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去陵陽前,我與周天望電話相約。我說,最近想去陵陽一趟。周天望說,歡迎你來陵陽檢查指導工作。我說,這趟去辦私事。他問,什么事?我停頓一下說,我家閨女眼見快三十歲了,工作沒著落,婚姻沒著落,我想委托你找一位高僧大德開示一下。
陵陽屬佛教興盛之地,寺廟數(shù)百座,高僧大德不計其數(shù)。周天望肯定與他們有走動,我想委托他的事,他先前肯定替別人操辦過。
周天望遲疑一下說,我今天不在陵陽,候我回去再辦這件事。
我說,那就拜托你了。
電話里,周天望說他現(xiàn)在從淮北市往回趕。我問他去淮北干什么?他說濉溪縣朗讀協(xié)會邀請他去講課。濉溪縣是淮北市下轄縣。周天望是陵陽縣朗讀協(xié)會會長,之前在一次活動上見過一面。周天望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合肥南站,過一會兒轉(zhuǎn)車回陵陽。合肥南站離我家不遠。我說,我現(xiàn)在在黃山屯溪,你要是不急著回去,我晚上趕回去請你吃飯。周天望說,不了,我候你帶孩子一塊去陵陽見面吧。
閨女的事,是妻子交辦的。是年,妻子大病一場,流年不利,就想去陵陽一趟,找佛家高人化解一下。妻子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個,是孩子。說孩子順了,我們家就順了。妻子說這話的樣子,好像命里只要有一次化解的機會,她都要把這個機會拱手讓給孩子。我說,那我打電話找周天望問一問,哪天我們帶閨女去一趟陵陽。
周天望是個辦事干脆利落之人,回陵陽當天晚上就給我回電話。說聯(lián)系上翠峰寺住持印剛法師,他明后兩天在寺院里,大后天出門,你要是帶孩子來就這兩天來。我說我們一家人都在黃山屯溪,要去明天上午去。從屯溪直接去陵陽近。返回合肥再去陵陽遠。周天望說,那我明天上午等你來。我說,好!我到陵陽給你打電話。
放下電話,我趕緊上網(wǎng)查屯溪至陵陽的長途大巴時刻表。最早一班車是上午七點四十五分。再上網(wǎng)查翠峰寺。翠峰寺原名天柱庵,位于陵陽縣滴翠峰下,唐咸通五年建于天柱峰前,唐末遷至滴翠峰下,南宋乾道年間始稱翠峰庵,清末寺院重建殿宇,易名為翠峰寺。我再查印剛法師資料:其為臨濟宗第四十六代、溈仰宗第十代、云門宗第十四代傳人。
二
陽歷11月下旬,節(jié)氣已過小雪。在這種寒冷的天氣里,我們一家人去黃山屯溪,就是想透一透氣,散一散心。原本秋天涼爽時,就說要去皖南一趟。先前閨女在杭州一家文化公司打過一段時間的工,不如意回了家,不想老窩在家里。妻子大病漸愈,從閻王面前走一遭,也想出門見一見風景。只因我忙于工作,一拖再拖下來,再不出去,大雪就要封門了。出門就是這樣,不去落實在行動上,只能永遠萌發(fā)在計劃中。等一場寒流過去,我們一家三口人趕緊坐車來屯溪老街。按計劃,屯溪老街只是中轉(zhuǎn)站,隔天早上我跟妻子一起去歙縣,閨女一個人上黃山。我上過黃山,妻子上過黃山,閨女沒上過黃山。不知何故,閨女有上黃山的機會,卻不愿上黃山。不說合肥至黃山交通方便,一年四季隨時隨刻都可上黃山。單說閨女在南京讀研時,就與同學一起去過兩次皖南。第一次去黟縣,住宏村,游塔川,覽屏山,玩木坑竹海,隔天同學上黃山,她只身一人回南京。又一次,與同學搭伴去績溪,徒步走徽杭古道。從南京火車站坐慢車至績溪,天黑上車,天亮下車,四個半小時山間古道走下來,下午同學坐車去黃山,她轉(zhuǎn)道杭州回南京。不是她體力不支,說不上一個什么因由,就是不喜歡黃山。猶如不喜歡一個人,沒見過臉面,沒打過交道,就是不想見,就是不喜歡。喜歡或不喜歡,是感性的事,不是理性決定的。也就是說,閨女不喜歡黃山,是不需要說出道理的。
