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宏康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新詩的發(fā)展邁入了多元并驅的新紀元,并以新生代詩歌和底層詩歌等為代表,形成了體式豐富的詩歌創(chuàng)作格局。一方面,在日益澎湃的市場化浪潮和西方思想的沖擊下,詩歌在社會文化語境中的邊緣化趨勢愈演愈烈;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一批“以一些社會底層小人物為寫作對象的”[1]底層文學,不斷在公眾的閱讀視野中浮現(xiàn),并以其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和民間立場,吸引了廣泛的與關注。其中,“余秀華熱”是近年來當代詩壇中不容忽視的一大文學景觀。
2014年末,伴隨著詩歌《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新媒體助推下引發(fā)的轉載熱潮,余秀華其人其詩迅速攫取了公眾的目光,并隨之在當代詩壇上形成了一股“余秀華熱”。[2]迄今為止,余秀華公開發(fā)行的詩集共有三部,另有少量的詩作見于其博客及論壇之中。本文試以詩性的眼光對余秀華詩歌的創(chuàng)作予以審視,并通過文本細讀,勾勒出其以殷實的民間與底層立場,及古典與現(xiàn)代交融的女性表達為特征的整體詩歌風貌,藉此進一步引發(fā)公眾對底層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注與思考。
創(chuàng)作立場是用以衡量創(chuàng)作傾向性的標桿,也是用以清晰體認作家創(chuàng)作特征的重要尺度。縱觀余秀華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民間書寫與底層訴說是其創(chuàng)作的基本立場并貫穿始終。正如其詩《致雷平陽》中所說,“我以詩人的身份向你致敬,以農民的身份和你握手”,由此可見“詩人”與“農民”的兩重身份在余秀華的主體意識中獲得了深切地交融與體認,即詩人以一種非權力形態(tài)也非知識分子的民間書寫姿態(tài)介入當下詩壇,并用飽富深情的筆調傳達出其所體察的民間情緒。
作為一個鄉(xiāng)土詩人,余秀華擅于運用大量與其生活境況相互隱喻的環(huán)境描寫,來建構其民間書寫場域。例如對家鄉(xiāng)“橫店”的描寫,在其詩作中頻繁出現(xiàn)。一方面,以“橫店”為代表的鄉(xiāng)土場域連結著詩人內在的精神血脈,如《關系》中寫到:“橫店!一直躺在我詞語的低凹處”;另一方面,“橫店”也成了詩人鄉(xiāng)土情緒的象征物,凝聚著詩人對現(xiàn)實的密切思索,如在《子夜的村莊》中寫到:“村莊荒蕪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怎么涼的/男人更不知道”,[3]既傳遞出詩人對鄉(xiāng)村萎縮的焦慮和無奈,也暗含著詩人對兩性關系的敏感洞察,而這種體悟很明顯地散發(fā)著濃郁的民間氣息,表達著詩人復雜而真摯的民間情緒。
由于身體的缺陷和生活條件的困頓,余秀華在念完高二后便被迫輟學,而隨后開啟的其并不順遂的婚姻生活,更使得瑣碎蕪雜的日常生活幾乎充斥了她的生活。因而余秀華的詩歌從不追尋宏大的敘事和價值,而是關注底層,坦然追蹤真實的心跡,如她所說:“當我為個人的生活著急的時候,我不會關心國家,關心人類。當我某個時候寫到這些內容的時候,那一定是它們觸動了我”。因此,關注底層環(huán)境與表達底層意識同樣是余秀華詩歌最為基礎的創(chuàng)作立場。
余秀華對底層環(huán)境的描繪并不注重烘托由身體缺陷和生活困頓所造成的壓抑與痛苦,而是通過對生活詩性化地過濾,傳達出一份苦澀心境所葆有的脈脈溫情。例如《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中寫到:“他聽不清楚一個腦癱人口齒不清的表白/那么多人經過春天”,詩人很清晰地意識到他者目光的不理解,但詩人仍對苦澀的生活報之以溫情,甚至引吭高歌:“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在風里搖曳的樣子,憂傷又甜蜜”。又如在《我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中》,詩人寫到:“我身體里的火車,油漆已經斑駁/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詩人將其主體意識隱喻為身體里的火車,面對底層生活的波瀾起伏,其靈魂的軌跡依舊從容不迫,因而詩人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這也使得其詩帶有生活哲學的味道。
