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姝

2017年的晉江完結小說排行榜中的前二十名榜單中，分列第二、三、四、二十的是Priest的《有匪》、《默讀》、《殺破狼》、《大英雄時代》，是所有上榜作家中作品最多的作者。這四本書從晉江網(wǎng)站連載首發(fā)，完結后由出版社出版，現(xiàn)在各大網(wǎng)絡平臺銷售及實體書店，且銷量頗好。Priest的小說風格多變，她不把故事背景局限于一隅，從平行宇宙到星際空間，從陰陽千年到暗黑人心，從家國破碎到日常生活，從風雨飄搖的傳統(tǒng)江湖到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江湖等等，在她的作品中歷歷展現(xiàn)。

我們的傳統(tǒng)文學包括民間故事中一直不乏好的作品甚或悲劇性的作品，但是一直缺少史詩性，原因主要是因為一沒有以重大歷史題材為對象，二是以歷史故事為題材的小說在詩騷傳統(tǒng)中難登大雅之堂。而在以小說為主流的今天，網(wǎng)絡小說中有不少以重大歷史題材為對象的作品，但是能登大雅之堂的卻少之又少，甚至有的作者因其擔著歷史小說卻虛構小說歷史和人物的寫作方式引起很大的爭議。缺少史詩傳統(tǒng)的我們對待自己的歷史主要著眼于政治的更替和帝王的傳記，把自己的寫作本身當成了政治行為，早早就失去了詩化的興趣。而依托于現(xiàn)代科技的網(wǎng)絡小說在面對歷史時又失去了嚴肅的態(tài)度，隨意篡改史實以迎合自己的寫作需要。當然這也不是要求所有有關歷史的小說都要完全還原史實，但好的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最起碼的是需要用現(xiàn)實的沖突去展現(xiàn)人物性格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而不是用臉譜化的人物去展現(xiàn)各種設定好的寫作預想。

Priest作為80后頗有自己影響的網(wǎng)絡作者，在《有匪》這部小說中虛構了一個南北分裂的歷史朝代，這個朝代在歷史的諸多時段中雖然都能找到影子，但就像大仲馬說的“歷史不是掛小說的釘子”，Priest在宏大的敘事架構中不附著于具體的歷史時期也不依托于實際的歷史人物，她在作品中沒有虛構歷史真實，這一點使她和其他很多80后網(wǎng)絡作者有了區(qū)分，歷史在她的手中沒有成為“釘子”去掛預設的各種情節(jié)?！队蟹恕肥堑湫偷奈鋫b言情小說，也是屬于新世紀的新武俠小說，與之前的武俠小說相比有了一些變化，最明顯的就是以女俠為絕對主角，小說以女主人公周翡的成長為主線來展現(xiàn)江湖風光。大歷史的背景設置讓這部小說有了力度、廣度和深度，以女性為主角的敘事視角又體現(xiàn)了向“女性向”話語的進一步嘗試。

一.女主敘事視角

《有匪》是真正的以女性主人公為絕對主角的武俠言情小說，不是披著“女尊男卑”外衣的言情小說，可以說Priest是少有的有此胸懷的網(wǎng)絡作者。在很多號稱“女性向”的網(wǎng)絡言情小說中，女性角色只能在感情中任性撒嬌展現(xiàn)霸氣，在其他領域仍然是以男性為主，而男性角色只是在情感中給予女性以無限的寵溺。當然這種設置非常吸引言情小說的讀者，大體上仍然是屬于“霸道總裁愛上我”的灰姑娘敘事模式。在武俠小說中更是如此，女性角色基本附屬于男性，在江湖中屬于邊緣人士，傳統(tǒng)的男女性別模式并沒有被打破。

也有不少網(wǎng)絡小說中把女性設為“女漢子”的性格，用“女追男”來展開情感，用剽悍強硬的性格去凸顯女性向話語，希望以此來塑造一種“女尊男卑”的性別結構模式，這種表面的簡單設置實際上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突破傳統(tǒng)的小說內涵?！队蟹恕分械闹荇潆m然作為絕對主角，武力值和行動力都很強，但卻不是“女漢子”的人設，也沒有去“女追男”，性格雖然內斂卻絕不冷漠粗暴，是一個從略顯倔強的江湖少女成長為武藝高絕心懷天下的女俠形象。描寫周翡性格最集中的場景莫過于她的母親（四十八寨寨主）外出辦事，在四十八寨內有叛亂外有北朝軍隊圍剿之時，明知抵抗是螳臂當車必死無疑，她仍然舍身而上絕不退縮。