這一次,妻子跟閨女說,你一定要上黃山,你上了黃山,就知道它跟你想象的不一樣。我跟著幫腔說,任憑你想象黃山有多壯美,它一定會超出你的想象;任憑你想象黃山有多險峻,它一定會超出你的想象。
閨女勉強地答應下。我們一家人勉強地來到屯溪老街。不想剛走進酒店,行李都沒安頓下來,閨女就生氣了。閨女生氣的原因是,我們住的酒店,不是她從網(wǎng)上訂的那家酒店,是出租車司機臨時推薦的酒店。之前,閨女從網(wǎng)上訂酒店,考慮到我們年紀大,離老街太近吵鬧,休息不好,有意選擇一家離老街不遠的僻靜之處。我們從黃山北站坐上出租車,師傅說那個地方道路狹窄,車子開不進去,從停車的地方走過去要走上一大截子路。師傅說,眼下是旅游淡季,老街上游客不多,選一家緊靠街頭的酒店,不會吵鬧,進出老街多方便呀?我知道師傅這是拉生意,但他說的情況不得不考慮。我說,那你帶我們?nèi)ヒ患揖频晗瓤匆豢丛僬f吧。師傅一看我的態(tài)度有緩和,就說我?guī)銈內(nèi)ゾ频昕纯矗遣贿m合,再去你們訂的那家酒店不遲。
這家酒店原本就是屯溪老街的一部分,房間干凈,價格適中,緊靠馬路,隔天早上跟隨旅行團出行方便。我同意住下,讓師傅從后備箱拿下行李,讓閨女拿手機退掉網(wǎng)上的酒店。就是這個時候閨女不高興起來。閨女不高興的緣由,是我不尊重她的網(wǎng)訂。閨女說,我網(wǎng)上跟房東溝通過,房東說那里離老街五分鐘路程,交通很方便。閨女擔心100元預訂金房東不愿意退。更主要的是,閨女要向房東撒謊,說臨時有事不去屯溪老街了。
妻子說閨女,你不想退酒店,就跟爸爸說不想退,值得生氣嗎?
我說,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是你已經(jīng)退掉酒店,就算100塊錢訂金不退又能怎么樣?
閨女委屈地說,從小到大,凡事都得聽你的,沒有一件事我自個做主!
妻子說閨女,今天你就不退酒店,他能吃了你?
閨女更加委屈地說,誰讓他是我爸爸呀?
我慌忙自我檢討說,下次爸爸聽你的,你說了算。
打開房間,放下行李,就牽扯到去前臺訂旅行社的事。酒店大廳豎一塊廣告牌,一日游項目,明碼標價,一清二楚。閨女說,我明天不上黃山,我去陵陽。閨女這樣一說,妻子發(fā)起火來,說,閨女,不跟父母鬧別扭,你心里不好受是不是?閨女說,我不想上黃山,干嘛要逼我上黃山?我剛表過態(tài)度說“下次爸爸聽你的,你說了算”。我兌現(xiàn)承諾說,你明天不上黃山,就陪爸爸媽媽去歙縣一日游。妻子說,你去陵陽,干嘛不在家里說,你現(xiàn)在剛到黃山腳下,偏說要去陵陽,不是跟父母鬧別扭是什么?我跟閨女解釋說,合肥、黃山、陵陽,相當于三角形的三個點,從黃山去陵陽,跟從合肥去陵陽,差不多遠,你想去陵陽,回合肥再去。閨女真是一個難纏的孩子。閨女說,回合肥我就不想再去陵陽了。妻子更加生氣地說,從小到大,我算纏夠了你這個孩子,從今天起,從現(xiàn)在起,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只得順從妻子的意思說,我跟你媽明天去歙縣,你想去哪里你自個做決定。
其結(jié)果,隔天早上我跟妻子一塊去歙縣,閨女只身一人上黃山。妻子執(zhí)意叫閨女上黃山有其良苦用心。妻子說閨女,找工作靠機緣,找對象要緣分,機緣不來哪能找到喜歡的工作,緣分不到哪能找到向心的對象。你要多出門看一看黃山這樣的名山大川,就不會老窩在家里糾結(jié)心思了。閨女知道她媽的良苦用心,就更加地不愿上黃山。
