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在行色匆忙的地鐵站臺,一位身著職業(yè)裝的女士將同樣代表著職場頂配的高跟鞋跟,準確釘入了一位中年禿頂的大叔許久未擦拭的老式皮鞋里。
既然沒聽見“哎喲”聲,女士也未作停留,急忙打算跨入將要關閉的列車門。但顯然,衣領背后的重力不讓她離去,難聽的咒罵和侮辱也從中年男人口中傳來。于是乎,因為這件小事,兩人陷入爭執(zhí)的干戈。這樣的干戈從小到一個趕地鐵的瞬間,大到一顆子彈飛射的槍擊,不過顯露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人同人,難以相互理解?!?/p>
若不能理解人,就難以相互尊重;若不以相互尊重為前提,“紀錄”的拍攝工作將無法進行。
表面看起來,拍攝紀錄片非常簡單。我總是聽剛入行的小姑娘小伙子們悠閑地挽起袖邊,嘴上放話,“不就是拿著機器跟人邊聊邊拍么。”
再過一些日子,又皺著眉撇著嘴到處訴苦,“不知怎么的,他不搭理我,也不回答,后來還不讓拍了……”
可經過多年的拍攝和摸索后,我?guī)缀鯖]有遇上這樣的苦惱。這也令我總結出了其間的差異,看起來是細枝末節(jié),其實至關重要一一從拍攝中,折射出的是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上種種對“人”的研究。
近兩年來,我們一直在關注和拍攝北京市政府與中央芭蕾舞團合作的(高校、社會力量參與小學體育美育發(fā)展工作(簡稱“高參小”))項目。這個項目拍攝的特別之處,關注對象是小學生,也是拍攝的難點。
怎么讓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信任你將鏡頭對準他們的生活,不抗拒拍攝,不跳上來玩弄機器,不任性地低頭側身隱藏孩童那一面純真?
如果一個拍攝者持有這樣的想法,“不過是一群熊孩子,什么都還不懂,跟他們溝通真是費勁,不明白他們在想什么”一一其實這是一種對“孩子”持有的刻板的偏見。為何這樣說?因為當他從孩童的身份轉換為成人的身份后,他就全然失憶,從而導致不能換位思考,將自己重新置于孩童優(yōu)秀的世界中。
他遺忘了他在幾歲時,并非全然那么幼稚,已經開啟了對世界的認知: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對公平和選擇的思索。
也或許遺忘了他在那個年齡段,對成人的偏見:為何父母要約束自己,為何大人都輕視自己,大人為何如此幼稚地以年齡來判斷他人。
當我們既經歷了孩童的偏見,也經歷了成人的偏見,只需要做最簡單的一件事:把這兩個思維角度進行整合。
這樣,作為成人的現在,就能夠換位到孩子的視角,了解他們也有自己的思想,渴望被認可和尊重一一這樣在交流中間,甚至在氣場上,就能抽走“孩子”“成人這標簽量化的鴻溝。回到拍攝中,我覺得他們跟我是一樣的,很快,孩子們也不把我當外人,他們在鏡頭下一如常態(tài)地自然的交流芭蕾和生活,我成為了他們遠離父母、不敢和老師溝通時,能夠傾訴的朋友。
從拍攝學到的人與人換位的哲學,也是一切人與人相處的哲學。
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和西比爾之間,正是絲毫沒有換位,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角度:一個愛的是她創(chuàng)造的藝術美的幻象,一個愛上的是生活中的真實:所以西比爾毀滅了幻象,道林格雷毀滅了她的現實,釀造了這出悲劇。
在我的觀察中,當代獨身子女長大的年輕人90后,令他們愁苦的無外乎三件事:家庭、工作、感情生活。
我曾聽一個有過七次感情經歷的男生,如今埋怨女孩不信任他,總是誤會他跟別人有什么瓜葛,讓他越來越疲倦:
也曾聽另一個有多次感情經歷的女生,說如今愛得很深,變得敏感,缺乏安全,越來越懷疑對方,越來越神經質。
這時不禁想,若這二人能分享彼此視角,是否都能更理解各自另一半的想法呢?
除了這情感使人困擾,其他人生的角色也是如此,一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已經囊括了古今的家庭困擾。
在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中,大約會經歷這十種角色轉換:
當他是個孩子時,埋怨父母,當他做了父母,埋怨孩子:當他是學生時,和老師作對,當他成為老師時,討厭不聽話的學生;當他是學弟,哂笑高年級的自以為是,當他是學長,嘲諷學弟的青澀幼稚;他對一個朋友,埋怨對方的漸行漸遠,對另一個朋友,埋怨對方不挽救自己的漸行漸遠;
當他戀愛,埋怨情人的自私,當他單身,埋怨單身的寂寞;當他做丈夫,埋怨妻子管得太多,當她做妻子,埋怨丈夫過于冷漠;當他為人打工時,埋怨老板給的太少,當他成為老板時,埋怨員工要的太多;年輕時,埋怨老人遲緩邋遢,年老時,鄙夷年輕人打扮花里胡哨:
擁有時,埋怨已有的無趣;失去時,埋怨已失的哀傷;
幸福時,埋怨死亡的悲戚:苦痛時,埋怨活著的虛無。
如今,人們都很聰明,這些哲學看得清,說得明,但是做得到嗎?一一很多時候,依舊做不到。我們時常遺忘另外的角色,因為我們畢竟是當下的自己,不可能時時刻刻成為另一個人的眼睛。
但是每次我拿起攝像機或相機,通過鏡頭去關注,就會看見別人的視角。
這種換位,除了加深對他人的理解,也是影像紀錄最大的樂趣一—從某種意義上成為他人,也從某個維度上,看見十個視角的自己。
十個視角,你如今,看見了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