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的哲學思考
時間是什么?這是一個引發(fā)無數(shù)哲人深思的問題。
時間彌漫在我們周圍每一個角落,卻又無法觸摸,想要言說,卻難以表達,于是中國古代先哲只能借助各種比喻來描摹、刻畫。
(1)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
孔子將時間喻為奔流不息、日日夜夜永不停駐的河流,從而指明了時間的方向性和流逝性。
(2)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莊子》)
莊子從人的生死中感悟時間,認為人生相對于天地而言太過短暫,“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指出了時間長度的相對性。
(3)天地,萬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天地苴萬物,故曰萬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於天之上,下泉於地之下,外出於四海之外,合絡天地,以為一裹,散之於無閑,不可名而山,是大之無外,小之無內(nèi),故曰有橐天地。(《管子》)
管子把時間比作一個口袋,口袋里裝著天地,天地里又裝著萬物,很形象地說明時間管控著一切,是大自然的主宰。
戰(zhàn)國時期《墨經(jīng)》嘗試直接解釋時間,而不借助比喻:
(4)久,彌異時也。久,合古今旦暮。始,時,或有久,或無久。始當無久。(《墨經(jīng)》)
墨子稱時間長度為“久”,“彌”是彌漫、充滿的意思,“異時”意為各種不同的時間。也就是說,過去、現(xiàn)在、未來、早晨、中午、黃昏等各種不同的時候共同構成了“久”這一延綿不息的時間長度。
時間問題同樣引發(fā)了古代西方哲人的思考,古羅馬帝國時期天主教思想家奧古斯丁有一段關于時間的名言:
(5)時間究竟是什么?誰能輕易概括地說明它?誰對此有明確的概念,能用言語表達出來?可是在談話之中,有什么比時間更常見,更熟悉呢?我們談到時間,當然了解,聽別人談到時間,我們也領會。那么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奧古斯丁《懺悔錄》)
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時間是天球本身,柏拉圖認為時間是天球的運動,亞里士多德說“時間是運動的數(shù)”、“是運動和運動持續(xù)量”的尺度。將時間與運動聯(lián)系起來,越來越接近時間的本質(zhì),但運動本身并不是時間。究竟什么是時間?時間是人的觀念還是一種客觀實在?時間從何時開始,又將到何時結束?持不同哲學觀的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也各不相同。吳國盛(2006)在《時間的觀念》一書中指出,歷代西方哲學家對時間的態(tài)度有二,一是認為時間的流逝有著絕對的意義,是某種終極的形而上學,二是認為時間并不是什么最終的事實,甚至都不是真實,而是假象,它是附屬于世界萬物之中的某種關系,或是描述運動的一個參量。
時間的特殊性決定了無法將時間剝離出來作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所以西方哲學界對時間問題爭論千年卻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回答。所以吳國盛(2006)感慨:“對時間的探索豈有盡乎?大概只有取消時間,我們才能走到時間的盡頭?!?/p>
諸多關于時間本質(zhì)的思索并沒有完美地解釋什么是時間,但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民群眾沒有糾結于這些深奧飄渺的哲學問題,而是從實踐出發(fā),感知并運用著時間。
二.人類的“時位”和“時量”觀念
我們認為,人類從兩個維度來感知時間,一是“時位”維度,一是“時量”維度。
1.時位觀念
空間和時間是事物存在的基本屬性。由于空間直觀可感,因此先民在與自然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過程中建立起空間概念并使之進入語言世界,從而形成一整套復雜又有序的空間表達系統(tǒng)。而時間概念則極為抽象,只能通過事物的空間位移和形變等方式來間接感知,于是空間概念成為先民認知時間的憑借,因此“空間→時間”隱喻成為各種語言中時間表達的共性,漢語也不例外。甲骨文“旦”字的字形將空間和時間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宇宙”這個詞更是直接將時間和空間糅合在一起。