上午10點鐘,我們從徽州府游覽出來,下一個景點是漁梁壩。妻子跟我說,你打電話問一問閨女,看她現(xiàn)在到了哪里?我故意說,你不想打電話跟她啰嗦,我就想打電話跟她啰嗦啦?妻子說,她一個人跟隨旅行團上黃山,我的心一直提溜著。一上午,妻子游玩的興致都不高,一方面是因為閨女鬧別扭,更主要的還是閨女上黃山不放心。我打通閨女手機。閨女說他們都到北海那里了。我跟閨女說,你媽不放心,你多打幾個電話給你媽。閨女說,我知道。
就是這天上午妻子提出來,我們一家人去一趟陵陽,找高僧給閨女化解一下運氣。我說,那我打電話找周天望問一問。
三
早上7點45分坐上黃山至陵陽的長途車,10點45分抵達陵陽長途汽車站。路程不足200公里,卻耗時三個小時。耗時的原因,是長途車中途攬客。在屯溪境內(nèi),沿途停車攬客就不去說了。在高速公路上,至呈坎下高速上一次客,至太平湖再下高速上一次客。更要命的是,長途車提前下高速,我不知道陵陽有高速口。10點鐘,周天望打電話問,你們到哪里了?我說,已經(jīng)下高速。周天望說,今天這么快呀?那我趕快去長途站接你們。中間隔半個小時,周天望再次打電話,我才知道長途車提前下了高速口。長途車提前下高速口,是為了節(jié)省15塊錢過路費。
寒風中,周天望等候半個多小時才等到我們一家人。開車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名叫程媛,是縣朗讀協(xié)會副會長。周天望介紹說,印剛法師就是她聯(lián)系的。我問周天望,你跟印剛法師不熟悉?周天望說,熟悉!今年夏天我們朗讀協(xié)會舉辦一個活動,二十多人在那里住了一夜。我說,翠峰寺能住下這么多人,看樣子是不小。周天望說,你去那里就知道了。
長途車站在縣城外圍,周天望讓我做選擇,是回縣城吃過晌午飯去翠峰寺,還是直接去翠峰寺。我問,印剛法師中午在不在?周天望說,在!我說,那就現(xiàn)在去。周天望交代程媛打電話去那里說一聲,就說我們晌午去那里吃齋飯。我聽電話那端問,你們幾個人?程媛說,五個人。
程媛開車載上我們五個人,駛向陵陽后山。陵陽的山峰大致呈南北走向,慣常的一條旅游路線是從陵陽西面上山,俗稱前山。翠峰寺在陵陽東面,俗稱后山。上山的一條路,彎曲,狹窄,顛簸。山道兩旁,只見樹木、農(nóng)舍,少見寺廟、路人,野花野果寂寞自生。后山的靜,與前山的鬧,形成天壤的對比。我問周天望,到翠峰寺得多長時間?周天望說,大約半個小時吧。
上山路上,妻子不說話,閨女不說話。妻子不說話,是人不熟。我跟周天望說話,她插不上話。閨女不說話,是生氣。突然地改道來陵陽,她不同意不適合,同意心里別扭勁?;蛟S在屯溪老街閨女說去陵陽,只是隨口地說一說,不是真的想要去?;蛟S閨女說去陵陽,是想去自由自在地游玩,不是想見法師解決什么人生的困惑。閨女問,我見法師說什么?我說,就當與朋友談心,想說什么說什么,不想說也不勉強。閨女問,法師能改變我的命運?我說,法師自個的命運都改變不了。閨女說,那你還帶我見法師?我說,帶你見法師,是為了你媽心安。閨女不再說話。妻子接著說,你爸說得對,就當去陵陽見一位朋友聊一聊天。
之前5月份,我跟閨女去陵陽參加一個活動,與周天望有過一面之緣。現(xiàn)在我們一家人去陵陽,周天望熱情地驅(qū)車相迎,閨女只是冷淡地打一聲招呼。我覺得閨女不懂事,依舊別扭勁。車子爬上一座山頭,一道山門相迎過來。山門青磚修建,看似一座城門,與常見的山門有別。山門兩邊各置一尊花崗巖石獅。石獅不擬古,是現(xiàn)代的,寫實的。我問,這就是翠峰寺?周天望點頭說,拐上一個彎子就到了!
