浮流動,從一個人的鼻息傳到另一個人的鼻息。勞動者赭紅的面頰飽滿著喜悅,鋼叉揚起的火紅,在藍天里炫爆,那是勞動者的汗血,是歡慶的焰火,是希望的火炬。
覆蓋著灌木的溝谷和戈壁攤上,明黃、金黃、澄黃,大紅、酡紅、赤紅、碧綠、淺綠、油綠……繽紛的色彩似孩子們天真的手,在廣闊溫暖干燥的大地上隨意涂染,任性而為,無不濃墨重彩。
大地的斑斕與天空的純藍相互映照、相互襯托,構成一組激蕩人心的詩篇,讀著這無與倫比的千古絕句,你感覺到周身的血液在加速,在召喚,在沸騰,仿佛腋下生出兩只翅膀,化作一匹焉耆馬。此刻,對,就在此刻,飛升而上,馳騁天際。
你聽,仿佛傳來巴音布魯克草原上東歸勇士深情澎湃的詠唱,把秋的美推向極致,推向高潮,推向非凡。那是大地獻給太陽的豐收禮贊,是豐收女神獻給愛人最動人、最深情的熱吻。激情,在熱戀的心中澎湃,穿上最華美的盛裝,在天地間旋舞,女神盛滿果實的眼睛,把滾燙的金色分發(fā)給目之所及的一切的一切,于是天空醉了,大地醉了,村莊醉了,人醉了,雞鴨魚羊牛也醉了,整個的世界都被秋香熏醉了,所有的煩惱拋棄九霄,所有的恩怨不復存在,“會須一飲三百杯,但愿長醉不復醒”。歡樂的鑼鼓敲起來吧,勞動的腰身扭起來吧,舉起你粗糙的大手,旋轉你有力的大腳,秧歌、沙吾爾登舞和麥西來甫,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吧,讓周身的歡樂盡情燃燒。
在秋天的壯麗面前,平庸只有匍匐在地頂禮膜拜的份。
和靜地處天山中段,地圖上看東西長南北寬,似一只安臥在天山深處的大尾綿羊。立起,一百多座高山,聳立在近四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像蒙古大軍出征的旌旗。高山盆地,山地溝谷和山前平原,勾連交錯,千姿百態(tài)。美麗的巴音布魯克草原,開都河水蜿蜒九曲,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和靜如一塊未經(jīng)人類雕琢的璞玉,千萬年來掛在天山的胸前,上面印滿了動物的足跡和植物的倩影及鷹的翅膀。
是的,動物和植物的足跡早于人類抵達這里,人類的文字更比腳步來得晚。漢代起,和靜在史書上始有記載,從漢代至今許多民族來來往往,往往來來,都在這片土地上涂抹著自己的顏色,發(fā)生在和靜大地的歷史事件在書本里可以列出很長一段,直至今日,哪一片土地都有波瀾壯闊的歷史,永遠值得人類銘記和贊頌的日子。兩百多年前的一個一月,衛(wèi)拉特蒙古土爾扈特部冒嚴寒,闖沙漠,過黑河,阻擊俄軍的圍追堵截,踏著十萬條生命鋪就的血肉之路,從伏爾加河流域回歸祖國,乾隆三十八年,清政府將舊土爾扈特南路四旗安置在和靜駐牧。自此,東歸的人流注入和靜,為和靜的美增添了光輝的色彩。
其實,無論地圖上有沒有。史書上記沒記載,這片土地始終存在,從古至今,不曾改變。從古到今沒有改變的還有草原,牛羊,云杉,蒼鷹,天鵝,野鳧,紅柳,胡楊,稼禾,果木,葡萄,辣椒……萬事萬物四時有序,自然生長?!暗脮r之興,失時之約”,這里仍是一塊未被化學、欲望和金錢污染的天然之地,這正是和靜藏于深山而名揚四海的魅力所在。
“秋風起兮白云飛,落葉黃兮雁南歸?!憋L在高處鼓蕩,巴音布魯克草原天鵝的翅膀拍打著開都河鏡子般的水面,當最后一只天鵝飛向了蒙古高原,繁華落盡,秋天的大幕徐徐拉上,萬物安歇靜默。嚴冬將至,不久,雪將紛紛落下,大地裹著一身素潔,用微弱的暖撫住心底的信念。等待,漫長的等待,等待那高空炸響第一聲春雷,再一次奮不顧身地去迎接又一個嶄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