而男性主角與傳統(tǒng)武俠中的大俠形象迥異，謝允作為舊朝的皇室遺孤，背負國仇家恨，卻又慘遭皇帝暗害導致身負劇毒，一身武藝被壓制而無法施展，身世的復雜和悲涼給他染上了壓抑而沉重的枷鎖。這個武俠男主歷經(jīng)劫波，每每在江湖和朝廷中掙扎，但在作品中作者對他的描寫很有意思，無論是他的友人還是敵人，都情不自禁的稱他“謝公子”而非“謝少俠”，溫潤灑脫的形象躍然紙上。小說的后半部分，男主謝允因為毒發(fā)而陷入昏睡，成了“睡美人”，而女主周翡輾轉各地為之尋求解救之法，最終不僅救治了男主而且自己也完成了救國之大業(yè)，最后雙雙歸隱四十八寨。這二人的角色關系與傳統(tǒng)武俠的性別角色設置迥異，顯示了作者獨特的敘事視角和性向話語。

二.構架宏大

《有匪》中的“四十八寨”是個很有意思的設置，在舊國被分南北之后，武林人士無處安身惶惶如喪家之犬，他們既不愿意做附庸新朝的走狗，也不愿意做倉皇南渡的舊朝的爪牙，所以干脆選擇在南北交界無人管理之處，建立了一個三面環(huán)山、一面隔水、易守難攻的“江湖桃花源”——四十八寨。

在作者心中，四十八賽是個理想的民主之國，是老子口中的理想的小國寡民形態(tài)?！独献印罚ò耸拢┯醒裕骸靶衙?，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彼氖苏形淞指髋珊推骄佑谝挥纾汹淠敖煌ㄓ指髯猿梢患?，共同推選德高望重武藝高強的“南刀”李徵做大家長來協(xié)調治理。四十八寨之外的村鎮(zhèn)逐漸歸附，接受寨中的保護同時又反哺四十八寨，長久之后，寨子和周邊逐漸形成了一個整體，這個整體有自己的規(guī)則和內在體系，獨立于新舊兩朝之外。

老子的理想之國從未實現(xiàn)過，歷來在我們的文化中“儒家的感時憂國的傳統(tǒng)作為社會沖突中的主線引領文學的發(fā)展，而道家和禪宗的超越意識則通常起著一種看破世俗紅塵、抹平現(xiàn)實沖突而回歸自然單一本性的心理治療作用。所以，道家的這種超然平淡的超越并不能長久?！眎在風雨飄搖的歷史時局中，四十八寨終究無法獲得長久的安寧。實際上，道家的表面上的那種一切都看得開無所謂的出世態(tài)度并不能抹平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之間、現(xiàn)實與心靈之間的沖突，而傳統(tǒng)的儒家憂患意識也不會讓四十八寨獨自逍遙。所以在“村長”李徵死后，他的女兒北上刺殺篡位的新朝皇帝未果后繼續(xù)護守四十八寨，而他的女婿周以棠則義無反顧地拋離安穩(wěn)的世外生活，從四十八寨出走挽狂瀾于亂世，最終建立平穩(wěn)的朝局，恢復清平盛世。

所以，四十八寨是一個象征，它出現(xiàn)在亂世給亂離人以安身之所；在救世有望之時它是堅強的后盾給戰(zhàn)斗的人以勇氣。小國寡民終成太平人間，這是感時憂國的歷史架構。

三.描摹人性善惡、寫情動人

Priest的作品中從來不憚于描寫人性的惡，比如《默讀》中對犯罪分子的人性之惡的挖掘令人觸目驚心，但也不憚于頌揚人性之善，同樣在《默讀》中的男主之一費渡是一個凝視深淵卻堅持不讓自己變成深淵的人物形象，更有對一干警察和普通人在面臨罪惡之行之時的堅守底線鏟除邪惡的動人描寫。《有匪》也是如此，國破家亡使得江湖也是邪亂叢生、人人自危，四十八寨之武林人士退居叢林之中而不改俠士之心，盡力護民于亂世，在能穩(wěn)定時局救民于水火之時更是一馬當先義不容辭。

殷沛是當年和李徵并為江湖泰斗的山川劍之子，在父親遇害而家亡之后流落江湖，歷經(jīng)種種不堪境遇后成了江湖中的大魔頭。這個身世坎坷性格扭曲的江湖大惡人在臨終前幫助周翡殺死仇人并獻出自己畢生追尋的秘密，渴望周翡給他一個“名門之后”的蓋棺定論。木小喬、霓裳夫人等本是行事無常的刺客，但在涉及到國家大是大非的問題時仍不敢任性而為，共同選擇了遵守諾言助力救世。善惡之間不是非黑即白，但也不是模糊不分，作者在承認人性的復雜的基礎上，在善惡交鋒中仍然傳達了自己的價值觀念：有底線是一切行事的基本規(guī)則，而底線就是“獨善其身之余努力兼濟天下”。