“時位”即時間位置,先民在觀念將時間空間化為不斷流逝的河流或者一根不斷流逝的時間軸,確定人的活動處于時間軸上什么位置非常重要,因為一切生命的存在和延續(xù)都需要與時間協(xié)調(diào),人類也不例外。先民在與自然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過程中產(chǎn)生了“時機”意識,即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比較合適。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一切都是自然規(guī)律的安排,“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以不要做違背時宜的事情。
(6)子曰: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機)而作,不俟終日。(《易·系辭下》)
(7)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孟子·梁惠王》)
(8)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史記·淮陰侯列傳》)
“君子見機而作”指君子為人處世要懂得把握“時機”;“不違農(nóng)時”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要符合“時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指成就一番事業(yè)要懂得把握稍縱即逝的“時機”。人們觀念中的“時機”意識其實就是對人們各種行為活動的時間定位?!皶r機”后來演化出了“時間”的意義,中國是農(nóng)業(yè)社會,按時間安排農(nóng)事非常重要,在長期的農(nóng)業(yè)實踐中,人們積累了豐富的物候知識,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收獲都與氣候條件相關。春秋時期的歷法《夏小正》就是人們與自然時間相協(xié)調(diào)的產(chǎn)物,以下的文字就摘選于這部古老的歷書:
(9)正月:啟蟄。雁北鄉(xiāng)。雉震呴。魚陟負冰。農(nóng)緯厥耒。初歲祭耒始用。囿有見韭。時有俊風。寒日滌凍涂。田鼠出。農(nóng)率均田。獺獻魚。鷹則為鳩。農(nóng)及雪澤。初服于公田。采蕓。鞠則見。初昏參中。斗柄縣在下。柳稊。梅、杏、杝桃則華。緹縞。雞桴粥。(《夏小正》)
《夏小正》全文有四百余字,涵蓋十二個月(也有說十個月)的情況,古人通過各種物候、星象、氣象的變化狀況來確定時間位置,從而安排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后來到了漢代,歷法進一步完善,形成“農(nóng)歷”,又稱“夏歷”,俗稱“陰歷”,是中國傳統(tǒng)歷法之一。農(nóng)歷用天干地支搭配來紀年,六十年周而復始,并在一年中設置二十四節(jié)氣來指導人們生產(chǎn)生活。據(jù)統(tǒng)計,從黃帝紀年到清朝末期啟用西歷,中國歷史上一共產(chǎn)生過一百零二部歷法,這些歷法對中國文化與文明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
古代西方人同樣也在努力確定著時間位置。古埃及人根據(jù)尼羅河一年一度的水位上升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關系制定了三個季節(jié):泛濫、生長和收獲,后來又根據(jù)天狼星與日共升的循環(huán)現(xiàn)象確定一年的開始,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古埃及的“陽歷”。凱撒大帝(Julius Caesar)征服埃及后,埃及的歷法傳入歐洲,并設置閏年,修改后的歷法以凱撒大帝的名字命名,稱為“儒略(Julius)歷”。但是儒略歷還不十分精確,因為該歷法以365.25天為一年,比實際回歸年要長0.0078天,所以公元1582年羅馬教皇格里高里十三世對其進行了改革,改革后的歷法稱為格力高里歷,也就是一只沿用至今的“公歷”。東西方歷法的發(fā)展表明確定時間位置對人類的生活有著重要的意義,因此“時位”是人類感知時間的一個重要維度。