四
翠峰寺坐落在一片山谷里。中央的大殿是五間年代陳舊的平房。大殿左右,各蓋起兩座二層樓,粉墻黛瓦,徽式建筑。猛一眼看過去,這里不像一座寺院,倒像一處山間茶場或農(nóng)莊。寺院前面是一片茶園。一條石板路,從茶園中間穿越過去,經(jīng)一堵照壁,便是翠峰寺大殿。開車繼續(xù)往前行走,繞道寺院左側(cè)停下來。寺院空蕩,不似俗家,不見一僧迎候。
正是晌午飯時辰,程媛徑直領(lǐng)我們?nèi)ワ執(zhí)?。飯?zhí)美飻[放兩張飯桌,幾位僧人圍坐在一張飯桌上,安靜地吃飯。另一張飯桌上擺著菜,擺著碗,擺著筷,有一位俗家之人見我們走進去,吩咐說,你們?nèi)セ锓孔詡€盛飯。頭一回吃齋飯,我緊張地坐下來。程媛領(lǐng)妻子和閨女去洗手間。周天望先盛一碗米飯?zhí)嫖叶诉^去,再去盛自個的一碗米飯。飯桌上一共六盤蔬菜。蘿卜,土豆,青菜,青豆,豆腐,千張,每一樣都清清爽爽的。菜盤上各有一副公用筷,先用公用筷把菜夾碗里,再一口一口吃進嘴里。吃飯間,我看一眼鄰桌上的幾位僧人,見一位僧人同樣在看我。我心里一凜,知道這位就是印剛法師了。印剛法師穿一件灰布僧衣,說不上有什么特點,更說不上有多大年歲。幾位僧人坐一塊用齋飯,他就是顯得跟別的僧人不一樣。程媛,妻子,閨女,回頭盛飯入座。程媛兩手合十胸前,默念一番,端碗吃飯。妻子、閨女和我一樣,吃飯時神色拘謹,顯得不自在。這是一種別樣的人生體驗,妻子、閨女和我都是第一次。
吃罷飯,洗罷碗,印剛法師在院落里一邊曬太陽一邊等候我們。我們一干人走出飯?zhí)?,朝印剛法師走過去。周天望一一做介紹,賓主點頭微笑應承。會客室在大殿左側(cè)一樓,里邊擺滿落地沙發(fā),與一般單位會客廳沒二樣。印剛法師坐主位,我坐客位。左手邊依次坐妻子和閨女。右手邊依次坐周天望和程媛。
印剛法師說,翠峰寺之所以有名氣,是因為清末年間開辦過華嚴道場,亦稱華嚴大學。
我說,這個我哪里會知道,請法師詳細地說一說。
印剛法師說,公元1898年,普照法師會同月霞、印魁、通曉、可安等法師,在此興辦華嚴大學,專門講授《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當年招收學僧32名,后來成為一代佛門龍象的虛云、心堅、諦閑、智妙等大德高僧均在其中。
我像聽天書,先前的普照等法師我陌生,后來的虛云等法師我依舊陌生。我一邊聽一邊會意點頭。周天望和程媛一臉平靜,印剛法師說的事,他倆可能早知道。妻子和閨女同樣一臉茫然,像是聽天書。
印剛法師接著說,現(xiàn)在翠峰寺依然秉持祖師遺風,除每年定期舉辦華嚴法會、地藏法會以外,還不定期地舉辦華嚴論壇及佛教音樂會等系列活動。
聽口音,印剛法師出家前應該是北方人,其聲音洪亮,中氣很足,接近普通話。
印剛法師轉(zhuǎn)向周天望說,明年我準備做一場華嚴經(jīng)朗讀會,與你們縣朗讀協(xié)會聯(lián)合辦好不好?