Priest的小說中很少細致的描寫愛情過程，沒有撒狗血的愛情糾葛，情感雙方的愛情是在不動聲色之中產生并至死不渝的，這種描寫卻分外動人。她筆下的愛情雙方可以超越性別、階級、時空仍然心意相通互相欣賞互相扶持，是一種勢均力敵的感情。和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模式不同，《有匪》中的周翡和謝允幾乎可以說是“女外男內”的組合，但不妨礙二人逍遙江湖、直面慘烈的同心同意。

此外，Priest講故事善于層層突進情節(jié)，在你以為故事已達高峰之時又峰回路轉，讓人回味無窮?！队蟹恕分钡脚R近結尾，眾人才能得出數(shù)年間江湖動亂的原因竟是陰謀和陽謀的有意為之，而始作俑者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最終建立一個太平盛世。Priest的語言也非常詼諧生動，雖然有時會由于“貧”致使作品的現(xiàn)實感被削弱，但在閱讀過程中卻非常引人入勝。

從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白描式”來看，網(wǎng)絡小說作者包括Priest可以說是繼承了這一表達方式，也就是說，雖然在今天現(xiàn)代科技——網(wǎng)絡的外在加持下，網(wǎng)絡小說大抵仍是傳統(tǒng)小說的一種延續(xù)，并不以描寫心靈的復雜關系為目的?，F(xiàn)在有很多網(wǎng)絡罪案心理小說非常流行，有很多都被改變成了熱門的影視劇作品，影響頗大。比如雷米、丁墨等網(wǎng)絡作者，她們作品中的犯罪心理描寫看起來很細致，沖突感較強，實際上很少有人物的心靈和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眾多人為設置的情節(jié)沖突是為了凸顯極端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典型的犯罪人格，所以這類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基本相似，人物性格走向也趨于雷同。Priest的作品雖然風格各異，人物形象多樣化，但總體上也沒有超越這一個層次。比如《有匪》的男主人公謝允，這個人物本身可謂是個“哈姆雷特”式的悲劇人物，去國離鄉(xiāng)的復雜身世被作者處理成了一個一直豁達面對國仇家恨的“睡美人”，在許多應該發(fā)生人物心靈和心靈碰撞的地方戛然而止。這種扁平的處理方式使人物形象內在的張力蕩然無存，最終給讀者呈現(xiàn)就是一個完美的豁達的虛幻的言情小說的男主人公。

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Priest作為網(wǎng)絡小說寫手的習慣和套路使然，另一方面更是受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抒情性的潛在影響。中國文化歷來主張“天人合一”，人的心靈和現(xiàn)實之間總體呈現(xiàn)的是和諧的而非沖突的關系。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所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笔怪袊鴤鹘y(tǒng)中充滿對上位者的“美刺”而非決絕的反抗，對家庭成員的抱怨都不會越過道德禮教的邊界。在這種文學傳統(tǒng)中，心靈和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被不斷的舒緩，即使沖突無法便面，也最終落到了善意的批評之中。所以作者筆下的人物如謝允即使是在殘酷政治下的犧牲品，也能平靜的接受命運的不公，本應有的激烈的內心沖突也消解在了家國天下和兒女情長之中。

今日在網(wǎng)絡上活躍的很多成功的網(wǎng)絡小說作家都畢業(yè)于名校，擁有光輝靚麗的教育背景，她們風格各異，小說受眾數(shù)量巨大，很多熱門改編的IP作品都出自于她們之手，更有很多人在小說之外的影視劇等領域也取得了很多的成功。Priest在這些網(wǎng)絡作者之中也仍然是有著她自己的巨大的特點的，恢弘的想象力和邏輯謹嚴的敘事架構等構成她異于他人的特點。Priest出道至今，每部小說作品都有變化和拓展。這和她的勤奮以及良好的教育背景密切相關。《有匪》是近年來難得的優(yōu)秀的武俠小說作品，雖然仍然未能超越傳統(tǒng)文學的諸多模式，其中卻有著令人驚喜的眾多的新的變化和創(chuàng)舉。目前她在晉江正在連載的另一部武俠小說《無污染，無公害》是以現(xiàn)代社會為背景，描摹在江湖武林人士在新時代中如何掙扎生存和懲惡除奸，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也體現(xiàn)了作者奇異的想象力和不斷變化的創(chuàng)造力。

總的說來，Priest是一個有著“文學自覺”ii的作者，她現(xiàn)在也只有三十歲左右的年齡，目前晉江網(wǎng)絡寫手大神的稱呼也許并不會一直是她的標簽。在這種不斷地寫作實踐中，她如果能繼續(xù)拓展自覺的文學寫作，在作品中不斷超越自我，在敘事中深入挖掘心靈、現(xiàn)實和自我的沖突，那么即使在武俠領域，也是值得期待的。

注 釋

i鄧曉芒.文學沖突的四大主題.中國文學批評，201506

ii馬原:《二十年后又是一群好漢》,見《重金屬——80后實力派五虎將精品集》，東方出版中心.200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