2.時量觀念
人類對時間的體驗不僅僅體現(xiàn)于時間有早晚、先后,還體現(xiàn)于時間有長短久暫,于是形成了“時量”觀念?!赌?jīng)》曾說:“時,或有久,或無久。”久,就是較長的一段時間,時量較大,“無久”可理解為稍縱即逝的一瞬間,時量極小。印度佛教典籍中也有“剎那、臘縛、彈指、食頃、劫”等大小不一的時量觀念。伴隨著時量觀念產(chǎn)生的是各種計量時間的單位。在古代,太陽是測度時量的首選參照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的東升西落指示“一天”的時間;月亮陰晴圓缺的周期提供了一個更長的計時單位,即“月”;春夏秋冬四季的更迭循環(huán)所導致的物候變化為人類“年”的觀念提供了很好的參照。古埃及人對于“年”的感知更為直接,即尼羅河的周年泛濫,尼羅河泛濫的同時帶來了肥沃的土壤,人們耕種、收獲,然后又迎接新的一輪河水泛濫。
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人們需要更小的時間單位來等分一天的時間,從而更加精確的安排生活,于是發(fā)明了日晷、沙漏、香鐘、燈鐘以及近代的機械鐘表等計時工具,隨之出現(xiàn)了時辰、時、刻、分、秒等時間單位。到了現(xiàn)代,人們把“秒”定義為銫133原子基態(tài)的兩個超精細能階間躍遷對應輻射的9,192,631,770個周期的持續(xù)時間,現(xiàn)代科技活動中有時需要用到毫秒、微秒、納秒等更小的時間單位。這些各個層級的時間單位其實就是人們對時量進行測度的結果。
三.“時位”和“時量”的漢語表達
1.詞匯層級
就“詞”這一層級來說,《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訂版)》收錄時間詞有352個。例如:
白露、白天、半夜、傍晚、傍午、北宋、北魏、北周、辰時、重九、重五、重午、重陽、丑時、初春、初冬、初伏、初秋、此后、此刻、此前、次日、前年、東晉、東魏、東周、冬季、冬節(jié)、冬天、冬月、冬至、端節(jié)、端午、伏天、拂曉、復活節(jié)、剛才、剛剛……
以上這些時間詞都可以在時間軸上定位,因此側重表達時間位置。從結構來看,合成時間詞的組構方式與人類觀念中的時間測度是一致的。姚雙云(2010)曾探討過時間詞構成的兩個核心要素“時基”和“時示”,時基指時間基準,比如時間詞中的“年、月、日、天”等語素,時示即時間指示,指明時間詞之間的區(qū)別。比如“昨天、今天、明天”中的語素“天”是時基,標明計時的基準,語素“昨、今、明”是時示,標明這幾個詞指稱時間的區(qū)別。時基和時示其實就是時間測度的兩個參數(shù),時基是常量,時示是變量。
“時量”在“詞”的層級也有表現(xiàn),例如:
瞬間、俄頃、一會兒、須臾、片刻、劫、彈指……
以上這些時間詞都能在時間軸上截取或長或短的一段,能夠回答“多長時間”之類的問題,因此表達時間數(shù)量。
2.短語層級
“短語”層級來說,“時位”通過“時位短語”來表達,其形式多種多樣,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類:
A.時間介詞+時間詞:在春天、在1991年、到明天……
B.(時間介詞)+時間詞/事件名詞/謂詞性結構+方位詞:在中秋節(jié)前、在抗日戰(zhàn)爭后、當他上大學前……
C.(時間介詞)+時間詞/事件名詞/謂詞性結構+“時”類名詞:在早晨的時候、在辛亥革命的時候、當我吃飯時……
D.(時間介詞)+時間詞/事件名詞/謂詞性結構+“來”類動詞: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從上大學開始、明清以降、打從記事起……
“時量”通過“時量短語”來表達,一般由“數(shù)+時間單位”以及一些附加成分構成,如:
五年、三天、兩個小時、六分鐘、半晌、一個世紀……
這些時量短語表現(xiàn)在時軸上是或長或短的一段,與時位不同的是,時量短語在時軸上是游移的,位置不固定。比如“三個小時”即可以表示上午三個小時,又可以表示下午三個小時,還可以表示晚上三個小時。
3.小句層級
從“小句”層級來看,“時位”通過“時位小句”來表達,由于該類小句往往與另一個小句連用構成時間復句,所以一般放在復句系統(tǒng)中進行研究??稆i飛(2010)將這類時間小句分為兩類,一類是純粹意義上的時間表達,即圍繞時間詞或時間短語組構而成的小句,一類是以事件作為參照的時間表達,即圍繞完整事件組構而成的小句,例如:
(10)今天是星期天,S。|那是一九四七年夏,S。|也正是這段時候,S。
(11)當我看到他的時候,S。|當天氣逐漸轉(zhuǎn)涼,S。|他做作業(yè)時,S。