周天望說,這個我要跟縣領(lǐng)導匯報。
印剛法師說,你要是有困難,我就找市朗讀協(xié)會。
周天望說,明年的事,明年再說。
前一段時間,印剛法師做客鳳凰網(wǎng)華人佛教公眾號“師父來了”直播間,解答眾生有關(guān)佛教因果定律的困惑。因果是佛法的基本定律之一,佛教深信因果定律的正確性。但在現(xiàn)實中,卻有不少“好人無好報,惡人活逍遙”的事例出現(xiàn),這讓很多人疑惑:佛教的因果定律真的正確嗎?其實,佛教的因果定律是通看三世的。佛教認為,今生的修善作惡,未必即生受報;今生的禍??鄻?,未必是由于即生的因素。因此,僅立足于“人生一世”來看因果定律,必然會出現(xiàn)不解之處。怎樣理解佛教的因果定律?怎樣收獲“善果”,避免“惡果”?如何種下善的種子?這就是印剛法師做客直播間要為眾生解答的。
我正想轉(zhuǎn)話題,與印剛法師聊一聊因果定律。不想會客廳一下?lián)頂D進來四個人。一人與印剛法師熟悉,介紹說其中一位是市秘書長。這位秘書長說,上午在山下檢查精準扶貧工作,中午上山看一看。我與印剛法師不便繼續(xù)談話,就說我們先去寺院四周轉(zhuǎn)一轉(zhuǎn),候秘書長談完工作,我們再回來。
走出會客廳,拾級而上三百米左右,是一處閉關(guān)室。閉關(guān)室前面建一座觀景亭。登臨觀景亭,北望可見陵陽縣城,東望可見將軍湖。山上山下,四周所見,一大片連接一大片的都是青翠的竹子。周天望陪同我們一家人上山。程媛留在會客廳,替客人沏茶。程媛說秘書長一走就打電話給我們。這是一位新提拔的副秘書長,周天望說他不熟悉。周天望又說,這幾年我陪不少市各部門的領(lǐng)導上山拜見印剛法師,第一次我陪,他們認識過后就自個上山了。大小領(lǐng)導上山拜見印剛法師有什么事?無非是祈求官運通順。我與周天望相視一笑,就算心知肚明了。
五
再下山,我和周天望就沒去會客廳。閨女是見印剛法師的主角,有妻子和程媛陪著一起去就行了。我跟周天望繞過寺院前面的一堵照壁去茶園里走一走。照壁的背面文字記載說,這片茶園宋代就有了。照壁的前面寫一個大大的“戒”字,兩邊配上一副對聯(lián):“華嚴古剎培道圣,竹海曲徑結(jié)佛緣”。茶園里一株株茶樹,圓溜溜的像蘑菇。其間一塊塊裸露的石頭,圓溜溜的一樣像蘑菇。我跟周天望挑選兩塊這樣的蘑菇石頭坐下來,一邊曬太陽一邊說閑話。
我說,這一年我的主要精力花在了給妻子治病上面,陪妻子去醫(yī)院、掛號排隊、問診取藥,一去就得大半天時間,要是需要預約住院,前后更需要忙碌好多天,再加上閨女工作上的事、婚姻上的事,我沒有一天能把日子過安心。
周天望說,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要是敞開來說,哪一家過日子都會有不稱心不如意的地方。
周天望小我一歲,他兒子小我閨女一歲。兒子大學畢業(yè),整天窩在家里玩游戲,不愿去工作。周天望找縣文廣新局領(lǐng)導,安排兒子進博物館上班。那里環(huán)境安靜,工作清閑,兒子上兩個月班,感覺沒意思,死活不再去。周天望的妹妹開公司做生意,讓兒子去那里做幫手,說他要是能夠待下去,就投資入股,希望他將來能當成一番事業(yè)做。不料過半年,兒子又說不喜歡做生意,回了家。周天望說,我現(xiàn)在想開了,你想在家玩就在家玩吧,玩夠了,不想玩了,再找工作吧。
我說,男孩子不工作不成家,大一大不當一回事,女孩子不工作不成家,大一大怎么辦?
周天望說,你我的愁苦,就是佛家人說的欲念,俗家人的一副臭皮囊一天穿身上,一天就有憂愁不盡的事。
我問,你能放得下?
周天望說,放不下。
我問,那怎么辦?
周天望說,有辦法。
我問,有什么辦法?
周天望說,多來陵陽走一走。
我問,化解心境?
