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新
“母親榆”是我給老院榆樹起的名字,只有我知道的名字。她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風(fēng)雨,寵辱不驚地俯視見證了我家歷史,承載我對母親的所有記憶和思念。
父親兄妹多,住房緊張,因此父母自打結(jié)婚,一直輾轉(zhuǎn)寄居別家屋檐下。有些積蓄后,才開始建屋,婚后八年,才終于建好簡樸整潔的宅院,寄居人籬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搬進新家,在擺好預(yù)示日子蒸蒸日上的頭一鍋發(fā)面饅頭時,母親興奮得親了父親又親我,親了我又親弟弟。
院里有棵樹干挺直的小榆樹,母親不舍得砍:“榆樹也是一條命,落生在咱家也是緣?!?/p>
母親活潑開朗,一家四口常打鬧一團,嬉戲身影從屋內(nèi)追到院里,摟著榆樹轉(zhuǎn)一圈又追回到門口,在笑聲尖叫聲中,小樹被拉拽得一通亂晃。街坊四鄰都羨慕地調(diào)笑說:“看看這家子人,爹娘沒個爹娘的樣,孩子沒個孩子的樣!”每逢放假和周末,父母下田,我們姐弟倆和同學(xué)圍攏在榆蔭下寫作業(yè)或玩游戲。
我們和榆樹在歲月中磨礪成長。
清貧卻溫暖的日子隨父親患病而漸遠去。他不能再任生產(chǎn)隊拖拉機手,我們不再期待從外面帶回的江米條和蝦皮的驚喜。目不識丁的母親開始帶精神萎靡的父親到省會和外省的大醫(yī)院看病,用小拉車拉著不能走遠路的他尋鄉(xiāng)野村醫(yī)找偏方。三年多里,母親心血耗盡,家什賣光,父親還是走了。
六畝多責(zé)任田是衣食所依,我們還小,母親就獨自支撐這個家,白天晚上地忙,有時累得能在灶膛前坐著睡著。有次夏日中午放學(xué)后,我做飯時,一陣嘈雜闖進院子:母親早上趕著干活沒吃早飯,接近晌午時中暑暈倒在田,被鄉(xiāng)親送回家。母親說,閻王不收她,讓她回來好好養(yǎng)活我們。
父親走后,一雙兒女是她最深的牽念。
母親放心我,經(jīng)常向人夸耀我不用操心,可那次意外卻讓她受了驚嚇。讀初三時,一天我寫完作業(yè),告訴母親去別村找同學(xué)。我們看瓜地,邊說笑邊編柳條筐,渴了就砸開個美味西瓜。夏天天氣愛變臉,傍晚時剛才還晴朗,突然就大雨驟至,直到晚上雨勢才小了。我和同學(xué)踩一路泥濘,步步拔腳捱回她家。天色已晚,路遠難行,雨落不停,我夜不歸宿了。怕母親擔(dān)心,第二天一早,我飛一樣趕回家。卻見柵欄門敞開,一菜刀斜插在榆樹下泥土里。母親單薄的身子縮在正屋門檻上,手里握著剪刀,眼圈發(fā)黑滿臉倦容??次疫M院,她一臉慍色,目光卻柔和起來:“回來就好!以后有事要捎信回家。”那晚雷雨交加,閃電似想把那棵榆樹削斷。母親拎起菜刀,掄圓膀子朝院里擲去,恫嚇那些看不見的黑暗邪惡,警告它們不許傷害女兒。那夜她徹夜未眠。
弟弟打小就淘,母親說,弟弟是她上世冤家,討債來了。
為了弟弟前程和生活輕松點,也為了躲閑言碎語,母親等我考上學(xué)后,帶著弟弟再嫁去了一座城。長大成人的弟弟依然不安分,做出許多出格事,招來不少白眼怨責(zé)。母親每每面對他人或明或暗的奚落譏諷時,總淡淡說:“誰腦門上也沒掛著無事牌?!币帽徽f護犢子。但沒旁人時,母親會狠狠教訓(xùn)弟弟,甚至動手相向。母親悄悄對我說,莊稼別家的好,孩子自己的親,兒子再不濟也是她兒子。
我畢業(yè)工作了,母親張羅著給我辦了婚事。幾年后,又拼盡全力給弟弟舉行了婚禮。人生大任基本完成,本該頤養(yǎng)天年,她卻住進了醫(yī)院。一年多里,癌細胞貪婪吞噬母親的健康。那個濃霧籠罩的清晨,我和弟弟給母親擦洗干凈后,母親在病床上神態(tài)安詳?shù)仉x世。
我將父母親合葬,給父母立了一塊潔白的墓碑,墓碑上刻著我和弟弟的心聲:“風(fēng)雨同舟夫妻情深似海,養(yǎng)兒育女父母恩重如山?!?/p>
母親走了,老院徹底空置了,時日侵蝕著泥墻青磚。不到兩年,正屋坍塌了,配房傾頹了,豬棚零落成了一堆泥土,滿院子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只有那棵榆樹更加高大粗壯,筆直的樹干搖曳滿頭的茂盛。
每年上墳祭奠,我都回老院看看,撫摸榆樹皴裂皮膚的滄桑,默默吟誦余光中先生《鄉(xiāng)愁》的那句“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淚水在哽咽中無聲滑落。
(編輯 紫菀/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