例(10)中的時間小句屬于時間背景小句,例(11)中的時間小句屬于事件背景小句,它們都能為后續(xù)小句提供一個時間位置。
“時量”通過“時量小句”來表達。對于時量范疇,王世凱(2010)有過較為深入研究,他將時量范疇劃分為計算量范疇和換算量范疇,計算量表達的是事件持續(xù)的時間量,換算量表達的是時間的換算關系。對應于這兩個范疇分別有一些語言表達形式,例如:
(12)小王去了上海三天了。|這場電影持續(xù)了兩個小時。|會議開了一上午。
(13)今年的暑假有六十天。|一分鐘等于六十秒。|本學期假期總計二十天。
例(12)中的小句為計算量小句,例(13)中的小句為換算量小句。
4.“時位”和“時量”的扭結
“時位”和“時量”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兩個概念,對現(xiàn)實生活中時間表達的性質(zhì)認定,主要在于觀測點的選擇。比如“春天”一詞,它既表明一年的第一個季節(jié)(時位),同時它內(nèi)部也包含著具體的時間長度(時量),當然這個時間長度隨地理位置的變化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請看兩個例子:
(14)春天,農(nóng)民伯伯開始在田里播種。
(15)這場爭論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春天。
例(14)中的“春天”刻畫了“農(nóng)民伯伯播種”的時間位置,所以表達的是“時位”概念,例(15)中“春天”成了衡量時間長度的標尺,“整整一個春天”說明時間之長,此時,語用者的觀測點深入到“春天”內(nèi)部,關注的是“春天”的“時量”,而“這場爭論”發(fā)生的時間位置信息是不被凸顯的。
語言中有一類時間詞語只有“時量”信息,例如:
瞬間、須臾、剎那、劫、一小時、兩天、三年……
其中“瞬間、須臾、剎那、劫”表達的時量是模糊的,“瞬間、須臾、剎那”的時量極小,“劫”的時量極大;“一小時、兩天、三年”表達的時量是清晰的。這些詞語在時間軸上位置游移不定,比如“一小時”既可以指一點到兩點之間的長度,也可以指兩點到三點之間的長度,其位置是不固定的。當然,我們也可以根據(jù)語用需要賦予其位置信息,如:
(16)一點到兩點這一小時你去做飯,兩點到三點這一小時你去睡覺。
上例中兩個“一小時”的位置被語境固定下來,但需要注意的是這個位置信息不是“一小時”本身固有的,而是其他語言手段給予的。
值得注意的是,語言中有一類時間詞語只有“時位”信息,比如:
午時三刻、三點一刻、五點十五分二十秒……
以上這些時間詞語表達的是時間的“序位”,它們產(chǎn)生的時候就只能被用來表達時間的刻度,描繪精確的時間位置,不包含“時量”信息。比如古代有“午時三刻開斬”之說,在午時三刻鐘時開刀問斬,此時陽氣最盛,陰氣即時消散,對于罪大惡極之犯,應該“連鬼都不得做”,以示嚴懲,如果提早或推遲這個時間,則劊子手會被犯人鬼魂糾纏,因此“午時三刻”的位置信息必須十分清晰。
總而言之,人們雖然不清楚時間的本質(zhì),但并不妨礙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和表達,“時量”和“時位”作為人類感知和表達時間的兩個“維度”在語言中有著豐富多彩的表現(xiàn)。
參考文獻
[1]匡鵬飛.《后時性時間背景復句》.《漢語學報》第2期,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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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邢福義.《時間方所》,《語法問題追蹤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4]吳國盛.《時間的觀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5]王世凱.《現(xiàn)代漢語時量范疇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本文為2015年度湖北省人文社科一般項目“漢語‘時候類時位短語多角度研究”(2015064)階段性成果。
(作者介紹:王耿,青年學者,文學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國際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