周天望說,去學會放不下時能夠放下來。
天空晴朗,太陽高照。渾身上下暖和和的。內(nèi)心頓生一種“丟下世俗,走進寺院”的沖動。
我倆話題一轉(zhuǎn),轉(zhuǎn)到程媛身上。我說,從外表上來看,程媛是一個性格開朗之人,一般不會有什么憂愁的事能夠難倒她。周天望說,你見到的是現(xiàn)在的程媛,要是你認識過去的章珍好,就不會這么說話了。
程媛有兩個孩子,大的一個是閨女,小的一個是兒子。閨女是程媛親生的,兒子是程媛抱養(yǎng)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丈夫不喜歡抱養(yǎng)的兒子,整天在家摔摔摜摜、罵罵咧咧不給程媛娘倆好臉色看。程媛帶兒子離開家,上寺院,躲一處清凈的所在。長期一起過日子,躲避不是辦法,隱忍是辦法。隱忍需要一種力量。力量從哪里來?程媛不斷地上寺廟。程媛跟兒子說,你是菩薩送給我的,誰都不能把我們娘倆拆散開。丈夫當過播音員。程媛跟丈夫說,你那一副優(yōu)美的聲音,用來說粗話罵人多可惜,不如加入我們朗讀協(xié)會,朗誦詩歌散文給我們聽。
原來程媛是一個歷經(jīng)過大苦大難的女人呀!
在照壁那一邊,程媛向我倆招手。我知道辭別印剛法師的時候到了。昨天在電話里我問過周天望。我說,我從屯溪匆匆忙忙趕過去,沒給印剛法師準備禮物,到時候給多少香火錢適合,你跟我說一下。周天望說,你來陵陽再說吧?,F(xiàn)在我依舊要問周天望,給多少香火錢適合?周天望說,多少意思一下,五百六百都行。我說,那就六百吧。我打開隨身的包,數(shù)六百塊錢裝進一只信封里。
我見程媛急忙問,閨女跟法師有話說嗎?程媛說,你家小姑娘蠻健談。我說,有話說就好,我擔心閨女不說話冷場呢。程媛說,你家小姑娘有些話不愿跟法師說。我說,我第一次見生人,也會有些話不愿往外說。程媛想一想說,那倒是。
印剛法師為我們一家人各自準備一份禮物。妻子和閨女的是菩提籽佛手鏈。我的是檀木佛手串。印剛法師說,愿佛保佑你們一家人平平安安。我說,謝謝法師。從會客廳出來時,我有意殿后一步,悄悄地將信封交給印剛法師。我說,是一點香火錢,請法師收下。印剛法師看一眼信封,伸手接下來。捐香火錢,叫種福田。誰種誰得。
至會客廳門外。我說,請法師留步。印剛說,有緣再來。
六
像是做過一件大事。我們五人走出翠峰寺山門,頓覺渾身輕松自在開來。程媛問周天望,接下來去哪里?周天望說,先去天柱館,再去將軍湖。皖南與皖北大不一樣。時下,皖北大地一片凋零一片蒼涼,皖南山區(qū)卻一派蔥郁一派盎然。身置風景區(qū),滿目都是風景,養(yǎng)眼潤心。生活在這里的人家,不見城市的污穢嘈雜,就算過一種清貧的日子,也算另一種富足吧。天柱館,是施姓人家遺留下來的書院,一共三間瓦屋,現(xiàn)淪為一處民宅。天柱館門前,是觀覽天柱仙蹤的最佳場地。天柱仙蹤是陵陽十景之一。位于天柱峰下的將軍湖,是前些年筑壩圍攔的水庫。陵陽學人陪同金庸先生到此地游覽,寫下“將軍湖”三個字,鐫刻在水庫一旁的巖壁上。我們五人自然地分成兩組。我和周天望一組。程媛和妻子、閨女一組。我倆說我倆的話題。她們說她們的話題。將軍湖的大壩上,我看見妻子和閨女一臉爽朗的笑意,覺得這一趟陵陽或許來對了。
我和周天望說些什么呢?我問他去濉溪有沒有去臨渙茶館喝茶?周天望說,去了。臨渙是濉溪的一座千年古鎮(zhèn)。那里人家喝茶,用的是制作紅茶剩下來的茶梗,俗稱“棒棒茶”。我問,茶水的滋味不一樣吧?周天望說,是不一樣。我問,有什么不一樣?周天望想一想說,過日子的方式不一樣。那里人家沒寺廟,有古鎮(zhèn),有茶館。那里人家不信佛,信熱氣騰騰的世俗生活。閑下來,去街上茶館坐下來,掏一塊錢泡一壺棒棒茶,一邊有滋有味地喝著一邊有滋有味地聽淮北大鼓、淮北梆子和泗州戲。這種生活,照樣滋潤祥和,照樣溫暖幸福。
我出生在淮河邊,成長在淮河邊,生活在淮河邊?;春舆厡儆谕畋钡貐^(qū)。去皖南,我不由自主地喜歡將皖南與皖北作對比。
再下山,遇見一處別樣的景觀。半道上有挖掘機修路,山體上挖掘出一個青磚壘砌的圓洞。程媛停下車,領(lǐng)我們走過去。圓洞水平的,深度有兩米,口徑有一米。程媛說,她小時候出村上山玩,經(jīng)常看見這樣的圓洞。她回家問奶奶,圓洞是干什么用的?奶奶說,過去有老人活得快死了,家人就去山上壘砌這么樣的一個圓洞,老人帶上吃的喝的躺進去,三天五天過后,家人去看一看,要是老人死掉了,就拿磚塊把洞口封起來,過一過再下葬。我想起早些年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楢山節(jié)考》,故事說的是在一處日本偏僻的山區(qū)里流傳著這么一種風俗,老人年過七十歲,子孫就背老人去楢山祭拜山神,而后老人就留在那里活活餓死,之后被禿鷲吃掉。我不清楚,陵陽與楢山早年間在風俗上有多少相通之處。但我隱隱地明白,兩地風俗的目的都是為了節(jié)省糧食,給后人讓出一條活路。
我問,這個圓洞的名字叫什么?