創(chuàng)作風格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帶有綜合性的總體特征,因而在概述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征時離不開對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評價與把握。[4]讀余秀華的詩歌,很明顯地能夠感受到古典韻致與女性情愫兩種美學氣質的交融與躍動,而這兩種鮮活的氣質也共同形成了余秀華特異靈動的創(chuàng)作風格。
這種風格首先表現(xiàn)在其詩歌意象的選擇與運用之上。在她的詩作中,時常出現(xiàn)“黃昏、庭院”等極富古典韻味的審美意象,并通過隱喻手法的運用,傳達出詩人對于愛情與生活的思考。例如,《清晨狗吠》中寫到:“庭院里積滿了落葉,和一只迷路的蝴蝶”,傳遞出的是一種憂傷迷惘的意緒,同時詩人以“迷路的蝴蝶”自喻,暗含著其對于愛情與生活意義的苦苦追尋。詩中的“庭院、落葉、蝴蝶”都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因而營造出的是一種古典式的美學氛圍。
其次,余秀華的不少詩篇的在情感表達上有著與中國古典詩歌異曲同工之處,因而也顯現(xiàn)出一種古今文本的互文性特征。例如《天熱了》中的“天熱了,被子還是冷的”,與唐代才女上官婉兒的《彩書怨》中的“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一句有著似曾相識的神韻。又如其《今夜,我特別想你》中的“只是一想到你,世界在明亮的光暈里倒退”,與張九齡的《賦得自君之出矣》中的“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一句頗為相似,二者皆寄情于明月,并以月光襯托思念。此種古今文本互文的現(xiàn)象,不僅彰顯出創(chuàng)作主體本身對于古典文學的蘊積,還由此拓展了其詩歌的審美表現(xiàn)力。
除卻此種古典韻致與現(xiàn)實關懷相互交融的格調,余秀華的詩作也顯示出對于女性身份的敏感體認,因而在其創(chuàng)作風格上,也表現(xiàn)出母性特有的豐滿、綿軟的詩性氣質。
例如,在《婚姻》中,詩人開篇便寫到:“多少年,一個人在沼澤里拔河”,傳達出的是一種冷冽苦寒的孤獨感。詩人苦挨半生,本渴望在美好的愛情與婚姻中獲得救贖,最終卻未如愿以償。失敗而痛苦的婚姻生活讓她的孤獨感與日俱增,于是她感嘆到:“我多么喜歡孤獨。喜歡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在河邊洗去身上的傷痕”,因而詩人用其女性特有的敏銳而細膩的體察,將對愛情的渴望與婚姻的認識書寫得清凈婉約而又真摯動人。因而曾有學者評價,余秀華的詩歌風格與詞人李清照頗有相似之處。[5]細細品來,卻也不無道理。
此外,余秀華的詩歌中同樣蘊含著較為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這種意識雖不以極端對抗性的姿態(tài)對父權話語書寫下的女性神話予以解構,但通過詩人較為強烈的身體意識得以展示。如其代表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詩人在詩歌中毫不避諱地表達出對于性別與身體的思考,用一種世俗眼中的先鋒姿態(tài)表達了女性真實的有關欲望的生命體驗,而這一點也恰與法國女性主義批評家埃萊娜·西蘇倡導的“身體寫作”觀相吻合,[6]因而同樣體現(xiàn)出其詩歌飽富女性內質的審美特征。
總體而言,余秀華的詩歌雖未在思想深度與藝術水準上達到至臻之境,并且在當下的探討中,依舊有不少只強調其身份及公共價值,而質疑其文本藝術價值的聲音出現(xiàn)。但毋庸置疑的是,“余秀華”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的確給似乎蟄伏許久的當代詩壇帶來了一絲清新的空氣。同時,詩人以其特異靈動的創(chuàng)作風格,豐富了當下底層詩歌的創(chuàng)作,并進一步引發(fā)了公眾對于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思考與評價。
參考文獻
[1]朱棟霖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13[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211.
[2]王澤龍等.余秀華詩歌討論[J].學習與探索,2015,1(6):136.
[3]余秀華.余秀華詩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4]陶東風.文學理論基本問題[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67.
[5]何勇海.像余秀華那樣做個“精神守望者”[J].公民導刊,2015,8(3).
[6](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C]//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