程媛說,叫槨,棺槨的槨。
我的頭腦里閃現(xiàn)出一連串類似《楢山節(jié)考》的畫面。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被兒子背負上山。兒子把老人塞進圓洞里,就轉(zhuǎn)身下山。老人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絕望的眼里流出兩大團渾濁的眼淚。山路崎嶇陡峭,老人下不了山,也不能下山。老人大喊一聲,兒呀!兒子的背影停頓一下消失去。
晚上住宿吃飯安排在同一家酒店。早上我們一家三口每人吃了一桶泡面,只能算做充饑。晌午我們一家三口每人吃了一碗齋飯,只能算做果腹。晚上我和妻子、閨女一起走進酒店包間,看見滿滿當當一桌子酒菜,一瞬間感到這才是我們一家人來陵陽的最終目的地。周天望做東,盛情地喊一幫朗讀協(xié)會會員作陪。彼此間推杯換盞,都是一副陶醉和享受世俗生活的樣子。我看見妻子和閨女一樣心滿意足地吃著喝著,心里暖洋洋的。我不勝酒力,二兩白酒下肚,就有了微醺的感覺。臉色漲紅,心跳加快,說話大舌頭,眼前的世界一片朦朧、虛幻、不真實。吃罷飯回房間,我顧不上妻子和閨女,草草地洗漱就睡下。那一夜我沒有夢,只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妻子說,你一夜鼾聲大作,我哪能睡得著?我說,你推醒我呀!妻子說,我伸手推一推,你翻一下身子,接著又雷聲大作起來。閨女睡另一間房。閨女說,媽媽你去我那里呀!妻子說,我去你房間,不是怕打擾你睡覺嗎?
按照約定時間,隔天早上8點半鐘,程媛送我們一家人去陵陽長途站。陵陽至合肥不通高鐵,我們一家人先坐長途車去銅陵,再轉(zhuǎn)乘高鐵回合肥。走進家門,我問妻子和閨女,你倆還想不想去陵陽?
妻子說,還想去。
閨女說,不想去。
補記一:我從陵陽回家后一個禮拜沒去單位上班。不去單位上班,不是單位沒有事,是我嘴上上火出不了家門。上嘴唇起火泡,下嘴唇起火泡,一張嘴被大大小小火泡包圍著,爛糟糟得面目全非了。追究上火的原因,是在陵陽那晚喝酒吃羊肉上火,最主要的還是去陵陽閨女鬧別扭,心里著急上火。我一個禮拜不出家門,不剃胡須,去衛(wèi)生間一照鏡子,邋里邋遢的一下老了十多歲。
補記二:這一天晚上,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隨手翻閱從陵陽帶回來的《陵陽縣志》。妻子拿出一串菩提籽佛手鏈走過來跟我說,你替我查一查《六字大明咒》怎么念?在陵陽翠峰寺,印剛法師說念《六字大明咒》能消災避邪,祈福家人。妻子萌生向佛之心,想念一念《六字大明咒》。我手機上網(wǎng)查到《六字大明咒》的讀音,妻子一字一頓地默念起來:嗡(ōng)嘛(m?。┠兀╪ī)叭(bēi)咪(mēi)吽(hòng)。